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八月

徐州 黄泛区 郑州 晋南

1

郭汝瑰放下电话,若有所思。

高参顾鸣岐问:“什么消息?”

“空军报告,东平湖与黄河间三角地带共军甚多,正在北渡黄河。”

顾鸣岐笑道:“昨天报告,说共军大队人马已越过陇海路,怎么突然又北渡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祝同抬起头:“总裁判断英明。看来刘邓北渡是真,越陇海路是诈。”稍停,顾祝同一扫脸上的阴云,“刘伯承、刘伯承,你还是怕决战嘛!”

郭汝瑰不安地问:“钧座,我们到底该防哪一头呢?”

“两头都防。”显然顾祝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一头向陇海路增兵,不管是真是诈,堵住他不许继续南窜;一头控制河防,不让他蹿回河北。”

顾鸣岐急了:“总座,你真的相信刘伯承会退回河北?”

“又是这个问题!不回河北他还干什么呢?进犯徐州?显然不是。在鲁西南与我决战?显然也不是。你还有什么高见?”顾祝同脸色非常难看。这些天,这个问题把他折磨苦了。从内心讲,他怀疑刘伯承会退向河北,空中、地面得到的情报也证实了他的怀疑,但他又分析不出刘伯承“南窜”的目的何在。为了不使会战再次失败,再次辜负总裁的厚爱与期待,顾祝同离开了远在后方的徐州指挥部,在商丘住了数日,又移至郑州亲自坐镇部署鲁西南各路兵团。他越接近战场,越感到有重新估量共军战略企图的必要。他匆匆返回徐州,在电话里向蒋介石作了汇报。

蒋介石语气生硬:“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曹操用兵最大长处是‘得策辄行,应变无穷’,‘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之’。刘匪之虚已经暴露,就要乘势追歼,不给他以逃窜的机会。他们忽北忽南,是迫于我五路大军的威胁,怕被全歼于黄河滩上。告诉罗广文,他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穷追猛打!刘伯承跑到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直到将其全部歼灭。这种时候还讨论共军要干什么,要逃到哪里去,毫无意义,更无此必要。你说他要逃到哪里去?我看刘伯承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叫抱头鼠窜,慌不择路!”

放下电话,顾祝同已是满头大汗。一连数日,上报情况均由郭汝瑰代行,唯恐再触犯了总裁。现在顾鸣岐又提出这个问题,委实令他烦恼。他坚决地对郭汝瑰说:“你速令邱清泉兵团堵住黄河各渡口,罗广文兵团仍追击南下之敌。把这两头堵住,就很有可能逼迫共军与我在鲁西南决战。不堵两头,南面出问题不得了,北面出问题更了不得。刘伯承真要是退回了河北,我们就要承担抗命之罪!”

言毕,他使劲拍打了一下沙发扶手,烦躁地走出指挥室。

徐州陆总副司令韩德勤走进来。连日的山东奔波,使韩德勤脸上暴着风割日晒的白皮儿。他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两条腿跷上扶手,很惬意的样子:“昨夜一觉到天亮,睡得香!”

郭汝瑰递上一杯茶:“副座劳苦功高,好好休息几日吧。”

韩德勤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精巧的酒瓶,一仰脖儿,喝了一口,擦擦嘴,说:“诸位,有兴致没有?纯正的洋河大曲。呃?墨三呢?”

“总座刚出去。”

韩德勤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鸣岐:“高参似乎闷闷不乐!”

顾鸣岐苦笑:“又有什么可乐的呢?我又没有副座的雅兴。”

“境由心造嘛。我要没这点儿本事,早愁白了少年头。”

韩德勤这年五十五岁,长顾祝同一岁。他是江苏泗阳洋河镇人,从陆军小学开始,就与同乡顾祝同在一起,关系甚密,结为“把兄弟”。以后两人又同考入保定军校,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罪同当;谁将来在仕途上有作为,一定相互提携,并足长进。

顾祝同不食前言,飞黄腾达不忘同窗厚谊,一直把这位不怎么走运的韩德勤放在左右。内战开始,顾祝同任郑州绥靖公署主任,韩德勤任公署副主任:后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顾祝同任总司令,韩德勤任副司令。这位副座确属乐天派,抿几口小酒,更悠悠然如神似仙,言谈举止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因此下属在他面前也较随便,甚至冒犯几句,他也不放心上。

韩德勤又喝了口酒,问:“鲁西南又有什么不妙吗?”

不待回答,又道:“统兵决策本来就是件头疼的事,加之对手又是刘伯承,头疼更加三分。郭汝瑰,听说你见过刘伯承?”

郭汝瑰本来就有“通匪”之嫌,最忌这种话题,忙道:“仅仅是见过一面,如此而已。”

郭汝瑰是四川铜梁人,在中学读书时就知道四川出了个无敌将领刘伯承。真正见到刘伯承是在一九四六年。作为工作人员,他加入了“国、共、美”三方的军事调停处。为调停内战,郭汝瑰随军调小组出巡各地,三月三日由徐州飞赴太原,中途在新乡停留,见到了刘伯承。郭汝瑰脑子里的刘伯承是个瘦长多智的形象,真实的刘伯承伟岸沉默之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由于是中途短暂停留,以致郭汝瑰没有机会对这位久已景仰的将军说一句内心激动之语。三月四日,他们到了中国共产党的首府延安,领受了西北的苦寥,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天地。朱德总司令设茶点招待,除糕点之外,还有牛奶。马歇尔惊喜地问:“哪来这么多牛奶?”朱德微笑作答:“我养了一群奶牛。”郭汝瑰“哟”了一声,这实在是太令他吃惊了,堂堂总司令竟养了一群奶牛。

虽然军调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此行的印象对郭汝瑰太深刻了,任日后风云变幻也无法磨灭。蒋介石的独裁和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及派系斗争愈烈,郭汝瑰内心的痛苦愈剧。奇妙的是,风传郭汝瑰“通共”最甚的一九四七年,也是郭汝瑰“一年三迁”飞黄腾达的一年。这给貌不惊人、精明超群的郭汝瑰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恨得一些同僚背后称他“郭小鬼”。是人,是鬼,还是神,没人弄清楚。郭汝瑰自知临深履薄,谈吐更加小心谨慎。

韩德勤见郭汝瑰对他的话很敏感,宽厚地笑笑,说:“刘伯承任川军第二混成旅的团长时,我任他的中校团副。有一天野外演习完毕,回驻营地的途中,他说‘开进就是向敌前进’,我说‘不是,这是个有一定战术含义的术语,是行进间对敌阵地进攻’。刘伯承未反驳,也未表示同意。回营时,因天气热,我们身上都湿透了。我忙着擦身换衣,还未完,刘伯承进来了,一身汗透的衣服还未换,手拿一本翻开的书,指着对我说:‘开进的意思,我未弄清楚,恐怕还有许多人不清楚。你把这个术语通报全团吧!’”

顾鸣岐说:“久闻刘伯承满腹经纶,原来治学如此严谨、虚心。和这样的对手交战,若不用心研究,恐怕……”

次日,《中央日报》刊登了邓文仪就中原情势、重点进攻以来的东线情势发表讲话:

山东共军败北,已了若指掌。为策应山东而窜扰鲁西南之刘伯承残部又陷入泥潭,一部在黄河南岸成了死棋,一部在单县、曹县、虞台彷徨,一部抱头鼠窜误入睢杞包围圈内。强大国军已完全控制鲁西南局面,最后决战即将展开,聚歼顽敌指日可待。此乃委员长之英明决策,顾总司令亲自指挥者。

顾祝同扔下报纸,微合双目,戴一粉红钻戒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

郭汝瑰走进休息室,惴惴不安地报告:“钧座,空军报告,刘伯承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太康、柘城一线。”

顾祝同一下子睁开眼。

顾鸣岐急匆匆走进来:“总座,种种迹象表明,刘伯承确实在战略转移!”

顾祝同:“怎么个转移?转到哪里去?”

郭汝瑰:“我看有两个可能,一、转向豫皖苏;二、转向豫西。近日陈赓扬言要由晋西南渡河,与刘邓打配合。”

顾鸣岐:“无论怎么看,刘伯承绝不会再退回黄河以北。我们应该立即把几路兵团压过去,围堵包抄。再这样防北又防南,南路军受命近敌又不敢全力压上,最后岂不弄个鸡飞蛋打?”

顾祝同抬起身子想站起,不知想到什么,又坐到沙发里,那只手依然敲着扶手,节奏不紧不慢。

“钧座,还是要报告主席。现在不说,将来出了大纰漏,责任还在徐州司令部。”郭汝瑰声音不高,但分量很重。顾祝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深深叹口气。郭汝瑰知道话他是听进去了,只是有难处,便又道:“钧座,我向主席禀报。”

“好,很好。”顾祝同的背离开沙发,十分感激地看着郭汝瑰。

郭汝瑰走回指挥室,沉思片刻,拿起通往南京的电话,向蒋介石报告:“刘伯承、邓小平所率主力已过陇海路,似有被迫窜入或穿过黄泛区迹象,但不能完全排除向东或向西流窜。”

蒋介石说:“很好,很好。刘伯承进入黄泛区,便是越过生线进入死线。四十里泽国,前无接应,后无补给,又是极端疲惫之师,无疑是慌不择路才有此举。严令部队穷追不舍,他是过不了沙河的。东面有津浦路,西面有平汉路,谅他也飞不过去!”

顾祝同已经坐在指挥室里,情绪大见好转,眼睛也有了活力。

顾鸣岐说:“刘伯承真要过黄泛区必是有准备,很难说他就过不了沙河。”

顾祝同问:“依你之见呢?”

“从陇海路抽出两个师,乘火车南下,直插沙河南岸待敌。”

“穷追之外再加一堵,很好……”顾祝同突然又转念,“不能不留后路。万一刘伯承打回来,或陈毅出兵背后,陇海路抽走两个师,岂不铸成大祸?”

郭汝瑰心里好笑,刘伯承真真地把个顾祝同诈成了惊弓之鸟。

这次,顾祝同亲自向蒋介石禀报了他的想法。

蒋介石说:“你考虑得周密。不过,不必太过虑。只要锁住平汉路,陈赓过河也没什么作为——他不能会合刘伯承,刘伯承也休想会合陈赓。只要加强追歼兵力,两厢不必多顾忌。你的毛病就是优柔寡断,致命的毛病!”

放下电话,顾祝同狠瞪了顾鸣岐一眼。

2

宇宙洪荒,混沌初开。岁月一下子从将士们的眼前倒退了五千多年,他们看到了司马迁《史记》中描述的远古时代:汤汤乎洪水滔天,浩浩乎怀山裹陵……

举目茫茫一片,四望苇草荒芜。极目处或一株枯树梢露于黄沙滩头,或一座屋顶小岛般“浮”在水中。野雁、老鹰扑棱棱从苇草深处飞起,一两声啼鸣,反衬出无边无尽的凄凉和幽静。

十年前蒋介石为抵御日本人,一个炸坝命令,河南、安徽、江苏三省一百二十五万生灵被推入洪水之中。曾经是村镇密布、桑陌交织的锦绣田园葬于水底,八十九万人死于非命。当年的《中央日报》报道这一惨景曰:“洪水猛溢,尸漂四野;赤地千里,饿殍载道……”

今天,凄凉的黄泛区在沉寂了十年后第一次有了生气。步兵、骑兵、炮兵、辎重、担架、大车一齐走入黄水,形同潮汐后赶海的人群。哗哗啦啦的蹚水声,吆喝牲口的急促呼喊声,各种车辆泼搅泥水的轰鸣声,混合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千军万马徒涉汪洋泽国的悲壮交响曲。

闷热的蒸气直腾腾地从黄水污泥中升起,腐烂腥臭冲鼻而来;火红的太阳直射在人们的背上,燎皮般地炙疼。十年淤泥,处女地一朝被踏动,深粘难拔,前脚走后脚陷,使劲越大陷得越深,仿佛有磁铁吸着,歪歪扭扭拔不起,一屁股就跌进黄水里。马匹的驮鞍早就卸下了,各种火炮也都尽可能地拆散,由人肩扛身背。骡马奋力地竖起双耳,昂着头,嘶鸣着,越挣扎,越下沉。美国造十轮大卡车的轮子,越旋转越往下钻。行进不到八里,中暑晕倒一片。

刘伯承拄一根棍子,蹚着黄水,走在战士中间。受过枪伤的右腿沉得像根石柱,突然一个趔趄摔在水里,浑身上下全糊上了黑黄的泥巴。他嘿嘿地笑着,像个戏水的顽童。战士们抬来担架,他不坐;搀扶他,也被他推开了。邓小平不远不近地走在刘伯承身旁,裤腿也不挽,一步一拔,腰板笔挺,像在操场上“拔慢步”,一个跤也没摔。

刘伯承说:“你们看二号(邓小平代号),咱们学学他嘛。”

效果还真不错,行进的速度开始快起来,晕倒的现象也奇迹般地减少了。

天空由远而近响起轰鸣。

李达高喊:“注意防空!隐蔽!”

人们纷纷扑向那一丛丛一片片的水草、芦苇……

侦察机、轰炸机过了一批又一批,几乎贴着水面飞;机枪子弹打得泥水面腾起了一片片黑雨;炸弹掘起黄水泥浆,一掀几丈高的水柱。没来得及隐蔽也没有地方隐蔽的“太平车”、骡马、遭轮番扫射轰炸。押车的战士趴在车底,许多人与车辆、牲口同亡。

“太平车”是豫东的特产,木车身木车轮,又大又笨。木头轮子咬着木头轴,滚动起来嘎吱嘎吱叫唤得挺响,就是慢慢腾腾。遇到个冈冈坡坡、沟沟坎坎,牲口挣死般地拉,押车的死命地推,简直原始到了极点。这样的车一个旅有五十多辆,伤员、粮食、弹药全都靠它拉载,是主要的运输工具。打起仗来,“太平车”不太平;而进了黄泛区,那就不仅仅是不太平了——窄窄的木轮子接地面积小,一轧下去就滚不出来。当地的向导帮着把木板、干草甚至棉被垫在泥浆里,才救出了陷在淤泥里的车马。被泥水泡涨的木轮子艰涩地滚动不了几下,就又陷进去……伤员们不顾阻拦,从车上跳进水里;粮食、弹药也被战士们扛起来。即便这样,只有自重的太平车仍然时不时地陷进泥里动不得,气得车夫和战士大骂。

刘伯承从车队旁经过,发现车辆超出了规定的数目。他驻足在一辆陷在泥中的太平车前,拉开伪装布,发现里面竟是太行山的煤、山西的陈醋、山东的大葱……他的脸一下子阴了,阴得很沉:“天上飞机炸,后面大兵追,我们这是破釜沉舟打天下,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些鸡毛蒜皮值得装上大车吗?红军长征北上,是吃皮带、草根、树皮过来的。到大别山还想着吃香喝辣,不脸红吗?”

邓小平也拉下脸:“三令五申要节省民力,让他们的力量更有效地用于革命战争,为啥子超过规定征用车夫、车辆、牲口?我们不是赶大集!如此严重的局势,还拖着醋呀葱呀,你们的脑壳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管理科科长深深低着头,检讨说:“是我错了……我重新调配,把大车尽量放回去。”

刘伯承:“仔细检查一下,除了弹药、文件、粮食,其他都丢掉!”

刘伯承、邓小平继续艰难地跋涉,脸色都很难看。

刘伯承叹道:“放回去几辆大车不难,难的是打掉这些干部的小农意识,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你看看,有的干部把新缴获的捷克冲锋枪当扁担使,而汉阳造的那杆破枪他却舍不得交上来。从鲁西南出发的时候,我让一个参谋去侦察黄河流速流量,他回来报告说:‘吸一袋烟的时间,水流六十步。’吸一袋烟是多长时间?一步是什么标准?游击习气!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小米加步枪’上!这是最最可怕的,与现代战争极不协调!”

邓小平摸出一包烟,发现烟已经被泡得稀烂,他狠狠地摔出好远,说:“无论政治素养,还是军事素养,都是我们的干部亟待解决的问题。有的同志满足于冲冲杀杀,一听说让他参加轮训学习,就问‘我犯了啥子错误啦’,似乎学习是一种惩罚,只有犯了纪律和错误才需要学习。”

“这正说明无知!”刘伯承叹了口气,望着西坠的落日,说,“革命胜利了,我一定要办一所军校。治军必先治校,让这些具有实践经验的同志坐下来,塌下心,学习一些军事理论。”

血红的夕阳斜照在刘伯承身上,他奋力地一步一拔。邓小平深深理解这位治学严谨、治军严格的“师长”。一九二六年,他在起义军中就创办了军政学校并兼任校长;红军时期,他担任红军大学校长;解放战争时期兼任晋冀鲁豫军区军政大学校长。凡是他统率过的部队都办有军政学校、随营学校,实在没有条件的也坚持办定期轮训队、参训队。鲁西南一仗接一仗,又有南下大别山的繁冗运筹,可他还是在戎马倥偬中完成了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他感到部队急需军事理论指导。

邓小平说:“革命胜利后,你办军校,我还给你当政委。”

刘伯承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的学校一定能办成世界第一流的军校!”

不远处有争吵、喊骂声,刘伯承、邓小平顺着声音走过去。

几门美式榴弹炮和几辆十轮牵引车陷在淤泥中,一个炮兵坐在炮架子上,抱着头,一动不动。炮兵营长挥舞着手,对着懊丧地站在泥水中的炮兵们吼道:“把他给我拖下来!你们聋啦?娘的,老子指挥不动你们啦?”

两个炮兵不情愿地走过去拉炮架子上的战士,被那个战士一甩手,推倒在泥水里。

“李二狗!你真成疯狗啦?”

“疯狗就疯狗!反正谁也别想炸我的炮!”

“你还他娘的是个班长!这是命令,你懂不懂?!”

“命令?谁下命令也不能炸!要炸,你们连我一块儿炸吧!”

炮兵营长无可奈何,突然发现刘邓首长,急忙举手敬礼。

刘伯承走近李二狗,温和地说:“炸炮谁都心疼,这是不得已。就是留着炮,过了黄泛区,到南边尽是山路,炮也没法行动。”

李二狗不知道跟他说话的是什么首长,还梗着脖子,火气挺冲:“炸!炸!炸!你们就知道炸!可你知道这门炮是咋得来的吗?”两行泪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把脸上的泥冲出两道沟。

去年十月,在鄄城战役中,李二狗带领四班战士冲在最前面。借着阳光的反射,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在闪光。他命令全班停止前进,一面火力封锁这个奇怪的目标,一面命令队伍突击组员秦元兴爬到前面侦察。一会儿,秦元兴回来报告,那是一门榴弹炮,敌人正在挖工事。李二狗一听是炮,高兴得简直发狂。他立即命令匍匐前进,夺下那门炮。榴弹炮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全班。爬!爬!爬!在离炮三十米的地方,战士王永福牺牲了;在离炮十四米的地方,副班长李正荣牺牲了。距离越近,弹雨越密。爬到大炮跟前那一瞬间,战士张三功、张玉琪又倒下了。鲜血溅满了炮身,染上了血色的大炮显得更壮观了。李二狗、秦元兴面对大炮宣誓:“全班就剩下咱俩,打死也要把它保住!”敌人拼命反击,企图夺回阵地。后面的大部队冲上来,发现已经负了伤的李二狗和秦元兴紧紧地抱着大炮轮子……

“首长,它不是炮,是俺四班的人啊!”李二狗泣不成声。

刘伯承:“小鬼,要看到将来。将来,我们会有很多的炮!”

邓小平:“同志,我们后面有追兵,炸炮是总指挥部的决定。”

炮兵营长急眼了:“快下来!”

李二狗仔细辨认面前的首长,似乎意识到什么,跳下炮架。

刘伯承、邓小平相视一笑,离去了。

炮兵营长瞪李二狗:“还犟!那是刘司令员、邓政委!”

李二狗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在泥水中跋涉的首长,突然转身动手卸炮栓。

营长:“还干啥?”

“留个纪念!”

落日西沉了,晚霞殷红,几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

申荣贵问卫士长:“是炸炮吧?”

卫士长不语。行进的队伍停下来,千万人转身回望。

刘伯承、邓小平没有回头。

黄昏,部队走上一片辽阔的沙坡,地图上标着“陈园集”。从地名判断,也许当年这是个繁华的集镇,现在却只剩下一副形骸:高低不平的沙地上,这里一堵瘫墙,那里一片瓦砾,茅草稀稀拉拉地摇晃着,像一片荒凉的乱坟冈。

休息号声响了,一身泥水的战士们像一堆泥,倒在沙地上就睡,饭也没人吃了。刘伯承在李达的陪同下四下巡视,他心痛地看着酣睡的战士,说:“赶紧布置防空警戒!”

李达:“部队太疲劳了,休息时间延长两个小时吧?”

刘伯承沉默着走了几步,果断地说:“不行。才走出二十多里,若再延长休息时间,天亮前走不出黄泛区。参谋长,慈不掌兵啊!”

刘伯承在一堵断墙下席地而坐,皱着眉头伸直腿,靠在断墙上。他摘下眼镜,揉着红肿的眼。

李达对刘伯承说:“你合合眼,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大车队过来没有。”

刘伯承:“等等,制图科不是来了三个女同志吗?让柴成文去看看她们,有困难帮助解决一下。”

“柴成文?”李达奇怪了,这跟情报有什么关系?

刘伯承笑了:“你这个参谋长,没掌握情报处长的全部情报。”

于乔三个人狼狈透了,在泥汤里拔了二十多里,不知摔了多少屁股蹲儿。摔来摔去,于乔、陈晓静连背上的行李丢了也不知道。此刻三个人正躲在一座没有屋顶的四壁破墙内。

陈晓静斜歪在地上,发现于乔裤子上的颜色不对。

“于乔,看你的裤子!”

“怎么啦?”

“色儿不对。呀!你……来‘那个’啦?你可真会添乱。”

于乔嘻嘻地笑着。

黎曼瞪她们一眼:“还笑!这么脏的水,看泡出病来!”

于乔懒懒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偏挑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法子呢?”

黎曼从背包里抽出一条裤子:“多亏夹在被子里,还没湿透。快换上。行李丢了都不知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

墙外面有人喊:“黎曼!黎曼!”

“谁呀?”

“柴成文。”

黎曼:“柴处长请进来吧。”

柴成文走进了没有顶的屋里,一看三个人的样子,笑了:“一身泥又滚上一层沙,真成了土地爷啦!”

陈晓静:“是土地奶奶。哎,柴大处长,等会儿让于乔坐大车吧。”

“别听她的,我才不坐呢!”

柴成文看看于乔,发现了裤子上的血,一惊:“你负伤了?”

三个女兵捧腹大笑。柴成文被笑得莫名其妙,心里为于乔着急,有些冒火:“有什么好笑的?!包扎没有?真是胡闹!”

说罢,柴成文就往外走。

“回来!”于乔喊,“谁说我负伤了?!自己胡闹还说别人……”

柴成文停住脚,这才转动起不曾转动的那一根“筋”,脸腾地红了,再不敢看她们一眼,夺路而逃。

黎曼话音追过去:“要两条裤子,她们俩的行李跑丢了!”

陈晓静:“呆鸡!还是情报处长呢!”

黎曼:“这话不公正,哪个情报处长也不负责这方面的情报。”

于乔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入夜,千军万马又开始跋涉。

月光白花花的,先是铺在沙土上,渐渐铺到明晃晃的水中。

还是“拔慢步”。有几个战士见左右没有女同志,干脆把裤子脱下,往脖子上一缠,腿上立刻利索多了。此经验一传,大家纷纷效仿,月光下白亮亮一片屁股蛋子。

李达问:“他们搞甚名堂?”

参谋说:“‘精兵简政’呢。”

李达明白了,些微笑笑,没再说什么。

柴成文借着月光找到于乔。

“后勤紧张,只要到一条裤子,你跟陈晓静倒替着穿吧。”

于乔接过裤子,柴成文碰到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问:“你行吗?”

“行。”

“过了黄泛区,骑我的马。”

于乔漂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从北平到太行山,我走穿了七双鞋底。法学院女生篮球队,本人打中锋,一口气可以打全场。嘿嘿,你看我需要特殊照顾吗?”

于乔虽出身名门,又是高等学府的洋学生,但此时泥水裹身,短发齐耳,满脸东一道西一块的污痕,委实不见一丝娇弱之气。三十出头的柴成文从于乔身上发现了女性的魅力和柔韧的蕴藏力。

他动情地望着她,不愿离去。他们相识一年了,总是匆匆相见,匆匆相别,像这样能并排走一走的机会也很少。

月亮越升越高,北极星闪闪烁烁。

黄水汪洋泛着明晃晃的光,千军万马在如烟似纱的月光中晃动,哗哗的蹚水声搅碎了月夜的寂静。

“快!跟上!后面有追兵!”口令从后面传来,越传越急。

哗哗的搅水声越来越响。

3

蒋介石如梦初醒。刘邓过了黄泛区,又直逼沙河。共军并非“慌不择路”“抱头南窜”,而是有目的地直奔大别山。蒋介石立刻意识到:在中原这个棋盘上,毛泽东又耍了他一回,胜了他一筹。

激怒之下,他飞临郑州,拍桌子,摔战报,“娘希匹”骂了一通,质问顾祝同:“为什么追不上一支疲惫之师?!”

“黄泛区徒步难行,车炮辎重更难行动……”

“娘希匹!刘伯承身上背着舟桥了吗?他能走,为什么你们就追不上?立刻给我下死命令,限期追上刘伯承!追不上刘伯承,不必给我写战报!”明明是蒋介石的错误判断造成了战略部署的失策,顾祝同、郭汝瑰、顾鸣岐却谁也不敢回嘴。

为着追上刘邓,蒋介石用上了近三十个旅;还不放心,回到南京又命令空军司令周至柔派飞机空袭刘邓,投重磅炸弹轰炸刘邓南下必走的五条河流的渡口。蒋介石愤愤地说:“就算他刘伯承走出黄泛区,也绝通不过拦在他面前的五条大河!”

从七月十八日拂晓到二十日深夜,数十架飞机对沙河两岸展开了大规模的轰炸,炸毁了周围的大小村庄,平均每村至少落弹五枚以上。新站集先后被炸二十一次,落弹一百二十余枚。只是,刘邓大军此时已全部渡过沙河,周至柔派出的“神勇飞鹰”们空劳神了一番。

蒋介石急令军务局局长俞济时:“速命张轸从周家口,张淦从淮阳,夏威从涡阳,向刘伯承前进方向斜插过去,截住去路;令程潜从平汉路调整编五十八师,由漯河向东插到汝河之南待敌!”

4

陈赓大叫:“糟!糟糕!”其实,这声喊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冲击着山峡呼啸而出的黄河水百里轰鸣,砸地撞天。陈赓一下子被变化无常的黄河击蒙了:怎么一夜之间河水猛涨数丈?人马齐备,日夜繁忙,准备了近一个月,要渡河了,竟出现了这种情况!

陈赓从管理员嘴里拔出烟袋锅,往地上一蹲,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没几下子,哇地吐了,吐得很厉害很彻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黄绿的胆汁也吐了出来,苦得他伸出舌头不敢缩回。

警卫员吓坏了,递毛巾,递漱口水,心里也纳闷:司令员虽没抽烟习惯,但偶尔解闷儿吸几口也从不碍事,今天是怎么啦?

陈赓下令指挥部,在距渡口不到八里的一个村子安营扎寨。顷刻不息的黄河跑水声,使他坐立不安,甚至揪掉了头发、胡子。那水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一会儿幻作尾追刘邓南下大军的数十万气势汹汹的追兵,一会儿幻作陕北胁迫毛泽东和中央总部机关的胡宗南二十万大军。

重兵压境,想出豫西只有南渡黄河。可眼下就是“破釜沉舟”,砸了锅,沉了船,也渡不过这条疯蟒般的黄河啊!

飞蛾齐集油灯前窜来窜去。蚊子一群一群,忙忙活活,逮着陈赓乱咬。陈赓丝毫没感觉,他提着沉重的笔给中央、刘邓拟电报稿,写了撕,撕了写,再撕再写。他知道,毛泽东、刘邓期待他陈赓的是什么。终于,他重又掂起千钧之笔:河水暴涨,此刻难以渡河,焦急万分!只要河水降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抢渡。

鸡打鸣了。陈赓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问警卫员:“我的胡子白了没有?”

“没有。”警卫员莫名其妙。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他陈赓看来比伍子胥经折腾。

陈赓脸也未洗,带上情报科科长又到了黄河边。水比昨天又涨了两尺。他们找到有经验的船夫询问水情。船夫抽着陈赓递过的纸烟,说大概这次涨水不会持续太久,时序还未到秋雨连绵的季节——那时候洪水一下来,几十天也落不下去。

陈赓稍稍放心,他参照山间河流水情作了研究,又发电给晋绥边区,了解陕北和晋西北黄河上游的水情。复电很快来了:陕北近日未下大雨,黄河水位也不高,只剩下渭水情况不明。

陈赓心情好转,捋着胡子自语:“你白不了喽!渭水那条河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邓复电:

我们这里情况不太紧急,你们晚一些天过河没有关系。渡河要确保安全,不能着急。

陈赓读着电报,心头一阵热。自抗日战争八路军一二九师成立以来,陈赓曾长期跟随刘邓左右。两位首长的博仁体恤、宏达伟岸。常常使陈赓感叹不已。他经常说:“我吃的是刘邓的饭。”这是陈赓的肺腑之言。

陈赓把电报递给左右的同志看,刚刚好转些的心情又忧郁起来:“刘邓首长对我们多么关心,为了我们安全渡河,说他们不紧急。屁股后头跟着追兵三十多个旅,能不紧急?毛主席这盘棋是三军配合,两翼牵制。我们这支西路军在全局中举足轻重,不能因为我们渡河不成而打乱了战略反攻整盘棋。河水稍有退势,立即渡河!”

水位一天没有退势,又一天,两天过去……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洪峰减了些气势。虽然余威还盛,堤岸仍像地壳崩裂似的微微抖颤,陈赓还是决定二十二日利用暗夜渡河。他把各旅首脑召集在一起,摆出了他这几天反复思索的问题。陈赓提出了几个“怎么办”:一、如果敌人发觉我之渡河意图,偷渡不成怎么办?二、渡过去的一部分被敌人切断后路怎么办?三、占领敌滩头阵地受阻怎么办?

陈赓的四个旅长一个湖南人,三个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几位都是人物。第十旅旅长周希汉竹竿一样精瘦细长,说话一板一眼,再紧急也如此,说大鼓书一样从容不迫。长着娃娃脸的第十三旅旅长陈康却是个急性子,活泼好动,哪里有他哪里就有一台戏。第十一旅旅长李成芳块头硕大,行军不出二十里,坐骑就仿佛驮着山,大汗淋漓,鼻喷热气,所以部下常常给他备两匹骡子。这个李成芳像尊泥菩萨,别人再热闹也似乎与他不相干,那张长而阔的脸没有春夏秋冬,而心里却明镜似的。

陈赓话刚落音,陈康便道:“这种时候渡黄河,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除非是疯子。国民党就是再高看咱们,也不信咱敢闯龙王庙。”

第十二旅旅长刘金轩接道:“我们渡河点多,长达几十里,敌人不可能弄清我们渡河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李成芳好像没听见陈赓的话,毫无反应,没有表情的大眼木然地平视着,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陈赓也不看他,却知道他那个大脑袋里面的机器在快速运转。这个“若愚”的李成芳是位“大智”者。

周希汉嘴上叼着自卷的“炮筒”,手上又在卷着另一支。不知道他抽的是些什么树叶子,又臭又冲。陈赓正想骂他,李成芳冷不丁地发言了:“司令员不必多虑。此时渡河有三利:西北野战军昨日沙家店战役消灭了胡宗南一个主力师,致使胡的部队陷于米脂以北,必然无力顾及我们渡河之事,这是一利;我刘邓主力跃进大别山,调动了顾祝同主力三十多个旅。敌后方空虚,我渡河地段的敌人仅以五个保安团担任一线防御,这是二利;河水暴涨,虽增加了渡河难度,却麻痹了河防阻兵,可谓天意助我,这是三利。因此,司令员所讲的三个问题都不可怕。万一——”

周希汉喷吐的浓烟把李成芳呛得连连咳嗽。陈赓从周希汉嘴上拔出“炮筒”,甩到地上。周希汉呵呵笑着,抬起左手——还有一支。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陈赓是非常喜爱这个“炮筒”旅长的。和陈赓经历相仿,周希汉十四岁做新郎,在洞房花烛夜逃出家门,投奔革命。在十九年的戎马生涯中,他的险境不仅仅在战场。他被撤过职、被“开除”过军籍,甚至两次被张国焘下令处死。当了叛徒的红九军军长曾对着周希汉连发数枪,所幸枪法不准,一发未中。历尽了人世坎坷的周希汉像进过太上老君八卦炉的孙大圣,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惊肉跳了。一九四六年国民党的“天下第一旅”十万兵马杀至晋南,旅长黄正诚自恃所率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他本人又是留过学、受过系统军事教育的中将指挥官,骄横恣肆,狂言天下无敌。周希汉从陈赓那儿领受了交手任务就开始卷他的“炮筒”,卷了一马褡儿,让警卫员背上,他自己叼上一支就去布他的阵了。他对这次的对手很满意。下棋他从不跟低手下,打仗碰上个硬手他便热血沸腾。这个黄正诚和他的“天下第一旅”令周希汉兴奋、激动,他盼望的正是这种真正有力度的较量。厮杀了一天一夜,周希汉杀得双目喷红。天亮时,黄正诚成了周希汉的俘虏。黄正诚被带到周希汉的指挥部,周希汉劈头一句:“你打得不错。”这次渡河,周希汉又是唱挂头牌的角儿,担起突击队的任务。

见周希汉又点燃了“炮筒”,陈赓也无奈,他用手扇着到处乱飘的烟雾,说:“周希汉,如果遇到第二、第三种情况,你怎么办?”

“我带一个营先过。遇到第二种情况,我在滩头固守;遇到第三种情况,我到山上打游击,等候后续部队。”

“你带哪个营走?”

“二十九团二营。”

“好,就这样。过河以后,只有前进、前进!”陈赓又道,“周希汉打游击不用留暗号,他走过的地方,‘炮筒子’一熏,三年不长草。”

刘金轩好抬杠:“三年寸草不生,他拿什么卷‘炮筒’?”

陈赓说:“本司令这次也抖一抖,玩个洋的。胡宗南的报话机咱可缴了不少,都调配给部队,这次渡河全部用无线电指挥。”

八月二十二日夜,先是霪雨霏霏,顷刻又大雨倾盆,直到次日凌晨才停住。但见河水翻滚,拍岸喧闹,白茫茫的雾气飘浮在河山之间,似乎黄河水沸了。

周希汉避开了原有的渡口,另辟牛湾、李河口、下关阳三处渡口。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漂水的东西,最宝贵的是破船、牛皮筏子,而葫芦、油布包也能派上用场——太缺乏渡船了。

报话机已经沟通,各种渡河工具消失在晨雾中。

陈赓在北岸指挥所里来回踱步。他抓起昨天周希汉丢在桌子上的半截“炮筒”,点上刚吸一口,又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报话机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没有呼叫的声音。毕竟头一次使用这玩意儿,真担心它出毛病反而误事。

陈赓:“过河时间不短了,怎么听不到呼叫?”

作战科科长:“报话机不会出问题。”

参谋长:“周希汉的习惯是不搞出个名堂来不报告。”

晨雾弥漫,各种渡河工具像片片树叶在奔腾的河水中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跌入波谷。护送突击队的是济源县杜八联水上民兵队,人称“葫芦队”。他们头上缠着衣服和子弹,腰上系着一串葫芦,手中执着枪,一部分游在前面开路,一部分护在船的左右。

这是一支富有传奇色彩的水上轻骑,已有三百年历史。他们是“黄河人”,祖祖辈辈在这一方土地繁衍生息,靠着系在腰上的葫芦赤条条地在黄河中捕鱼、捞虾。这几年,战争来了,就有了民兵“葫芦队”。他们飞渡黄河袭敌堡、夺敌船,出没在黄河浪涛里。这次渡河大军来到关阳渡口,发现这里山高谷深,水猛浪急。周希汉正急得转圈子,突地站出了“葫芦队”。

民兵连长薛平华说:“我们地理熟,摸水性,组织‘葫芦队’先渡,攻克崖头主堡,给部队水上开路。”

一声命令,数十名荷枪实弹、腰系葫芦的水上英雄跃身下水,扑棱棱似白鱼戏水,看得周希汉惊异不已,半天才喊出一声:“绝!”

“葫芦队”没泅多远,一艘敌人的巡逻艇开过来,眼看就要暴露目标。“葫芦队”队长李庆常潜游到敌艇侧舷,跃身冲上,一枪未发全部解决了问题。直到“葫芦队”即将登岸,南岸崖头上的敌人才发现不妙,集中火力向水面射击。副队长李庆禹的葫芦被子弹打中,河水直往里面灌。李庆禹镇静地用一只手捂住葫芦上的弹孔。一个民兵紧游几下靠过来,给他当枪架。他居然一梭子弹打出去,敌人的机枪便哑巴了。

北岸主力部队发起火力掩护,“葫芦队”飞速登岸,攀上崖头,一场激战,炸毁了崖上的碉堡。

周希汉指挥渡河部队直驰南岸,迅速抢占了滩头阵地。

北岸指挥所。陈赓还在焦急地踱步。

突然,报话机里有了信号。周希汉的声音:“先头部队渡河成功,正向石头山主阵地发起进攻。敌人有一个团,配有山炮。”

陈赓大嘘了口气,命令:“陈康遭敌阻击,正在强渡,你派出部分兵力支援!”

放下话筒,陈赓转身对参谋长说:“告诉十三旅陈康,周希汉渡河成功。但不要催他。他这个人容易性急,弄不好会增加伤亡。”

二十分钟后,报话机里也传出陈康的声音:“渡河成功。三十七、三十八团先头部队全部过来了!”

“好!迅速集结已过河的部队,奔袭新安、渑池,占领陇海路。”

陈赓的命令刚下,周希汉又出来报告:“后续部队顺利渡河。”

“一部分攻占石头山阵地,其余人马向横水推进!要快!”

八月二十四日拂晓,又是大雾笼罩,陈赓率领指挥部渡河。

战争的车轮带动起人类突发奇想。渡船奇缺,战士们和当地水手就用油布裹上棉絮、芦苇、秸秆,扎成一丈长,一尺宽的鞍马状油布包。试验时,一个“包”乘坐两三个人,往水里一放,刚划动木桨,油布包便猛向前一蹿,冲出去几丈远。只是这种“包”到了河心,被浪一托便打旋,难以驾驭。加之大部分战士来自山区,不习水性,有跌水的危险。有人建议把几个油布包并起来。

于是创造又向前推进一步,将三个油布包编成一架,后尾安上舵,可以坐一班人,外载一挺机枪和一门小炮。二百多位艄公要求送部队过河,每架油布包上配了一位有经验的老艄公掌舵。

陈赓命令渡河,大小船只、油布包一齐下水,好不壮观。尤其是几十架油布包首尾相衔,活像一条条黄色巨龙在浪涛中蹿动。

天刚亮,敌机就来了。炸弹、机枪扫射,把晨雾撕扯得像破棉絮。有的水手、艄公牺牲了,立刻有人补上位置。一趟又一趟,“黄龙”从北岸蹿到南岸,又从南岸蹿回北岸,直到把几万大军全部送过河去。

陈赓面对黄河深深地鞠躬,满怀激情地喊道:“水手万岁!”

黄河两岸从此便有了新的神话传说:一天黑夜,大军刚刚来到河边,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黄河咆哮如雷,惊涛骇浪中涌出一条金色蛟龙,朝着陈赓将军摇尾颔首,大吼三声。陈赓大手一挥,十万大军骑上巨龙,腾云驾雾,飞过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