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谷机场,惠特尼上校晋见了罗伊·盖格少将。盖格少将没干几天,就被史迪威上将替代。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因同情共产党,力主用援华物资武装朱德、毛泽东的抗日部队,被蒋介石赶出了中国。史迪威将军是马歇尔元帅的好朋友,马歇尔元帅一转手,就把他任命为第十集团军司令官。强大的第十集团军将作为主力,在九州登陆,史迪威将军会创造远远超过他在缅甸战场的辉煌业绩,向日本人报复他在北缅撤退中蒙受的耻辱。他在一九四二年五月曾说:“我们丢脸地进入了地狱,并且一路挨打。我们必须找出其原因,然后打回去。”
今天,这句话也将象麦克阿瑟元帅那句“我一定回来”一样应验。
罗伊·盖格中等个子,短胡须,很慈祥。他和霍兰德·史密斯中将完全是一副阴阳模。然而他们同样是优秀的军人。军人并没有固定的形象,智将、勇将、仁将、懦将、猛将,凡心有灵犀者,凡刻苦学习者,凡立志献身者,均可史册留名。
盖格以第三两栖军军长身份,向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宣布太平洋战区司令尼米兹的命令,任命惠特尼为“海魔”师师长,并同时晋升他为海军陆战队准将。
“惠特尼准将,好好指挥你的‘海魔’,让它变成咬死日本人的真正魔王。”
罗伊·盖格同惠特尼握手,打开香槟酒为他祝贺。“查尔斯,马上去关岛,尼米兹上将想具体了解冲绳的战况,修改谢尔曼将军的新计划。说实在的,你打得真不赖,先后指挥过两个师的团队,从头打到脚。切斯特想见见你。你认识他吗?”
惠特尼摇摇头。“不认识”。
“那就好好见见海军上将吧。兴许,你会有意料不到的前程。”
惠特尼心中苦笑。自从那天他看到清冈杀死妇女以后,他对战争和杀戮已经厌倦了。他一度对军人抱着美好的幻想,梦见自己成为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去建立功勋。现在,他终于开始指挥一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伟大的成功之路已经在脚下铺展,他却在暗想脱下戎装,回到凯尔索镇,同父亲、母亲、范尼尼、戴维,还有未曾出世的小家伙,共享人生之乐。他的英国式的进取精神,美国式的冒险作风,荣誉心,事业心,全都被一种东方色彩的暖融融的家庭感和幸福感取代了。东方的伦理,西方的进取,也许是人类之车的两只轮子吧。
读谷机场修整一新。大批战斗机和轰炸机停放在滑行道边。有陆军的飞机、海军的飞机和海军陆战队的飞机。起落滑行,频繁往来,忙得如同纽约的航空港。
不久前,五月二十四日夜里,五架老式的日本一式陆攻轰炸机冒着大雨在这里强行着陆。美军雷达发现以后,高射炮火打掉了四架。最后一架带伤用机腹在跑道上着陆。从破裂的机身里冲出十几名日本敢死队员。他们是奥山道郎大尉的“义烈空挺队”。奥山大尉等人浑身挂满了炸药,冲入停机坪,连续炸毁了三十余架飞机。在燃烧瓶和飞机烧起的青白色火光中,日军敢死队员大声喊叫,用机枪杀伤到处逃窜的美军空勤人员。最后他们又点燃了七万加仑的两个航空油槽,把整个机场烧得象一个巨大的篝火堆。
载着查尔斯·惠特尼准将的C-54型运输机飞离了跑道,直升蓝天。四架P-51野马式战斗机在它上方护航,飞机绕岛半周后,向东北方向硫黄岛飞去。青葱的冲绳隐现在云隙间,它象一个字母W和一个T连起来。惠特尼想,如果W表示“战争”(即War),那T就表示“协商”(即Talk)。但愿人类的这场浩劫过后,会换来长长的和平。
机身下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查尔斯·惠特尼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起身离座,穿过隔门走进驾驶室。他找到上尉机长:“喂,上尉先生,我是惠特尼准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请将飞机的航线再偏北一点儿,我想看看那个‘帝国’。”
英俊的上尉立刻笑了,露出白牙:“我叫华特,我正巴不得如此呢。日本的战斗机不是被公牛哈尔西打光了,就是藏起来留着等我们登陆的时候当神风机用。据说没有什么麻烦。”他指指上面。“那些小伙子们也正在抱怨执行一次和平的例行护航任务呢。”
C-54向北飞去。
季节性的热带气旋已经扫掠过冲绳海面,沿着东海吹向中国大陆。台风过后出现了晴天。奄美大岛、吐葛喇列岛、大隅诸岛从机翼下的云缝间向后退去。机群已经接近了日本本土列岛。机长说得对,日本沿海的天空干干净净,毫无战争气氛。四架P-51警惕地跟随着运输机,如同忠诚的苏格兰牧羊犬。
种子岛也飞过了。
华特上尉从驾驶舱的隔门中走过来:“先生,九州到了。”
佐多岬出现在机翼下。C-54向右转弯,沿着九州东海岸飞行。
左翼下出现了一片莽莽苍苍的大陆,一望无边。沿海的坡地上开了梯田,种着稻米和杂粮,杂乱得如同印度僧侣的袈裟。大大小小的池塘象银镜片一样反射着阳光。大片的阔叶林覆盖着九州山脉。华特上尉心领神会地降低了高度,透过稀疏的薄云,能看到城镇和乡村,看见河流、桥、公路、机场、港口、船,甚至是人。
它就是日本吗?
这就是布满了火山和温泉、在频繁的地震中寝卧不安的国家;自夸是东西方文化熔炉的国家;驾信佛教、神道教、孔教的国家;时而自卑又突然狂妄的国家;在几张榻榻米纸板房中做着帝国梦的国家。这就是那个拼命学习又拿老师开刀的民族;刻苦奋斗却又极端轻生的民族;讲究花道、茶道这种家庭雅兴却又屠杀了上千万异国人民的民族;创造了浮世绘、友禅绸却又生食人胆的民族,讲究自己民俗节日却又把别国人民投入血海的民族;祈奉自己神社却又毁坏他国祖坟的民族;借来外国文化却又想用自己杂七条八的文字和伦理去同化别人的民族;涌现了明惠上人、宗达和铃木成高却又造就了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和谷寿夫的民族……一切美和丑都在这里奇特地融合;一切善和恶都在这里奇巧地混杂,一切野心勃勃的进取和赤裸裸的凶残都在这里熔炼,一切进化和野蛮都在这里锻造。
它就是日本。
它的一切宗教、礼仪、道德、信仰、习俗、风情、文化和艺术都是那么神秘而难以思议。惠特尼同它打了四年仗,仍然感到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美国和中国、英国等盟国一起,最后终于战胜了它。
真正战胜了吗?
确实如此。麦克阿瑟元帅将率领百万大军在日本登陆。斯大林的红军立刻就要横扫中国东北。中国共产党、甚至是国民党的军队,也在咄咄逼人地逐退中国战区的日军。英军在缅甸和马来反攻。澳军在新几内亚扫荡。洛克伍德的“狼群”几乎吃光了日本船舰。李梅的“来自地狱的火鸟”快要烧尽了日本的城市。如果这一切盟国都嫌太慢,太不利索,死人太多,花费太昂费,那么,干脆让提尼安岛的五O九大队把那颗什么“超级炸弹”丢下去,把这个古怪、偏执、自信、狂妄、不屈不挠、扩张成性,从语言到思维方法都和别人不一样的民族从地图上抹掉。
那样就能结束一切吗?
日本经过八十年的改革、维新、扩张、侵略之后,重新被剥得赤探裸的,俯伏在胜利者们脚下,思索自己文明应该走的正确历程,难道,在太平洋广大战区作战的盟军士兵、水兵、陆战队员、飞行员、卡车司机、工兵、妇女辅助队员,不同民族种族的老百姓、工人、农民、商贩、知识分子,他们流血、牺牲、致残、出力,忍饥挨饿,就是为了从被宰割者一跃而变为宰割者吗?
历史如流沙,战胜、战败时时发生。然而,民族总是不朽的,文明总是不朽的,正如同这个蓝色的星球。
应该怎样对待战败的日本呢?
查尔斯·惠特尼揽尽心智。必须审判战争罪犯,必须强制解散军火托拉斯,解散全部军队和军官团,铲除滋生战争的地基。也许,还要给日本一部西方式的宪法,(难道西方就没有进行过侵略的战争吗!)给日本人以民主,给人民以言论自由,诸如此类。或者使日本变成一个二等民族。然而这一切都能解决问题吗?都能保证日本不象德国一样,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东山再起吗?日本是一个精力何等充沛的民族,它怎能甘心忍受战败的屈辱呢?
也许,应该用什么外科手术来除去它的毒瘤。不,应该是内科。让它的人民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是用丑恶野蛮的侵略战争,而是用它勃发的精力和进取精神,去为未来的亚洲和世界和平与稳定,尽到自己的职责。
飞机接近了四国岛的足折岬。P-51的战斗机飞行员报告说,四国基地的日本战斗机已经升空,前来截击。
惠特尼准将下令向东飞行,脱离日本海岸,在硫黄岛加油,再飞向关岛。
他已经有了一个糊模的结论:盟军打碎的是一个军阀专制的血腥污浊的旧日本。民族不会死。一个新的日本,会象从火焰和灰烬中飞出来的凤凰一样,诞生在这一片磨难重重、多灾多事的岛群上。
他祈祷新的日本是一个真的日本,善的日本,美的日本。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九日初稿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日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