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九月

陕北 大别山 徐州 灵宝

1

“我没有病!”一声怒吼从毛泽东住的窑洞里传出来。

任弼时正朝窑洞走来,闻疾急步进屋。

毛泽东怒气冲冲,面孔和脖子涨得通红。

保健医生手里拿着药物,站在一旁委屈得不知所措。

任弼时把眼镜摘下来擦着,示意医生悄悄退出去。

“史林同志,”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站在地图前,“给陈毅、粟裕的电报发出去没有?”

“已经发出了,他们很快会有动作的。”任弼时戴上眼镜。

毛泽东“唔”了一声,余气未消:“华野迟迟不动,刘邓势必危难重重!你来看——”

毛泽东似乎使出举钢钎的气力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刚指向地图上的中原地域,笔却啪地落在地上。任弼时抢先躬身捡起铅笔,递给毛泽东,心头倏地一阵酸楚。

油灯下,毛泽东的手肿得像个馒头。

撤离延安五个多月了,毛泽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加之陕北今年罕见的天灾和频繁的战事,粮食物品奇缺,毛泽东和战士们一样常处于半饥饿状态。极度的疲劳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毛泽东浑身水肿,十分虚弱。

自从刘邓挥师南下,毛泽东无一天不在惦记他们。凡有刘邓电报来,无论白天夜晚,他必亲自处理。为保证大军南下顺利,他令陈赓率部渡过黄河之后,又几次电催陈、粟南下豫皖苏钳制敌人,以减轻刘邓的压力。然而陈、粟至今未动。前不久,刘邓来电告急:国民党数十个旅形成堵截包围态势,企图将我围歼于进军途中。毛泽东忧心如焚,一连数日几乎是站在地图前度过的。刚才,他又一次吃力地拿起笔,给陈毅、粟裕拟了一封电文:

陈、粟:

二十九午电悉。

你们在惠民留驻时间太久,最近几天又将注意力放在胶东,其实目前中心环节是在陇海南北积极行动,歼击及抓住敌五军、五十七军,攻占一切薄弱据点,直接援助刘、邓。我们对于陈(士榘)、唐(亮)、叶(飞)、陶(勇)二十多天毫无积极行动,你们亦未严令督促,感觉十分焦急。为此问题,军委多次指示,未见具体答复。现在欧震、张淦、罗广文、张轸、王敬久、夏威各部均向刘、邓压迫甚紧,刘、邓有不能在大别山立脚之势。务望严令陈、唐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配合刘、邓……

措辞是严厉的。近一段时期,毛泽东发给各野战军的电报均以中央或军委的名义,唯独给陈、粟的电报则全部署名“毛泽东”,并且必签上四个粗重的“A”,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华野西兵团渡河南下。由此,足见毛泽东的决心与焦急。

任弼时刚才说已发出的,就是这封电报。任弼时转身去落实,毛泽东又回到地图前研究敌我形势。他想在地图上作标记,几次拿起铅笔又几次掉到地上。这时医生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才恼怒起来。

“唔,我不该对医生发脾气,他也是好心。”毛泽东接过铅笔,摇摇头,“可他不该打扰我,他不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任弼时想安慰一下毛泽东,又知此种情势岂是一个“安”字了得,只好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主席,山东战场形势一直紧张,陈、粟迟迟未动必定是有困难。我想,他们接到这封电报,一定会拿出行动的。”

毛泽东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愿如此。”

周恩来走进窑洞,浓眉飞扬:“主席,刘邓传好消息来了!”

“哦?快念!”毛泽东迎上几步,却接过电报,“不,让我自己来看。”

各首长并报军委:

(一)我军已胜利完成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之任务。

敌人追剿计划完全失败。今后任务,是全心全意地,义无反顾地创建和巩固大别山根据地,并与友邻兵团配合,全部控制可能点。

(二)实现此历史任务,要经过一个艰难困苦的过程……我们应切戒骄躁,兢兢业业,上下一心,达成每一个具体任务。

(三)向全军说明,我们有完全胜利的把握……虽有困难,但也是能够克服的。

刘邓

毛泽东吸吮着嘴唇,眉头渐渐舒展开,灰肿的脸上也泛起红润。他慢慢地将电报递给任弼时,慢慢地伸手从兜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燃,深吸了一口,猛地吐出一句:“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周恩来深解毛泽东语中的含意,接道:“是的。主席,自古谁得中原,谁得天下嘛!”

毛泽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

周恩来说:“主席,刘邓进入大别山,各个战场都活了。不过蒋介石是不会甘心的,他一定会拼上性命‘围剿’。”

毛泽东点点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周恩来的目光透着沉重:“只是这样一来,刘邓会很困难,他们背得太重了。”

毛泽东移步到门口,撩开门帘,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夜黑了,星星才更亮。困难大,背得多,刘邓就更光荣。他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

那一夜,毛泽东窑洞里的油灯通宵未熄。

两天后,电波载着毛泽东亲手起草的《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传送到人民解放军的各个战场:

我军第二年作战的基本任务是举行全国性的反攻,即以主力打到外线去,将战争引向国民党区域,在外线大量歼敌,彻底破坏国民党将战争继续引向解放区,进一步破坏和消耗解放区的人力物力,使我不能持久的反革命战略方针。

历史重重地记下了一笔——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开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2

“过八路!过八路!”黄鹂鸟从这个村飞到那个村,就这么叫着,叫得清脆嘹亮,叫得字正腔圆。

老人们捋着胡须说:“会飞的都是天神。前几年,‘直不岔’黑夜白日叫唤‘打日本,杀敌、杀敌’,小日本不就投降啦?这一回也错不了——‘过八路’,又要闹红了。”

“过八路!过八路!”黄鹂鸟叫得更欢了,播撒下一串神奇的传说。

有人讲:“闹红的队伍是从黄河北边开来的,浩浩荡荡,有几十万人马,领头的姓刘名邓。那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儿,只要一挥手,几十万兵马就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说起刘邓大军连闯几条大河,有一段完整的传说:过黄河,正逢烈日当空,波浪滔滔。水深足有千丈,河宽二三百里,眼瞅着没法子。只见刘邓吹了一口气,黄河上霎时彤云密布,转眼下起炕席大的雪片,把河面封得结结实实,平平坦坦,大队人马就从河冰上走过来了。到了汝河,前有白匪,后有追兵;河面上既无桥,也无船。那才叫千钧一发,难坏三军。刘邓沉得住气,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取了一粒分水珠,往河里一丢,河水自然分成两堵墙。千军万马硬是人脚不沾泥,马蹄不带水,平平安安就过了汝河,连中央军的枪炮子弹都穿不透那两道水墙。队伍开到淮河时更神。刘邓是个戴眼镜的人,他把眼镜摘下,往河上一架,就成了座七彩桥。大军刚从桥上过完,中央军就追到了河边。只见刘邓笑了一下,抽回眼镜架到鼻梁上,桥就不见了,把中央军气得干跺脚没办法……

到了!终于到大别山了!

大别山的八月,虽说不上是最美的季节,然而对于来自冀鲁豫大平原的战士们,这里秀丽明媚的山光水色却令他们陶醉了。路边的池塘碧澄清澈,映着蓝的天、白的云。一群群鹅儿在水中嬉戏,拨开一池云。池塘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远处,黛色的山峦依次铺开墨绿、翠绿、青黄。山的背阴处是茂密的松竹;山的阳面则是望不尽的梯田;就连山顶也是水田成片,泛着绿的涟漪。见惯黄沙土丘的北方籍战士连发感慨。

但是,野战军的一大批中高级指挥员却是另一种心境,因为他们是从这里走向革命的。有好事者试图列个名单:陈锡联、陈再道、郑国仲,陈鹤桥、肖永银……结果数不清道不尽。大别山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田间小路、崎岖山道,与他们有扯不断的情丝。重新踏上故乡土地,他们徘徊在残墙断壁、峭石悬崖旁,寻觅着“闹红”时留下的遗迹。掬一捧故乡红色的泥土,望一眼昔日亲手写下、虽几经风雨仍依稀可辨的大字标语——“打土豪,分田地”“粉碎白匪围剿”“红军必胜”……这些九死一生的汉子们头一次品尝到返乡泪水的苦涩与甘甜。

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想到山上走走怀旧一番,刚出村口,见制图科的于乔和陈晓静捧着一大把鲜花,笑着从山顶跑下来。

休整了几天,姑娘们把自己收拾得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见过黄泛区和渡汝河、淮河时的狼狈。

陈晓静说:“陈部长,你看大别山的花多漂亮!”

陈鹤桥抽出一枝:“大别山到处是宝,好东西多得很。你们采这么多花干什么?”

陈晓静诡秘地眨眨眼睛:“我用它布置绘图室。于乔的那一把呀,要留着献给柴处长呢!”

“贫嘴!”于乔一下揪住陈晓静的耳朵,直到陈晓静哇哇告饶才松开手。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陈部长,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你看——”

“是呀,陈部长,你是大别山人,你说这是为什么?”陈晓静也掏出一块红石头。

陈鹤桥的笑容消失了:“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大别山的泥土也是红色的,因为这里面都是血;大别山人民的血!”

陈晓静手中的石块啪地落在地上:“真……真的?”

陈鹤桥捡起石块,抚摸着:“红军三进三出,每次转出后紧接着就是国民党的‘清乡围剿’,烧光杀光,大别山就叫血给泡透了……留着它吧,记住,这是一笔血债!”

一个叫牛三保的战士扶着位瞎眼老妈妈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老人一路蹒跚,一路喋喋不休:“四连,四连指导员……”

走到陈鹤桥身边,牛三保说:“老妈妈,这位是我们的首长。”

“首长?首长可是四连的?首长可是指导员?”老人挤巴着枯凹的双眼,紧紧拉住陈鹤桥的双手。

陈鹤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实话实说:“老妈妈……我不是四连的人,也不是指导员。”

“那你们不是民国十八年从这里出去的红军?”

“我们就是那时的红军,如今又回来了。”

“那你不认识吴海——四连的指导员?”

“吴海?老妈妈,我们这儿有很多四连。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指导员叫吴海。”

“没有?不!不能啊……俺就那么一个儿子,俺吴海是红四军四连指导员,他走的时候才二十岁呀!”

老人像个失望的孩子,哇的一声坐在地上痛哭。

于乔和陈晓静赶忙搀扶起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老妈妈,您别难过。我们虽然不是吴海,可也和吴海一样,都是当年的红军,都是您的儿女。”

陈鹤桥拉着老人的手:“老人家,现在咱红军有几百万啦。那时候吴海做四连指导员,现在咱有很多很多个四连,几千几万个吴海都回来了。您想叫吴海做啥,我们都能替您做。”

“不,俺啥也不要做,啥也不要……”老人呜咽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浑浊的泪,半晌才憋过一口气来,“俺就要吴海回来……给俺报仇哇!自从他走后,湾子里叫白匪民团闹惨啦!妇救会的人叫那些禽兽们糟蹋够了,又被反绑着手投到池塘里啦!岭后松林里天天杀人,杀得没有数哇……吴海他爹也给砍死啦!我的眼珠子也叫畜生们用竹筒子给……给拧掉啦……吴海!吴海!你要回来给娘和你爹报仇啊……”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了。于乔和陈晓静的手颤抖着,攥紧那块血红的石头。陈鹤桥用衣袖擦擦泪:“老妈妈,别哭了。这仇咱们一定替你报!我正有件事要问问您,如今咱红军回来了,为什么村上除了老老小小都跑光了呢?”

老人颤颤巍巍地撩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若与共产党照面,杀绝满门!

“这是上个月,保长逼着家家户户写下的呀。我老了,又是个瞎子,还怕啥?我是拼死在家等俺吴海,要把冤仇给他说说呀!”

陈鹤桥搀着老人说:“做得对!老妈妈,您不用怕!咱队伍多得很,往后还要往这边开,说不定您的吴海还会来呢!”

老人的腰板突然直起来,拉过身边的小女孩说:“好孩子,快去岭后叫你妈、你叔、你婶他们快回来。你就说,红军不走啦!”

小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转身,像只小鹿朝山上跑去。松林里回荡着银铃般的童音:“红——军——不——走——啦!”

3

茅草小屋里黑漆漆的,大白天也得点灯。

部队进入北向店后,刘伯承、邓小平就在这里住宿、办公。

刘伯承走到哪里也离不开地图,有时甚至把看地图当成一种休息消遣。无论多么紧张疲劳,只要往地图前一站,他就能气沉丹田,进入一种“入定”状态。似乎他面对着的不是花花绿绿、点点线线的图形,而是一片活的凸起的天地。他全身心走进去,跨过山川江河,步入广阔平原,越过小桥关隘,在山山水水之间跋涉,从满头乌发直走到一顶银丝……此刻,他正手擎一盏如豆的油灯,伫立在“大别山区形势图”前,构想着部队的进一步展开。

邓小平刚刚签署了一项作战命令,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敌人的动态。他怕影响刘伯承,便把音量调到最小。收音机里国民党的电台正在广播近几天的战事:“……本月下旬,国军十万官兵于息县汝河、淮河一带追阻围歼共军,激战数日,战况空前,毙伤共匪无数,缴获武器颇多。目前,国军在节节进击,共匪已作分股逃窜。据可靠消息来源,国军曾击毙一名身材高大且戴眼镜之匪徒,经多方证实,此人必系共匪头目刘伯承无疑……”

“哈!邓政委。”刘伯承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他放下油灯,回头对邓小平笑道,“这是我第几次被击毙喽?”

邓小平也笑了:“蒋介石是恨你不死哟!本来在晋东南、冀鲁豫,你已经是人家的心腹之患;如今又窜到大别山,跑到人家卧榻之旁,令他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他能不恨、不盼你死吗?”

“说得是哟!”刘伯承视线又回到地图上,说,“你看,大别山纵横千里,西至平汉,东临津浦,北傍淮河,南靠长江,突出于武汉、南京之间,物产又丰富,地势又险要,堪称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开辟中原战场,解放全国,实现我军重大战略转折,正在此一举。蒋介石当然要拼上老命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嘛。但是,我刘伯承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

说话间,李达进来报告:“司令员,政委,部队已经集合完毕。”

刘伯承点点头:“好。邓政委,部队在等你作报告。走,一起去见见咱们的猎鹿人。”

北向店东南角的打谷场上,集合了野战军指挥部二百多名精英。这是野战军指挥部南下以来第一次召开如此规模的干部大会。

会场中央摆着一张临时跟老百姓借来的八仙桌,桌上有一把也是借来的茶壶和一个搪瓷碗。到会干部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面容也修得整整齐齐。新华分社社长李普提议,刘邓首长还没来,先请情报处长柴成文介绍一下敌情。柴成文正说得眉飞色舞,见刘邓李三人远远走来,立即刹住话头,带头鼓掌。

刘伯承摆摆手:“今天邓政委作报告,我也是听众。”

“那好,我来抛砖引玉。”邓小平走到桌前,示意大家坐下。

战时讲话,邓小平从来不用讲稿,因而野战军指挥部也从不设专职秘书。邓小平开宗明义:“同志们,我们已到了大别山,由黄河而到长江,完成了战略任务的第一步……”

掌声起,惊飞了在场院谷垛上憩息的麻雀。天空蓝蓝的,偶尔飘过几片白云。自鲁西南作战以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下的邓小平似乎有些热了,他脱下灰军装,里面只有一件泛黄的短袖汗衫;又摘下帽子,露出了和所有人一样的光头。经过长途跋涉,连日征战,他的面容明显消瘦了,两个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加凸出。他喝了口水,接着说道:“党中央说我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英勇不英勇,还要看我们今后的行动。目前,我陈谢兵团已挺进陇海西线,向伏牛山前进。这样,便以大别山、伏牛山和鲁西南形成了一个掎角之势。在这种战略态势下,我们要解放中原,把蒋介石逼退一条线,是有充分根据和条件的。

“其一,由于我们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出现在陇海西线,加上陕北战场的攻势,蒋介石兵力不足更显捉襟见肘。现在我们周围的敌人总共有二十三个旅,不过十五万人,其中一部是被我歼灭后再补充起来的。除此,敌人要想从其他地方再抽调部队是万分困难的。另一方面,当我跨越陇海铁路时,敌人错误地认为我们是被迫的行动,事前没有布置正面阻击,事后尾追又一直处于被动。这就是蒋介石战略上的失败,这就是蒋介石的致命弱点。他和咱们毛主席对弈,总是错误地估计形势,走臭棋!”

会场上荡起一片笑声。

“其二呢,再来看看中原。中原地区有人口四千五百万,物产丰富,本来是蒋介石的重要‘兵库’和‘粮库’。我们到这里便夺取了敌人的供给,补充了自己,使敌人的困难骤增。

“其三,这个地区有我们长期革命的影响,人民受过革命的洗礼,内心拥护我们。但由于革命的四次转移,人民目前还对我们取观望态度,这是可以理解的。咱们的毛主席也有担心,他说,挺进大别山有三种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兜圈子;三是付了代价,站稳了,开辟出稳固的中原根据地。同志们,我们应该争取第三种前途!”

邓小平最后说:“我们预计,半年之内将是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最关键的时期。也可以这样说——成败在此一举!”

场院谷垛上又落了麻雀,鸟儿们梳理着羽毛,忙忙碌碌地啄食。它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声音。

4

顾祝同仰面靠在沙发上,漆黑的眉毛虬结成一团,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大起大落。他打从投军的那一天起,就没这么窝囊过。北伐,他的第三师由广东、福建、江浙,一路打到南京,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围剿共产党中央苏区,他任北路军总司令,率部步步为营,相继占领黎川、广昌、兴国、宁都,进而挺进瑞金,逼迫红军放弃根据地,开始逃遁般地长征。一九四一年,他在皖南略施小计,就把新四军整得几乎全军覆没。可是这次……

顾祝同长叹,目光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红木桌上有一页纸,仿佛暮色中一张苍白的脸,纸上的一行行黑字如同白脸上暴突的青筋。那是蒋介石两天前发给他的电报。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是警示自己,或是怨恨对方,这纸电文始终躺在那里——

各部队行动迟慢不前,屡失良机,任匪军平安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此为我革命军人之最大耻辱。各级司令官、部队长只稳扎稳打,猥集一团,未能区分数纵队,不敢超越追击匪军,旬来无显著战果,何能弭除匪患,挽救危亡?兹特严令申诫:如再任匪军逃遁而至平汉路以西,各级部队长、指挥官决以纵匪、祸国害民论罪。

顾祝同收回目光。论罪?若当真论罪,罪魁应首推主帅。君不见,主帅不明,累死三军!

当初,如果总裁不横加干涉、越级指挥,而完全按照他顾祝同的打法,一面追,一面堵,将一部兵力梯次调集于洪河、汝河、淮河一线做数番夹击,刘伯承、邓小平至少不会那么顺顺当当地进入大别山。弄得好,还很可能将共军歼灭于南下途中。可战场的军令指挥大权在总裁的手里,他顾祝同判定刘伯承有进军大别山的意图,总裁却说“共军北渡不成而南窜”;他顾祝同要求调兵堵截,总裁却板起面孔训示“调不调兵是我的事,追不追上是你的事”;他顾祝同刚把吴绍周的整编第八十五师车运确山向沙河布防,总裁却一个电令让吴绍周部又乘车开返遂平……

一个月中,这类事情简直数不清。顾祝同想起“小诸葛”白崇禧的一句名言:“有人说蒋总司令是步兵指挥官,一直指挥到团、营、连……其实,他应该是步枪指挥官。”

事情还不止如此。倘若总裁仅仅是干预战场倒也罢了,令他惴惴不安的是,每逢战场失利,龙颜必定迁怒于下面。前徐州“绥署”主任薛岳就是因此被撤职的;鲁西南战役后,第四兵团司令王仲廉又被革职解京法办;就在昨天,八月二十八日,连总裁最得意的心腹陈诚也因全国战事急转直下而被免去参谋总长职务,改任东北行辕主任。

“老头子也不容易哟!”自从加入黄埔军校,追随蒋介石整整二十五年,顾祝同深知蒋介石的内心。撤查治办几个战场指挥官,总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不找几个替罪羊,又以何面目诏示天下?特别是在目前的形势下,美国人正准备打总裁的算盘呢。

上个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派魏德迈将军赴华考察,与顾祝同在徐州见了一面。八月二十四日,蒋介石举行宴会欢送魏德迈,顾祝同身负重责未能参加,但魏德迈的即席演讲他日后却有耳闻。美国人真不讲面子,魏德迈的直言不讳令蒋介石险些摔了酒杯。

魏德迈说:“六月三十日我决定来中国,刘、邓军是三十日渡黄河。国军号称足抵四十万大军的黄河防线,竟不费吹灰之力被一举攻破!世界上只有马其诺防线可与它相比,但马其诺防线被攻破意味着什么呢?

“我七月二十四日到南京,你们说刘、邓军正在西窜,结果一窜却‘窜掉’国军九个半旅;你们说刘、邓已溃不成军,结果他们展开了战略进攻……你们平均每月要花三千万的军费,竟被打得一败涂地!先生们,我真不知如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魏德迈沉痛过后,道出了惊人的结论:“我以为,中国的复兴有待于令人振奋的领导。”这话太坦率、太露骨、太厉害了。顾祝同听说,在场的军政要员惊得嘴都合不拢,望着蒋介石一阵青一阵白的脸,没有人敢给这位美国总统特使的讲话鼓掌。

到了这种地步,总裁能不暴跳如雷,能不想方设法挽回面子吗?面子倒是次要的,顾祝同想,要紧的是不能让刘邓在大别山站住脚。一旦共产党在中原成了气候,不管是蒋介石还是他顾祝同的身家性命,包括国民党的半壁江山,都将统统断送。因此,当务之急是进剿大别山!

办公桌上的机要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顾祝同猜测到是谁打来的,赶紧几步抓起电话。

耳机里传来十分熟悉的绍兴官话,令顾祝同惊奇的是声音竟那么轻柔,那么自信:“墨三吗?二十多天追剿共军,我知道你是尽了力的。虽有闪失,但责任不在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刘邓残部消灭于大别山北麓,要抢时间,抓战机,打他个立足未稳,打他个疲惫不堪,打他没有后方基地。这是敌人最艰难的时刻,也是进剿最有利的时机。千万记住,战机稍纵即逝。我明天即上庐山,在大别山对面等你的好消息。”

顾祝同诚惶诚恐:“校长,学生当竭尽全力,以报效党国!”

顾祝同心里亮堂了,沉闷了多日的办公室也有了生机。他背着手在屋子里快步兜了几圈,传令召开军事会议。

在军事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他的部署。

之后,他挥舞手中的镀铬金属小棒,指点着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说:“诸位,大别山犹如一盘石磨,只要我二十三个旅数十万大军合力转动,就能把共军碾成齑粉!”

5

就在顾祝同调兵遣将的时候,刘伯承、邓小平为创建根据地,已经指挥部队先敌在大别山实施了战略展开。

各部队行动要旨如下:

三纵应迅速攻占立煌,并侦察六安、霍山、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太湖诸城,准备占领之;

六纵主力应迅速攻占光山、经扶,并侦察黄安、麻城、罗田、英山、浠水、广济诸城,准备占领之;

一纵应于攻克罗山后,以一部破袭平汉路,另以张才千部占领礼山、宣化店地区迫近平汉线活动,主力集结罗山地区待机;

二纵应攻占商城,相机占领潢川,并准备接替光山、固始地区防务,尔后即在光固商地区待机。

高大的青桐树宛如一柄擎天巨伞,为初秋的大地投下一片绿荫。绿荫下,军政处处长杨国宇席地铺开油印地图,一边比照刘邓前几天下达的行动部署,一边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圈点目前部队所到达的位置,还不时往小本子上记一些需要军政处配合的工作要点。

形势发展太快了!

短短几天,第六纵队(欠一个旅)已经拿下光山、经扶、麻城、黄安,正直抵长江北岸;第三纵队挺进皖西,如入无人之境,连克叶集、立煌、六安诸镇;第二纵队继潢川之后,又迅速推进到固始、商城一线;第一纵队控制了罗山以南、光山和经扶以西广大地区;中原独立旅更是迫近平汉,兵临信阳。

正如刘伯承所说:“我们要趁敌重兵追击未渡淮,大别山腹地空虚之际,迅速展开,广占地盘,来一个麻雀满天飞!”

麻雀飞满天,窝还在青桐树下。

几天来,物资统筹、伤员安置、车辆骡马调用、南下干部分遣、要枪支、要子弹……都把手伸向军政处,杨国宇真是太忙了。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诸多的野战军中,唯独刘邓在袖珍精干的指挥部里设了个军政处。当初杨国宇曾问成立这个处做什么,李达说:“刘邓首长历来主张机关要简化层次,但又决定成立军政处——我体会有点像日本的‘不管部’,协助首长管那些除了作战之外必须管又无人管的日常勤务。首长的意思是让你去干‘不管部长’。你挑几个人,先把班子搭起来吧。”只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定了。长期从事机要工作的杨国宇就从那个好似“台球桌”的狭小空间,一下子跃到广阔的“足球场”。

于是,野战军指挥部里就有了两个“大人”:一位是“邓大人”,一位是“杨大人”。

杨国宇这会儿全神贯注,以至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邓小平叫了声“杨大人”,他才连忙站起来。

“不错,不错。在动脑筋了。”刘伯承拍了他肩膀一下,又和邓小平并肩走去了。

杨国宇望着刘邓的背影,心里犯嘀咕:首长在干什么?散步?每到一个新地方,刘邓都要转一转,一来散步;二来熟悉地形,以防敌人突袭,这已成老习惯了。可今天散步“散”得不对头,都出来好几趟了。邓政委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远处拴的几匹骡子,又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又要打我的算盘,准备再轻装?

青桐树另一边有一块空地,张际春正在教一群战士擂稻谷。他做示范,战士们轮流学,结果洋相百出,不是连壳带谷擂成粉末,就是一槌下去砸个满天飞。张际春不急,再做示范。初秋的阳光仍很灼人,他的衣服汗湿得紧贴在身上,更显得瘦嶙嶙的。

部队初到南方,吃就是个大问题。总部即将断粮,派出去筹粮的张洞庭、张建涛带着一伙人很卖力气,跑了许多地方,挑回来的却是一筐筐稻谷。北方人吃不惯大米倒也罢了,可这一粒粒带壳的谷子怎么煮饭?张际春把总部为数不多的南方籍干部战士集合起来,问了个遍,也没有一个会擂谷的。在南方,这是婆娘们干的活。

“吃大米的人不知道大米怎样脱壳,这也太不成话了。是不是呀?”张际春批评人总是这么柔声细语,批评后必定再加上一句“是不是呀”。批评还要“商量”着批评,其实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没人会,张际春就亲自教。他挽起袖管,操起擂米槌,一槌一槌地把黄灿灿的稻谷擂成白亮亮的大米,动作熟练得蛮像行家里手。

刘邓大军的副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由一人兼任,这在各野战军中独一无二。做政治工作,张际春能一下子抓住关键。军队支部建在连上是毛泽东的创举,而营团以上设立党委制度则是张际春的倡议与实践。毛泽东知道后,立即首肯,推广全军实行,而后又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健全党委制》,使之理论化、制度化。做思想工作,张际春有句名言:讲大道理容易,说服人难。他的耐心细致出了名。日常生活,他扎在人堆里,外人分不出哪个是首长,整个一个“老炊事员”。行军时,他知道大家口渴,便常带着宣传队打前站,劈柴烧火煮上一大锅开水或稀粥,等部队一到,清凉凉的马上就能喝。宿营时,他从不占老百姓的内房,总是在堂屋里打地铺,和政治部的干部战士挤在一起。

天突然阴下来,一阵大风刮得青桐树叶纷纷落下。

杨国宇连忙收拾起图纸,看见刘伯承、邓小平又朝他走过来,邓小平的眼睛还在不时地打量那几匹骡子。杨国宇憋不住,迎上前说:“邓政委,你莫再打那几匹牲口的主意了。再减,你和司令员都莫得骑喽。”

刘伯承笑了:“杨国宇不简单,居然能猜出邓政委的心思。”

正说着,李达带着柴成文急匆匆赶来。

李达报告:“司令员、政委,敌情有些变化。”

柴成文的情报处处长干得相当出色,长期的机要工作使他养成不留片纸只字的习惯。所有的情报全装在他那并不硕大的脑袋里,只要一张嘴便口若悬河:“根据侦察、截获和各部队提供的情报,敌罗广文兵团的第十师已侵占宣化店;第五十八师正由上石桥向商城进犯;第四十六师主力已经到达立煌、六安附近;张淦兵团已渡过陵沙河,向经扶方向推进……看来,敌人似已侦察到我野战军总部位置,正把三路重兵对准我们。”

刘伯承:“敌人这样做就对头了。他气势汹汹地把兵力对准我们,这就给我们放出去的麻雀创造了条件,争取了时间,可以无忧无虑纵横发展,飞遍大别山。”

“司令员分析得好。只要广占大别山区,我们实行宽大机动战略就有了广阔的回旋余地。”邓小平点燃香烟,摇着火柴棍略作思索,又说,“为了进一步调动敌人,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打一仗。”

刘伯承:“对头。这是我们进大别山的第一仗,初战的成败将影响全局的发展。因此,关键问题是要选好打击对象。杨国宇,你刚才不是在看地图吗?借来用用。”

杨国宇赶紧从兜里掏出油印地图。刘伯承接过来,歪着头看:“好家伙!杨国宇的地图像天书,上面尽是些天文的符号。”

邓小平凑上去看,吸到嘴里的烟来不及吐出,呛得边咳边笑:“我们的杨大人不愧为机要工作出身。倘若把这张地图送到南京,蒋介石看了也不知所云。”

笑了一阵,刘伯承指着地图说:“你们看,东线是桂系主力部队,他们在这里经营多年,不易对付;西线的中央系部队行动迟缓,我们暂时够不到;唯独这个滇军五十八师远道而来,人地两生,倒积极跑在前头。我看,咱们还是老办法,避强就弱,避实就虚,就打他五十八师!”

邓小平:“四川有句土话,叫‘吃柿子拣软的,吃辣椒挑尖的’,哪个好吃吃哪个。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先打五十八师!”

刘伯承:“参谋长,通知一纵、二纵和六纵十六旅,立即向商城河风桥一带集结,围歼五十八师。”

邓小平:“告诉总部的同志们,准备转移。我们牵上敌人兜风去。”

言罢,邓小平的眼睛又盯住那几匹骡子:“杨大人,我晓得你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轻装!”

杨国宇还想解释,刘伯承制止说:“莫和政委磨嘴皮。大家能走,我和政委也能走。从长征到现在,我们的胜利就是走出来的。告诉同志们,胜利就在我们脚下,大家一定要系紧鞋带,莫把鞋子跑掉喽!”

6

听说陈赓要打函谷关,当地的山民老汉直摆头,吧嗒着旱烟袋,一口一声“难”。

函谷关东起秦岭崤山,西接潼津古渡,拱卫着晋豫陕三省,为历代军事要冲。加之山势雄险,陡壁如立,谷深若函,自古便以难攻易守之峻号称天下“第一险关”。春秋战国,秦自置关函谷,日益称雄天下。公元前二四一年,楚、赵、魏、韩、卫五国合纵攻秦,兵强将广,声势浩荡,横扫千里,一路皆捷,至此却大败而还。屈指千年,真正攻下函谷以定天下者,唯刘邦一人。故古人论说晋陕形势,必谈崤函之险固。

“饿(我)把话先说下,敢发命令打函谷关的,他不是草包,就是神人!”自小装了一肚子古的老汉磕掉烟灰,下了定夺。山民们不知道,他们所预言的那个非“草包”即“神人”的人,正是毛泽东。

陈、谢集团八月二十二日突破黄河天险后,迅速斩断陇海路;至三十一日,先后攻占新安、渑池、宜阳、洛宁诸镇,歼敌四千八百余人;继而主力东向,威逼洛阳,如同侧背杀进的一把钢刀,割裂了顾祝同、胡宗南东西两大集团的联系,逼迫胡宗南主力第一军、第二十九军由陕北南撤,减轻了陕北战场的压力,也使尾追刘邓大军的整编第十五师以及青年军第二零六师第一旅、第四十一师第一三四旅匆忙西援,从战略上调动了敌人。

蒋介石闻讯仰天长叹……

一九三一年,担任红十二师师长的陈赓作战负伤,就医途中因叛徒告密被捕。蒋介石闻讯,亲赴南昌百花洲探视。刚一见面,蒋介石就紧握住陈赓的手,久久不忍丢开:“陈赓啊,陈赓……”连声唤着,眼睛竟潮湿起来。

蒋介石太喜爱陈赓了。自打在黄埔军校初次相识,他就觉得这个不喝酒不吸烟也不吃茶的俊秀青年是个好学生,将来一定能成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蒋介石落难身陷绝境,陈赓背着他逃出了横尸遍布的荒野,使他免于一死。那一次,蒋介石真的落泪了,哽咽着反反复复地说:“陈赓啊,你是校长的好学生,校长将来一定重用你!”

那时,蒋介石也是这样握着陈赓的手。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无论是许愿第三军参谋长、南京卫戍司令之职,还是以校长、长辈身份甚至拿出“父爱子情”劝之,都碰了钉子。蒋介石不相信共产党的“毒化”会如此之深,他想用时间来证明自己。不料,陈赓竟在南京,在他眼皮底下的监狱里逃跑了。

事至如今,为了对付陈赓的攻势,蒋介石不得不忍痛剜肉补疮,一面将被迫西援的部队与洛阳守军组成第五兵团拱卫洛阳,一面将分布在陕县以东的四个半旅组成陕东兵团,以图从东西两面夹击,打通陇海,阻住陈赓的进一步发展。

陈赓兵临洛阳,士气正盛,恰收到毛泽东和中央军委连续发来的电报。电报指出:目前,洛阳附近地区为敌所必争,不应使用主力;西面空虚易于攻取,主力应迅速乘虚向西,抢占陕县、灵宝、阌乡、洛宁、芦氏诸城,广占敌区,多歼敌人。这样,既可配合西北野战军歼灭胡宗南集团,又可打开陕南局面,对尔后主力南出汉水或平汉路,建立鄂西北和豫西根据地具有决定性作用。

陈赓拿着电报,时而伫立地图前凝眸沉思,时而跛着脚往返踱步。他的腿在东征、南昌起义和鄂豫皖苏区反“围剿”时先后三次负伤,落下残疾。平日陈赓风流倜傥,打起精神挺身走路,倒也不显眼;而一旦陷入深思,精力转移,脚便跛得厉害了,一瘸一瘸的,好似踏出他内心揣摩利弊、权衡左右的节奏。

目前打洛阳,时机确不成熟,即使攻克,也不能巩固持久。一旦敌第三师等主力赶到并与陕东兵团靠拢,形成东西夹击,我在夹缝中就难于展开,难于在机动中大量歼敌,更无法广辟新区,完成配合彭德怀西北作战、刘邓南下大别山的战略任务。当然,大军向西进击陕东兵团也非轻而易举之事。无论打陕县,还是打灵宝,都必先攻克函谷关。

先打陕县,还是先打灵宝?陕县有万余敌军防守,背靠居高临下的函谷关,堪称“固若金汤”。这倒不是敌人的吹嘘,因为即便将陕县攻破,只要函谷关上一个团的火力压下来,顿时就会产生沸水倾入蚁穴的效果。陈赓踱着踱着,突然大步走到地图前,用红铅笔重重地画了个半弧形的箭头——主力绕过陕县,直扑灵宝,攻占函谷关!

然而出师不利,部队在崤山与敌不期而遇,给养断绝,天又霪雨连绵。整整三天,战士们露宿山头,凭着野菜、野果充饥。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焦灼中等待陈赓的命令。

投入战斗的陈赓是从来不“跛”的,他组织部队全力出击,消灭当面之敌;又派出第十一旅、第十三旅利用北面的黄河,从东、南方向围三阙一,攻打灵宝。他特别规定一条:“灵宝战役由十一旅旅长李成芳全权指挥,各参战部队,包括我陈赓在内,任何人不准干预李成芳的计划,只管保证他的战斗需要!”

这就是陈赓的用人之道。正因为如此,陈赓手下的将领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绝妙的传奇故事。

李成芳带着营、团长们在函谷关下的南李庄察看地形。他的神情是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不是在做大战前的准备,而是到了一处要么太熟悉要么太陌生的地方,因为熟悉与陌生的两极才会使人产生这种感官上的同一种反应——木然。

这是一片缓坡的山地,再往上是一层接一层的土岩。土岩上敌碉堡密布,堑壕纵横,阵地纵深很大。倘若用正面仰攻突破层层土岩上的坚固工事,部队要付出的代价是可以想象的。

李成芳闷闷地点上支“炮弹”烟,说:“每个人都讲讲,这个仗怎么打?”

“旅长,我认为从开阔地迎着敌人的火力硬上,伤亡太大。”

“攻这种阵地,没有强大的炮火掩护,难办。”……

指挥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全是些信心不足的意见。李成芳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他偏过头问第三十一团团长徐其孝:“你的意见呢?”

第三十一团是战役的第一梯队,他们将从这里攻上山顶,扫清一路障碍。徐其孝从李成芳嘴里拔出“炮弹”,吸了一口又插回去,半晌,才吐出一个字:“难!”

李成芳的嘴角歪了一下,没笑出来:“除了难,还有没有别的词儿?”

接下去又是议论,方案提了一大堆,又被推翻了一大堆。

李成芳依旧漠然地吸着“炮弹”,漠然地听,直到最后才漠然地说:“按原定方案,继续准备。”言罢,转身就走。这就是李成芳。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这个人有些迂拙、呆板、木讷,然而熟悉他的部下们却这样形容他们的旅长:“心如渊泉,形同处子。”说他貌似淡漠的眼神和面容并没透露什么情绪,也不是淡漠,而是感情蕴藏得太深太深。

跟随李成芳多年的警卫员知道旅长此刻最需要什么,一路上手里不停地为旅长准备充足的“炮弹”,回到指挥所,不待李成芳伸手,便一支接一支地递上来。参谋们见旅长不停地吸烟,知道他在紧张地思考,都屏声敛气避免干扰他。

李成芳被裹在烟海里。看地形时有人冒了一句“从西面打函谷关”,当时他没说什么,内心里却很重视这个意见。他知道,历代战争打函谷关都是从南面进攻。现在敌人也把南面作为防守的重点,构筑了完整的防御体系。或许它的脊背由于地势险要,敌人会疏于戒备?但若从西面打,会不会有悖于陈赓司令的“围三阙一”方针?“围三阙一”的基本意图是逼迫敌人出城向西溃逃,而后在运动中歼灭之。但如果不打痛敌人,它会乖乖弃城西窜吗?攻南山,表面上执行了上级的计划,但不给敌人以足够的震慑,便实现不了战役目的。从西面打函谷关呢?能不能撼动敌人?

李成芳丢了一地“炮弹”头,决定去函谷关西面看看地形。

“为什么函谷关在历史上很有名气?你们谁知道,给我讲一讲。”路上,李成芳问随行的参谋们。

一参谋说:“我知道一点。灵宝古代叫虢州。函谷关在秦汉时代是八关之首,有关它的传说最有名的要数孟尝君的故事。据说孟尝君夜逃函谷关,危在旦夕。而函谷关的关法规定:公鸡叫才开关放行。要是等到鸡叫,秦国的追兵就到了。幸好孟尝君门下有几千食客,其中一人会学鸡叫。他一声口技引得所有的公鸡都叫起来,于是孟尝君就逃出了函谷关。”

看过地形,李成芳下决心从西面打函谷关,以一部兵力从正面吸引敌人,主力迂回到敌人脊背,实施偷袭与强攻并举的作战方案。

陈赓打电话给李成芳:“这样部署很好。你放心大胆干,如果预备队不够,要多少我陈赓给你多少。”

总攻之前,李成芳到主攻营作动员。动员也很简单,只把刚听来的故事卖了出去:“你们听说过鸡鸣狗盗的故事吗?……公鸡一叫,关门大开,敌人就容易跑掉。你们要在鸡鸣之前——也就是说,在拂晓之前拿下函谷关!”

黄昏时雨停了,天还阴着,夜色降临得很快。为了隐蔽,出敌不意,部队运动得十分小心。秋虫仍在低吟,草木没有摇动。直到距敌两米处,敌哨兵才发现,未待出声便被刺刀结果了。战士们跃入工事,踢翻机枪,同敌人展开肉搏……一切都在静悄悄的夜色中进行,未发一枪一弹,迅速歼敌两个班,占领了敌警戒阵地。然而因为天太黑,漏掉了一个敌人。这家伙边逃边鸣枪,一下子引来密集的炮火。

接下来的战斗异常激烈。凌晨四时,函谷关仍没有拿下。李成芳命令:“投入预备队,务必于拂晓前结束战斗!”

预备队营长熊广模刚把三个连带上去就中弹牺牲,一连长王月才立即代理营长,指挥部队向主峰冲击。临近主峰,正撞上守敌指挥所。战士们杀红了眼,把那些顽抗的“大盖帽”全用刺刀捅死了。守敌失去指挥,顿时大乱,战局急转直下。至拂晓时分,我军全歼函谷关守敌一个营。

此时,鸡还没叫。李成芳登上函谷关,问王月才:“伤亡大吗?”

“过半。”

“你们一连带上来多少人?”

“齐装满员一百二十八人。”

“现有实力?”

“一百二十九人。”

“怎么还多了一个?”

“俘虏补的。”

占领了函谷关,灵宝城便暴露在炮火控制之内。第十一旅、第十三旅趁势发起总攻,不到四个小时,全歼守敌,生俘敌新编第一旅旅长黄永赞、副旅长胡秉锐以下五千六百余人。

九月十七日十八时,陈赓率部总攻陕县,又是不到四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守敌第一三五旅全部及第二零六师一部,生俘第二零六师第二旅旅长蒋公敏以下四千七百余人。

与此同时,第九纵队除留第二十六旅监视洛阳之敌,阻敌第五兵团之外,主力南渡洛河,解放宜阳、伊川、伊阳、嵩县、栾川、洛宁诸镇,歼敌七千余人,在伏牛山北麓开辟出豫西根据地;西进的第三十八军和第二十二旅又相机占领洛南、商县、山阳等县,肃清反动武装,创建了陕南根据地。从此,大军扼住豫陕咽喉,沿陇海铁路纵横往来于秦岭、伏牛山间。

战局陡转,陈赓拿下灵宝、陕县,直逼潼关,震动了胡宗南的西安大本营。九月二十日,蒋介石飞抵西安,亲自策划部署,下令再从进攻大别山的部队中抽出整编第五十六师空运西安,并从自顾不暇的陕北战场抽回一些部队,以加强西安防卫。

蒋介石说:“我们在半个月内,彻底打通陇海路!”

然而,自从陈赓过黄河的那一天起,陇海路就再没有被打通过。

一九四七年九月末的形势是:华东野战军西兵团在完成了鲁西南作战,取得沙土集大捷之后,六个纵队十八万大军分五路挥师南下,越过东西瘫痪的陇海铁路,挺进豫皖苏地区;陈、粟大军在山东,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攻克县城二十四座,歼敌一万之众,完成了战略展开;西北野战军也已转入战略反攻,连获沙家店、关庄、岔口追击战等大捷;华野内线兵团发起胶东保卫战,予敌以重创。

至此,两大野战集团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品”字。毛泽东亲自勾画的刘邓、陈粟、陈谢三军挺进,彭德怀、许世友两翼牵制的全新战略格局已告形成。随之,华北野战军对平汉路北段发动攻势,解放雄县,兵叩石门;东北野战军在长春、吉林、四平和北宁线锦西至义县地区发起大规模秋季攻势。人民解放军已经转入全国规模的战略进攻。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异常兴奋。

朱德:“中原得手,天下大势定矣!”

周恩来:“黄河是蒋介石的‘外壕’,陇海路是他的‘铁丝网’,长江是他的‘内壕’。蒋介石总想把我们赶过‘外壕’,而我们已经过了‘铁丝网’,打进他的‘内壕’了。”

毛泽东:“所以,我们要重新算一笔账,不是五年、十年,而是三年甚至两年之内消灭蒋介石;还要修改一个口号,不是战略反攻,而是战略进攻。进攻,是没有界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