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维尔”号重巡洋舰驶离了荷兰地亚港。它走着Z字形的反潜航线,目标对准真方位315度,那就是一五二一年三月十六日,伟大的西班牙航海家费迪南德·麦哲伦横渡太平洋以后遇到的第一片广袤的土地。西班牙人在一五六O年征服了它,管它叫做菲律宾。
“纳西维尔”号汇合在一支太平洋上空前庞大的远征船队里。它们从荷兰地亚和马努斯岛汇集起来,光水手和海军就有五万人;千舟跨海,无数锋锐的舰艏劈开白浪,场面宏大,蔚为壮观。在“纳西维尔”号的舰桥上站着一位高大的老人。他双手反握在背后,嘴里叼着一只玉米芯烟斗,鼻梁上架了一副太阳镜。一九四二年三月十四日,他从菲律宾的千岛之中被赶出来,九死一生,落魄逃亡到澳洲。当时,日本帝国凶焰万丈,一轮旭日有如中天,反攻的前景非常暗淡。然而,他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努力、挫折、奋斗、沮丧,博战,牺牲。近千个日夜过去了,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他的心脏也渐渐负担不了繁重的工作了,他的大脑经常由于操劳过度而发昏,使他有时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然而,重新回到菲律宾的信念是坚不可摧的,他一生的荣辱、兴衰、伟大与卑微、辉煌与暗淡都融合在这个目标里了。他生命的价值就在于重返菲律宾,重返马尼拉。为此,他不得不保卫莫尔兹比港,争夺所罗门群岛,挺进一千五百英里从新几内亚的鸟尾打到鸟头,并且在另一条战线上同海军和总统周旋。现在,一切都完成了。赫尔克利斯完成了所有分配给他的难以置信的工作,阿尔戈的英雄们克服了千难万险就要拿到了金羊毛。“纳西维尔”号航程的终点站就是菲律宾的土地,它叫做莱特岛。随着螺旋桨推进器的每一下转动,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就一英尺一英尺地接近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在麦克阿瑟将军赌命打回菲律宾的同时,日寇铁蹄下的菲律宾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除了中国以外,菲律宾是日本占领区反抗最激烈的国家之一。早在奎松总统从巴丹乘潜艇流亡之前,菲律宾政府就布置了大规模的地下抵抗运动。各种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人——天主教徒和回教徒、华人和马来人、中产阶级和农民、共产党人和长年与美国合作的人,渔民和圣托马斯大学的教授,都在抗日的旗帜下,用各种形式、各种手段进行了抗日斗争,许许多多的菲律宾人为抗日流了血。到美军大举反攻前夕,一千八百万菲律宾人中有二十万人直接间接地打击着日本占领军。尽管日本南方军司令部在菲律宾派驻了四十万部队,数量仅次于驻中国的侵略军,然而,日军仅仅占领了几十个较大的海岛上的大居民点,广大的山区和森林都在游击队的控制下。这些游击队大多数在各个海岛上各自为战,也有些受到麦克阿瑟指挥。他派出潜艇给游击队送去军官、武器和电台,接到游击队报来的各种日军情报。他自认为控制着相当于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庞大情报网,随着日本帝国败势越来越明显,游击队发来的情报越来越多,使麦克阿瑟了解到日军每一个小队的调动和每一门九二式步兵炮的设置。光有记录的电文,他在荷兰地亚的司令部中每月就收到四千封。
日本占领军愚蠢而疯狂地杀人。他们照例象对待所有占领区的人民一样,放肆地发泄自已的淫威,马尼拉的圣地亚哥堡里关满了菲律宾爱国者,日本人企图用这座十六世纪西班牙的“巴士底狱”来巩固自己的法西斯统治。当然,他们也没忘记了培养自己的菲奸,他们扶植了傀儡政府——“独立菲律宾共和国”。其首脑是尤斯·劳雷尔,前菲律宾政府司法部长,日本东京帝大的毕业生。说来也伤心,劳雷尔先生曾是奎松总统的好朋友。
日军占领当局除了关人、拷打人、杀人之外,任何一件有益于公共事业的事儿也没干。马尼拉垃圾成堆,乞丐满衔,大米早换成了“橡子面”,池塘的水发臭了,西班牙的洛可可式石质建筑物更陈旧了,老鼠更多了,人更穷了,那些热闹的卖辣子鸡、芒果和椰干的小贩星散了。乐天的菲律宾人阴沉下来,准备拿起枪杆子,象当年黎萨尔反抗西班牙人一样,把日本鬼子消灭在这片愤怒的群岛上。
从正统的观点来看,菲律宾一部分抗日运动的旗帜是奎松和麦克阿瑟。因为奎松历来唯美国人马首是赡,而麦克阿瑟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共分子。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写的。他们根本就不承认马克思主义的菲律宾共产党和菲共领导的人民抗日军——“胡克”。尽管“胡克”们牵制和杀伤了许多日军,麦克阿瑟重返吕宋的头一件大事就是解除人民抗日军的武装。第二次世界大战,打乱了各国资产阶级和国际帝国主义的方寸,因此,在许多国家中共产党象燎原野火似的发展壮大。美英资产阶级非常担心,在战后的世界里,会有一系列的共产党国家同他们抗衡。(后来,这种担心终于成了现实。)
当年,奎松同麦克阿瑟一起逃走。如今,道格拉斯形单影只地踏上归途,奎松则已经返归天国去了,就在他和罗斯福总统拍板定下反攻吕宋后一周,奎松因患了肺结核死在纽约市萨拉南科医院。在各种系列的抗菌素问世之前,那也是一种不治之症。
奎松是很细心的人,早在巴丹被困之初,为后事计,他就指定了塞尔吉欧·奥斯梅里亚当他的继承人。他甚至指定了他和奥斯梅里亚之后总统的接力捧应交给马努埃尔·罗克萨斯博士。博士留在了日本占领的马尼拉,麦克阿瑟曾派“长尾鲨”号潜艇专程去偷接他,罗克萨斯先生在马尼拉市雷班托大街893号他的住宅中,镇定地对冒险潜回虎穴的克鲁兹博士说:我不离开马尼拉。替我回谢奎松总统。我在此地还有重要的事干。我要劝那些抵抗分子策略点儿,目前的行动只能招致日军更多地枪毙人质。
麦克阿瑟虽然在菲律宾多年,仍然不太理解那些信奉天主教的亚洲岛民的心理。他不理解罗克萨斯,也不理解奥斯梅里亚。在他眼里,奥斯梅里亚不是菲律宾的“当选”总统,而是“指定”总统。奥斯梅里亚迟钝,内向,紧要关头不决断,缺乏个性的魅力。他的青年时代被他的中学教员称为“斯芬克斯”。麦克阿瑟认为他没有想象力,没有判断力,是个平庸的人,当年还批评麦克阿瑟在防务上花钱太多。奇怪的是:他所信任的奎松为什么一口咬定奥斯梅里亚就是当总统的料。麦克阿瑟连罗斯福都不放在眼里,更不把菲律宾本地官员当回事儿。就算他奥斯梅里亚是个谜,一切也得听他道格拉斯的。他统帅着两个庞大的美国集团军,他才是菲律宾的救世主,他才有能力把号称“马来亚之虎”的山下奉文大将赶出或消灭在菲律宾。
往事如烟,毕竟俱往矣。奥斯梅里亚也好,罗萨克斯也好,都是以后的事情。当前的事是全力以赴踏上莱特湾的滩头。
选择莱特岛登陆也费了一番心计。九月初,哈尔西的一名海军驾驶员托马斯·凯拉少尉在菲律实内海区机毁跳伞,降落在莱特岛上。他受到了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并向哈尔西报告:莱特岛上几乎没有日军。哈尔西向麦克阿瑟建议在莱特登陆,那样可以兵不血刃地获得一块二千七百八十六平方英里的巨大前进基地。迄今为止,美军在太平洋上所夺占的地方,除了弹丸小岛,就是几个环礁,作为向吕宋、台湾、冲绳甚至日本本土进军的后勤基地,非得有莱特这样的大岛不可。
麦克阿瑟不以为然。他通过自己的情报系统得知莱特岛驻守着牧野四郎中将的第十六师团两万人,并有司令部设在宿务岛的铃木宗作中将的三十五军其他部队的支援,并不好啃,更谈不上占便宜。麦克阿瑟的计划是先夺回棉兰老岛。因为他是从棉兰老逃离菲律宾的,而且,等于六倍的莱特岛大的棉兰老岛上仅驻有日军一个不满员的旅团。棉兰老海岸很长,各处都可以选做登陆点,这才是“兵不血刃”的登防。
九月底,麦克阿瑟从情报得知:日本驻中国关东军第一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大将已授命调往菲律宾。山下在马来亚和新加坡作战中,表现了高超的丛林战指挥能力和坚定的决心。加果他防守吕宋和菲岛,整个战役一定会非常艰苦。山下奉文有驻瑞士、德国、奥地利武官的履历,又担任过日本陆大兵学教官,阁熟欧美战术。这一点在他对英将帕西瓦尔的攻击中就显示出来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上看,山下部是麦克阿瑟旗鼓相当的对手。
麦克阿瑟于是决定在莱特岛登陆。
莱特岛的面积在菲律宾群岛中排第八。它的位置在以吕宋和米沙焉群岛为主的北菲律宾以及棉兰老为中心的南菲律宾之间,非常重要。美军一旦占领它,就可以把菲律宾群岛一切为二,然后各个击破被孤立的海岛上的敌军。鉴于敌军的统帅非等闲之辈,敌军数量又多,菲律宾又远离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各个后勤补给基地,麦克阿瑟袭占莱特岛后,日军将会从南北两面进行增援。莱特将成为“铁砧”:它将吸引日军蜂拥而来,并把他们歼灭在莱特。在莱特岛上消灭的日军越多,攻占吕宋和其他海岛就会更轻松些。
麦克阿瑟的作战设想,和日军统帅部的“捷一”号作战方略不谋而合。日军指挥机关,也认为莱特一失,菲岛防务动摇;菲岛一失,从南洋输往日本的石油、橡胶、锡和大米等将被切断,日本的战争手段也将丧失掉。日本天皇裕仁在山下晋谒的时候,尖细而缓慢地对山下说,“……帝国安危重任,皆落于驻菲部队之肩上。”米内光政海相也对山下讲:“菲岛是‘天王山’。请好好干吧”。
另外,由于战线缩短,哈尔西海军上将重新返归海上,指挥第三舰队。他同麦克阿瑟在所罗门群岛之战中交谊甚笃,答应全力掩护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这样,除了一直跟随麦克阿瑟的金凯德中将的第七舰队之外,又多了哈尔西的主力,麦克阿瑟决定断然攻击莱特湾。
“公牛”哈尔西实在很够朋友。“纳希维尔”号一路上远征菲律宾的航程,哈尔西就率领庞大的第三舰队猛烈地空袭了吕宋、冲绳,特别是台湾岛。
台湾是日本本土列岛通往菲律宾的中间站,面积三万六千平方公里。山高林密、溪流多而湍急。西方人长期以来一直管它叫做“福摩萨”,这个葡萄牙称呼浸透了对中国人民的蔑视。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一六六一年,明将郑成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两栖登陆,最后赶走了荷兰殖民者。一八九四年日清战争以后,日本鲸吞了台湾,一方面血腥镇压了台湾人民的反抗,一方而投资开发,加紧消化它。到一九四四年,日本在台湾已经修了七十多个飞机场。当年轰炸吕宋岛克拉克空军基地的飞机就是从台湾起飞的。
哈尔西采取了挑逗和诱杀的战术。他已经六十二岁了,海风吹皱了他的脸颊,使他深陷的双眼随得更深。岁月催人老,他早已经超过了一个前线舰队司令的年岁。他在海军里整整干了四十年,方方的下巴上却带着一股怨恨。连他的父亲老威廉也打沉过四条西班牙船,而他身为海军上将,却没捞到打一场纳尔逊、彼梯和东乡平八郎式的世界性海战。由于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好机会全都轮到斯普合恩斯去消受了。
他采取了空前冒险的行动,把第三舰队的十来条舰队航空母舰从加罗林群岛的乌利西环礁拉出来,渡过一千海里的菲律宾海面,在台湾东南一字儿排开,不顾兵家之大忌,把珍贵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暴露在日本陆基航空兵的威胁下,引诱它们出来挑战。
马里亚纳海战以后,日本海军航空兵精华尽丧,只剩下一些没有飞完航校课目的年轻学员。他们毫无战斗经验,根本不是久经沙场的美国海军航空兵的对手。让他们去攻击美舰,只能是自取灭亡。
可是,日本军阀发动战争本身就是自取灭亡。何况,诱惑毕竟是诱惑。
台湾各机场上的日本飞机都升空作战了。它们除此之外也无可选择,稍有犹豫,就会被哈尔西的舰载机把它们炸毁在地面上。它们一群群扑向哈尔西,于是爆发了一场战争史上最大的陆基飞机对母舰飞机的空战——台湾空战。
哈尔西的计谋成功了。
他的“台湾猎火鸡”比斯普鲁恩斯的“马里亚纳猎火鸡”收获还丰富。因为日本的飞行员技术更差,大部分陆军飞行员从未受过攻舰训练,无论是水平投弹还是俯冲投弹精度都不高。何况他们训练课目的内容是如何对付敌人的地面部队,而不是拥有大量防空炮火、无线电近炸引信、战斗机房护的机动舰艇,这些舰艇从三千米的空中看去,大的不及火柴盒,小的简直象一粒豌豆。
哈尔西的部下击落了六百余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本来是准备派往菲律宾的。这一下子可帮了麦克阿瑟的大忙了。
日军大本营又在吹嘘他们的战果:“击沉敌母舰十一艘;战列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迷信政府的日本市民又在日比谷公园举行了庆祝大会。
对于这种吹嘘,威廉·哈尔西上将嗤之以鼻。如果按日本人的说法,第二舰队早不存在了。其实,除两股重巡洋舰受到重创外,其余各舰安然无恙。他给尼米兹打了一封密码电报:
第三舰队被击沉和损坏的船只均获救助,现正高速撤向敌人。
一切不过如此。
“公牛”开了一个美国式的玩笑。
今天是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九日,星期三。麦克阿瑟情绪高涨。他的二十万大军实力雄厚,将校如云,桅樯如林。特别是他手中的三张王牌,即三个“老K”:肯尼(Kenney)、克鲁格(Krueger)、和金凯德(Kinkaid)。他们已经长期配合,互相默契,啮合得如闹钟表上的齿轮。这次远征的唯一冒险之处是远离美国战斗机护航圈,比上次荷兰地亚登陆还危险。肯厄曾看见麦克阿瑟不断地来回踱步,并且轻声对他说:“如果没有您的B-17掩护我的上空,我将不得不靠一叶轻舟涉水上岸,此行甚至会失败。”
明天就要涉水上岸了,“将军”在做他的私人的最后准备。他把其父阿瑟的一支家传短筒大口径旧式手枪放到旅行袋里,以防登陆时的不测。他命令所有的军官——不论是陆军的还是海军的——一律戴上钢盔,装上盛满阿托品药片的棕色药瓶——菲律宾的疟疾可开不得玩笑,他自己也如此照办,毫不含糊。他戴上自己的腕表,他很少戴表,(这也是他的大将风度)他的部下习惯于向他提醒时间。他最后又整理了一遍他的演说稿。稿子很短,但无疑是历史性的,他准备一踏上菲律宾的土地就对着麦克风讲下去。他的声音将由“纳希维尔”号上功率强大的电台播出,传遍菲律宾的土地和天空,传遍全世界。他想象着菲律宾人如何在收音机前侧耳聆听他的演说。
他很激动,很想知道这次演说的客观效果,为此不得不找几个心腹来看看演说稿,提点儿意见。他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直率地说:“他很象一个小孩重返故乡发出的欢声笑语。您最好别这样说。”“应该怎么说?”麦克阿瑟问。“战斗激烈进行,容不得这么四平八稳的演说。”其他两个校官也打边鼓:“对于基督徒来说读《圣经》,有它的三分之一篇幅就满够了。”
麦克阿瑟很恼火,他用指关节不停地敲着桌面,然后一下子冲到他们面前吼着:“孩子们,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在提到上帝的时候所怀有的最深的敬意。”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我就把这三大段删掉些吧。”
登陆点选在莱特岛首府塔克洛班镇和杜拉古镇东而的宽广海滩上。一九O三年,二十三岁的道格拉斯中尉曾到过这一带。深夜,麦克阿瑟在他的笔记中写道:“在暗无月光的最黑的仲夜时分,我们来到了莱特岛。脚下是阴森的海水,头上是幽暗的天空,整个漆黑混沌的世界包围了我们,甚至黑到看不见身上的斗篷。我们只好躺下来,静待黎明的降临……在晚上的时候,我曾回过我的舱室,重读《圣经》中的那几页……我总是从其中汲取鼓舞和希望……我祈祷全能的上帝,在早晨保佑这些船上的每一个人。”
麦克阿瑟一生命最激动的黎明终了来临了。
菲律宾离美国非常遥远,它的风俗习惯又都是亚洲式的,缺乏欧洲大陆所能引起美国人的那股乡情,因而它精神上离美国更远。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日,巴顿的坦克已经辗过巴黎,深入欧洲腹地,人们都在地图上找那些自己熟悉并且去过的名城古都。而这一天,在莱特岛东岸,万炮齐鸣,五彩缤纷的信号弹窜上天空。红滩和白滩设在塔克洛班,紫滩和黄滩设在杜拉古。朝霞映亮了莱特湾的碧水,上千的登陆艇驶向滩头。一场东方的诺曼底之战打响了。为了专门同义森豪威尔的D日区别,麦克阿瑟把这天定为A日。他本人乘一艘希金斯小艇驶向塔克洛班。他向部下说:“塔克洛班只变了一点儿。我上次来还是在四十一年前,我从西点军校刚毕业,在我分配到部队之前。啊!对我来讲,今天是一个多么难忘的时刻!”
麦克阿瑟亲自冲滩,冒了相当的风险。菲律宾正值台风季节,狂暴的热带气旋一直在这一带逞威。前几天,莱特湾一带骤雨连绵,肯尼占领的几个前沿机场跑道一片泥泞水洼,战斗机无法起飞担负空中掩护。麦克阿瑟毫不在意。冥冥之中的神已经助他克服了千难万险,现在还不到召他上天的时候。
受金凯德指挥的第七舰队护航航空母舰共编成三个群:C·斯普拉格少将的北方群,斯图普少将的中央群和T·斯普拉格少将的南方群。他们每群都有六艘以海湾和海岛命名的护航航空母舰和一百五十架左右的舰载机,就是这些舰载机掩护者莱特湾的天空。然而金凯德的这些海军飞行员,远远无法同哈尔西的老手们相比,他们只学过攻击陆上的固定目标,而正经的海战还一次也没参加过呢!
麦克阿瑟穿着军便服,戴着太阳镜和他独特的帽子。他双手叉腰迎风而立,微笑着远眺被烟云罩裹的莱特湾海岸。他拍拍参谋长萨瑟兰中将的肩膀,快乐地哼着《圣经》中的诗篇:“正如李普莱所说:不管信还是不信,我们反正在这里了。”
他是随第三波舟艇登陆的,驳船和“约翰地”号运输船把麦克阿瑟的幕僚们以及菲律宾政府的首脑转送到海岸上。罗慕洛刚爬下登陆艇的跳板,麦克阿瑟就激动地拥抱了他。卡洛斯·罗慕洛发现“将军”脸上全是泪水,象小孩子似地哭着说:“卡洛斯,我的孩子,重返家园你作何感想?”
奥斯梅里亚总统受了冷落。他虽然也是非律宾流亡政府要员,却不是选举总统。奎松的死使奎松精神英雄主义化,奥斯梅里亚相形黯然。再加上善于表现自己的麦克阿瑟,使他这个内向的,菲律宾人常常不知道把自己往何处摆。
离海岸还有五码,麦克阿瑟一行人开始涉水而行,一步步庄地路上了菲律宾的沙岸。他或许想过捧起一把菲律宾的泥土来吻一下。他是否权衡过这种戏剧性动作的后果?他在沙滩上走着,时时蹚到水里。码头早被炮火打成废墟了,负责海岸勤务的海军军官来劝他,他咆哮着:“让我们走走!”
他们是在塔克洛班的红滩登岸的,随军记者抢下了这一镜头。千百万读者将看到他满脸怒容地对着茫然无措的海军官员。麦克阿瑟最先看到底片,立刻悟出照片的戏剧性效果。第二天,他专门约好自己的摄影师,跑到第一骑兵师登陆的白滩上,摆好架势对着摄影机又踏了一遍水。这件事终于被广为流传,给他自扮自演的英雄戏添了不大光彩的注脚。
其实,麦克阿瑟的自我精神世界脱离了环境和士兵,他演得也比不上罗斯福。叫好者寥寥无几。海军士兵们见了他的作态嘻嘻一笑。
步兵三十四师的指挥所设在塔克洛班的红滩。麦克阿瑟在登陆日下午到那里去巡视。他的身材、独特的帽子和卡其布军便服,构成日本犯击手的理想目标,他们没有能打中他。倒是怪事。“将军”象所有那些历史上的伟大统帅一样,是认命的,他们都不畏死亡,而死亡却畏惧他们。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麦克阿瑟就坚信这一点了。
矮小的罗慕沿跳跃着,东瞧西看。他同总部设在伦敦的许多欧洲国家流亡政府的领导人一样,重归故里,心情激动不已。肯尼将军听到麦克阿瑟在喃喃白语,“这简直象我梦中想的一样。”麦克阿瑟就这样象梦游者似的跑来跑去。伟人们被伟大的目标迷了心窍以后,是不是都这样魂不守舍呢?肯尼还听到几个士兵在窃窃私语:“嘿!那不是麦克阿瑟将军吗?我猜他正跟埃利诺·罗斯福在一起走呢!”世界就是这样,除了大人物来占据外,还给小人物留下了许多位置!
山下奉文大将没算难麦克阿瑟会随艇波抢滩。战后,他蹲在黎萨尔县门天鲁帕街上的新毕利毕德监狱中,为此事后悔不迭。他才不怜悯麦克阿瑟将军的生命呢(麦克阿瑟最后毕竟审判并绞死了山下),他说,他要早知道如此,就会印他一万张“将军”的像片发给部下,然后让日本兵对准那位“狂人”开上一枪。记者问山下,他知道不知道“将军”在洛斯内格罗斯岛、荷兰地亚和摩罗泰岛都随第一批部队登陆,美国报纸为此广为宣传,山下认为那些照片都是为了宣传事后补拍的。他只相信自己有勇气越过柔佛,不相信麦克阿瑟有勇气踏上莱特。他太不了解麦克阿瑟,他留下了这个人的命,而这个人最后要了他的命。
麦克阿瑟继续同罗幕洛说笑——他故意冷落奥斯梅里亚。“我们回家啦!卡洛斯。”他让人在两棵侥幸逃过炮火的椰树上升起星条旗和菲律宾国旗。他甚至起草了给罗斯福总统的信,恳求他通过美国国会,给菲律宾一个体面的独立。这一切他都事先在脑子里编好了程序,别人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其实,凡是能给他的光晕增加色彩的事他无不为之。
他在一顶军用帐篷里给罗斯福写信:“我在塔克洛班的纷飞炮火下给您写这信。登陆正在进行。这是发自自由的菲律宾的头一封信。我想,对于您爱好的集邮来说,该是件纪念品。作战顺利进行。如果它能成功,我们将把敌人一切为二。我这是指战略上说,即从日本本土到新加坡之间。对于菲律宾也是如此,我们将绕过日军重兵驻守的南方诸岛,这样起码可以节省五万美军的生命。”关于让菲律宾独立一事,他劝罗斯福慨然允诺:“它将是美国在远东的政治威望的顶峰,也将是您作为总统个人的伟大成就。它将唤起全世界的注目,在一千年间,都将为美国的荣誉和信用增添光彩。”
他想亲自来宣布这个消息,可惜事与愿违,罗斯福身患重病,无法过问菲律宾之事,直到两年之后,菲律宾才宣告独立。
这时候,所有的工作都准备好了。背景、道具、人物、气氛、观众或听众,演主角的演员终于进入了角色。一辆机动的电台卡车接通了“纳希维尔”号的大功率无线电发射台,英语、马来语、华语和西班牙语播音员早已向全世界宣布有重要消息广播,同声译员戴上耳机调试了自己和麦克风的距离,远在一万英里之外的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国际新闻部主任已经得到通知,随时准备打断正常的广播节目,虽然莱特湾和华盛顿的时差有十二个小时。
麦克阿瑟打开电台的开关,拿起麦克风。金凯德的舰队正在向莱特岛海岸纵深开炮,洪钟般的炮声正好当做他“伟大”的历史性讲话的伴奏声。麦克阿瑟清了清喉咙,一字一板地、郑重地、用先知般的、他心目中的神的语气,开始讲活:
“People of the Philippines:I have returned。”(菲律宾人民,我已经回来了。)
他抓麦克风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呜咽,几乎无法继续讲下去。
“凭着上帝的恩赐,我们的力量又踏上了菲律宾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流遍了我们两国人民的血……在我的一旁,是你们的总统塞尔吉欧·奥斯梅里亚,他是伟大的爱国者马努埃尔。奎松可信赖的继承人。你们的政府现在已经重新在菲律宾的土地上行使权力。
“集合在我周围吧!让我们用巴丹和科雷吉多尔的不屈精神,在战区中冒着硝烟向前奋进!起义并且打击敌人吧!用一切有利的时机和可能的条件打吧!为了你们的家园和家庭,打吧!为了将来你们的子孙后代,打吧!以你们那些神圣的殉难者的名义,打吧!不要恐惧,不要气馁,让我们的手臂变成钢铁的巨臂。上帝昭示了光辉的道路。让我们以主的名义象追求the Holy Gail(圣盘)那样去追求正义的胜利。”
继麦克阿瑟之后,奥斯梅里亚和罗慕洛也用麦克风做了简短的讲话。这个小型的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周围围了一小圈菲律宾人。他们在美军炮击的时候躲了起来,现在又跑回来了。一位老者一瘸一拐地走近麦克阿瑟,张开了缺牙老门,对“将军”说:“午安,元帅,看见您很高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这段时间可真长啊!”
麦克阿瑟又匆匆赶往杜拉古,巡视美骑一师的战区。从北到南整个莱特湾里泊满了各种型号的大大小小的美军舰只,阴云低压,光线暗弱,灰色的军舰映在铅色的天空和铁青色的大海的背景上,非常象四个月前的诺曼底的画面,逼真而雄浑,壮观而冷峻,是一曲每个音符和切分音都遍布杀机的战争交响乐。人类用钢铁和TNT来实现自己的欲望,用暴力强迫另外一些人屈服,如果他们反抗,就把他们消灭。
莱特岛周围全是雨区,肯尼的飞机无法提供空中保护,母舰飞机的数量也不足以覆盖宽达八十公里的登陆海滩和上千艘军舰。吕宋有永久性机场,从吕宋飞来的日本飞机不断向军舰和滩头部队攻击。一些军舰被击伤击毁了。“纳希维尔”号是条很显眼的军舰。多亏山下大将根本不信麦克阿瑟会亲临前线,不畏枪弹,否则,他把“纳希维尔”号的特征告诉日本飞行员们,他的那些敢死队员一定会有人去撞“纳希维尔”号的。
杜拉古的战斗比塔克洛班激烈得多。它象岛屿战争中的许多敌占滩头一样,被毁得一塌糊涂。骠悍的美骑一师大兵们正在建立自己的周界防圈。日军的山炮和迫击炮还在不停地轰击,机枪和步枪也十分活跃,预兆着莱特战役将非常艰苦。
麦克阿瑟上岸以后,又有一群群的菲律宾人来围观。他们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莱特岛的青壮年让日军杀了不少,剩下的都远远躲到丛林中去了。
美园随军记者发现麦克阿瑟在菲律宾人中间非常随便,他有时说几句马来语和华语,有时说西班牙语和拉丁语,这要看谈话者受教育的程度。他谈笑风生,十分愉快,连对民事工作无兴趣的将校们也受了他的感染。
在谈到日本占领军作恶多端、激起人民组织游击队进行抵抗的时候,他说:日本人“Danza Sobre Un Volcán。”(西班牙语:在火山上跳舞。)在谈到事隔二年半,他重返菲律宾的时候,他引用十九世纪西班牙诗人古斯塔夫·贝凯尔的话:“Volverán las oscuras golondrinas”。(黑燕子一定会回来。)在谈到日本帝国将要全面被摧毁的时候,他说拉丁文:“quos vult pcr dere Jupiter dementat prius。”(神欲使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对一个乐呵呵的华人老头念起了一首古老赞美诗的开头:“Te Deum gaudeamus!”那人摇摇头,他立刻改成华语:“啊!天主,让我们狂欢吧!”那人就更乐了。
罗慕洛把一个八岁的娇弱的非律宾小姑娘引见给麦克阿瑟。她说她本想给“将军”送点儿礼物,然而日本人把什么都抢光了,她脸一红。“真不好意思。”罗慕洛告诉她别害羞,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一盒马尼拉雪茄烟,还有一个精心编织的手提袋,小姑娘说:这是送给他的夫人简的。
麦克阿瑟郑重其事地收下了。
仅仅在几周前,一些比利时人托蒙哥马利上将给麦克阿瑟转来一件珍贵的礼物——一柄镶满钻石的古剑。这件礼物在他的司令部里几乎无人不知。麦克阿瑟深情地看着罗慕洛,久久才说:“卡洛斯,我喜欢它们胜过蒙哥马利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