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迎接“将军”的既有鲜花,更有无情的炮火。
当年,麦克阿瑟退守巴丹的时候,曾宣布马尼拉为“Opencity”(不设防的城市)。这是高级统帅在战争中的一种骑士风度。巴黎就曾被宣布为“不设防的城市。”这次“将军”反攻吕宋,认为山下是一个欧洲化的现代将军,对于极易被围困的马尼拉会放弃防御,当作“不设防的城市”,把这座东方名城保存下来,他觉得山下与他会有这种默契。据山下战后供称,他已经放弃了马尼拉,他的司令部早就转移到碧瑶的深山中去丁。可是。马尼拉归海军防守,他连海军的一个连也指挥不动。
日本是列强中唯一陆海军分立的国家。整个战争没有一个最高统帅。天皇不过是精神上的象征,首相应只是行政官员。所谓陆相、海相都是从英国学来的一套制度,并无真正的实权。真正指挥战事的是陆军参谋总长和海军军令部长,空军分别配属陆海军。前者靠参谋本部行使职权,后者直接同联合舰队挂钩。陆海军完全是平行的,谁也管不了谁。这种制度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时代尚能运转,到太平洋战争中后期就完全失灵了。日本的陆海军就象一辆没有车夫的两架马车。
驻马尼拉的日本海军部队归大川内中将指挥,他们丝毫也不打算拱手奉送菲律宾首都。他们已经失去了白己的舰队,既没有受过正规的陆战特别是山地战训练,也不打算到山野和密林中去苦斗。他们准备去死,不但要体面地死,还要拉上一个殉葬品,这就是美丽如画的马尼拉。
开始,一切顺利。莫奇少将的坦克直接冲入马尼拉城。大批战俘被解放,市民们从家中涌上街头,流着热泪,诉说生活的苦难和日军的暴虐。当骑一师的战车抵达纵切马尼拉城的巴石河西岸时,一切全都改观了:日军的魔王们从地缝里钻出来,把钢铁和火焰倾泻到马尼拉两城区。痛苦而又无法避免的巷战开始。
大川中将直接让岩渊海军少将爆破马尼拉城。岩渊把马尼拉划成数块地区,指派自己的工兵和炮兵分区爆破和炮击。庄严的古堡变成废墟,巍峨的饭店化为瓦砾。街道被碎石乱瓦和尸体堵塞,躲过了许多世纪的动乱、人祸和兵燹的价值连城的古迹顷刻之间化为飞灰。日军已经不成其为一个由武装的男人组成的集团,而是一种对整个人类、整个文明、整个自然界怀有一种变态仇恨的兽群。
巴石河上的一切桥梁:中国式的木桥、西班牙式的石桥、美国式的水泥桥和钢桥全部被炸毁。日军在东岸的永久工事和地下室里做好了一切准备,让美国用它最优秀的青年人的生命和菲律宾人的血,来换取他们豺狼一样的狗命和一座凄凉的废墟。真正的马尼拉已经永远消失了。
麦克阿瑟和肯尼跟随骑一师的先头部队进入了马尼拉市。激战方酣,流弹横飞他毫不在意。敌人退入马尼拉旧城中顽抗。老城的城墙还是西班牙殖民者的遗产,十二米厚,八米高,每隔一段距离,还有座哥特式的塔楼。在日军密集的自动火器和迫击炮杀伤下,美军伤亡直线上升。肯尼怒不可遏,力主用俯冲轰炸机夷平城墙和城楼。麦克阿瑟制止了肯尼,他认为轰炸机太不精确,特别是凝固汽油弹会把所有古建筑都付之一炬。(可是对于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用燃烧弹不分青红皂白地焚毁日本城市和古迹的行径,麦克阿瑟却拍手称快。)
肯尼愤愤不平。不轰炸就要白白地牺牲许多美军的生命。他哪里会想到:麦克阿瑟是把马尼拉当作他的私产呢!
大川中将和岩渊少将可没领麦克阿瑟的情,他们的抵抗越来越顽强,马尼拉市一点儿一点儿地消亡下去。麦克阿瑟火了。他批准了使用重炮。克鲁格立即调来155毫米“长汤姆”炮团和105榴炮营,加上陆军团属75毫米炮连,对马尼拉抵抗点开始了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炮击。“长汤姆”在诺曼底滩头、冈城、瑟堡、安特卫普等欧洲地区和城市享有盛名。每当它放平直瞄射击的时候,德国人总是喊:“哎呀,别打了,我们投降,我们就怕‘长汤姆’。”它的一枚炮弹足以把一栋混凝土大楼齐根削平。肯尼对此事一直困惑不解:难道“长汤姆”的效果同俯冲轰炸机有什么两样吗?
麦克阿瑟前往已被巴奇解放的彼利彼德集中营和圣托马斯集中营。一六一一年创立的圣托马斯大学是一座庄严的建筑,是菲律宾文化的象征,却被日军改成集中营,臭气冲天,白骨遍地。在那里,他被数以千计的形同骷髅的战俘包围了。他们见了他,哭得泣不成声,麦克阿瑟声音发抖。他如道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他。他救了他们,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他们为他受了罪,受了苦,他难道不该来看看“他的孩子们”吗?
战俘们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耗光,虽然肯尼的飞机不顾危险曾向集中营空投过大米,但战俘们十之七八都病饿而死丁。他们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从巴丹的“死亡行军”到马尼拉的“食人魔窟”,九死一生,二百斤大汉仅剩四五十斤了。与其说是靠体力活下来,不如说精神上还支撑着不想死亡。
一个衣不蔽体,双脚赤裸的巴丹老兵认出麦克阿瑟来,他默默地走到“将军”跟前,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句,“您回来啦。”
另一位军官淡淡地说:“您到底干了这件事。”
麦克阿瑟点点头:“I'm a little late,but we finally came.”(我来迟了一些,但是我们终于回来了。)
他把大批好酒送给这些战俘们,他们被威士忌刺激得有了点儿活气,才知道自由已经不是一个梦了。
麦克阿瑟不顾劝阻,穿过马尼拉西城的废墟,向巴石河前进。他对马尼拉的街区极为熟悉,穿街走巷,健步如飞,一点儿也不象一个年满六十五岁的老人。菲律宾官员拉李·莱赫巴斯先生和安德莱斯·苏里亚诺先生在他两边走着,几乎跟不上他。他们穿过一条大街,看到整整一排日军肃立在车厢里,菲律宾人吓了一跳。麦克阿瑟却连理也不理,他早知道那是一车集体自杀的日军。
他们终于抵达巴石河西岸,在河对岸密布着日军阻击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即便一个劣等射手也能打中麦克阿瑟。埃凯尔伯格医生劝“将军”不要毫无价值地暴露自己。麦克阿瑟连头也不回:“没什么危险。他们中没有真正象样的狙击手。他们从不认真瞄准,往往是一有动弊就乱开枪。”可是他却笑着拍拍年轻军医的背;“靠着我点儿,他们可是要打中你的。”
他怀着一般强烈的怀旧之情,随步兵三十七师的部队渡过巴石河前往马尼拉大饭店。战前,那里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他希望重新在那间堆满书籍的房间里回眸他走过的斗争之路。菲律宾官员告诉他:马尼拉大饭店依旧未动,他的房间里无人居住,书架被封,连他珍藏的书和纪念品也原封未动,甚至简的房间里的梳妆台上还放着她当年的香水、口红和一个贵重的大花瓶。日本人或许是以战胜者的居傲心理,把它当成一个麦克阿瑟纪念室吧。
麦克阿瑟冒着炮火前进,一心想把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厦夺回来。那里有他的军事藏书,有他几十年中收藏的各种纪念品,有他仓促撤出马尼拉时丢下的一切私人物品,从衬衫、鞋子到各种勋章。将来他升入天国,这些东西将告诉后人们: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做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著名人物。
不等他和二十七师的尖兵部队接近马尼拉大饭店,突然,“轰隆”一声,大厦底座上腾起了巨大的烟团,把整座大楼吞没了。烟团渐渐变成一朵蘑菇云,越升越高,它的底部是嫣红的火焰和浓黑的烟。三年来,他一直在梦中看到这栋象征他命运的大厦。现在,他真正见到了真实的马尼垃饭店,而这栋伟大的建筑却在眨跟间化成了一个梦。
他发疯似地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一支汤姆森冲锋枪,跟随着美军冲入一团烟火的饭店。他猛烈地射击,似乎只有射击才能发泄他的悲愤。一具敌人军官的尸体绊住了他的脚,他狠狠地一脚踢开。他大声呼喊,打光了一个又一个弹夹,仿佛象二十八年前他在“彩虹”四十二师亲自率兵攻入法国马尔奴突出部那时候一样。他的精力耗尽了,子弹也打光了,他斜依在一根楼梯柱上,垂下限睑,茫然地盯着楼梯上沾满血迹的灰块。一位少校从他面前冲过,兴奋地张嘴狂喊:“打得真他妈带劲哪!”“将军”一言不发,他的希望全破灭了。他的房间和饭店一起烧光了。他的神经被绝望和伤心打断,他抑制不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整个马尼拉都处在激战的旋涡之中。马尼拉之战是太平洋战争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都市巷战。硝烟滚滚,血肉横飞。自从一五七○年西班牙人马丁·德·果依提把这片地方别做,梅尼拉以来(第二年六月才被命名为马尼拉)它已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洗礼。一六四六年荷兰人打败了西班牙人占领了马尼拉。一七六二年英国人也攻克过马尼拉。一八一五年西班牙海军陆战队又登陆收复了马尼拉。八十三年后,美国海军上将乔治·杜威在马尼拉湾歼灭了西班牙舰队,马尼拉又落入美国人手里。菲律宾人立即又在马尼拉发动了反美起义。从一五八四年就用巨石砌成的内城城墙。目睹了这一切变迁。它似乎象金字塔一样永恒,对世人的纷争订斗视力过眼云烟。岁月、风尘、热带的酷日和暴雨都无法撼动它的花岗石基。现在,美军和日军的炮弹和炸药,却把它彻底夷平了。雄伟的圣奥古斯塔教堂,马尼拉大教堂、电影院、繁华的圣克鲁兹商店街、穷困的托恩多贫民区、邮电大楼、灯红酒绿的饭店、历史悠久的博物馆也统统化成瓦砾。十二万马尼拉居民在战火中丧生。马尼拉已经成了象斯大林格勒、华沙、汉堡、德累斯顿一样的死城。日军的血手象揉烂一把冷香茉莉一样把马尼拉的芬芳、秀丽、娇艳都撕成碎片。大作家维克多·雨果说过一句留传千载的话:“L'Espagneetsa vertu,L'Espagneetsa grandeur,tout S'enva!”(西班牙及其美德,西班牙及其光荣,全部都已消失!)
在一九四五年二月里,这句话里的“西班牙”是否该改成“马尼拉”呢?
麦克阿瑟一行人在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去马拉卡南宫的路上有一座马尼拉清真寺,它受到巴石河东岸炮火的破坏,屋倒墙颓。在败壁下坐着一个老年妇女。她干瘪的树皮似的老脸上镶着两只混浊无光的眼睛。炮声响一下,她都要抖半天。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一只靴子也丢了。她嘴里呐呐念着什么。麦克阿瑟俯下身去细听:
Santo Dios
Santo fuerte
Santo inmortal.
Libranos Senor dela Peste
Ydetodomal.(西班牙语:神圣的主,永恒之灵,无边神力。祈求我主,保佑你的臣民,不为灾祸所侵。)
他停下来,扶起那个老妪,向随从们要了几个钱--他自己是从不带钱的--塞到她的手里。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马拉卡南宫竟然完好无损。这座两层楼的石质建筑物是一八六三年专为西班牙总督修建的。二层的玻璃窗顶部呈半圆形,嵌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一楼全是方形的或有弯顶的拱门,院内种着奇花异草,树立着精美的雕塑。宫内有豪华的水晶吊灯、中国古瓷器、西洋古钟、西班牙银酒器和中亚细亚挂毯。在马努埃尔·奎松总统任内,它是总统府。美国人称它为“菲律宾的白宫。”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红地毯、旗帜、丝绒帐幕和鲜花都搬入了马拉卡南宫。美军通讯兵将麦克风的扩音器接通了分布在马尼拉大街小巷的战场广播车和高音喇叭。岩渊少将的部队还在巴石河东岸因斯特罗姆区的一小块袋形阵地中顽抗。但美菲官员均通知市民注意收听重要广播。
上午十一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奥斯梅里亚、罗幕洛、苏里亚诺和其他美军军官以及菲律宾政府官员步入马拉卡南宫,庄严的仪式开始了。
麦克阿瑟头戴菲律宾元帅帽,身着军便服,鼻子上架着太阳镜,站到了麦克风前面。
女士们,先生们,
马尼拉居民们、美军官兵们,
全体菲律宾国民们:
三年多的岁月逝去了,它们是苦难的岁月、斗争的岁月和牺牲的岁月。自从我把我们的部队和装备从这座美丽的城市撤走之后,它就成为一个不设防的开放城市。它的教堂、博物馆和文化中心都因之得以在战火中保存下来,免遭战争的残酷洗劫。敌人却毫无人性,我原来过高地估计他们在绝望的困兽之斗中,会对这些文明的象征略加保护而不予摧毁,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防御价值。但是这些化为灰烬的建筑将会按它们的原样重建……总统先生,全力以赴,负起职责,率领国民们重建家园吧。我代表我的政府庄严声明,我们将根据法律提供各种援助。因此,你们重获解放的国家必将在自由世界大家庭中获得它的荣誉和地位。你们的首都,虽然被摧残得疮痍满目,也必将恢复到它应有的地位,它将是东方民主的堡垒。你们不屈的……
麦克阿瑟的声音呜咽难于自已。人们,包括最熟悉他的人,头一次看见麦克阿瑟用双手去抹掉滚落在面颊上的热泪。声音嘶哑地结束了又激动又痛苦的讲话:“我谦卑地、虔诚地感谢全能的上帝,给予了我们军队伟大的胜利。我请求在座各位同我一起,高声颂念主祷文……”
在参差不齐的祈祷声中,麦克阿瑟的眼睛盯着枝形水晶吊灯上面的拼花弯顶,又透过穹顶看到广漠冷寂的虚空。他仿佛能感到真实之中的造物主,帮助他逃出科雷吉多尔的虎口,在布里斯班和莫尔兹比港的艰难时日里给了他信心,在从米伦湾到摩罗泰的血战中给了他智慧和幸运,在菲律宾群岛的枪林弹雨中保佑他的生命。而和他同时走过这段历史路程的人们,有多少已经长眠在雨林、礁盘、珊瑚沙、岩穴、永久火力点上和深海中。他们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他沉浸在绝对的自我意念里,周围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象画家抹上了他一生巨制的最后一笔,作家点完了他一生创作唯一的长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乐队指挥领奏完他用一生时间创作和排练的唯一的乐章。他的生命,已经攀上了他事业和荣誉的峰颠。
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