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攻击波的美机撤走以后,“大和”舰上到处是浓烟烈火。通往高射炮和机关炮的电话已经断线。军舰的甲板被血弄得滑溜溜的,没有一处地方不堆着弹壳和血肉模糊的尸体。防空指挥所的士兵不得不撤上沙子,跌倒的水兵还没爬起来,就遭到敌机的扫射。凶恶的F4U海盗机俯冲下来,近得可以看清驾驶员的脸。战斗异常炽烈,谁也顾不上谁。水线下舱室中的应急队员们拼命同喷泉般的海水搏斗,直到自己被淹死。电气线路发生故障,水泵和舵机都无法启动,水兵们只好用手压泵和液压舵机来排水和操纵军舰。在布满五颜六色烟团的天空中和水柱如林的大海上,“大和”舰使出浑身解数同一百多架飞机搏斗,雨雾蒙蒙,炮弹穿梭,大海怒吼,天空雷鸣。“大和”喷射出大量的炮火,来对抗纠缠不休的飞机。它挨的炸弹和鱼雷越多,射击就越疯狂,似乎把更多的子弹和炮弹发射到天空中,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似的。水兵们已经打昏了头,仿佛在梦境中作战。

炮塔里的炮烟越来越浓。抽风机的电源断了,烟排不出去,三四名炮手被熏倒。清冈正照让人把他们抬到甲板上醒一醒。他也背着一名昏迷的水兵钻出蒸笼般的炮塔。外面下着细雨,使他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看见主桅上飘着“Z”字旗。不禁对有贺大佐的战斗精神感到钦佩。

军舰的横倾越来越严重。有贺大佐在扩音器中不断喊着:“赶快复员!赶快复员!”

大约挨了六七条鱼雷的左舷各舱室此刻已经灌满了海水。抽水机抽水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海水灌入的速度,唯一的办法是往右舷各舱室注水。然而右舷各舱里都是弹药、燃油和涡轮机组。

清冈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右轮机能是全舰最大的舱室,如果往右舷的轮机舱注水,大概可以注三千吨海水,“大和”舰也许会恢复平衡。但机舱里还有几百名水兵在干活呀!

几乎在他闪过念头的同时,他听到有贺大佐在喊,“右轮机舱注水!快,右轮机舱注水。否则战舰将无法作战。”

清冈的脑子轰地一声。置几百个水兵的生命于不顾,悍然连人带轮机舱全部淹掉,有贺舰长豪爽的外貌下有一颗冷酷的心。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有贺幸作的命令。

命令立刻被执行了。只有很少的人从积水的底舱中爬出来,所有的水密门都被封死,防止浸水扩延到其他舱室。死在战斗中是一回事,被自己人淹死又是一回事。如果轮机兵们的死亡能挽救“大和”舰的话,清冈正照默默地为他们祈祝冥福。

航速渐渐慢下来,右轮机完全停伡了。“大和”舰只剩下一半马力,但横倾仅仅停止了,并没有纠正过来。伊藤中将向联合舰队司令部发出电报,出于“大和”的电台已经不堪使用,由“初霜”号驱逐舰代发:

天一号作战部队战斗速报第一号

四月七日,同敌舰载轰炸机和舰载鱼雷机交接。“矢矧”中雷二枚,无法航行。“大和”号被鱼雷和航空炸弹命中。除驱逐舰“冬月”、“雪风”外其余战舰非沉即伤。

电报发完,伊藤整一中将认为:突入作战已经无法成立;目前尽可能抢救各舰的生存者;把自己的幕僚转移到“冬月”号驱逐舰上。至于他自己,则准备同“大和”共存亡了。

清冈正照满脑子都是轮机舱里水兵们被淹呼救的惨状。被敌人杀死就够倒霉了,还要为自己人做出牺牲。战争魔鬼再一次露出了它的獠牙。

“大和”舰的横倾已经达到了15度,主炮无法射击了。清冈拉住炮塔上的铁扶手,象一个木头人似的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一号炮塔出乎预料地又响了几声。由于严重的横倾,炮弹都打到天上去了。射击,就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打得上打不上倒无所谓。

第四攻击波的美机飞来了,引擎声沉重地擂击着海面。遍体鳞伤的“大和”舰还要做出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的对空炮火依然那么猛烈,仿佛连续命中的炸弹和鱼雷对它毫无影响似的。美国飞机在空中撒着干扰雷达的铝箔条。然后鱼雷机和SB2C俯冲而下,投入攻击。丧失了一半航速的“大和”舰躲开了大部分鱼雷,但仍然中了四枚鱼雷。开始的两枚打在右舷、居然恢复了6度的横倾。等左舷激起了高大的水柱,“大和”又迅速地向左倒去,很快就倾斜到35度。

有贺舰长下达了命令:“全体乘员登甲板。”

这实际上已经是弃舰的信号了。

清冈正照向舰桥走去。倾斜的甲板使他行走困难。他看见有的水兵把自己绑在建筑物上,有的穿上了沉重的钢制防弹背心,准备自沉。一名军官戴着白手套,握着一把军刀,他的双腿已经被炸断了。所有活着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右舷靠,“大和”舰水线下的暗红色船腹露出了海面。许多水兵痛哭流涕,一名军官却泰然自若地抽着烟。一个水兵竟然拿着饭盒拼命吃最后一餐饭。右舷的高射机关炮还在继续射击,仿佛要打光所有的子弹,而左舷的所有枪炮都因横倾严重而中止了射击。各个舱口都有水兵钻出来,其中不少人负了伤。但人数远远不是全部,相当大一部分人已经战死,或者被海水永远封死在船舱里了。

有贺大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全体人员离舰!”

人们迟疑不动。

军舰已经倾斜到60度。甲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但仍然无人离舰。人们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有人唱起了“君之代”,于是大家都齐声唱起来,仿佛要用歌声来压倒美国飞机的引擎声。

清冈正照少尉在这一时刻想起了父母,看到了自己故乡的茅屋和街道。接着,舰上响起一片“万岁”声。

清冈一步一步挪到了“舰长训话处”下面。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也许,他是从一个生物学者的角度去观察一个垂死者的表演,虽然,他自己也是要死的。

有贺出现在那块平台上。他戴着指挥用的白手套,一只手握住栏杆,另一只于提着一只沉重的罗盘仪。那是“大和”舰的罗盘。

塚本水手长拿着一件防弹钢背心,问有贺大佐要不要穿上,有贺淡然地笑笑,拒绝了。清冈正照以为有贺会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讲。

“大和”舰的倾斜达到了80多度,军旗已经触及波涛。突然,发生了一连串猛烈的爆炸,清冈正照一下子被地了出去。一块灼热的钢片戮进他的肺部,剧痛使他几乎失去知觉,身子仿佛被锯开似地痛彻五脏六脏,他猜可能是自己的肋骨断了。

……他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漂满重油的海面上。他向四周看去,威武的“大和”舰已经消失了。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列舰,它的灭亡悲则悲矣,却非常不值。苦难总算结束,清冈正照在痛苦中感到一阵轻松,他总算获得了解脱。如果说整个日本此刻就象“大和”舰在进行它的悲剧性航行和作战,那么,大和民族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这种解脱呢?

清冈正照没有穿防弹背心。盐水浸蚀伤口,使他几乎麻木了。他用单臂划水,游向“冬月”号驱逐舰。每游一下,如行刀山。布满重油的海面很平静,但粘乎乎的油膜妨碍了游泳。美国飞机一再俯冲下来,向落水者扫射,激起清冈极大的愤怒。战争固然容不得人情,但海军从历史上看还是讲骑士精神的。射杀毫无防御能力的落水者,说明美军一直在执行一项残忍的报复政策。联想到B-29轰炸机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毁日本都市中的居民区,“大和”舰沉没的时候美机的疯狂杀戮也就不足为奇了。日本民族还要熬过多少深重的灾难?还要付出多少牺牲?他快游不动了……

神哪!什么时候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