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1月30日夜,朝鲜半岛北部的盖马高原上,大雪纷乱,寒风怒吼。
一支美军连队孤独地龟缩在茫茫荒原中的一个小山顶上。士兵们躺在睡袋里,露出一张张因严重冻伤而发黑的脸和一双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北面柳潭里方向,枪炮声连续不断地传来。南面下碣隅里方向,枪炮声似乎更加清晰激烈了。而这里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寂静中,从山顶四周不同的方向传来美军士兵们听上去很古怪的汉语。他们认为汉浯的发音是世界上所有语言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串“咯咯”的声音。现在,这种声音由于在零下40℃的低温中传播,听上去更加飘忽不定。虽然亦真亦幻,但美军士兵已经明白了这些汉语的含义:
“美军士兵们!你们被包围了!你们没有希望了!放下你们的武器!志愿军优待俘虏!给你们暖和的衣服和热的食品!”
汉语的喊声在荒凉而黑暗的山顶上回荡,令美军士兵毛骨悚然。
喊声持久地进行到午夜,美军士兵的焦躁已达到顶峰。他们突然从睡袋中钻出来,神经质地在阵地上来回乱走,骂着,叫着,有的士兵蹲在冻雪上哭起来。
F连是27日陆战一帅开始向北进攻的时候被派到这里来的。
从下碣隅里至柳潭里的公路边上,有个卡在公路要冲上的高地,叫做德洞岭。德洞岭马鞍形的山脊一直伸展到公路边,并在接近公路时形成一个数米高的悬崖。这个高地是如需通过公路就必要占领且扼守的要地。此时,无论是从中国军队要彻底切断美军陆战一师的两个环形阵地之间的联系角度看,还是从美军要确保柳潭里部队的退路和增援下碣隅里的角度看,德洞岭注定将成为双方要拼死相争的军事要点。
美军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还在他的部队向北进攻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撤退的问题。他曾说:“这个高地如果丢失,两个陆战团就完了。”
陆战一师上尉威廉·E·巴伯20天前被任命为F连连长。他是个有10年军龄的陆战队老兵,开始当过两年的空降兵,在二战的对日作战中表现勇敢,参军第三年时被提升为少尉。在太平洋上的硫黄岛上,陆战队曾和日本军队进行过举世震惊的残酷的战斗,巴伯在该战役中获得了一枚银质奖章。
史密斯师长对这个卡在陆战一师撤退路上的要地的重视,表现在他选择了巴伯这样一个陆战队老兵任连长,而且巴伯的F连得到了重机枪班和迫击炮班的加强,从而使F连比其他陆战队连队多出整整50个人,兵力总数达到240人。同时,在下碣隅里的一个美军105榴弹炮兵连还被指令专门对F连进行火力支援。
11月27日,当F连到达德洞岭阵地的时候,高地下的公路上正通过一长队陆战一师的运输车队。F连的士兵们因为极度疲劳,没人愿意立刻在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冻土上挖工事,于是都打开睡袋睡觉了。三排排长麦卡锡用皮靴踢着士兵们的屁股,叫喊着让他们起来赶快挖工事。就在这时候,从柳潭里和下碣隅里方向同时传来了枪炮声,中国军队向德洞岭的进攻开始了。
没过多久,巴伯得知,和F连同时被师长史密斯派到德洞岭地区守卫公路的另一支陆战连C连,在中国军队的攻击下伤亡巨大,已经丢失阵地溃败了。
这时,巴伯连长明白,F连已经没有撤退的余地了。
27日午夜刚过,28日凌晨2时,中国军队向扼守德洞岭的美军陆战一师F连进攻了,兵力是一个连。进攻从几声军号声开始,中国士兵从三面攻击F连的阵地,并一度从北面突进了F连防线,在北面防御的F连的两个班顿时损失惨重,35个人中27人伤亡。在北面方向的阵地动摇了之后,紧接着,西面和西北面的阵地也出现了危机。中国士兵冲进阵地,与美军士兵开始了残酷的肉搏战。双方使用了能够使用的一切搏斗工具,包括挖工事的锹、镐、枪托、刺刀和拳头。士兵扭在一起在黑暗中滚动,互相掐喉咙、挖眼睛、打击对方的面部。山顶一度被中国士兵占领,但很快又被美军士兵反击下去。这时,位于下碣隅里的美军炮兵的炮火支援开始了,但由于双方已经进入肉搏战,美军炮兵只能以密集的炮火封锁中国军队可能的支援路线,而正是美军的炮兵火力令中国军队在兵力上的补充受到了限制。
搏斗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接近早晨6时的时候,随着一声尖厉的哨声,中国士兵迅速撤出了战斗。这是F连在德洞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这个夜晚,F连伤亡人数达到70多人,其中20多人死亡。连队的卫生兵为了防止液体冻结,把装着吗啡的注射容器含在嘴里来回奔跑,但备用血浆不可避免地冻结了,伤员因输血不及时而出现新的死亡。因为点燃了煤油取暖器而相对暖和些的帐篷容纳不下这么多伤员,于是F连的伤员排队轮流进帐篷。天空渐渐出现了一丝黎明的光亮,F连的士兵们把死亡后在寒冷中迅速僵硬的士兵尸体收集在一起,由一名叫莫里西的看护兵负责登记死亡者的身份证。巴伯清点了一下全连的弹药,发现所剩不多。前来空投弹药和急救器材的运输机所投下的物资,基本上全落到美军士兵不敢去的环形阵地的外围了。运输机来了一次就再也不见踪影了,通过无线电话的联系,才知道由于位于下碣隅里的简易机场的跑道长度不够标准,运输机被禁止着陆了。
当时美陆战一师没有人知道,这仅仅是F连悲惨命运的开始。
28日夜晚,中国第二十军五十八师再次开始了对F连的进攻。这一夜的情况和前一夜几乎一样,经过冲击和反冲击,阵地几次在双方手中易手。所不同的是,这一夜的战斗更加残酷。巴伯连长的膝盖在这天夜晚被子弹打穿。美军士兵的鸭绒睡袋被中国士兵用刺刀挑起来挥舞。这一夜F连的损失虽然比前一夜小了一些,但伤亡人数也达到30多人,F连的兵力已经不足半数了。
天亮之后,弹尽粮绝的F连在绝望中盼来了珍贵的补给。海军陆战队另一种型号的运输机把大量的物资准确地投到了F连的阵地上,其中包括弹药、正规的C类干粮、咖啡、毛毯、担架和药品,五颜六色的降落伞铺满了高地的山顶。直升机还给F连的电台送来了急需的电池。
躺在担架上的巴伯向全连士兵如实传达了目前的战况,他告诉士兵们,指望有部队来增援是不可能的,陆战一师的两个团已经陷入了中国军队的严密包围之中。F连必须在这里坚守,不然的话,全连一个人也别想活下来。
29日夜,中国军队没有进攻。
30日白天,F连再次接到飞机的补给,补给物资的数量对于一个连来讲,现在已经是太多了。
事后证明,德洞岭阵地所扼守的公路对于美军陆战一师的撤退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中国军队没能最终彻底消灭F连占领德洞岭阵地的原因很多,其中的一点就是严寒下持续战斗需要有充足的物资补给,最重要的是弹药、口粮和保证士兵不被冻伤的被服,而恰恰物资补给是中国军队最薄弱的环节。
刚刚结束国内战争的中国军队在后勤供应上远没有适应现代化战争的需要。在异国他乡作战,没有了军队赖以生存的人民群众的“大后方”的依托,中国军队各军只有依靠各自独立的、运输工具贫乏的后勤勤务分队进行补给。虽然跟随在中国军队的后面有数量不等的民工,但朝鲜半岛的补给线路如此险恶而漫长,依靠肩背手推的方式所能供应上去的物资无异于杯水车薪。从中国东北边境到东线战场的前沿,只有一条简易公路蜿蜒在崇山峻岭之中,美军对这条惟一的公路进行了严密的封锁。由于中国军队防空力量的薄弱,美军飞行员白天可以对出现在公路上的任何目标进行毫无顾忌的攻击,而到了夜晚,沿着这条公路,成串的照明弹把天空照得雪亮。中国的卡车司机只有利用照明弹熄灭的短暂空隙开进,在陌生而险峻的山路上驾驶汽车而不敢开灯,于是人为汽车带路才得以缓慢地开进。即使这样,东线战斗开始后不久,中国军队中数量不多的汽车也已经损失大半。中国军队动员了几乎所有的非战斗人员参加物资的运输,军一级的机关人员、勤务人员、甚至文工团的演员都加入了向前方运送物资的工作。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背着弹药和粮食,在暴风雪中艰难地前进,送到前线的每一粒粮食和每一发子弹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但由于数量有限,前方的官兵依旧处在极度的饥饿和缺乏御寒被装的状态之中。
一支运送物资的小分队在荒山野岭中惊喜地发现了一条铁路,这是一条早已经废弃的运送矿石的窄轨铁路,他们立即感到前途有了光明。经过寻找,他们终于找到了一节只有四个轮子和两根横木的破旧车厢,他们钉上了木板,装上了弹药,开始推车而行。冰雪覆盖着的窄轨铁路不但弯弯曲曲,而且不时出现巨大的陡坡,这支小分队一共才五个人,其中三个人在车厢的前面用绳子拉,剩下的两个人在后面推。一位叫聂征夫的文化教员后来这样回忆道:
不知道过了多少山沟和陡坡,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夜更深了,山谷里的寒风卷着雪粉,直向脸上打来。我们的胡须上、眉毛上都凝结了一层冰珠,呼吸也感到困难,饥饿、寒冷和疲惫同时袭击着我们。我咬紧牙关,双手使劲地推着车厢,两脚机械地迈过枕木,一步一步往上爬。已经两天没有吃上饭了,我弯腰抓起一把雪填到嘴里,顿时清凉一阵,可慢慢地也无济于事了。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心里像虫咬一样难受,脑袋更是昏沉沉的。同时,两只手也感到异常疼痛,从手背一直疼到手臂。我以为是被路边爆炸的炮弹炸伤了,后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手背肿得像馒头一样,原来是血液冻得凝固住了……鉴于东线战场的情况,彭德怀电令志愿军第九兵团:集中兵力围歼位于新兴里的美军,对柳潭里、下碣隅里“围而不歼”。
30日晚,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调整部署,集中了第八十、第八十一师于新兴里。
几乎是同时,美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于30日晚上19时20分向位于柳潭里的五团、七团正式下达了向下碣隅里撤退的命令。
位于柳潭里的美陆战一师五团团长默里中校和七团团长利兹伯格上校在接到撤退命令的时候碰了一下头。这两个经过二战的老兵知道,对他们来讲,生死攸关的时候到了。两人甚至还互相说了句“上帝保佑”,话语中有一个含义双方都明白,他们两人都已经知道,晋升的消息已经确切了,再过三个月,也就是到了1951年1月,默里将晋升为上校,而利兹伯格将晋升为准将。
只要能从大逃亡中活下来,一切还是会很美好的。
两个团长制定了联合撤退的计划:
第五和第七团,沿着柳潭里至下碣隅里的道路迅速向下碣隅里前进。首先以步兵逐次夺取道路两边的要点,车辆纵队在其掩护下沿道路前进。以一部利用夜暗突破敌之间隙,实施越野机动,秘密向德洞岭山口行动,救出F连的同时加强山口要点,掩护主力通过山口。前卫营为第五团第三营,担任越野机动的为第七团第一营。在向南边开始进攻之前,以第七团第三营夺取1542高地,另以一个连夺取1419高地,为主力撤退获得立脚点。
这一夜,两个团长不断地收到师部传来的战场通报:在他们逃亡的漫长道路上的一个重要据点——新兴里,中国军队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被围困在那里的美军已经陷入混乱的状态。但是,已经顾不上想更多的事了,反正天亮之后必须突围。
12月1日,柳潭里的清晨十分嘈杂,天刚一亮,155榴弹炮群就开始了集团发射。没有人知道炮兵们到底要把炮弹打到哪里。因为155榴弹炮过于笨重,为了便于和步兵一起撤退,必须在撤退前把炮弹打光。直升机把这里因为没有驾驶员而一直瘫痪在阵地上的那辆坦克的驾驶员运来了,驾驶员在这个时刻被投入战场,心情可想而知,他发动了坦克在环形阵地中疯狂地乱转。根据史密斯师长的命令,大部分物资必须装车带走,于是士兵们在一种紧张而恍惚的情绪中开始装车,由于没有中国军队的进攻,士兵们似乎觉得这不是在逃亡,而像是在搬家。环形阵地的二角突然飘荡起小号吹奏的美国国歌的旋律,旋律在寒冷的风中颤抖,让美军士兵一下子想起那些没法带走的东西——无数美国兵的尸体被就地埋在了这里。这些美军士兵的尸体直到朝鲜战争结束40年后,美国政府才在北朝鲜政府的允许下把遗骸运回了太平洋的另一边——这些美军士兵的家乡。
8时,以五团三营为前卫,美军开始突围了。几乎是在美军开始突围的同时,包围柳潭里的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立即做出反应,在各个高地上开始了猛烈的进攻。在1249高地、1419高地以及双方一直反复争夺的1282高地,都发生了殊死的战斗。后勤供给良好的美军士兵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也表现出孤注一掷的凶狠,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阵地失守,正在撤退中的部队连同他们自己就将全军覆灭。而在寒冷和饥饿中坚守包围圈的中国士兵同样表现出异常的勇敢,因为他们之所以忍饥受冻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给予美陆战一师以歼灭性的打击,他们决不允许美军就这样逃跑了。
在1282高地上,与美军展开争夺战的是第七十九师二三五团的一个排。排长叫胡金生。胡金生的营长在向他交代作战任务时,特别强调了1282高地的重要性:“高地下面就是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如果敌人从这里跑掉,我们的血就等于白流了!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守住它!”
1282高地的争夺战因此空前残酷。中美双方的士兵在高地上反复拉锯达七次之多。与中国士兵争夺高地的是美陆战队C连,这个连根据他们了解的中国士兵的战法,一开始就准备了大量的手榴弹,于是双方打的是一场混乱的“手榴弹战”。美军的飞机成群地在高地上飞,因为阵地上的士兵混战在一起,支援飞机不敢投弹,于是他们执行“威吓中国士兵”的任务。在第七次争夺战后,排长胡金生牺牲了,高地上只剩下两个中国士兵,一个是班长陈忠贤,一个是弹药手小黄。美军最后的冲锋开始了,小黄倒下了,陈忠贤在冲天的火焰中端着一挺机枪站起来,向密集的美军士兵愤怒地横扫,美军士兵再次退了下去。这次退下,美军就再也没能组织起对这个高地的进攻,因为这时G连的美军发现,柳潭里的美军已经撤光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在C连扔下死伤的美军士兵的尸体向下碣隅里方向逃跑的时候,美军的飞机、炮火对这个高地开始了猛烈的轰炸,美军工兵甚至引爆了高地上残存的炸药,整个1282高地立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由于中国士兵对柳潭里周围各高地的压力,作为撤退前卫营的美陆战一师五团三营直到下午近16时,才真正担负起为突围开路的职责。
在柳潭里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上,缓慢地走着美军长长的车队。这是美军最薄弱的时刻。在公路两边的几乎每一个高地上,都有中国士兵射向公路的子弹和追击炮弹,而且,没过多久天就黑了,美军的飞机不能来支援,美军士兵知道该他们倒霉了。中国士兵从公路两边的高地上冲下来,以班为单位抵近美军撤退的队伍,先是用手榴弹进行试探,然后干脆就径直冲进来。美国士兵在令他们魂飞魄散的黑暗中拼死抵抗,撤退的队伍一次次被迫停下来。美军军官们一次次地组织抵抗,尽最大的努力不使撤退的队伍溃散。美军的主要炮兵火力105榴弹炮因为没有了炮弹而成为废铁,将死亡的美军士兵的尸体绑在炮筒上带回去是这个钢铁家伙现在惟一的用处。一辆满是伤员的卡车仓皇中撞上一座小桥的护栏,桥被撞塌,卡车连同伤员一起掉入冰河之中。轻伤员挣扎着爬上岸,而用绷带捆在卡车车厢上的重伤员立即没有了踪影。在地面美军的强烈要求下,美军飞行员在扔下大量的照明弹之后,破例开始在夜间进行火力支援。飞机扔下的炸弹不可避免地使双方的士兵都受到巨大的伤亡。飞行员们也许感到这样的低空轰炸实在是太刺激了,当地面要求他们向公路边的一个高地进行火力支援时,他们竟然在一个有中国士兵身影出没的小山脊上使用凝固汽油弹和500磅炸弹整整轰炸了25分钟,他们说他们要使那条小山脊成为“世界上最没用的地皮之一”。
从柳潭里撤退的第一夜是美军陆战一师大批伤亡的夜晚。天亮之后,美军的支援飞机几乎贴着陆战队士兵的头顶掩护着他们一寸寸地撤退。
按照战斗的常规,这一夜应该是美陆战一师的两个团全军覆灭的一夜,但是,最善于夜战的中国军队没能抓住时机将其歼灭,原因除了中国士兵的饥饿和弹药不济之外,对于中国士兵来讲,威胁最大的就是美军的空中支援,这是没有任何空中支援和防空火力的中国士兵无法克眼与战胜的,只要天一亮,中国士兵几乎不能在战场上露面。如果说中国军队哪怕拥有少量的空中力量,美军陆战队在这一夜就将血流成河。拿美军陆战一师作战处长的话说:“如果中国军队拥有一定数量的空中力量和足够的后勤保障,陆战队肯定一个也别想活着跑出来。”
史密斯师长在布置撤退的时候,有一项决策是至关重要的,就是派出一支部队离开公路,利用野战越野的行军方式迅速突向德洞岭,与坚守在那里的F连会合,巩固那个卡在撤退路线上的最关键的要地。
担任野战突破任务的是陆战七团的一营,其营长戴维斯中校是七团团长利兹伯格亲自挑选的。戴维期中校,毕业于佐治亚工业大学,二战中他作为一名营指挥官在佩累利乌岛上有过上佳的表现。利兹伯格对戴维斯是这样表述自己的想法的:我们必须营救F连,并且加强德洞岭高地的力量。中国军队认为美军士兵只会在公路上作战,而事实上也是如此,以往的战斗表明,美军士兵一旦离开公路,就是死路一条。这一次就是要让中国人吃上一惊。
戴维斯中校进行了精心的准备。除了把这个营里的伤员和身体不好的士兵挑出来留下之外,特别加强了全营的火力配备,包括各种武器都是双倍的编制,迫击炮的弹药数量也增加了一倍。士兵除了每人携带四份口粮外,还必须背上一发炮弹、一副防止冻伤的鸭绒睡袋、双倍的机枪和步枪子弹以及其他必须的野战物品。这样,一营每个士兵的负重达到50多公斤。为了联络不中断,戴维斯把通常使用的SCR-300便携式无线电台换成了可远距离通话的AN/GRC-9背负式无线电台,炮兵联络人员还携带了通讯距离更远的SCR-610电台。
戴维斯营的路线首先要通过有中国士兵坚守的1419高地。原来认为大白天拿下这个高地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根据通报,在这个高地上坚守的中国士兵已经坚持了三天而没有过任何补给,美军认为高地上的中国士兵不饿死也必定冻死了,即使万一幸存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了。但是,美军士兵很快就发现,坚守这个高地的中国士兵依然表现出超常的坚强,一个美军连队整整打了一个上午,无论空军配合得多么紧密,无论1419高地上远远看上去大火熊熊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生物存活,可是美军士兵就是爬不上去。攻打这个高地的战斗从早上一直进行到黄昏,利兹伯格两次增加攻击兵力,最后参加攻击的包括戴维斯营的一个连队在内兵力达到四个连接近800人,并且,还加强了飞机、榴弹炮和追击炮的支援,1419高地最后被美军突破的时间是晚上19时30分。
戴维斯营还没有真正出发就损失惨重,利兹伯格不得不另外给戴维斯又补充了一个连的兵力。
夜晚21时,戴维斯命令他的营向德洞岭进发。白天打了一天仗的士兵们浑身破烂,沉重的军服里已被汗水湿透,而此时戴维斯看了一下温度计,零下24℃。他对士兵们说:“如果在这个温度里穿着湿内衣就地过夜,是自己找死,我们必须连夜出发。”
应该说,戴维斯营的行动确实出乎中国军队的预料之外。美国兵没有夜间在没有道路的荒山中行军的先例。在没膝深的雪中一步步地走,美国兵们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不断有士兵掉队,不断有与中国士兵零星的战斗,黑暗中的冷枪和冷炮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戴维斯不敢打开电台联络,不敢弄出任何声响,只有在士兵们走不动了时,他才连踢带拉地叫几声,实在走不动了,就命令士兵们躺在睡袋中睡上一会儿。危险始终存在着,就在戴维斯钻进睡袋的时候,一发冷枪子弹穿透了他的睡袋,他说:“几乎剥了我的头皮。”
被死亡的恐惧和严酷的环境折磨得有些恍惚的美国兵常常偏离开预定的路线,几次差点走到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去。朝鲜战争后晋升为少将的戴维斯回忆道:
沿途有一些中国人挖的工事,我常常下到这些工事里,用指北针判定方位。我两次把军用雨衣披在头上,然后趴在地上,借手电筒的光亮,校正我的地图,以检查行军的方向。我把头对准一个方位物,然后关上手电,掀开雨衣,走出工事判定方向,可我常常想不起来我在雨衣下干了些什么,站在那里茫然发呆。我不得不再走下工事,从头做起。所有的人都三番五次地找你,好弄清楚要干什么,实际上严寒使我们完全麻木了。
12月2日拂晓,戴维斯营到达德洞岭附近。在接近F连时,他们又受到中国军队的顽强阻击。经过一上午的战斗,11时,戴维斯营与F连会合了。
戴维斯营以巨大的伤亡换取了使整个美军陆战一师能够从覆灭的厄运中逃生出来的希望。
3日,陆战一师两个团的主力撤退至德洞岭。整顿队伍之后继续向下碣隅里撤退。车辆上的伤员已经满员,不得不把一些伤势较轻的人赶下车步行。两个团长的吉普车上也挤满了伤员,默里和利兹伯格不得不和士兵一起走路。长长的车辆和步兵混杂着,序列混乱地向前移动,公路两侧是派出负责掩护的连队,头顶上的飞机不断地报告着中国军队目前的阻击位置和兵力。这一天,海军陆战队的飞行员们进行了145架次的出动,除了向一切可能有中国军队阻击的山脊轰炸外,还不断地空投地面要求的任何物资,包括车辆使用的汽油。
4日,美军陆战一师五团、七团撤退到下碣隅里。
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的距离是22公里,陆战师先头部队在这22公里的距离内用了59个小时,后卫部队则用了77个小时,平均每小时走300米,每前进1公里需用3个小时。在撤退的路上共有1500人伤亡,其中的500人是冻伤。
《纽约先驱论坛报》随军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丝在目睹了美军士兵撤退到下碣隅里阵地时的情景后写道:
我在下碣隅里看见了这些遭到痛打的官兵,不由想到他们如果再受到一次打击,究竟还有没有再次逃脱的力量。官兵们衣服破烂不堪,他们的脸被寒风吹肿,流着血,手套破了,线开了,帽子也没了,有的耳朵被冻成紫色,还有的脚都冻坏了,穿不上鞋,光着脚走进医生的帐篷里……第五团的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灵一般,与指挥第五团成功地进行仁川登陆时相比,完全判若两人……而“像落魄的亡灵一般”的默里中校自己说道:
打开血路的五天五夜就像是一场噩梦,是海军陆战队不曾有过的最坏的时候。在柳潭里的附近,我每天晚上都会想大概不会再见到天亮了。
美国海军陆战队从东线撤退的消息立即在美国国内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认为这是美国军队巨大的耻辱和失败;另一种则认为这个撤退是“一个壮举”。
无论怎样说,美军从东线撤退是中国军队在整个朝鲜战场上所获得的巨大胜利的结果。它证明至少截止到此时此刻,战争的主动权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中国军队的手中。至于美军为什么能够从严密的包围中撤退出来,有人认为是东线的中国军队兵力过于分散的结果,也有人认为是由于武器装备、后勤供应和通信设施的巨大悬殊造成的。
战争的胜负从来都是多种因素集合的结果。
对于美国方面来讲,没有战略含义的,完全是保全性命的撤退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被迫的行为,是对美国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的无情嘲讽。
而且,撤退到下碣隅里,并不意味着噩梦的结束。对于美军陆战一师的士兵来讲,他们的地狱之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