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日本人不像从前那样难打了。”英国记者阿特丽深入赣北战场进行采访,她随机访问了几个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老兵,这些老兵都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将领们也大多持有相同看法,曾指挥过南口战役、台儿庄战役的汤恩伯根据切身体会,给侵华日军划定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南口战役的时候(与淞沪战役同一时期),日本人作战像狮子似的;第二阶段是台儿庄战役的时候,日本人依旧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好手,只不过稍稍挫了一点威;现在则明显没有几个月前那么凶猛了,甚至于产生了无心作战的情绪。
厌战和反战,都是战争在旷日持久的情况下必然产生的一种心理反应,尤其是在道义上完全站不住脚的侵略战争中,士兵所背负的精神压力更大,也更容易消极和厌倦。中国军队在赣北战场上缴获了许多日军的信件和日记簿,粤军将领李汉魂向阿特丽出示了其中的一本。那是一名日军大尉所写,里面还夹杂着一张他的全家福。
从日记上看,这名大尉是个良心未泯的人。从登陆上海起,他就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并惊骇于同伴们的残忍。在日本国内,他无疑是个好人,既是好丈夫,还是好儿子和好父亲,但当他拿着枪踏上异域,干的却全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尽管他也认为“我们是应该不择手段地争取胜利”,可是内心仍然感到十分痛苦:“我为什么,又为谁犯这罪行呢?我只好心里明白,因为我不敢从嘴上说出来。”
若是战争打得顺风顺水并很快结束,那倒还罢了,现实情况却是,在进入赣北战场后,恶战、苦战接连不断。有一天晚上,在浓黑的夜色中,大尉所在的部队与中国军队大打肉搏战,结果“损失异常重大”。仅隔两天,一颗炮弹落在他的旁边,差点就把他给炸死。
大尉亲眼看到自己的部队战死了百人以上,看到了中国士兵巨大的牺牲精神和吃苦耐劳的能力,这让他整个人几近崩溃。如果是保卫自己的祖国,当然应该义无反顾,但若是侵略别国,他实在找不到自己为此丧命的价值所在。
全家福是樱花节时拍的,大尉说他一看到这张照片就要流泪,“明年樱花开放时,是不是我的孩子将成孤儿,我的妻子将成寡妇,我那白发苍苍的老母将无从知晓他的孩子究在何方?”
当阿特丽从李汉魂手中接过日记簿的时候,它的主人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李汉魂通读过日记,他对这名日本青年的死也很有感触:“战争是战争。我是一名将军,他是敌军里的一个大尉,我们杀死了他,但他本质上不是敌人,所以我此刻的良心也为之感到不安。”
日军中像大尉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并不想从事战争,可是又被一股无法摆脱的力量裹卷着,只能硬着头皮去杀人去送死。这种情况下,要想让他们在心理上不抵触不消极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日军攻击力呈下降曲线,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经过历次交锋,侵华老兵损耗很大,势必补充很多新兵以及增加新设师团参战。一〇一师团、一〇六师团皆为特设师团,或者叫新编师团,其战斗力远不及老牌师团。二者之间的最大不同,就是特设师团的现役军人较少,以步兵联队为例,现役的只有联队长、联队副官和大队长,中队长以下全是已参加社会工作多年的预备役或后备役军人。
这种师团必须经过一定的战前训练才能适应需要,但因战事紧张,一〇六师团一组建完成就被匆匆派到了华中战场。冈村宁次认为:“(像使用一〇六师团这样),把在社会上工作了几年乃至十几年的人,直接送到前线来的做法,有些欠妥。”
一〇一师团则是另外一种情形。这个师团倒不是草草编成,奈何在淞沪战役中被提前打残了,光兵员就损失了一万多人。现在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出身于东京繁华区域的补充兵,且以中年已婚者居多,虽然都是受过军事训练的预备役人员,但其军纪军风十分恶劣。
冈村对此看得很清楚,“军纪严明的军队即为精锐部队”,以此标准推断,一〇一师团、一〇六师团都跟精锐搭不上边。
那些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中国老兵只要一伸手,就能掂量出对方的分量——日军在攻击前通常都要用火炮轰上几个小时,接着才进入步兵攻击,而步兵厉不厉害,就看攻击时的表现。
南浔线上的日军在炮击结束后,总是先派出两三个兵,这几个兵会爬到中方阵地前二三十米处,试探着往战壕里扔手雷。假如战壕里的中国士兵示弱,日军的大队人马就会跟着冲上来,假如中国士兵还以颜色,他们就立刻变得缩手缩脚,而且一打就退。
白刃战本是日军的强项,但刚上战场不久的新兵往往缺乏拼刺刀的足够胆量和经验,一〇一师团、一〇六师团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太愿意冒险打白刃战,反而战斗力较强的中国军队,比如七十四军、粤军会主动发起白刃战,以求在武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击退敌军。
最后剩下能给日军壮胆气的,也就只有飞机大炮了,然而在山地战中,飞机大炮的使用都会受到很大局限。用老兵们的话来说:“当我们爬到山上的时候,他们就不容易这么做了(指用飞机大炮轰炸)。”
无论一〇六师团,还是一〇一师团,两个较弱师团均表现乏力,无法从正面实施突破,南浔线由此出现了二十多天的沉寂期。正是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中国军队得到休整和补充,也为即将到来的大决斗积蓄了必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