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田健男中将为什么要从莱特湾撤退?

这个问题已经成了千古之谜。

大盐平内弘根据他从各方面收集的情况和资料,把莱特湾海战的四个战区总算搞清楚了。它们由北到南分别是:恩格罗角、锡布延海、萨马岛东岸和苏里高海峡。双方的损失也基本搞清楚了,结果当然是一边倒。日本海军损失战列舰三艘、航空母舰四艘、重巡洋舰六艘、轻巡洋舰四艘和驱逐舰九艘。而美军仅损失三艘航空母舰、三艘驱逐舰(还大都是些千把吨的“小家伙”)和一艘鱼雷艇。

日本海军无论从航空攻击、夜间炮战,还是白昼舰炮射击方面,都落后了一大截。因此,小矶国昭内阁的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关于比岛冲海战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这就是终结。”

大盐平完全同意。

然而,始终困扰他的是:为什么已经突入莱特湾,而临着众多目标和良好前景的栗田舰队,突然返身撤去?

直接的原因似乎是:栗田目标不明确。他到底是消灭敌人的航空母舰呢?还是集结在莱特湾的运输船?亦或是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和滩头堆积如山的补给物资?栗田太疲劳了,丧失了判断力。他刚出马,旗舰“爱宕”号重巡洋舰就被美国潜艇击沉,他自己落到海中,狼狈地爬上“大和”号。“武藏”舰被美机炸沉,似乎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刺激。他自己承担了责任,但他的参谋长小柳和作战参谋大谷争相把失职往自己头上揽。任何人连续三天三夜指挥一支庞大的舰队在鱼雷和炸弹的密林中作战,同时应付水下、水面和天空的威胁,判断力都必然会受到影响。通讯不灵。他不知小泽到底有没有诱开哈尔西——诱开了,而且诱得很彻底。哈尔西比尼米兹大三岁,尼米兹当士宫生的时候,曾在“切萨皮克”号教练舰上实习,舰长就是哈尔西的父亲老威廉上校,因此他根本不理会尼米兹的将令,更不用说是金凯德。保卫莱特湾是金凯德的责任,第三舰队的作战目的是歼灭敌人的机动母舰兵力。所以哈尔西一股劲地北上追击小泽。小泽中将彻底完成了任务,圣贝纳迪诺海峡一条美舰的影子也没有。

当然:大西和福留繁的空军没能掩护他的舰队,栗田深感幻灭。然而掩护了又能好多少呢!怕只能引起哈尔西的注意,而最后用舰载机把它们一扫而光。

受到敌人频繁的密码通讯的困惑,以为哈尔西已经南下,配合金凯德把栗田舰队一闷打尽。难道他不是抱着玉碎的决心吗?怕被敌人消灭,又何必制定“捷一号”作战方案呢?北路和南路损失这么大,不就是为了让他冲向莱特湾吗!

莱特湾情况不明,以为麦克阿瑟的运输船会作鸟兽散跑掉。当时栗田在萨马岛东岸,距莱特湾北边的塔克洛班六小时航程,美国船逃跑完全来得及。当年,凯利,特纳少将在萨沃岛海战之后就连夜溜跑了,因此落下骂名,几乎升不了中将,金凯德怎会不知其事?可是滩头物资总还在,“捷一号”难道没有估计敌舰会逃跑吗?

C·斯普拉格的飞机和南方两个美军护航母舰群的飞机干扰了他的队形。

美军可能使用了塔克罗班机场,利用陆基飞机攻舰。

都不成其为理由。只要用“大和”舰的大炮就足以使美军的护航母舰和塔克洛班机场统统完蛋。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大炮上。

大盐平根据他收集的一切资料——他朋友的、他同学的、海军中反东条派给的、近卫文度系统的军官给的,他们都资助他进行这项研究,战争无论胜败、教训必须记取——日本海军的炮术简直象一群公子哥儿在酒后行猎,根本打不上敌舰!

据重巡洋舰“利根”号资料,从“利根”舰桥上判断,共发射8英寸炮弹四百零八发,命中率1.7%。可畏的“大和”舰460毫米主炮,发射了约一百发,一发也没有命中!栗田舰队平均射击成绩:三万米时是3%,两万六千米时是6%。

够了。这就是自夸火炮命中率达到美舰三倍的世界第一的日本海军的炮术。凭这技术,就算是栗田不回头,突入莱特湾,又能取得什么战绩呢!

栗田本人解释说:舰队射击命中率低的原因是:错把航速低的斯普拉格护航母舰当成哈尔西的快速舰队母舰,估计敌舰航速失误;敌舰放烟雾,变换队形向四面八方逃走;错用了对付战列舰的硬芯穿甲弹,从薄皮的敌人护航母舰两侧穿了过去;敌人护卫舰艇施放鱼雷干扰,敌人舰战机攻击;天气恶劣,影响视界。

简直是弥天大谎。为自己辩护到这个程度,真是海军的羞耻。难道让敌人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当靶子吗?海军多年的训练不就是为了在各种条件下作战吗。美军的奥登多夫难道不是在黑夜里全歼了西村的舰队吗?

败仗牢骚多,胜仗捧场多。一点儿不假。

大盐平内弘丢下了笔,奋然而起。让海军战史家去总结比岛冲海战吧。他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他闲居家中,被甩出了战争的旋涡。他置身事外。开始,清冈正照介绍他参加了近卫文膀一伙重臣派的圈子。近卫、冈田一伙本想发起一个“倒东条”的运动,赶走东条英机,谈判一个体面的和平。谁知美军的时间表赶得太紧,六月十五日抢攻塞班,七月六日全部占领。东条鼓吹的“绝对国防围”被打碎,包括东京的全国大城市和工业地区都置于B-29的轰炸圈内。从开战前,东条就鼓吹的坚守外围岛链作为“不沉的航空母舰”的战略破产了。“绝对国防圈计划”也无人提起。近卫文磨想办而未及办的事,美国人替他办到了。

东条进行了最后的绝望挣扎。他四处奔走,企图加强内阁,赶在近卫之前,树立他的绝对控制权,但为时已晚。从天皇、皇族、重臣、财界、官僚到军内外的各种势力已经结成联盟。东条四处碰壁。天皇——木户内大臣方面提出以包括近卫在内的重臣入阁,建立“举国一致内阁”作为新内阁的绝对条件。然后,重臣们又一致拒绝入阁,终于把茕茕孓立的东条英机赶入了绝路。七月十八日,东条内阁宣告总辞职。东条本人还在梦想天皇重新敕令他组阁,或者起码保留陆相。没料到天皇根本不理睬他。铁杆统治派的新任参谋总长,原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不但拒绝东条留任陆相,还以东条“既然辞去首相和陆相,那他享受的以天皇特旨列入现役的规定也失去意义,东条应列入预备役”为名,把东条打入非军人的冷宫。墙倒众人推,作为太平洋战争发起人的东条英机,现在已经成了平民百姓,只等着盟军胜利以后把他送上绞刑架了。

本来被认为是顶天立地的东条,就这么快地失去了权力和地位。也用不着清冈正照等人去暗杀他,他在政治上已经死亡了。

东条内阁辞职以后,倒阁运动的发起者们认为现役军人寺内寿一、畑俊六等人都是东条派的基于,不宜出任首相。近卫等人走到台前,尚嫌过早——实质上近卫也没有解决战争的良策,他既无法控制军部,又不能打美国人的算盘——只有选择一个过渡性的内阁。在朝鲜担任总督的双手沾满朝鲜人血污的小矶国昭被推荐出来组阁。小矶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盟军的胜利不言自明。“大日本帝国”自日清战争以来半个世纪的疯狂扩张,终于寿终正寝。哪一个阶级、哪一种势力、哪一个人也挽救不了天皇制军国主义的命运。只有等待战争的结束,一切才会从头开始。这个“头”究竟从哪里开呢?

或许这个问题才有研究的价值。

政治运动啦,军事战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没有意义了。日本战败“投降”,只是迟早的事情。无独有偶,德国也发生了反希特勒运动,可惜失败了,一大群高级将领被绞死。即使施道芬堡伯爵和贝克元帅搞成功,希特勒被炸死,又能使德国避免“无条件投降”的命运吗?恐怕也不行吧。无论如何在心理上无法接受,要想结束战争,只有这一条路。

大盐平意识到了这一点,反而感到时间很慢,不禁焦躁起来。

他去同女仆赖子聊天。

赖子很年轻,鹅蛋脸,纤细腰,脸上有几点雀斑,人长得挺秀气。她的丈夫在中国华北战死了,赖子非常伤心。她的哀中之美,别有一番韵味。大盐平原来整天注意着严峻的政局和战局,哪里有工夫去留神赖子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仆,现在,他的神经松弛下来,发现赖子的格调并不俗气。

“赖子,你娘家在哪里?”

“滋贺县余吴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国所在的地方。”

“是琵琶湖北岸余吴湖的附近吗?我还记得关于余吴湖的天女羽衣传说呢。”

“是啊,大盐平公子去过吗?”

“去过。那年陆大放暑假,我们一伙同学高兴了,就说:去琵琶湖玩儿吧。后来我们还游了余吴湖,爬了墓谷山和安藏山。”

“真没想到公子会去我们家乡那么偏远的地方。”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去南洋作战,到拉包尔的距离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乡的情况还好吧?”

赖子的脸变得苍白,雀斑更明显了。她说:“在公子面前,我不敢隐瞒。家乡的境况苦极了。所有的男人都被抽去当兵。我们那地方本来男人就少,随着大都市的兴起,他们早就背井离乡,在外地讨了老婆,连回也不回来啦。种地的只剩下妇女和老人。姑娘们找不到男人嫁,咬咬牙也进了城。您看,我不也是来东京了吗。”

对于产业的兴起,在日本农村中引起的剧烈动荡,大盐平略有所闻。不过,他一直在兵营中生活,紧张而忙碌,农村的变化,又有谁去关心呢?日本的农村,成了整个日本列岛的缩影。日本的精华,全部散到亚洲各地去作战和殖民,从满洲到荷属东印度,从缅甸到莫尔兹比港。本土只剩下一具空壳,由老人们和妇女们来支撑着。如今,那些海外的日本人将在战争中渐渐死光,而这具空壳也许会被盟国的战争机器打碎。这些妇女和老人们,也将成为军阀战争的牺牲品,多么可悲!塞班岛最后的情况或许会是日本本土将来的缩影吧。

赖子注意到大盐平的日光落到她身上。平时,他从来不这样看她的。赖子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轻轻哭泣起来。

大盐平上前去,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她柔软的小手,发觉她的手冷冰冰的,一点儿血气也没有。“怎么啦,赖子?”严厉的前帝国军人也变得儿女情长起来了。

赖子说:“您整天坐在书堆中,难道不知道日本已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境地吗?我的家乡固然早无米粮下锅,可是乡亲们也许因祸得福,他们还有野菜和树叶充饥。而大都市的东京却什么都没有了呀。粮食早施行了配给制度,每天优先供应本土的军事机关和军需工厂。开始每天每人有八两糙米,后来降到五两。现在只有二两了。而且,每天排很长的队,一个小时以后就卖光了。这两天什么供应也没有啦。您是读书人,知道的事儿多。我排队的时候听各家的主妇们谈论,说经济局食粮课长石原武二先生在九月十一日发表了讲话,听说是登在《读卖新闻》上。”

大盐平的思路突然从遥远的菲律宾拉回到现实里,他急急问:“石原先生说了些什么?”

赖子本是高中生,读过几年书,在大盐平康成家又干了三年,耳濡目染,受了书香门第的影响,不单粗通文墨,还知书达理。她早就崇拜大盐平公子,比起公子的博学多识,她死去的丈夫仅仅是一个粗俗的花布店员。可惜公子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政治活动和军事研究中去,对她丝毫不注意,她自叹无缘,只是竭尽全力,给公子买来报纸杂志,并且在生活中照顾大盐平内弘。如今公子突然对她感兴趣了,她不禁热泪沾襟,想起了《源氏物语》中三公主的几段情史。可惜她没有那个胆量。

赖子理理额发,有意放慢声音说:“石原先生说:作为非常时期的粮食配给对策,大米和其他主食品,以及味精、酱油、鱼品、青果、乳制品、霉干菜、腌莱、盐、砂糖和罐头等等副食品,将由警察单价组成的特别配给单位来分配。分配的少量余额将零售给居民。但是主食和乳制品绝不零售。现在,国家的各种物资非常紧缺,我们必须准备应付非常事态。作为大都市的居民,应该做到安下心来,减轻国家的压力。我们所施行的是应付大地震灾害的配给体制。都市以外的地区,当空袭警报和战争警报发生时,主食品也必须全部配给,没有例外。希望各业人士组织自发协助,人手不足的军属和阵亡将士的家属们除了专人负责外,也希望左邻右舍的居民为他们提供帮助。”

大盐平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抓着赖子的小手,那双小手渐渐热起来,变得发烫。赖子没有抽回去,她的身体微微发抖。“现在市场上怎么样了呢?”

“市场上早就空空如也啦。所有的米店、鱼店、水果店和酒馆全关门了。任何好点儿的副食品都买不到。这两个月是沙丁鱼汛期,听说渔民们打了很多沙丁鱼,但全部都分配给挺身队了。我每天都去鱼店,鱼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我的一个表姐告诉我晚上会有鱼卖的。我去了二个晚上,终了抢到两斤。谁知拿到月光下一看,全是烂鱼,臭死了。听说由于军需工厂用电多,没有多余的电来制冰,渔民打上来的鱼两天就臭了。一位老妇看我拿了臭鱼在皱眉头抱怨,凑上前来说:姑娘,您不要这鱼给我好了。我一赌气拿回来,根本不能吃,叫我埋在院里那棵紫荆花树下面了。”

赖于说着,又哭起来。她无法伺候好她崇拜的大少爷,心里很委屈。

大盐平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他的独臂很不方便,赖子心领神会地靠近他。渐渐地,赖子依到他的怀中。大盐平一直过着清教徒式的军旅生涯,虽然也去过几次青柳和赤贝,会过艺妓,但他冷峻的心并未体谅过女性那细腻的心理。他有些激动,吟了一首《源氏物语》中的古歌来劝慰赖子:

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但愿在世时,忧患莫频催。

赖子信口奉和:

秋气凄凉虽可厌,铃虫声美总难抛。

赖子心目中三公主的形象刻骨铭心,三公主和源氏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和诗词歌赋早已精熟,不觉脱口而出。

大盐平微微一惊,顿时觉得赖子的心象不可测的深潭,他还全然不了解女人呢!他借夕雾大将的诗云:

漫天夕雾添幽致,欲出山家路途迷。

赖子果然乖巧,也学着落叶公主吟道:

茅舍深藏烟雾里,狂童俗客不相留。

大盐平内弘笑着说:“我恐怕算不上狂童和俗客吧。”他用单臂把赖子搂住。他的脸颊擦着赖子的耳鬓,感到赖子身上微微的馨香和热气。他心意迷乱,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情欲使他热血冲腾。一个宁静和温柔的世界,一个作家、诗人、艺术家讴歌描写的世界,从飘渺的天边浮现到眼前,而他终日沉溺其中的那个血腥、污浊、杀戮和邪恶的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碎了,消隐了,退避了。除了战争之外,也还有美好的生活。

大盐平的手笨拙地去解赖子的和服。赖子的内衫是蓝面深红里子,外罩紫红色的紫绸汗衫、衣服的纹样也很别致新颖,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梳得又整齐又大方。这些,他都头一次注意到。从前,他仿佛是一列特别快车上的乘客,心目中只关心旅行的目的地和旅途的时间表。要是他一旦觉得时间和目的都无所谓,那他乘上慢车,就可以饱览沿途的景致和民俗乡情了吧。

“大公子,你这么笨手笨脚的,还是个生手吧?你为什么不娶个太太呢?”赖子嘻嘻一笑,心中非常温暖,不觉春心荡漾:

大海孤舟无泊处,何妨到此诸边来。

她双手捧起大盐平的头,轻轻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然后。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她激动地说:“大盐平公子,你今天怎么能丢开你的书本,从你那日思夜梦的战争中来到我身边呢?”

是啊!当一个人的精力倾注到一个焦点上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暂时消退了。一旦焦点消失,他会觉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这个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赖子温柔极了。大盐平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俩久久浸在爱河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球还在死板地自转和公转,由于这种旋转,盟国的战争机器坚决地转过一个个齿牙,正在缓慢而无情地把日本搅成血肉的糊浆。无论是军阀,是老妣,是恋人,都无法幸免,因为是日本首先把这部机器开动起来的。

院外有人敲门。老管家五十岚去开门。来人同五十岚谈了很久,语气很强硬,因为隔着几堵墙,大盐平和赖子都听不清楚。

来人终于走了。五十岚轻声走到门门,老管家心很细,从不贸然推门而入。他快六十岁了,一直在大盐平府上当管家。他轻声叫着“内弘、内弘”,一边把一封信样的东西从门下边塞进来。大盐平听到五十岚长叹一口气;渐渐走远了。

赖子显得有些慌乱。她固然满心盼望少爷的举动,但事到临头,却迷迷糊糊。大盐平到底是军人,立刻穿上衣服,拾起那封信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他把那信交给赖子。赖子草草扫了一眼,惊叫出声,紧紧抱住了大盐平:“他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那封信是神田区的派出所和警视厅联合签发的,通知大盐平内弘在两日内前往报到。因为美机可能在近日空袭东京,所有的预备役军人、平民百姓都要参加义务消防队和紧急抢险队。信上还通知,各家都要挖防空洞,所有白色的建筑物必须自己漆上迷彩,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连单臂的残废军人也要参加消防队和抢险队,看来,赖子说的市场萧条,处于严酷的战时配给环境是真实的了。大盐平从温柔之乡回到现实。然而,这个现实同一天以前的现实不一样,他又理解了更深一层的哲理和爱的力量,这种认识是无法逆转的,他心中有股坚实感。

他苦笑着对赖子说:“既然让我去,我就去报到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明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啊!您的话我一直当成自己的使命,让咱们一起去吧。我真幸福。”

赖子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第二天一大早,大盐平内弘就起来了。他心理的惯性依然把自已当成是一个军人。早起床,做操,习剑,冷水浴,读书。自从心里有了赖子以后,他的血液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开了这一页日历,有股异样的感情。他爱赖子吗?他也说不清。赖子是深深地爱他的。在许多个月里,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他,细细想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俩门第相差太悬殊,结婚是难以思议的。然而爱情非要导致结婚吗?赖子敬爱的三公主,不也是带着被毁灭的爱情削发为尼了吗?也许有一天,日本会有一种欧美式的宪法,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那种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他们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俩隐隐感到:这个僵硬的神的帝国已经裹上尸布,躺在棺材里了!

赖子尽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这还是大盐平伯爵作为奖励送给她的,内衣的颜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显出不俗的美艳。他俩走在街上,颇有些行人向赖子侧目。阳光灿烂,天气晴和,赖子在晴天艳阳下更显得象一枝夏水仙花。

派出所里坐了一位退役的旧军官,他一只眼睛瞎了,警察服里面穿着帝国陆军的军服。他一下子就认出大盐平来:“啊,大盐平参谋,这么些日子不见啦,还认识我吗?我是原三十八师团的三好贞吉少尉呀。”

又是第十七军的旧人员。第十七军虽然全部被困死在所罗门群岛和拉包尔,国内也还有许多残废军人。凄楚的命运把他们联系起来,三好少尉总算是个熟人吧。

三好很快帮大盐平办完登记的手续。他说:“大盐平君,我从花名册上看到您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第十七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往后咱们互相关照吧。”他忽然小声说:“您如果有困难,空袭和训练不来也可以,我给上司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多多保重,啊,这位是您太大吗?好漂亮啊!”

大盐平含糊其问地应了两句,然后同赖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贞吉送了很长一段路,并且给了他一本如何防空灭火的小册子。“多加小心啦,大盐平君,老美的B-29空袭东京好几趟了。虽然没投下炸弹,我估计它们在校对航空地图并拍照片,真正的空袭就要来了。神田是闹市区,如果您家的防空洞还没挖好,我叫几个人去帮忙。”

到底是十七军的同人,就是不一样。大盐平心里热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脚不大灵便,就把他劝回去了,并且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赖子心里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她开始讲自己亲眼见到的B-29。现在,人们一见面总提到它,它真是一只不祥的恶鸟。

“大盐平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飞机呢!”赖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着篮子上街去买点儿日用杂品。其实,商店里除了有点儿毛刷、脸盆之外,什么都缺货,我想买的蜡烛也脱销好几个月了。唤,大盐平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个什么三好贞吉先生很熟吗?他兴许能搞到点儿紧缺东西。当然,老爷有许多朋友会给我们帮忙,可我总不愿麻烦老爷。”

“噢,说到哪儿去啦。大约下午四点,我走到日本桥附近,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声,吓人极了。虽然几个月来常有空袭演习,但那都是事先通知的。声音的长短调子也同这回不一样。我听到许多妇女尖叫,我也几乎叫出声来。我听到引擎的声音。白从您回家以后,我也跟着您学会辨别叫们日本飞机的种类。我听出来是咱们的战斗机在起飞,一会儿,从木更津方向飞来两架大飞机。它们真大呀!飞得高级了,日本战斗机在那个高度象一粒红豆,而B-29却象一只银色的大乌。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飞机,顶日本的轰炸机十架那么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干了都伸长脖子望着天空。一共是两架B-29。听说早在夏天和秋天,B-29就轰炸了八幡和长崎,B-29来东京可是头一次呢。咱们的高射炮纷纷开火,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炮弹够不着它。咱们的战斗机向它们进攻,费了不少劲,也没打下一架来。B-29飞得很悠闲,仿佛在空中观看富士山和东京的景致。我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年人说:B-29象是来东京上空散步呢!”

大盐平想了想,说:“它们一定是从马里亚纳基地起飞的。我计算过,把塞班岛的阿苏里托机场跑道延伸到适合B-29起降的两千六百米,并且建立整套的补给、维修、指挥系统,约需三个月。当年德国空军利用法国机场展开‘不列颠空中战役’,就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美国人已经准备好了,你看到的是侦察用的B-29。据统计,它们已经来过十趟。美国人所需要的用于轰炸的一切资料全搞到手了。他们是有条不紊的。下一次空袭我猜B-29准是带着炸弹了。”

赖子说:“听说B-29头一次来东京,就被咱们的战斗机打落一架,掉到木更津湾里去了,咱们的船捞到了碎片。天哪!当时可吓死人啦。”

“可怕的时候还没到呢。”大盐平脸色严肃。他在拉包尔知道挨轰炸的滋味。新不列颠不过是一隅荒岛。而东京却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金融和产业的中心。轰炸拉包尔的只是哈尔西的海军机B-25、肯尼的B-24、B-17,而来东京的是堪称世界第一的B-29,一艘空中的“大和舰”。

他们来到了银座。大盐平想给赖子买一条披肩或者一块料子。虽然主食和副食品已经实施了配给,绸子不至于也没有了吧。它同战争的关系并不特别密切,虽然飞行员的降落伞是绸子的,那却是特别结实的绸子,同衣料两码事儿。况且,日本陆军攻占了中国扬子江下游出产丝绸的富庶省份,绸料子该是很充足的吧。

数月不见,银座一带全变了样子。

大盐平上次同清冈正照一起逛过银座。那时候,塞班岛还在。日军虽露败相,都是在遥远的南洋海岛上,东条的统治还稳。银座的大部分铺面还开着,里面货色有限,但人来人往,却也热闹。现在,银座仿佛是一片荒郊野地。到处堆着新土和碎砖,到处都在挖防空洞。路面被挖断了,搭着跳板,不时有人推着满载的手推车穿行。有的人站在匆匆搭起的脚手架上给鲜艳的商店建筑物涂上难看的黄绿相间的迷彩漆。有人在玻璃窗上贴“米”字形的防空纸条。大霓虹灯拆掉了,所有的橱窗都空空如也,几个店员正忙着拆玻璃钉木板。大街上走着儿个疯疯癫癫的前帝国军人,有的还负了伤,架着拐,在那里嘻笑怒骂,拉住男人行礼,拉住女人要亲嘴。他们准是患了战场恐怖症或歇斯底里症,完全成了废物。马上过来了几名宪兵,连打带推地把他们赶走了。

这就是昔日繁华不尽的银座。东京的香榭丽舍大街和牛津街。银座凋败了,失去了颜色和光泽,肮脏,混乱,了无生机,没有一家店铺开门。噢,那里有一家,是寄卖铺。从有乐队到银座尾张町一带,都处于混乱和僵死的状态中,只有宪兵的怒骂声,间或打破冷静肃杀的气氛。

大盐平想:荒凉尽管荒凉,可是B-29毕竟还没丢下炸弹。果真处于当年伦敦遭空袭的状态,还不知会怎样呢。

一种低沉的引擎声传来,它的频率低,强度很大,给人的内心带来沉重的压抑感。大盐平内弘脱口而出:“B-29!”

儿乎与他说出口的同时,尖急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来了。一种让人难过的多普勒变音,是谁发明了空袭警报器?银座的忙乱变成了混乱,混乱变成了溃乱。又是宪兵们凶恶粗野的呼喊声,“往这边走,快!你在那儿蹲着干什么?小心美国间谍。”

空袭对一个军人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大盐平变成平民以后居然战战兢兢。回家来不及了。他随人群在大街上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防空洞。但洞中人已满,洞口站着两个带值勤袖章的警察,喝骂着把人群往别处赶。

第三个防空洞也满了。

他和赖子沿街跑,挨了宪兵的警棍和皮靴。他恼火了,一个堂堂前陆军少佐岂能容忍这种流氓,他要拉上那宪兵去论理,幸亏赖子把他拉开,否则真会叫那个蛮横的小个子宪兵打个鼻青脸肿。军人退役,连狗都不如。

他没能找到第三个防空洞。赖子和他乘乱挤入一扇敞开的街门。里面是个很小的院于,杂乱地堆着破纸箱和破木箱,八成是某个店铺的仓库。院里空荡荡地,人也许躲到防空洞去了。

大盐平依在墙上喘气。赖子轻轻便着他。赖子又勇敢又镇定,她真可爱。

B-29出现了。

它那庞大的银色机身,稳稳地飞行在一万米的高空,四台强劲的发动机,拖出四条白色的雾化尾迹,映衬在蓝天上,构成了一幅富于魅力的图画。

“真棒啊!”大盐平不禁喊出了声。天井很狭,一会儿,B-29机群就看不见了。大盐平不甘心,他仿佛被B-29摄去了魂魄。院子后面有一度六层楼房。楼门没锁紧,被大盐平一下子撞开了。他让赖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自己一溜烟爬上楼。他从楼顶上探出头来,啊,视野开阔,B-29的大机群看得清清楚楚。大盐平为人类的智慧和能力惊叹不已。把近五十吨的物体送到一万米的高空中,往来自如,该有多么雄厚的工业和技术力量!

他迅速数了数,一共七十架。从数量、队形和发动机沉重的喘息声中他断定美国佬这回是来作战的。

以东京附近的机场为基地的东部军一九五O航空部队。起飞了大批战斗机前往迎击B-29。其中有中岛陆军二式战斗机“锺旭”、三菱零式六二“金星”战斗机、三菱“雷电”式战斗机。最突出的是中岛的陆军四式战斗机“疾风”。“疾风”和“雷电”都是专门为对付B-29而设计的战斗机,实用升限在一万一千米以上,航速高达六百公里。据陆海军战报,它们在保卫九州大村和中国鞍山的空战中,多次击落过庞然巨物B-29。

附近的楼顶上也有人探出头来观战。宪兵吆喝威胁都不起作用。空战场面很能激动人心,何况是在东京的上空。

美国的“超级空中堡垒”们排成菱形小队,互相掩护,“疾风”和“雷电”投入勇敢的进攻,“咚咚”的机关炮声传到地面上来。而陈旧的零式战斗机在万米高度上,已经失速,被迫退出舞台,在六千米的高度上无可奈何地嚎叫着。

日本战斗机装备的12.7毫米机关枪无法击落又大又坚固的B-29。相反,却让B-29的机关炮打掉了两架。高空中战斗机操纵性能很差,歪歪斜斜,航迹象学童刚学写字。大盐平在拉包尔见过的“格斗”式空战,没有在东京空袭中出现。

日本第十飞行师团的驾驶员们采用撞击战术。这种战术是B-29空袭鞍山的时候日本战斗机不得已而使用的。现在已经成了标准的战法。一架“雷电”爬到B-29上方,全力向它冲去。B-29因为机体过大,无法躲闪,拼命向“雷电”射击。美国佬相当害怕这种自杀战术!

还有一种战术是日本飞机爬到B-29上方,在敌机的航路上投定时白磷炸弹,增加破坏力。12.7毫米机枪对B-29真象是汽枪一样不起任何作用。

啊!终于有一架日本战斗机撞中了一架B-29,它的左翼折断,失去平衡,开始急剧下降,并向海上逃去。等在中空的零式机穷追猛打,终了把那架B-29打得浓烟滚滚,在多摩川入海口不远的海中坠毁了。

所有观战的人都欢呼起来。“万岁!”“万岁!”的声音在各个楼顶上此起彼伏。大盐平激动得流出热泪。终于干掉了一架B-29,他觉得畅快极了,比看最精彩的棒球比赛还痛快得多。他向小院里的赖子大喊:“揍下来了一架,揍下一架B-29!”他真有一般人战胜了超人的满足感。

赖子也高兴得跳起来,用手帕向他挥挥。此刻连凶恶的宪兵也不去管楼顶上的人了。

B-29找到了目标。

它们分成几小队,沿东东南到西西北走向穿越整个东京。其中一个小队在品川区上空盘旋,渐渐降到七千米左右的高度上,不顾零式机的疯狂攻击和五英寸口径高射炮的拦阻射击,断然打开弹仓。几十枚五百公斤航空炸弹投下来,由一个个小黑点渐渐变大。然后在大崎到北多摩一带腾起十余处火光。品川的北区距大盐平栖身的楼宇较近,他立刻就听到沉重的习惯了的爆鸣声。快一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战争的质感把他拉回到现实里。B-29重轰炸机采用高空目视精密轰炸。品川北区大都是些同航空工业有关的工厂和中小作坊,美国人有着周密的计划,也许,这个计划与盟军战略轰炸德国是异曲同工吧。

另外的B-29小编队飞向距千代田区和中央闹市较远的田无、三鹰、武藏野、小金井和国分寺一带。那边的天空被较低的云层遮盖,大盐平看不太清楚了。他知道那里是日本最大的航空引擎工厂——中岛飞机制作所。美国第二十一战略轰炸联队决然是要炸毁中岛工厂的。

田无一带的爆炸声陆续传来,时高时低,大地震撼。大盐平从楼顶上下来,抱住赖子:“看来这次美国人专拣航空工厂轰炸,闹市区还不至于挨炸弹。再忍耐一下,等警报解除了;咱们回家吧。”

解除警报声在美机飞离很久之后才响起来。大盐平内弘和赖子来到了大街上。人们也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瞧瞧已经空旷的蓝天,赶紧往家走。今天可不是两年半前杜立特中校那次打了就跑的B-25空袭。美军实质性的轰炸开始了,任何人都不再怀疑。人们唯一关心的是;赶快挖好防空洞。

在回家的路上,大盐平听人们在议论纷纷:田无的中岛工厂、三鹰的同工厂,当时正在二班倒地开工生产飞机引擎和部件,它们生产的引擎占全日本总数的十分之三,仅次于三菱集团,占第二位。两家大工厂挨了四五十枚炸弹,人员死伤一百多。听说重要的镗床和内孔磨床被炸坏了——这是一位当工程师的熟人说的——对发动机的生产影响较大。如此等等。大盐平心意烦乱。虽说他早就算定战争必败,可事到临头,自己的家园被毁,同胞遭戮,心头也有难以名状的凄哀。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晚了。父亲大盐平康成伯爵亲自在门口等他。十一月底,东京已经是深秋了,父亲穿着单薄的衣衫在秋风中久久站立,怀着爱子的柔情,令人酸楚。一见大盐平内弘和赖子归来,喜出望外,问候一番,高兴地把他俩迎进门去。

一进庭院,大盐平吃了一惊。美丽精致的日本式庭院完全改观了:名贵的花木被连根掘起,随意弃置一边,假山石被推倒,在翻出的大堆新土中露出半个脑袋。几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吃力地从地沟中用锨往外撩土,年迈的五十岚提着灯笼为他们照明。灯笼的上半部蒙着黑布,只有底部透出微光。一箱箱的古玩墨宝散乱地丢在小径旁,连盖也来不及钉上。大盐平苦笑着对赖子说:

“真象是在拉包尔的前线哪!美国人把战争打到家门口来了。”

月夜明如昼,没有空袭警报。一切都还来得及。

赖子帮着五十岚他们忙着挖坑埋贵重东西去了。大盐平内弘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于里,屋里乱七八糟活象个垃圾堆。多年不动的家藏古书一堆堆散乱地码放在地板上,平时父亲连动也不许动的善本和字画都打开了,主人的慌乱可以想见。

按理说,内弘这唯一的儿于应该帮伯爵整理典籍、装箱入土。光埋藏古玩和字画就有许多的专门书籍谈及,如此匆忙下地非腐烂不可。家中乱成一窝蜂,内弘的母亲患肺结核过世两年了。全部房产土地都将出他一个人来继承。他却没有投入紧张的转移工作,独自一人,静心内省,想悟出什么道理来。禅宗的玄妙也许尽在于此吧。

大盐平内弘的面前有一对青铜铎。铜铎高四十厘米,青绿的铜锈下隐隐显出飞禽走兽家畜的图案。铜铎是日本最珍贵的文物,它的珍稀之处,在于它是日本特有的文物,而古代日本文化的渊源中国,却没有这种象编钟似的铜器。大盐平家的铜铎是从静冈发掘出来的,相传是公元二世纪古邪马台国某部落联盟的茶具。因为铜铎为日本所特有,欧美博物馆争相收藏。面对这一对稀世的国宝,大盐平浮想联翩。

尽管神武天皇在两干六百年前就奠定了日本民族的历史,然而真正有编年史记载的,却是八世纪以后的事。在元正天皇养老四年(公元720年)修成史书《日本书纪》之前,日本列岛上的上百个部落处于史学家说的“大倭阙史时代”。一大群野蛮的以渔猎为生的岛国部落,文化上比中国落后了两千年。当中国已经广泛使用铁器,有了完整的政治、经济、军事组织和哲学思想的时候,日本人却连文字都还没有。看到古代中国和其他文明古国那灿烂悠久精湛深邃的文明,日本人实在感到羞愧。大盐平看了父亲收藏的一幅中国宋代董源的名画《潇湘图》就算它是幅仿制品,但那种朦胧、高远、寂寥、宁静、雄浑、淡漠的夺人气韵,简直让人拜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奋起学习就是了,干脆拿来就是了。从文字、宗教、政治统治、美学、儒家的哲理,到各种冶炼、纺织技术和税收制度,一股脑儿从中国搬来。这种大规模的文化引进在世界上也是史无前例的。日本人的学习精神确实值得自豪。文化革新给日本民族注入了沸腾的血液。然后,日本人就自满了,感到不那么赤身裸体了,甚至想到老师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到车臣秀吉时代就兴兵打起老师来了。

十六世纪中叶葡萄牙勇敢而贪婪的船长们,给日本带来了基督教和枪炮,然而并未能冲击日本的文化。日本还需要时间来吸收中国的文化。在自己的根基上把它发展得尽善尽美。于是,日本文化在德川时代的一种内省式的环境里产生了,发展了。音乐、美术、文学、手工艺品、哲理、宗教全都日本化了。日本民族成了一个聪明的有主见的大孩子,能够承受另一次更大的文化和技术的冲击了。

西方也开始奋起。自从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之后,欧洲经过了一千年的封建长夜,一度有声有色的古老民族们都昏昏沉睡,休养自己在罗马帝国末期的连年征战中耗尽的民族精神去了。大盐平看着父亲收集的一幅荷兰画家拉斯达尔的《云开日出》——当然是赝品——不禁产生了一股激情。在中世纪落后了的西方养足了气力之后,一飞冲天,用火山利岩浆般的激情来开拓文明的历程。绘画、诗歌、文学、技术、科学、经济学、和伟大的人文主义思想宛如春风吹拂,一夜之间,焕出青枝绿叶。西方拼命地发现,发明,发掘,发展,疯魔胜地变幻,资本主义穷尽了人类欲望的每一个角落,也把自己的带着血腥的“文明”,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伸到了自以为是的日本。

一八五三年,佩里准将率领美国四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强迫日本政府在江户湾签定城下之盟。日本人突然发现:一般强劲的新的文明台风,已经在西方兴起,并且越吹越盛。被日本贵族视为“不耻”的一小撮“兰学”者们(最早向荷兰人学习的人),原来代表了时代的方向。

整个世界颠倒了。日本又用更大的狂热向西方学习。一千年前什么都是“中国的好”,现在换成了什么都是“西洋的好”。这种学习的认真劲儿,就是以效法西欧著称的彼得大帝,也会叹为观止吧。一个东方的彼得一世——明治天皇,彻底发动了他的岛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方面,全盘欧化,进行变法改革。没有多久,日本又洋洋自得起来,自以为长大了,成功地把西方文明嫁接到自己的根子上。它早已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用力一摇。果然朽败不堪。它又动起了打洋老师的念头,先教训了俄国,实在没啥了不起。接着又打美国、英国、荷兰,才发现自己的素质远非自我意识的那么好,西方也远非想象中的那么软弱。这回终于被揍得鼻青脸肿,是否会亡国灭种还未可知。

日本果真会灭亡吗?

大盐平苦苦思索。自从神武天皇以来,外族入侵者从未征服过日本列岛,没有任何历史前鉴可借。他深深的感到苦痛。明治以来的七十六年中,日本人在亚洲四处侵略,攻陷城池,杀人抢掠,与亚洲各国结下了血海深仇,甚至美国人也叫喊着实行“最严厉的报复”。整个日本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塞班岛吗?起码军阀们是这样想的。“一亿国民玉碎”。他们把朝鲜和台湾的人也包括进去了。

只要日本民族还在,总还是有希望的。日本人并不是生活在一群幸运的海岛上,火山、地震、海啸、洪水、台风,频频袭击着日本人,他们都挺过来了。那么,人世间的灾难也会熬过来吧。伟大的民族是不会死亡的。

而日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吗?历史上不是有许多自称“伟大”的显赫一时的民族都陆续消亡了吗?

大盐平内弘盯着墙角和地板上的铜铎和各种名贵的北方青瓷、蟠龙香炉、珍贵的石印本的《古事记》《伊势物语》和《竹取物语》、名家大师的浮世绘、北斋和狩野的风景画、宗达手绘的屏风、任生狂言的假面具,能击奏雅乐的古典乐器,赖子手插的一瓶菊花翘立在一个紫檀木雕的花架上……这表面上看起来散乱而不着边际的东西突然构成了一种信念,使大盐平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它们代表了日本特有的文化和艺术,而一个文化艺术灿烂的民族就必然是不朽的,那么它也就是伟大的民族。任何民族都有兴有衰,吞并过其他民族也被别的民族入侵,各种文化互相影响,不断同化和出新,真正的民族文化决不是几个军阀发动的战争可以抹杀和取代的,军团主义是一时的现象。而文化和艺术是民族之魂。有了这个魂,民族就有了生命。

大盐平站起来,走向那对青铜铎,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土,用一个大锦盒把它们包装起来,象包着一个熟睡的婴孩。赖子使他懂得了生活,艺术品使他获得了精神上的支柱。他要努力去做那些有益的必须抓紧的工作。战争最残酷的阶段即将到来,B-29已经发出了信号。他要赶快,赶快!

日本会象不死鸟一样从灰烬中获得新生的。但那烈火使它哀叫,使它痛苦,使它哭泣,使它绝望。

“让那火烧得快点儿吧!”大盐平内弘的心灵发出一阵悲切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