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是条好混血狗。

时隔一年多,当惠特尼中校率领他的第三营在惠灵顿登上“亚兰·勃拉特”号的时候,布鲁斯扑到他脚下,热情地吠叫,撤娇地同他摇尾厮闹,甚至站起来舔他的手。

“又遇上您啦,查尔斯,我的朋友。”亚历克斯船长声如洪钟。“坐我的船运气好。我在太平洋上逛了两年,日本人的鱼雷还没擦着过‘亚兰·勃拉特’的漆皮。往左走,中校,还住您的老地方。您不是管那儿叫‘狗窝’吗?您还住‘狗窝’。”

遇上熟人,当然是好事。在单调的航行中可以消除寂寞。船离开尼古拉逊港,一直往北开。在紧张的船上训练和工作之余,惠特尼就去亚历克斯的船长室聊天。

“海魔”开拔非常仓促。惠特尼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也没有好好同范尼尼小姐道别。他的大部份行李都丢在老拉菲先生家里,使他的情绪很烦躁。

这天,他闷头在“狗窝”里喝咖啡。

巴西咖啡不对味儿。苦、涩,带着铁锈、重油、海藻和一股说不出来的霉味儿。惠特尼原想啜几口咖啡排遣寂寞,喝多了,心情反倒更沮丧。

“亚兰·勃拉特”号是按英国图纸大批生产的“自由轮”,从通用动力公司的加州船坞下水两年半了。它只适用装货,不宜载人,舷窗开得少,舱室狭窄、闷热,老掉牙的蒸汽机嘎嘎叫。它驮着惠特尼和他营里的八百名海军陆战队官兵,编在一支庞大而松散的船队中,慢吞吞地在斐济海上航行。

外面晴空如洗,热带的骄阳盘踞在天顶,真热。船上的水手不足额,甲板肮脏拥挤。野炮、吉普车、帐篷一摊一摊堆在甲板上,到处都是固定铁索,连走路都困难。他压下火气,磕磕绊绊挪到船长室。船长室在后甲板上,里面传出狗的叫声。

他敲敲舱门:“喂,亚历克斯先生。”

门开了,出现了秃顶结实的船长。

“您好!查尔斯,我也正想去找您。我这儿有瓶威士忌,咱们来干一杯。除了威士忌,勃拉特号上凡是用淡水煮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好吃的。这是我从惠灵顿买的,要我二十块美元,真他妈贵!说是苏格兰老窖,我看是本地假货。”

“新西兰人还没学会骗人。”惠特尼说。

他们俩坐在一起,几杯酒下肚,兴致高涨了。他们先从勃拉特号谈起。惠特尼讲了瓜达尔·卡纳尔的血战。亚历克斯当时正从努美阿和圣埃斯皮里图岛往瓜岛运兵,说起那血肉横飞的“瞭望台”战役,他们俩对“活下来”感慨系之。后来,惠特尼讲了新西兰和范尼尼小姐,亚历克斯讲了国内紧张的战时生产和物资短缺:“抽烟没有火柴,汽车没有汽油。造打字机的工厂在造机关枪;汽车工厂在造飞机和坦克。糖、小牛肉、酒都消失了——当然军火船上从来不缺这些东西。我太太南希,呃,她在洛杉矶当美容师。她抱怨没有卷发夹、假发、煎锅、孩子尿布、拌蛋器和龙虾叉。我对她讲:美国的孩子们在所罗门流血,你吃点儿苦算个屁。”

“象我这样岁数的人,整天血里火里,被一个年轻姑娘迷惑,也真是奇迹。”惠特尼倒了一杯酒。“要不是打仗,我一定要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她真象我的贝莎。”

“打仗也可以结婚。查尔斯,我看这一次打完就行了。你们当兵的办事怎么还不痛快?”

说到结婚,惠特尼想到他们这次的匆忙离别。当时,他正在奥塔基海滨搞训练。“海魔”师分配到一些两栖车,他利用它们演习登陆。接替马尔斯吞少将的拉尔夫·史密斯少将给他打来电话:“立即登船。一切行李不用管。”去哪儿?史密斯师长没有讲。惠特尼也习惯了海军特有的保密制度。他只来得及打电话告诉带学生们远足的范尼尼小姐:“我们上船了,不要等我。到时候我会写信给你,亲爱的。Te-Hokioi。”

Te-Hokioi是新西兰毛利族人常说的一句口语,它在不同的场合下有几十种含意:“爱的象征”,“领导权的象征”,“战争的象征”。在告别时的意思是“我将要回来。”

他还会回去吗?他还能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吗?全看他将要打的是什么仗。“亚兰·勃拉特”号一直往正北驶,接近了赤道。它要去哪儿呢?所罗门群岛在西北方,不去那个激烈的战场,又有哪里需要整整一师的“海魔”的精兵强将呢?

惠特尼放下不锈钢酒杯,指着桅杆短短的影子,问亚历克斯:“这船往北开?”

“是的。”

“去哪儿?”

饶舌的亚历克斯打住了话头。他诡秘地向舷窗外看看,又竖起耳朵。一切照常,滚烫的甲板上没有人,只有几只翻飞的海鸥和三节膨胀式蒸汽机单调的咣咣声。

船长喂了狗,然后小声对惠特尼说:“其实船在海上,说了也没关系,但命令总归是命令。你们军人爱拿它吓唬我们被征用人员。告诉您吧,咱们这次要去吉尔伯特群岛,一个叫塔拉瓦的小岛。”

“去哪儿?”老成的中校吃了一惊。他在新西兰休整了十个月,几乎天天看海图,盘算过许多美军可能登陆的岛屿,布干维尔?新不列颠岛?阿特米勒尔提群岛?他忽略了吉尔伯特。它在所罗门群岛东方近一千海里,远离激烈的战场,全是一些珊瑚礁,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岛”。他不晓得它究竟有几个岛,塔拉瓦有多大,尼米兹上将怎么会选中了它?

亚历克斯笑笑,露出一嘴大板牙:“没错儿,是塔拉瓦。”

他拿出标好航线的海图。“就我本意,也想去个像样的地方,去拉包尔,去荷兰地亚或者干脆开到东京湾。吉尔伯特会要我这匹老马的命,到处是暗沙和堡礁,水底下像有鬼在招魂。我敢打赌,一个世纪里也没有一个美国船长到过塔拉瓦。”他指着图上模糊的等深线。“这还是泰勒总统时代的老皇历。约翰·威尔克斯中校考察塔拉瓦那时候绘制的海图,用了一百零二年了。不打仗的话,还会用到二十一世纪。好像那些珊瑚虫压根儿就不会盖房子。”他连连叹息。

惠特尼反过来安慰他:“凭着几张旅游者拍的风景照,我们不是也打下了瓜达尔·卡纳尔岛吗?”他刚说完,竟然愣住了。冒险进攻一个毫不摸底的地方,毕竟不是一件乐事。

“喂,中校,把这瓶底儿干了吧。我还存了几张唱片。呶,北卡罗来纳‘蓝魔乐队’演奏,莱斯·布朗指挥,还有西纳特拉的独唱。查尔斯,这张是《洛曼德湖》,我敢说您准喜欢这种苏格兰小调,味儿浓极了。中校,管他妈什么塔拉瓦,这名字真绕嘴。发现它的那个船长怕是抽了风了。”

他把唱片放到一架破留声机上,摇着发条。“惠特尼先生,这歌怎么样?我曾祖父就是从苏格兰高地来的。真捧!汤姆·多尔西这小子是个机灵鬼儿,他竟想起把《洛曼德湖》的慢旋律奏成摇摆舞的快节奏。我看出阁下是舞场老手,来一个怎么样?”

惠特尼当然想听一段牧歌式的苏格兰小调。想起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海岛上实施放前登陆,惠特尼心里很焦急。他看看手表,又看看舱门背面的日历,终于应付说:“亚历克斯先生,谢谢您的酒,我营里还有点儿事。再见!我有空一定来听您的唱片。”

他离开船长室,听到直率的亚历克斯在背后咕噜:“屁股大一条船,整天呆在海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是吧?布鲁斯,咱们俩玩儿。”

惠特尼回到“狗窝”。他从一个临时搬来的保险箱里取出一袋卷宗。牛皮纸封套上有两颗火漆印,封套上印着:

绝密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午十二时启封

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

切斯特·W·尼米兹

时间还差十二分钟,他点上一支雪茄,烟雾使混浊的空气更准忍受。他碾灭烟,用海军刀挑开火漆,一串蓝色的大写字母从纸上跳出来:

“电流”行动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批准

攻占吉尔伯特群岛的塔拉瓦环礁和马金环礁

D日: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H时:二十日晨五时

第五舰队司令:斯普鲁恩斯海军中将

第五两栖军军长:霍兰德·史密斯海军陆战队少将

登陆指挥:特纳海军少将

又要打仗啦。惠特尼看着一叠叠任务书、兵力、火力、联络信号、舰队支援,……又一场敌前登陆!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片绿色的雾、一片红色的雾、一片黑色的雾在交织升腾。他身体微微颤抖,肋骨发疼,像一根烧红的铁条烙在上面。彩色的雾变成了叠印的电影画面: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战。他在那儿吃了那么多苦,九死一生,拣来的命也许要丢在一个无名荒岛上。叫什么来着?塔拉瓦。死在那里象一只野狗,连鬼都不知道。

思维的画面谈化,变成深蓝色的海,在眼前飘动。他想象塔拉瓦环礁是什么样子:灰白色的珊瑚沙滩、翠绿的椰林和麻疯桐、飞机草、咸水湖、海鸟……也许挺美,也许很单调,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环礁,海神厌弃的一只形状怪异的戒指。他又点上烟,摇摇头,头很沉重。酒喝多了,他酒量相当大。“我的灵魂啊!你已经听到了号角的响声,战争的警报。”他默念着圣经《耶利米》书中的一段话,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蒸汽机的“咣咣”声又把他拉回现实中。惠特尼拿出一支雪茄,咬掉烟头,点上火。烟雾又开始缭绕。他的确在“亚兰·勃拉特”号船上,船队正在向北朝着赤道开行。此行的终点是塔拉瓦环礁。他不敢想,塔拉瓦会不会是他一生的终点?它太小了,似乎值不得动此大军。然而战争中的事很难说,当初日本人也没把亨德森机场放在眼里。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用鲜血在卡纳尔换来的经验都用不上,因为塔拉瓦是珊瑚岛,它上面没有雨林和溪流,没有沼泽和山岗,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和动物,只有一点和卡纳尔相同,就是那里也有一个重要的机场。

惠特尼看着作战计划上的海图,吉尔伯特群岛在日期变更线和赤道的交点附近。他十指合拢,搁在脑后。一会儿,他眯上眼睛,想象着:

一个珊瑚环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