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是“海魔”的诗,
新西兰是“海魔”的梦。
一九四三年初,“海魔师”全师从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场上撤出来的时候,已经衰竭得不成样了。惠特尼营里最好的机枪手塞克鲁西斯上士,打起仗来疯得象头美洲虎,在隆加岬港口竟衰弱得爬不上登陆艇的吊绳网。其他的人也是一脸征尘,一身污垢和虱子,带着各种疾病的后遗症,憔悴不堪,胡子拉茬,眼睛血红,气息奄奄。
船到新西兰惠灵顿,开入尼古拉逊港。陆战队士兵们从栈桥走到码头上,身体好点儿的人拄着吊着卡宾枪,伤病员在担架上呻吟。每人都面带菜色,军装撕成一片片一条条,活像但丁在《神曲》中描写的鬼魅。他们是一群失去了膏血的游魂,是一堆被榨尽了汁水的柠檬。
新西兰向“海魔”们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敞开了自己的爱。新西兰人热情地欢迎陆战队员,给他们套上花环。玫瑰、杜鹃、菊花。新西兰海拔高差大,什么花都一起开。这群饱历磨难的美国大兵,突然遇上了凉爽的气候、奔放的女人、天真的孩子,突然看到了鲜花、衣裙、发带、乳房、蛋糕、带英国古风的城市和哥特式教堂。这群大孩子们哭出来了。原来,地球还在运行,世界仍然存在,而他们的的确确打赢了一个最伟大的战役。
新西兰比澳大利亚还远离地球的文明中心。它由北岛和南岛两个大岛和一系列小岛组成,其南面的斯内斯群岛已经接近南纬50度。它偏离传统的海上航线,游人殊少问津。用基思·霍利约克爵士的话来讲;“在天涯海角有这样的小小一片国土。”一般人对新西兰的印象是:高耸的雪山和冰川、史前的蕨类植物和几维鸟、熔岩遍地的火山和蒸汽嘶叫的温泉、胸无大志的白人和强悍的有过食人历史的毛利族人。猛看上去,它山势险恶、地火翻腾,连伟大的查尔斯·达尔文都说:“我相信,我们都乐于离开新西兰。那不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惠特尼中校一踏上新西兰的土地,就发现生物学家达尔文的话是大错特错了。
举行了盛大的码头凯旋仪式以后,市长惠勒斯先生把他们引到广场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演说,演说是这样结尾的:“世界上有四十三个惠灵顿,它们都分布在英语系国家中。你们的堪萨斯州有惠灵顿,俄亥俄州也有惠灵顿,美国一共有五个惠灵顿。印度也有惠灵顿。但我们的惠灵顿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首都惠灵顿。‘海魔’的朋友们,你们在一个和你们使用同样语言的国家里,会发现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温暖。新西兰人对你们会像对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一样。你们的战斗,悍卫着自由,也保卫了新西兰。惠灵顿的花是最美的,姑娘们是最美的,居民们是最好客的。你们立刻就会体会到我的话句句是实情。”
遵照“海魔”师长马尔斯吞少将的命令,全师分置在惠灵顿附近的郊区和几个市镇中。也仅仅是粗粗划分一下,具体安置都交给惠勒斯这个好好先生处理了。马尔斯吞将军因为和范德格里夫特将军同学又是同级,他的资历又比瓜岛后来的指挥官帕奇少将老,为了不干扰他们两人的指挥,马尔斯吞少将始终没登上瓜达尔·卡纳尔。现在,他的“孩子们”盛誉归来,他可得好好照顾他们一番了。他把步兵、炮兵、坦克手、通讯兵;工兵、师直部队和医药营都安排好了,只留师部设在惠灵顿闹市区,然后一声“解散”令,一万五千人的“海魔”部队象水渗入沙漠一样在惠灵顿消失无踪了。
惠特尼中校把他的营部设在惠灵顿哈特谷郊区的一栋别墅里;房主是一个意大利血统的保险商,有个二十四岁的儿子安东尼在新西兰第二师服务。此时此刻,安东尼正在伯纳德·蒙哥马利旗下在北非沙漠中作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安东尼的敌人正是隆美尔的“非洲军团”,其中一半儿是安东尼的意大利“老乡”。
保险商拉菲投资面很广,战时生意兴隆,整天在外面忙碌,经常一连数日不归家。他的夫人早丧,雇了一个本地女佣人。他偶然回家,就和惠特尼大聊一阵。拉菲先生有着拉丁民族的激情和热血,又有很深的文化艺术修养。他是天主教徒,生活刻板,一心做生意。对于墨索里尼统治下的意大利,他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痛恨墨索里尼把他的“祖国”拖入战争深渊,另一方面他对盟军轰炸意大利文明悠久的城市深为不满。“意大利问题最好政治解决。我敢打赌,它的人民和国王埃曼努尔全不愿打仗,意大利的精力早在罗马时代就耗尽了。他们干不出什么事业来了。浑蛋的希特勒把意大利挂在他的战车上。德国人拿光了我们的最后一只小鸡,然后把意大利人推到战场上去挨枪子儿。”拉菲老头愤愤不平,酒糟鼻于气得通红。
惠灵顿市依山面海,位于北岛南端。它的山丘环抱着一个圆形海湾,湾口朝南,对着库克海峡。惠灵顿的房屋或者依峭壁而立,或者座落在陡坡上,拥挤而杂乱,全然没有章法。气候也时好时坏,忽而狂风呼啸,忽而海雾腾腾。由于地震频繁,大部分建筑都采用了木结构。天气晴朗的时候,惠特尼中校发现全城皆是维多利亚式的木房子,仿佛是古代的英格兰,勾起他一股谈谈的乡愁。
拉菲老头有一个女儿苏菲姬·范尼尼。她褐发黑眼,端庄秀丽,仪态文雅而富有教养。范尼尼小姐喜欢穿深色衣裙,带鲸骨架的长裙拖地,每天晚餐前念上一段主祷文,很有古风。她出生在偏远的海岛上,又有一个严肃的天主教家庭,生性清心寡欲。从未直视过她家的房客一眼。
她在本地的教会学校里教拉丁文,自己是在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的大学里学会她祖先的语言的。虽然她正值二十二岁的妙龄,却已经打算进修女院了。
惠特尼懂拉丁文。
美国海军陆战队高级指挥机构一贯认为:一个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应该同时是西点军校和安纳波利斯海校的毕业生。实际上,军校生活非常难熬,达到这种双重标准的军官极少。惠特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西点选修了拉丁文,他那届毕业生中选这门贵族化而不适用的语言的军官仅有四个。
惠特尼还是一个公理会的教友。
他同范尼尼小姐的相识就是从宗教开始的。
他的身体素质很好,两天后就开始打听图书馆。在卡纳尔作战期间,他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也都不感兴趣。一个生死存亡在旦夕之间的军人,唯一的心思就是杀死敌人、保存自己。
惠灵顿市有一家很好的图书馆,名叫亚历山大·特恩布尔图书馆,藏书很丰富。战争期间,青年人都去服兵役,读者稀少极了。图书管理员对美国军官非常热情,把世界各地的报纸杂志拿给他看。他该知道的消息太多了……
他很迟才回“家”。随着敲门声,屋内的风琴声嘎然而止,范尼尼小姐亲自出来开门,然后招呼女仆把饭和汤热好端上来。拉菲老头去做买卖了,她陪坐在惠特尼中校对面,乖得象只猫。她带着那种朴素天然的美和童贞,惠特尼这样的绅士也不禁为之心动。
他正把一种叫做“霍基”的加蜂蜜和香草香精的本地冰激淋填到嘴里,忽听范尼尼小姐“啊”地惊叫了一声。
他楞住了。头一个反应是地震,抬头看看灯,并不摇;又以为有什么强盗穿堂入室,伸手去摸手枪,屋内安谧如初。他这才注意到:范尼尼小姐黑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的一本书。那本书是惠特尼刚借来的,是一个叫做阿尔弗雷德。路瓦西的法国牧师写的小册子:《福音和教会》。“它,它是一本禁书。”范尼尼小姐的声音发抖,她害怕路瓦西斗胆向教会提出的非难。
“原来如此。”惠特尼放下了心,轻松地耸耸肩。“我看不出为什么要禁它。路瓦西先生很有见地,生动地描述了异教徒和基督徒之间的神秘感,一种互相吸引又互相害怕的神秘感。正如某些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有这种神秘感一样。”
范尼尼小姐脸红了:“您是基督徒吗?”
惠特尼点点头:“还是一个军人。”
范尼尼划了一个十字:“愿主宽恕您的灵魂。”
惠特尼笑笑:“我手上虽然有血,它却是干净的。军人是一把利剑,剑柄握在政治家的手中。我不去评论历史上战争的是非曲直。罪恶的战争取得过胜利,正直的战争也遭到过失败。然而今天的战争却是由最邪恶的力量发动的。日本军阀侵占了半个中国,侵占了整个印度支那、菲律宾、荷属东印度,东面直到威克岛,东南直到所罗门群岛。如果我们不在瓜达尔·卡纳尔挡住他们,他们将按照早就制定的F·S·攻略计划占领斐济。那儿好象是新西兰的家门口,只要他们高兴,也许会在你的这间房子里喝杯茶。可我担保他们决没有绅士风度。
“诡诈的天平为上帝所憎恶,公平的砝码为他所喜爱。奸诈人的乖僻必毁灭自己。恶人必因自己的邪恶而跌倒。追求邪恶必致死亡。奸诈人必陷在自己的罪孽中。日本军阀侵吞了那么多的国家,屠杀蹂躏了那么多的人民,其中有中国人、马来人、菲律宾人,也有我们美国人、你们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没有一块土地是他们真正需要的,没有一个善良人是应该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滔天罪恶必将遭到上帝的惩罚。罗斯福执行上帝的意志,麦克阿瑟将军和尼米兹将军执行罗斯福的意志。”
范尼尼小姐吃惊地听着他的雄辩,她瞪大美丽的眼睛,那么纯真,那么可爱,那么贞洁,像一朵洁白的莲花,绽开在离他仅仅一英尺的地方。惠特尼禁不住轻轻捡起她的纤手,在上面吻了一下。他温柔地对范尼尼小姐说:“我只是在执行上帝、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的意志。”
范尼尼小姐面色绯红,手微微发抖,但却没有抽回去。她激动地说:“惠特尼先生,那您难道就不畏惧死亡?”
“我们美国人厌恶战争。我们也想要尽可能多的小汽车、电冰箱、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还希望能两手插兜地到世界各地、转转。比方说,来你们惠灵顿观光。然而战争已经被人类相沿成习了。它实在是人类最顽劣的属性,连《圣经》里也充满了战争。它肯定在未来也是世界上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有战争就有军人。就像有商品就要有商人,有疾病就要有医生,有女人就要有裁缝、有美容师一样。一个军人,从氏族部落时代起,死神就在他身边。他以杀人为职业。然而,为了有明媚的春天,有可爱的孩子,有美丽的姑娘,有巍峨的建筑,有秀丽的山川;也为了使我们的后代能说上一句:‘某年某月,我国打赢了某场战争,免遭外敌入侵。’那么,军人也就可以把他的骨殖安埋在异乡了。”
范尼尼小姐深受感动,她的身体也抖起来。新西兰这偏乡僻壤,殊少人至。人人安于平凡,安守本份,安安静静。他们毫无幽默,乐于合作,厌弃竞争。象惠特尼这样谈吐、身材、风雅的贵族化军官,无论在新旧大陆的任何地方,都会获得女土们的青睐和崇拜,更不用说对外来客人又热情又毫无免疫力的新西兰姑娘了。你可以想象:在一个被大森林封闭的小村落,一位从小粗衣淡食的村姑,忽然在某一天,遇到一个白马王子,她能有什么样的心思呢!如果不发生莎士比亚笔下的罗曼司,那才是真正的怪事了。
“惠特尼先生,”范尼尼小姐的脸再次红起来,洁白的睡莲变成了粉红色的荷花。“您的太太一定很美,她真幸福。她是美国人吗。”
“是的。”惠特尼沉重地回答。“然而她已经永远安息在合众国的泥土里。我每天都为她祈祷。”
“呃,对不起,先生。”范尼尼惊慌了,她问:“惠特尼太大叫什么名字,让我也为她祈祷吧。”
“她叫贝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