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六月至八月
邯郸 鲁西南 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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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清脆的枪响过后,靶标处小红旗摇摆着告诉射击的人:“十环!”靶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完成射击的刘伯承正了一下眼镜,以严格的操典动作,收枪,起身,立正,而后将步枪递给身边的警卫战士。
刘伯承神情严肃地摆了摆手,靶场上立时安静下来。
“同志们,我年纪大了,又是一只眼,打的成绩不算理想。但今天打靶既是技术上打靶,也是政治上打靶。我们要打掉的是一些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头脑里的和平麻痹思想,激发的是你们的革命斗志!”刘伯承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几名打靶成绩过差的纵队和旅级干部,而后语调深沉地说,“目前,《停战协议》虽然签订半年了,可是在华东、陕西、中原前线,蒋介石一天也没有停止他的进攻和全面内战的准备。我们晋冀鲁豫经过上党、平汉战役,相对平静一些。可我们绝不能因此盲目骄傲,冲昏头脑;更不能因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只要你往南走一百公里,你就会知道你所看到的平静是水面上的鸭子,而敌人的双脚正在水下紧划哩。如果你到了新乡,你就会知道形势的紧迫、敌人的嚣张;更会知道你那和平麻痹的思想有多么危险!”刘伯承宽厚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要把前不久在新乡的所见所闻告诉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停战协议》公布后,为了参加三人谈判小组的会谈以及移交平汉战役中俘虏的马法五,刘伯承率人亲赴新乡。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建筑物被国民党军队用油漆涂上了“青天白日”的图案,用白漆写成的大幅标语更是历历在目:“戡乱才能救国,华北必须收复”“三个月消灭共产党”“打通平汉线,运兵大东北”“踏平太平,生擒刘邓”……
新乡的空气更为紧张。这个国民党进攻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前哨阵地如同一个装得满满的火药桶,战争的气氛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一辆又一辆满载着国民党士兵的军用卡车,由南向北风驰电掣般开过;南来的军用列车卸下来的都是大炮、坦克。在一个旧飞机场的跑道上,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正在演习,他们刺杀的靶子,一律戴着“八路”的臂章;他们投弹、炮击的命中线框内,一律用白灰写下“邯郸”“延安”的字样……
在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战争魔窟中,会谈自然冒着火星,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刘伯承回到邯郸,见到邓小平的头一句话就是:“新乡火药味很浓,要做好大打的准备。”
邓小平说:“我已把全区主要领导干部调到邯郸,目的就是动员打掉和平幻想,准备投入残酷斗争。”
于是,有了今天的打靶,有了这次全区的练兵誓师大会。
大会的地点设在马头镇外,这是邓小平选定的。从这里透过一排排垂柳青杨,便可以看到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修建的丛台。那气势宏伟的丛台掩映在古柏苍松之间,向人们讲述着一段古老的故事——
武灵王继位之初,赵国势衰,经常受秦、齐等国的威胁和匈奴、胡等外族侵扰。赵国无力抵抗,经常吃败仗。赵武灵王在率兵抗战中发现,胡人穿的衣服短小,骑马射箭十分方便;而自己的将士都是宽袍博带,乘的是笨重的战车,行动极其迟缓。于是赵武灵王决心趋利避害,改革部队的服装,要部队离开战车,也学骑马射箭。但他的主张立刻受到王公大臣的反对。赵武灵王知道不改革很难战胜敌人,于是便身先士卒,自己带头穿起胡服,骑马射箭。赵国从此强大起来,军队屡战屡胜。赵武灵王为了观看操演,庆祝胜利,就在这里大兴土木,筑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丛台。
邓小平望了一眼被刘伯承批评得抬不起头来的干部,用手指着远处的丛台说道:“我希望,在场的每一个人听了刘师长的批评后,都要好好看一看这座丛台,想一想这样一个问题——两千五百年前,赵武灵王都知道要胡服骑射,难道我们共产党人,不更应该懂得实施战略转变的重要意义?抗日战争胜利后,作战对象变了,作战方式也变了,由分散的游击战变成了大兵团的运动战。如果指挥员不从思想上来个战略转变,你又怎样适应形势?全面内战已经箭在弦上,你马放南山,那还了得?!那是要死人的!所以,还是那句话,要丢掉和平幻想,准备进行残酷斗争!”
李达前来报告,誓师大会已经入场完毕。刘伯承、邓小平带着精神振奋的干部们走向会场,登上了高高的检阅台。
天气晴朗,和风习习。偌大的广场,上万部队全副武装,肩上的刺刀闪着耀眼的光芒。一排排轻重机枪整齐地摆放在队列前,一匹匹战马驮着幽蓝的迫击炮昂首队尾……远远望去,这一切仿佛是凝固的钢铁组成的。但只要看一眼每个士兵的目光,看一看那目光中燃烧的火苗,你就会相信,只要一声号令,这支看来凝固的队伍就会变成浩浩荡荡的钢铁洪流,无坚不摧,势不可当。
邓小平精神振奋,声若洪钟。他把当前战争的形势告诉给部队,又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进行了战斗动员:“……经过八年艰苦抗战,人民胜利了。人人希望把大炮打成犁头,将坦克改成拖拉机下地耕田。但战争与和平一样,不能仅仅是一相情愿。蒋介石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我们只有奉陪到底!”
就在刘伯承、邓小平结束了全区高级干部练兵会议的第二天,即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六日,轰隆隆的炮声终于打破了大战前夕短暂的沉寂,蒋介石又一次悍然撕毁了国共两党签订的“双十协定”和“停战令”,集中二十五个旅的兵力,向中原解放区大举进犯。
一场席卷中国大地的全面内战爆发了,刘伯承、邓小平心急如焚。为了胁迫围追中原军区部队的国民党军回援,配合中原突围和山东、华中野战军的作战,他们主动向中央请示,计划把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作战重点放到豫东方向的陇海路徐州至开封段,从战略上调动和歼灭敌人。用刘伯承的话说:“我们的铁锤首先要击在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的大动脉——陇海线上!打乱敌人发动内战的计划和时间表!”
八月,在酷暑难当的豫东,刘邓指挥各路纵队以神奇的动作跨过黄河古道,在陇海路开封至徐州一百五十公里宽的正面,突然向敌人发起进攻。
陇海战役打响的时候,西北高原上的延安刚刚遭受了涂有“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的轰炸。暑热和爆炸的气浪交织在一起,灼烤着这个被外国人称作“红都”的小城。
枣园窑洞前的苹果树下,却有一片阴凉。毛泽东正在与来访的美国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谈笑风生,进行着一次颇有意味的答记者问。谈话开始时,这位始终关注着中国局势和革命前途的美国记者忧心忡忡。她的忧虑不无道理,因为刚刚在中国开始的全面内战,显然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大战。
大战伊始,国民党方面的总兵力为四百三十万人,其中正规军二百四十八个旅,约二百万人;中共方面,总兵力只有一百二十七万人,其中正规军只占六十一万人。国共双方的兵力,为三点四比一。
国民党在军事方面的优势,还体现在武器装备的现代化上。抗战胜利后,国民党不但垄断了受降的权力,接收了将近一百万日军的武器,而且得到了美国的大力援助。在八十六个整编师中,有二十二个师为美械、半美械装备。此外,坦克、飞机、大炮、军舰应有尽有。中共军队有的,只是步枪、手榴弹和少量的机枪、火炮。
经济实力相差也很大。国民党统治着全国四分之三的地区和三亿以上的人口,几乎控制着所有的大中城市,拥有现代工业及雄厚的人力物力资源,还能在财政上得到美国政府的帮助。延安领导的解放区,面积只占全国的四分之一,人口约一亿三千万,城市都是小的,经济主要是农业和手工业,基本上没有近代工业,也得不到外援,只能靠自力更生。
共产党只有“小米加步枪”,国民党拥有“飞机加大炮”,这种形象的说法并不夸张。无论在军事和经济哪个方面,国民党都占有绝对的优势。正因为如此,国民党的许多高级将领有恃无恐,自以为稳操胜券。斯特朗听说,蒋介石就在最近的一次军事会议上宣布,“五个月之内打垮共产党”。
斯特朗还从她的记者朋友那里听说,蒋介石的参谋总长陈诚不久前在北平召开了一个中外记者招待会。有记者问:“如果打起来,总长认为要多长时间才能解决?”
“三个月。”陈诚回答得十分爽快。
斯特朗虽然不完全相信蒋介石和陈诚的说法,但她确实认为形势对中共不利。在这种极端不利的形势下,中共即使不被消灭,也将遭受严重打击,十年内战的历史又要重演。
可是,坐在延安的窑洞前,就在这棵苹果树下与她面对面谈话的毛泽东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承认国民党在军事、经济方面占有优势,但是,在他看来,真正的优势并不在国民党方面。
斯特朗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位身材魁伟、衣服宽大、举止稳重大方、有点像美国中西部的农民似的中共领袖,和他探讨起美国的军事援助问题。毛泽东风趣地将美国的军事援助称为“输血”,他说:“由美国输给蒋介石,又由蒋介石输给我们。”
当他们谈到“反动统治者”的时候,毛泽东以轻蔑的口气笑道:“他们是纸老虎,看起来可怕,一场雨就完了。”说完这个比喻,他停下来,问斯特朗是否领会了他说的确切含义。
担任翻译的陆定一告诉毛泽东,他把“纸老虎”译成“scarecrow”。毛泽东又坚持让斯特朗解释“scarecrow”究竟是什么意思。斯特朗说:“英语里的‘scarecrow’就是‘稻草人’。”
毛泽东立刻摇摆着大手,表示不赞成用这个英文单词:“我所说的纸老虎不是呆立在地上用来赶鸟和吓唬小孩的稻草人,而是样子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但实际上是纸糊的,一见水就软了。”
“噢!这个比喻太妙了!”斯特朗弄清其中的真实含义之后,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请等一下,我是个记者,我是不是可以报道说,毛泽东说蒋介石是纸老虎?”
“不要只是那么说。”毛泽东依旧笑着回答说,“你可以说,如果蒋介石维护人民的利益,那么他就是铁老虎;如果他背弃人民,发动反人民的战争,就像他现在做的那样,那么他就是纸老虎。”
这是一场使人兴趣盎然、回味无穷的谈话。谈话后没几天,斯特朗在《解放日报》上看到这样的消息:
……晋冀鲁豫野战军以急行军突然出现在陇海路的开封至徐州段,在三百里的宽正面上,对铁路沿线的敌人发起了有重点的攻击。此役从八月十日起,历经十三天,至八月二十二日,歼敌一万六千余人,解放砀山、虞城、兰封、杞县、通许县城五座,占领火车站十三处,破坏铁路三百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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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党刘、邓部异军突起,乃我心腹大患!我国军数十万正在向中原进剿,刘、邓竟突破了陇海路,直逼徐州、郑州,继而威胁南京!短短十天,让他们连下五城,破路三百里,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蒋介石将一支粗大的红蓝铅笔扔在郑州绥靖公署的作战沙盘上,阴冷的目光直逼人称“福将”的绥靖公署主任刘峙。
刘峙嗫嚅着嘴唇刚要解释,蒋介石把手一挥:“我不要听你的解释。陇海路遭破坏的事实,已经说明了你们的失职!无能!”
刘峙保养得很好的胖手指着沙盘上的大别山,欲言又止。
蒋介石沉着脸:“我知道你要说大别山正在进剿李先念,分不出兵来。那么我来问你,进剿了两个月,李先念的部队到哪里去了?如果抓住一头,丢了一头,还算功过相抵。两头全部丢掉,你们有何颜面回报党国的信任?!”
“报告总裁。”刘峙终于鼓足勇气,“我想说的是,只要分出一部分兵力,迅速集结于鲁西南,我敢保证,即使不能全歼刘伯承的共军,也会给予最有力的打击,使之不能在陇海路东段自由进出!”
“不,不仅仅是陇海路,还有平汉路。”蒋介石目光炯炯,“这一仗不打则已;打,就要把刘、邓赶回太行山去!”
说罢,蒋介石手指沙盘,让陈诚下达命令。
陈诚清了清嗓音,走向沙盘:“遵照总裁部署,现着令徐州绥靖公署之第五军、整编第十一师及第八十八师所属五个旅,分三路自徐州、砀山、虞城地区向单县、成武、鱼台地区进击;着令郑州绥靖公署第五绥靖区孙震之整编第三、第四十一、第四十七师全部及第四绥靖区刘汝明之整编第五十五、第六十八师各一个旅,分三路自封丘、开封、考城、商丘地区向东明、定陶、曹县地区进击。目前,刘伯承在陇海路得手后,远离后方,既不敢南下,又不肯过河。因此我军形成钳击之势后,就打他个立足未稳,举棋不定!至于这次会战的总指挥……”
陈诚的目光转向蒋介石。蒋介石微掩双目,点了一下头。
陈诚提高声调:“仍由郑州绥署长官刘峙担任!”
“校长!”刘峙自己也没想到,打了败仗还能升官,一时激动得嘴唇颤抖,话也说不下去了。
在场的徐州绥署主任薛岳等人睨视着一身肥膘的“福将”刘峙,看着他那肥唇、肥腮、肥肚扑哧扑哧,好像又吃又喝紧忙乎的样子,一个个的目光无不挂着几分讥讽。
刘峙在国民党军队里虽威望不高,但也算得上老资格了。他一九一六年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九二四年又当上了黄埔军校的教官。因此,国民党军人中最吃香的两大派系——保定派、黄埔军校系,他都沾得上。但是,论战绩,刘峙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记录。令人奇怪的是,他却一直受到蒋介石的赏识,官运亨通。久而久之,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挖苦,他的同行们就送给他这么一个雅号:“福将”。
刘峙终于把所有的激动全部吃喝下去了,运足了底气道:“校长!担此重任,刘峙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此番是一场大战!你们——”蒋介石的眼睛睁开了,巡视了一下众人,“要亲临前线督导,不达目的,就不要来见我!”
菏泽。一间普通的农舍里,刘伯承、邓小平和各纵队领导围坐在一张铺着地图的农家饭桌四周,久久没有人说话。
空气有些沉闷。屋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似乎要把这间茅草盖顶的屋舍掀翻。一道雪亮的电闪射入低矮的窗棂,划过饭桌上的地图。刹那间,地图上从东西两个方向伸过来的蓝色箭头,像是两颗正在咬合的鬼牙,尖利、阴森。
邓小平和刘伯承交换了一下目光,站立起来,打破了沉闷:“情况大家已经清楚了。敌人从津浦路方向过来的三个师,其中两个是蒋介石的王牌部队。蒋介石一共有五大王牌,这一下把两个拿出来了。新五军和十一师全部美械装备,战斗力强,比较难对付。西边来的敌人数量多,但战斗力不强。针对这一情况,我考虑有两个方案。一个是暂避开敌人的锋芒,将我主力迅速撤到老黄河以北休整一段时间,尔后再寻机会,南下歼敌。这个方案从我们这个局部情况考虑,是比较有利的。但这样一来,势必增大陈毅、李先念的压力,对全局不利。另一方案是咬紧牙关再打一仗,这样我们的包袱会背得重些,但陈毅、李先念他们那里就轻松多了!我的意见以第二方案为好。”
刘伯承笑着看了看他的战将们:“我同意邓政委的意见。蒋介石是饭馆子战术,送来一桌还不等你吃完,又送来一桌,逼着你吃。恭敬不如从命,既然送来了,我们就放开肚皮吃哟!”
往常这个时候,刘伯承一句风趣的话,肯定会引起战将们的哄堂大笑。然而今天,他们实在有些笑不出来。如果他们只是一个士兵,一声令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但今天他们都是带兵的人,是领兵一方的将领,他们的肩头担着千钧的重担,他们需要考虑部队的承受能力。连续半个月的陇海战役,部队极度疲劳,伤亡很大,伤员来不及转运,弹药来不及补充,而面临的敌情又是如此的严峻——如果打,必将是一场残酷的恶战。这种情况,换成谁,都会掂量掂量个中的轻重。
作为野战军的两位统帅,刘伯承、邓小平理解他们的心情。
邓小平走到窗前,望着满世界的风雨,缓缓说道:“我们这个部队,在外边名声很大,都叫什么刘邓大军。其实我们就这么点儿家底,兵不足五万,外加几门山炮、迫击炮,弹药也很缺。我们部队的这一批战士,大部分都是翻身解放的农民子弟,素质很好。陇海战役伤亡五千人,补充不多,拿这批骨干打,实在有些心疼……”
“邓政委!不要说了!”王近山霍地站起来,“我赞成打!就用我们六纵打吧!比起其他纵队,我们六纵最年轻!拿我们去拼,即使拼光了,只要对全局有利,一个字:值!”
“舍不得卒子保不住车!为了全局,我们情愿作出牺牲!”三纵司令员陈锡联站了起来。
“一号(刘伯承)、二号(邓小平)!下命令吧!”各纵队司令员、政委呼啦一下全都站立起来。
“同志们。”刘伯承望着齐刷刷站起来的一群爱将,略显动容,“我曾经说过,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处在四战之地,向东要协同山东、苏北的部队作战,向西要配合陕甘的部队对敌,向南要支援中原的部队抗击,向北要帮助晋察冀的部队拒敌。所以人们也习惯把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称为‘四战之军’。今天,正是全局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要担负起四战之军的光荣任务!”
说罢,刘伯承走到地图前:“蒋介石这一次是下了大赌注,伸出两个大铁钳想把我们钳死在这里。他这两个钳子虽然看似一般粗,但实际力量不同。西边的这一路,数量虽然多于东路,但多为杂牌军,其中只有整三师是蒋的嫡系。该师一向号称‘能攻善守,所向披靡’,中将师长赵锡田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与刘峙有师生之谊,又是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外甥,因而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如果我们吃掉他这个主力,则可断其西路大钳。剩下东边一路,自然成了跛脚,我则可以趁机分割围歼,各个击破!”
“司令员,就把歼灭整三师的任务交给我们吧!”王近山又是第一个请战。
“好。我支持你。”邓小平发话了。
“政委说了算,整三师就交给你了!”刘伯承用手指着地图,“记住,消灭整三师,要先给他让出一块地方。也就是说,要节节阻击,诱敌深入,直到把他引进大杨湖这个坟墓,再消灭他!”
赵锡田好不得意!
八月二十八日,东西两路大军同时出动。整三师遥遥领先,连续击退共军数次阻击,正在向大、小杨湖地区挺进。
雨后的鲁西南,艳阳高照,天气格外晴好。赵锡田坐在吉普车上,手持步话机,十分愉悦地向刘峙报告:“刘伯承已溃不成军,我用不了两个礼拜,就可以占领整个冀鲁豫,把他赶上太行山!”
刘峙似乎不像赵锡田那样乐观,他将信将疑地用密语询问:“要不要飞机配合?”
“飞机不需要了。就凭我这装备,共军已经不堪一击了!”赵锡田毫无顾忌,干脆用明语回答。
“为什么不用密语?”刘峙对赵锡田的自信感到惊讶,提醒道。
“不要紧,共军没有这个东西。”
此时,不但骄横的赵锡田对刘伯承的真实意图毫无所知,就连国民党的最高统帅部也蒙在鼓里。一份份来自前线的战报,使身在庐山的蒋介石大受鼓舞,特地发来电报,对整三师传令嘉奖。
刘峙的顾虑被彻底打消了,亲自从郑州赶到前线视察和慰劳。为了发展大好形势,迅速扩大战果,刘峙临时改变部署,将整三师和整四十七师会攻定陶的计划改为整三师单独攻菏泽,四十七师单独攻定陶。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样一来,两师的间隙进一步扩大,恰恰给对手帮了个大忙。
九月三日,整三师孤军奋进,又一次击退共军“阻击”,顺利进入大、小杨湖。但是,他们再也出不去了。
“王近山吗?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刘伯承将电话打到了六纵。
此时的王近山已经深入到距大杨湖只有几百米的最前沿:“司令员,请你放心。我们准备好了一切,坚决歼灭整三师!六纵即使剩下一个连,我当连长,杜义德当指导员。我要求战士们把自己的子弹、手榴弹统统打到敌人身上去,最后用牙齿咬,也要把敌人咬死!”
“好!”刘伯承赞许道,“近山同志,你的决心很好!这一仗如若我们打不胜,冀鲁豫平原我们就站不住,还要背起包袱回太行山啊!你们今天晚上的任务很艰巨,只要消灭了大杨湖的敌人,整个战役局势就会有很大的变化。”
刘伯承放下一个电话,又拿起一个电话。听了七纵司令员杨勇的汇报,刘伯承进一步说:“杨勇同志,冀鲁豫解放区是你们亲手创建的,是你们用鲜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假若我们不把这股敌人消灭,这里的人民就要受到敌人屠杀,你们就将前功尽弃!”
“刘司令员,我懂了,我们一定要彻底消灭整三师!”杨勇的声音把电话机震得嗡嗡直响。
最后,刘伯承又同陈锡联、陈再道两位纵队司令员一一通了电话,询问了他们的准备情况,然后对邓小平说:“可以开始总攻了。”
邓小平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到六纵去。”
深夜。二十三点三十分,三颗红色信号弹从六纵主攻旅的前沿指挥所升起,如同瑰丽的朝霞染红了半个天空。紧接着,密集的炮火砸向大杨湖东南角整三师师部与五十九团团部的结合部。
借着炮火的闪光朝前面一望,敌人的堑壕、鹿砦、铁丝网、掩蔽部,像是被大火燎着了的马蜂窝,纷纷扬扬飞向半天。
与此同时,担任主攻的五十四团一营三连的战士们,像一把锋利的尖刀飞速向敌人阵地插去,首先占领了敌防御要点大土围子。
在漫天的硝烟和火光中,一营教导员朱辉拎着一篮子手榴弹,带着突击小分队钉子一样往村里楔去。随后,一连在左,二连在右,呈剪刀形,撕开缺口,突入村内。
“咕咕咕!嘎嘎嘎!”被炮火震昏的敌人醒来了,拼命用机枪封锁前进的道路,子弹打得像飞蝗一般。
突击队前进受阻,朱辉急得两眼冒火,手一挥:“爆破组!炸掉敌人的火力点!”
由于敌人火力太猛,一连出动两个爆破组,都没有成功。红了眼的朱辉顺手抓起九颗手榴弹,一气掖在腰里,嗖地站起来,亲自带着爆破组冲了上去。“轰!轰!”两声巨响,敌人的机枪哑巴了。一营的战士们趁势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卷了过去。
二营、三营相继从左右两翼突进去,团长卢彦山也带着指挥所随之跟进,从而牢牢地控制了大土围子核心阵地。
敌人惊慌了,集中主要兵力,在强大炮火的配合下,向五十四团坚守的大土围子包抄过来。
“团长,咱们被包围了!”
卢彦山看了看周围的阵势,说了句:“也好,就让我们像一颗钉子,钉在敌人的心脏里吧!”
这颗钉子显然把敌人楔痛了,轮番向五十四团阵地发起冲击。
卢彦山集中全团轻重火器,组成了一道环形火网,遏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
战士们依附着残垣断壁沉着地射击着。一排排密集的子弹,一阵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把大土围子搅得像龙卷风的中心。
一次、两次……敌人连续九次的进攻被打退了!
当敌人发起第十次进攻的时候,全团的子弹几乎打光了,手榴弹成了战士们唯一的火力。
“节约弹药,等敌人靠近了再给他吃‘西瓜’!”七连连长黎智富身边摆着两筐手榴弹,沉着地指挥连队,“一、二、三!喂它个鳖犊子!”
轰轰隆隆,手榴弹排炮一样砸了出去。这时的黎智富几乎成了一门榴弹炮,手榴弹甩得最多、最快。当他头部中弹倒下的时候,竟有几百根弹弦铺地,为他织了一张灵床……
整三师不愧“能攻善守”的王牌精锐,倒下一批又拥上来一群。
七连的手榴弹甩光了,全营的手榴弹甩光了,教导员朱辉喊了声:“把冲锋号吹起来!”带领战士们挺着雪亮的刺刀冲向敌群。
战场上的爆炸声隐去了,号声、杀声、刺刀撞击的金属声和敌人的哀号声却交织在一起,震得地动山摇。
激战中,朱辉三处负伤,鲜血浸透了军衣。临终之前,他拉着二排长孙全贵的手,说了一个字:“打!”
“同志们!”孙全贵喊了一声,觉得四野有些空旷,才发现只有他和李三元、孙玉顺、刘心恒四个人。一股热血涌上孙全贵的头顶,他死死攥住枪柄,像指挥千军万马一样喝令:“为教导员报仇!为同志们报仇啊!”
四个人像四只下山的猛虎冲向敌群,咔嚓咔嚓一阵拼杀,敌人就像谷个子似的倒下一片,其余的也被逼到巷口。李三元一个虎跳,抓住一挺正在射击的机枪,和敌人争夺起来。枪口滚烫,烧得手掌吱吱冒油,可他硬是不肯放手。正在争夺之际,三个敌人端着刺刀向他冲来。孙全贵、孙玉顺、刘心恒见状,扔掉已经拼弯的刺刀,从腰里拔出钢锹扑过去,抡圆了砍飞三个敌人的脑瓜。刘玉恒又反身掐住机枪射手的喉咙,终于夺得了久违的火器。
一挺机枪守着巷口,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之后,巷口上只剩下刘玉恒一个人了。他从牺牲的战友们手里接过机枪,一边射击一边默念道:“只要老子在,兔崽子们就别想上来……”
团长卢彦山眼看着齐装满员的一个突击营打得只剩下一个人,不由得泪眼模糊了……
五十四团孤军陷入重围,四十九团攻击受阻,五十二团第一次冲锋就伤亡四百多人……战场上的形势愈加恶化。
“丁零零……”正在一线指挥作战的王近山抄起话筒,耳机里传来邓小平的声音:“王近山同志,我和刘司令员就在你的指挥所里。这一仗打不好,我们就一起背上包袱回太行!回去告诉毛主席,他给的任务我们没有完成!大杨湖拿得下来拿不下来?拿不下来就把部队撤下来!”
“报告首长!”王近山着实感受到邓小平话语中的分量,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我王近山今天把铺草烧了,拼老命也要把大杨湖拿下来!”
“接十八旅!”王近山立刻要通主攻旅的肖永银,“老肖!我再给你一个团,能不能拿下大杨湖?!”
“拿不下来我把脑袋拿给你!”肖永银听得出王近山这是要烧铺草了。
“好!你记住,整三师和我们同样伤亡巨大!紧要关头,在重载的骆驼身上再多添一根草,也能把它压趴下!告诉同志们,刘司令员和邓政委就在纵队指挥所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刘司令员、邓政委在指挥我们!”
一时间,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整个前沿阵地。
战斗更加激烈了,五十四团仍像钢钉一样死死地钉在大土围子上。轻伤员拿起武器继续射击,重伤员在阵地上爬来爬去搜集弹药,卫生员放下绷带和敌人厮打在一起,司号员用军号砸碎敌人的脑壳,团长、政委、机关干部、勤杂人员统统拿起了武器,和敌人个对个地拼杀……
“同志们,增援部队上来了!”卢彦山看到空中升起的信号弹,一挥手喊道,“冲啊!”
淬过火的钢钉顿时化作一柄利刃,向敌人穿去。
枪炮轰鸣,杀声震天。一支支兄弟部队,像一股股铁流卷了过来。一面面弹痕累累的红旗,在炮火硝烟中飞舞、飘扬。
大杨湖终于拿下来了!
卢彦山见到王近山的面,放声恸哭起来:“司令员!五十四团拼光了,拼光了呀……”
此刻,刘伯承正在指挥所里和被俘的整三师师长赵锡田谈话:“赵先生戎马生活疲惫,又加上挂了彩,从此可以安心休息了。”
九月七日,毛泽东致电刘、邓:
六日二十三时电悉,甚慰。庆祝你们歼灭整三师的大胜利,望传令嘉奖全军。
寥寥数语,却字字透露着毛泽东心中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喜悦。在他看来,以大、小杨湖为中心的定陶战役,其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一个整三师,也不仅仅在于消灭了整三师之后又乘势消灭了整四十七、四十一师的四个旅,取得了歼敌一万七千余人的重大战绩。作为全局战略,它的深层意义写在了四天后延安《解放日报》的《蒋军必败》一文中:
这是继中原战役我军突围胜利与苏中大捷之后又一次大胜利,这三个胜利,对于整个解放区南方战线,起了扭转局势的作用。蒋军必败,我军必胜的局面是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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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行军。行军,打仗。一仗接着一仗。
九月二十九日,第二纵队为保证第三、六、七纵队钳击敌整十一师,在巨野龙固集地区英勇阻击敌“王牌”第五军,激战至十月七日,毙伤敌二千余人,使敌前进不到十里,有力地保证了张凤集方面的钳击作战。
十月三日,张凤集地区钳击战发起。由于敌整编第十一师行动狡诈,昼间搜索前进,入夜退缩集结;加之雨后洼地积水,影响部队适时机动,以致各攻击方向虽付出代价,却未获重大战果。
五日,刘伯承调整部署,以第七纵队在张凤集围住了敌主力整编十一师第三十二团。七纵等部冒着敌人强大的炮火轰击和飞机轰炸,浴血奋战,至七日,终将该团及附属的特种兵歼灭,毙伤其三千余人,沉重地打击了敌王牌军的疯狂气焰,并取得了对强敌作战的经验。
战后,敌整编第十一师师长胡琏对丧失了主力团大为光火,指责第五军军长邱清泉救援不力。邱清泉反唇相讥,说胡琏打仗总想靠别人支援,太没魄力,不配当黄埔军校生。
巨野之战,敌人虽承认失败了,而刘伯承却认为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与敌陷于牛抵角的笨拙状态”是为指挥上的一大教训。
统帅的清醒与明智,使得教训很快变成新的胜利经验。
“紧急集合!”十月二十六日深夜,熟睡中的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的干部被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喊唤醒。
李达在队列前传达了刘伯承、邓小平的命令:“根据情报,敌分三路北犯。目前,整编第二十七军军长王敬久统一指挥第五军、整编第十一、七十五、八十八师,郑州绥署第四绥靖区司令刘汝明辖整编第五十五、六十八师,第五绥靖区司令孙震辖整编第四十一、四十七师,已分别从金乡、菏泽、滑县出动。刘邓首长命令,动员全体机关干部立即分赴部队,拆除寨墙,平整壕沟,准备战场!”
又要打大仗了!敏感的机关干部们从这鲜见的动员方式和大张旗鼓的战场准备中分析出,即将到来的战役规模必定超过以往。
大家匆匆忙忙从老乡家里借来了铁锹锄头,分成小队跑步赶到菏巨公路以北的安兴集、黄安集。
集镇村庄,田野荒坡,到处是灯笼火把。在一阵阵号子声中,一面面寨墙轰然倒塌;在一条条火龙的映照下,一道道蜿蜒的壕沟被填平了,热闹的场面从深夜一直延续到日照中天。下午,休息了,却没有谁能睡得着,人人都在议论,在期待大战的到来。
又是夜晚,万籁俱寂。
没有号声,没有口令。二纵走了,三纵走了。准备得好好的战场上,只留下一个七纵。天上的星星月亮隐在云层中,没看见刘伯承把他的主力带到哪里去了,而老百姓这夜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正在鄄城附近休整的六纵也接到撤离的命令。
王近山还是按照老传统,立刻组织部队还床板、扫院子、打满缸,检查群众纪律。一切准备停当,电话铃响了。王近山一听,是邓小平打来的,立即汇报部队撤离有序,群众纪律已经检查。
“不。”邓小平打断王近山,“不要扫院子,也不要打满缸。”
王近山犯糊涂了。邓政委抓纪律一贯用铁腕,动真格的,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耳机里邓小平的声音在继续:“破烂装具可以丢一些个,要撤得仓促些。”
王近山第一个问题还没整明白,第二个问题也来不及想,按惯常思路回答:“是。破烂装备应该轻装,撤得镇静一些。”
“不。你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邓小平的声音更加清晰了,“不光轻装物品,背包也可以扔掉它几个!敌先头部队已经向鄄城伸出,你们撤退不是要镇静,而是要慌忙一点。”
“是!”王近山这下回答得干脆了,心里还在犯嘀咕。放下电话,一拍脑壳,“乖乖!这事得好好想想!”
撤离鄄城,走在路上,王近山还在琢磨:刘司令员、邓政委这是用的哪一条计谋呢?他骑着马展开地图,在鄄城以东六十里的方位发现了“马陵”二字。他的眼睛忽地一闪,想到马陵之战的古战场就在这个地方——孙膑减灶赚庞涓。
“孙膑减灶,智赚庞涓:邓政委让抛弃辎重,慌忙撤退,这莫非是诱其深入,准备智赚敌人?!”
果然,队伍行出四十里,接到回师鄄城的命令。
王近山笑了:“先施拖刀计,再杀回马枪,还真是这样啊!”
原来,面对敌人新一轮的钳击,同时鉴于巨野战役“牛抵角”的教训,刘伯承、邓小平决心实施大踏步进退,调动敌人,避强击弱。行动之前,先造声势;后率主力秘密西进,寻机歼灭运动中的敌人。
主力走了,留下来的七纵配合地方部队继续拆寨墙、填水沟,扬言刘、邓决心在此与王敬久决战。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刘伯承、邓小平率主力已经到达鄄城以北的濮县至董口一线。
二十八日晨,侦察分队报告,刘汝明一部向鄄城伸出,为第一一九旅及第二十九旅八十六团;另附部分炮兵,由一一九旅旅长刘广信率领。
机会来了!
邓小平说:“鄄南古战场,我们可以一显身手了。”
刘伯承道:“我们不妨学孙膑,智赚刘广信。”
刘广信上钩了。他得知共军仓皇撤离,鄄城空虚,遂放胆前进,当晚宿营在鄄城以南的苏屯、高魁庄、任庄地区。
歼敌时机已经成熟,刘伯承下令发起攻击。
当夜二十一时三十分,三个纵队从各个方向向刘广信部展开猛烈进攻,激战竟日,将被围之敌干净利落地全部歼灭,毙伤俘敌九千余人,缴获榴弹炮八门、山炮七门、迫击炮三十七门、小炮九十五门、轻重机枪二百零八挺及大批枪支弹药。
战俘营里,一一九旅旅长刘广信为这一战役作了绝妙的总结:“王敬久声称他抓住了共军主力,结果反中了诱军之计。我们在菏泽出发前获得消息,说鄄城一带没有共军。刘汝明也转来蒋介石的命令,说一一九旅向鄄城急进,必收特异之效。结果我们遇到的才是真正主力。刘邓用兵如此妙算,当然会收特异之效!”
4
鲁西南作战连战连捷,陈赓率领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在晋南与胡宗南也打得热火朝天。
胡宗南与陈赓是黄埔军校的同期同学,胡宗南比陈赓大一岁;陈赓担任过红军第一师师长,胡宗南当过国民党第一师师长,两人可谓“门当户对”。如今,蒋介石把胡宗南放在西安,对付延安;毛泽东把陈赓派到晋南,拱卫陕甘宁和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侧翼安全。于是,“门当户对”的他们,一秦一晋,毗邻相争,也算是“冤家路窄”。
论地位和实力,陈赓显然比不上胡宗南。胡宗南官做得大,当上了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坐镇西安,控制着关东、关中和豫西的大片土地,手下辖有十一个军,三十四个师旅,几十万人马。陈赓仅是一个纵队的司令员,手下只有三个旅和一些地方部队,地盘更是小得可怜,而且夹在胡宗南和阎锡山的中间,没有多少回旋余地。
凭着这些,胡宗南自然不把陈赓放在眼里。而陈赓偏偏不信这个邪,金刚钻似的要和他这个老同学、老对手硬碰硬地较量一番。
七月上旬,为了配合阎锡山打通同蒲路,胡宗南出动了三个整编师,会同阎锡山的一个军,分别由运城、介休出发,企图实行南北对进,寻歼陈赓部于晋南洪洞、赵城地区。
虽是大军压境,陈赓却一点也不惊慌。他早已看出胡宗南和阎锡山之间存在着矛盾:胡部骄狂冒进,阎部则力求保存实力,南北两方面不可能做到步调一致。陈赓决心利用这一矛盾,乘胡、阎两部尚未合拢之机,以一部兵力进至临汾以北钳制阎部;而以主力在运动中歼灭北犯之胡部,然后再转兵北上打击阎部。
七月十二日,胡宗南的先头部队第三十一旅和第一六七旅分别进至闻喜、胡张镇,因长驱直入解放区一百四十多里,未受像样阻击,故而更加骄傲,队形分散,如入无人之地。陈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立即集中六个团在宋村、胡张镇歼灭敌三十一旅所属九十二团及其旅部,接着又在如意、下晁地区歼敌三十一旅九十三团,并歼灭了前来增援的敌一六七旅两个营和七十八旅一个营,给了胡宗南第一个打击。随后,陈赓又挥师北上,于八月中旬发起同蒲战役,连克洪洞、赵城、霍县、灵石、汾西等城,歼灭阎锡山部一万余人。
南北两仗,既打了胡宗南,又打了阎锡山。阎锡山被打疼了,胡宗南却被打精神了。自恃兵多将广的胡宗南斗鸡一样全力北进,意欲逼迫陈赓进行主力决战。
出场的阵势便不一般,胡宗南把他发家的老本钱——整编第一师摆了上来。尤其是该师的第一旅,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全部美式武器,多年来以其无敌的战斗力被蒋介石、胡宗南吹嘘为“天下第一旅”。它曾经当过蒋介石的警卫部队,人称“蒋家御林军”。胡宗南是这个旅的第一任旅长,以后历任指挥官也都必须是黄埔军校生。现任旅长黄正诚不仅毕业于黄埔军校,而且留学德国,虽任旅长,军衔已是中将。以中将之衔任旅长,足见这个旅地位的特殊。
陈赓是在他的无线电监听器中得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正在和旅长们研究,要击中胡宗南的要害,必须抓住他的嫡系痛打才行。没想到胡宗南那么善解人意,竟然把他嫡系中的嫡系送来了。
陈赓拧着下巴颏笑了:“哈哈!胡宗南这是用掌上明珠来斗法呀!快,把无线电声音调大,听听这出戏他准备怎么唱!”
无线电里传来敌总指挥董钊对第一师师长罗列的喊话:“你要注意共军的伏兵,特别是南面那个高地方。”
“明白。”
“你要注意策应临汾的老大。”罗列又和一六七旅旅长通话,“还要当心左侧的高地方。……”
“司令员。”通信科长对陈赓说,“临汾的‘老大’,恐怕就是敌人的第一旅。可这个‘高地方’……”
陈赓审视着地图,手指从临汾渐渐向北移动,突然用力一点:“知道了!高地方一定是浮山!他们是怕我们在浮山设伏!好吧,我们就从这个高地方入手,把那条大鱼从临汾钓上来!”
有人提出:“是不是连那个一六七旅一起干掉!”
陈赓摇头了。他确有非凡的胆识和惊人的气魄,常人不敢想的,他敢想;常人不敢做的,他敢做。但他又绝不是鲁莽的人,他的决心和设想总是建立在对敌我情况的全面分析和精确判断上。
沉思了片刻,陈赓说:“‘天下第一旅’虽是敌人的吹嘘,但它也不是一块豆腐渣。且不论它的装备,也不说它各级军官的军事素养和作战经验,单讲它的士兵——个个都有七八年的兵龄,横得走路都扛着肩膀。而我们只有三个旅,如果连同一六七旅一起歼灭,我们还没有那个力量。所以,我的意见是这样的——”
陈赓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的临浮公路上画了三个线段,又将公路中段的官雀村圈了一个圆。
周希汉、李成芳、陈康三位旅长立刻围拢上去。
九月二十二日,敌一六七旅在响水河、天坛里一线遭到阻击。董钊以为陈赓要对一六七旅下手,或者准备死守浮山,于是命令二十七旅迅速与一六七旅靠拢,合力攻击浮山。
其实,董钊的判断完全错了。陈赓对打一六七旅和守浮山都不感兴趣,他设阻只是声东击西,撒点鱼饵做个窝儿,把“天下第一旅”诱出来。
董钊不知是计,接到二十七旅和一六七旅击退共军阻击,顺利占领浮山的报告后,十分高兴,立刻命令“天下第一旅”第二团沿临浮公路东进,占领浮山以西的官雀村。
一切都按陈赓的导演计划在进行,大鱼的半个身子露出来了!陈赓即刻命令隐蔽集结的三个旅全部出动,杀向临浮公路。
十三旅插到浮山与官雀村之间,隔断两敌联系,同时准备阻击浮山西援之敌;十一旅包围官雀村的“天下第一旅”第二团,准备将其全歼;十旅进至官雀村以西,准备阻击或全歼自临汾东援的“天下第一旅”第一团。
当夜,十一旅将官雀村团团围住。旅长李成芳正在猛抽自己卷制的“大炮”,临时指挥所的地面,成了他的大烟灰缸。每次战前都是这样,他先过足了烟瘾,一开打准“戒”。
陈赓的电话打来了:“李成芳,敌人的第二团战斗力很强,也很顽固。你们只有两个团担负围歼任务,行不行?”
李成芳知道陈赓手边并没有机动兵力,便把半截子烟一口吸到嘴里:“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好。”陈赓说,“一定不要叫敌人跑掉!发挥我们的夜战特长,分割围歼,争取拂晓前结束战斗!”
“是!”李成芳把最后一个烟头摔到地上,“通知部队,十分钟后发起总攻!”
总攻按时发起,仗却打得十分艰难。
“天下第一旅”确实不是吹牛,这个第二团进入官雀村只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在村周围构筑了一系列地堡,村子里也依据民房院落组成了各自为战又相互支援的防御体系。
面对大潮一样压过来的冲锋,敌人打得很沉着。冲击的部队接近地堡时,他不开枪,不暴露;等部队越过地堡,向村内摸进时,地堡里的轻重武器一齐吐出火舌,朝奋力冲锋的战士背后舔去。
一道火舌,舔倒一层;两道火舌,舔倒一片……
李成芳火了,从旅指挥所一跃到了营里:“三营长!你带八连改变突破位置,从敌人战防炮连和辎重连中间突进去!”
战防炮连和辎重连存放着大批弹药,火舌不敢向那里舔,三营八连果然从那里一举突入村内。全营迅速跟进,攻占了村东北高地。而后全团拥了进来,于拂晓前歼敌战防炮连、辎重连、三连、二连和六连,占领了一部分院落,与敌人形成插花对峙状态。
有了这块前进阵地,李成芳心里有底了。他把各团团长召集起来,重新调整部署,决心按照陈赓的要求,天亮之前结束战斗。
陈赓的电话又打来了,这一次却要求李成芳停止攻击,只要把敌人围住就行。李成芳吃不准了,电话里又不好问。碰巧各团领导都在,他原封不动地传达了命令,一个人闷在指挥所里掏出旱烟叶,一根一根地卷“大炮”抽。
天亮了,敌人也嚣张起来,隔着院子,对着村外喊叫:
“八路军!有种的不要熄火呀!”
“别他妈的像夜猫子!天亮了摆开打一打呀!”
刺耳的喧嚣把李成芳的心火拱得一阵一阵往头上蹿。
李成芳不知道,陈赓此时的胃口正大着呢!他不但要消灭瓮中之鳖第二团,还要消灭整个“天下第一旅”。他知道,如果过早地将二团吃掉,远在临汾的第一旅的其他部队就不会出动增援。反之,只要二团还在,第一旅必然来救。
到了中午,陈赓的电话打到官雀村:“李成芳,‘天下第一旅’的旅部和一团已经被包围在陈堰镇,你们可以对二团发起总攻了!”
抽了一上午烟,憋了大半天火的李成芳得到命令,夹烟带火地冲出指挥所,对早已等在门外,不知是怕烟熏,还是怕旅长发火的各团团长说:“马上总攻!”具体部署也随之脱口而出。
他决心重点解决敌人的团部,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三十一团。
布置完毕,李成芳又一竿子插到三十一团,像老把式安排种地似的指点着村内,交代从哪里占据有利地形,从哪里阻住可能增援团部的敌人,又从哪里包围敌人的团部,隔断它和前后左右的联系;然后挥起右手,用力向下一劈。
李成芳的手刚刚劈下,两颗信号弹便飞上天空。和旅长一样憋足了劲的战士们吼着叫着冲向敌阵。
部队进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敌人团部已被包围!”
“增援团部的敌人第三次被击退!”
“敌人的团部已经被拿下!团长王亚武被击毙!”
从下午一直到凌晨,李成芳始终处在极度兴奋状态,根本没有想到要抽烟。直到听说部队已经完全控制官雀村,全歼敌人第二团,缴获全部美式装备时,他才深深地喘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烟丝和纸条。一根“大炮”没卷好,纵队的战情通报到了:我十旅在陈堰镇一带歼灭“天下第一旅”旅部和第一团,活捉中将旅长黄正诚。
李成芳把没卷好的“大炮”一扔,骑上马直奔陈堰镇,他要看看那个“天下第一旅”的旅长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赶到纵队指挥所,刚好黄正诚被几个战士押了过来。这个被神话了的“天下第一旅”的旅长,此刻低眉耷拉眼,步履沉重,上身穿着士兵服,下身却是将官呢裤,脚蹬高统大马靴,显得十分滑稽。
解押黄正诚的战士告诉李成芳:“这家伙换了上衣,下身还没来得及换,就被我们抓住了。”
李成芳鼻子哼了哼,吐出两个字:“熊样!”
黄正诚抬起眼睛看了看黑铁塔似的李成芳,又耷拉下眼皮。
战士们又说:“这家伙就是这个熊样,一路上就没敢吭声。”
谁知进了指挥所,一见陈赓,黄正诚那“天下第一”的神气又抖起来了,劈头说道:“你们这种打法我不服气。有本事咱们把部队摆开,那样胜了才算英雄好汉!”
陈赓满脸都是胜利者的笑,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在金丝眼镜后闪闪眨动,像猎人审视猎物一样把黄正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先朝李成芳撇撇嘴,又转过脸对押解俘虏的战士说:“人家说你们的打法不好,打胜了也不算英雄好汉。你们说呢?”
“报告司令员!”一个战士向前走了几步,胸脯一挺,“我看我们的打法顶好。我们消灭了‘天下第一旅’,我们把他这个中将旅长也活捉了,我们打了大胜仗!如果打胜仗的打法不好,难道打败仗的倒好了?!”
陈赓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指着黄正诚正色道:“你黄正诚也算是黄埔军校的学生,真不知道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看来,你还不如我们的战士,打了败仗还在我面前说胡话。孙子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把这个都忘了吗?!”
黄正诚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哑口无言,半晌,才用黄埔军校晚辈同窗的口吻说:“老大哥,能……能给我一支烟吗?”
陈赓看了他一眼,对李成芳打了个手势。李成芳掏出烟丝纸条,卷了一支“大炮”,示意黄正诚,让他自己用口水黏住封口。
黄正诚接过“大炮”,左右打量,不知怎么对付这个“新式武器”。
李成芳乜斜着眼睛,用了很大的劲,才咽下那两个字——“熊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