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支连队剩余的伤员和医护人员以及后勤人员已经出发。他们先通过坑道前进三百米左右,然后需要通过一段长约五六百米没有掩护的露天堑壕和一条小溪才能到达下一层防御阵地的前沿堑壕。

当我们准备跟随剩余的作战人员后面走出山丘脚下的坑道时,我疲惫地把老柳放在一边的石头上休息一下。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多时,现在直感到阵阵的晕眩。

“怎么了?”回复神志的卫生员在一旁关切地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体力透支。”我惨笑着回答。

“坚持一会儿,蹚过前面那条小溪就到对面阵地了。看,有我们的人在接应。”卫生员安慰地说道。

“这仗打得真窝囊!”

老柳看上去气色很糟,两眼也没有平日的神采,加上满脸黑糊糊的硝烟和乱蓬蓬的络腮胡子茬,整个看上去像个糟老头。

看来,一天之内两次后撤对老柳的信心打击不小。不仅仅是老柳,今天整条防线上的战士都被敌人强大的攻击火力所震撼。这不是印象中敌人的模样,在这里战斗的很多人是头一次参加与敌人主力装甲部队正面作战。包括我在内,谁也想不到我们这样严阵以待地死守防线,在敌人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今天这仗下来,我们一退再退,而且是几乎全军覆没后的剩余者。

“我们撤不了了。”老柳看着外面冷冷地说道。

天空中响起炮弹滑行的呼啸声。

“敌人炮火拦截!”

老柳无力地指着外面说道。

我们三个人齐刷刷朝老柳指着的方向看去。

敌人发现我们的动作了,我们的退路已经变成火场。透过夜视仪,我看见几个正在行进穿过露天堑壕的战士四散躲避敌人突如其来的绵密炮火封锁。

显然,敌人通过无人机或者其他的探测器发现了我们这支没有注意行进隐蔽的部队的行踪。

在几乎是地毯式的轰炸下,没有任何有效防护的步兵们与待宰的羔羊无异,很快,来不及隐蔽的人被炮火吞噬。

“被敌人发现了。妈的!我们的火力支援怎么会被鬼子压制下去?”

卫生员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我赶快架起老柳的手臂转身撤进坑道里。其他还没有走远的战士也不得不向坑道入口处跑来躲避炮火,坑道口一片混乱。

“没法不被发现,仅仅在阵地前面留些小股部队牵制敌人的打法只能应付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的敌人。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群装备了拥有合成孔径雷达联合星侦察指挥飞机的对手,更不用说这漫山遍野撒布的战场传感器和架在高处的战场雷达。没有合适的电磁掩护想进行这样的地面运动等于找死。”江垒倚在墙上喃喃说道。

“你是哪个连队的?怎么在这里动摇军心?”

大家被后面严厉的斥问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指导员老默。老默架着炮排排长吴贲,身上背着自动步枪。在他的后面,站着几个连里的战士,黄彪也在里面。

一看是指导员,我厌恶地别过头去看着外面的战况。

“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我是步兵二连连长,大家听我指挥。”

从坑道里退回来的一名军官打断了指导员的质问。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安全撤回后面一道防线的机会了,剩下还能战斗的战士迅速被步兵连长组织成几个战斗小组,阵地就是这里交错的坑道。伤员和后勤人员被安置在靠近后侧阵地的坑道出口附近。

坑道前部与敌人交火的战士暂时顶住了进攻,枪声和手雷的爆炸声紧一阵疏一阵地响着。作为预备队,我和老柳、江垒、程小柱等十来个人蹲在山后的坑道边。

敌人的火力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山丘,他们已经占领山顶的表面阵地,现在正逐层扫荡,试图把坚守在半山腰和山后坑道的中国军队彻底消灭。

透过夜视仪,我看见敌人后续梯队的装甲部队在远程炮火和直升机群的掩护下已经向我们后面阵地开始试探进攻。敌人出动的工程车辆正在慢慢地开辟着前进通道,猛烈的炮火将后面我军的阻击阵地轰得满山通红。

看着被敌人切断的退路,我们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上面的敌人耐心地控制着制高点,一步步地压缩着我们活动的范围。随着伤亡的增加,我们控制的区域越来越小,当我们作为最后的预备队投入战斗的时候,敌人距离我们休息的位置只有六七百米的距离。

倚靠在坑道转弯处的大石头后面,我们与包抄过来的敌人士兵对射着。

鬼子很狡猾,他们不会盲目地向前突,只是在后面一刻不停地扫射,投掷手雷,或者配合火焰喷射手压制我们的冲锋枪手。为了防止敌人的火焰喷射器手的喷射,我们只能不停地点射。

在步兵连长的指挥下,非作战人员包括伤员和后勤人员的武器弹药早已被全部集中起来,现在只有射击技术优良的战士才能优先获得补充。郭永把他的机枪给玩疯了,连躲避在甬道边隐蔽隔间里的鬼子都会被他用跳弹打中。他和老柳两个人交替掩护着在坑道中杀进杀出,将敌人死死拖住,半天都无法前进一步。老柳喜欢边打边吼叫,而郭永却始终闭着嘴,只是光着膀子露出骇人的胸膛平端机枪冲刺滚爬。

敌人步兵已经突进到距离我们这里不到五百米的位置,是个窄窄的坑道甬道,双方隔着掩体互相对峙。没有重型装备掩护,敌人一时还无法突进来。

还是匮乏弹药,我们的火力点无法堵住所有路口。僵持两个小时后,防御圈逐渐缩小,而敌人的火力也越来越密集。

我的弹药早已消耗殆尽,只能撤下来四处搜寻有无遗漏的子弹、手雷或者哪怕是地雷等家伙,可是找半天连颗手枪弹都没有找到。我气得一屁股坐在坑道口看着后面被敌人覆盖炮火轰得几乎沸腾起来的二线防御阵地。

“妈的,小鬼子弹药多得用不完。我们这里倒好,子弹要数着用。操!”

旁边一个停下来的战士怒骂道。

“预备队谁还有子弹?什么子弹都行!”

是撤下来的郭永在说话,他手里的轻机枪已经空膛。

“我这还有。”

黑暗中程小柱怯生生地把手里的弹匣递过去。

“还有吗?”我凑上去问道。

“老卫,我这里还有十几发,你都拿去。”

旁边江垒把一个带血的弹匣递了过来。

“哪来的?”我问道。

“从个牺牲的战友遗体上找到的。你枪法好,就替他报仇吧。”

江垒把弹匣塞进我的手里。江垒已经疲惫不堪了,被硝烟熏黑的脸上流淌着汗水。

还是全部交给郭永吧,班用机枪和自动步枪的子弹通用。

“郭永,你这是干什么?”

看见郭永在坚硬的石头上挨个摩擦着子弹弹头,江垒诧异地问道。

“改成达姆弹!你们两个一起来帮忙,把弹头全部磨钝磨平!”

几分钟后,满满一个弹匣的尖头子弹全都改成达姆弹,插上弹匣,郭永扭头杀回坑道中去。

有伤员需要救护,我和江垒也跟在郭永后面冲进硝烟中。

郭永加入战斗后,敌人的火力迅疾被打压下去。端着机枪不时趁着鬼子扫射的间歇猛然起身点射,几乎不用瞄准,郭永每次射击都有某个活动目标被击中。

“鬼子上防化兵了!注意火焰喷射器!快撤!”

黑暗中前面的狙击哨位上传来一声惊呼。

被激怒的鬼子开始在枪榴弹的掩护下使用火焰喷射器扫射,狭小的坑道里是无法躲避火焰攻击的。我们只能节节后退到一处岔道口。

“程小柱!快走!”

指导员的喊声。

在另外一个岔路上负责压制掩护的程小柱受伤了。

因为受伤,他的行动速度太慢,一个人躲在浅窄的甬道贮藏室里,刚出来就被鬼子枪榴弹破片击中,哭喊着倒在地上。

指导员焦急地喊着程小柱的名字,郭永则不顾危险站出去扫射掩护。

“程小柱,快爬过来!”

指导员几乎要冲上去,被黄彪一把拉住。我们这边的岔路口也被鬼子密集的火力压制着,要跑过去,必须穿过一段十多米长被鬼子火力覆盖的路程。

程小柱边哭着边慢慢朝我们这边挪过来。

我的步枪已经空膛,只能干瞪眼。

快了!程小柱已经爬到拐弯的地方,我们能看见他在火光中映在坑道墙壁上的影子,后面是不断追逐上来的火焰。

“来人啊!快救我。”

从我身后,一个人蹿了上去。

是指导员!

他奋力朝敌人射击压制的方向扔出一颗手雷。

指导员飞快地弯腰跑过危险路段,他肥胖的身体居然如此灵活。

“指导员,别丢下我。”

看见指导员,那边程小柱还在哭喊着,声音更大了。

火光中,指导员终于搀扶着程小柱出现在我们视野里。

过不来!敌人又开始火力压制。

郭永也没有子弹了,黄彪嗷嗷叫着寻找后面的火力手。

预备队刚刚撤下去,无论如何也无法赶过来。

冒死准备冲过来的指导员被搀扶着的程小柱影响了速度,刚跑两步就被鬼子打中,踉跄着两人同时栽倒在地上。

“指导员!危险!”我忍不住大声喊道,准备冲过去,却被郭永一把拉住。

“你他妈找死!”郭永低低地吼道。

翻滚着爬回对面坑道拐弯处的指导员和程小柱大口地喘着气。指导员被鬼子打中了好几处地方,胸口汩汩地淌着血。

躺了片刻,指导员再次艰难地与程小柱站起身来。

“快走!”指导员大吼一声,把程小柱猛然往前一推。

后面倏然而至的高温火焰瞬间把指导员给吞没。指导员在火焰中挣扎着,发出凄厉痛苦地喊叫声。

“指导员!”

发现指导员被火焰吞噬的程小柱试图回去抢救他,可稍微的迟疑也断送了他的生命。

程小柱被风一般穿过火焰的弹雨击中。

浑身喷着血,程小柱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半晌,手脚微微抽搐的程小柱在我们的呼喊声中苏醒了。

离他不远的指导员已经被高温火焰灼烤成一具短小焦黑的尸体,身上还散发着股股浓烟。

在地上蠕动着,程小柱慢慢地挣扎着爬向指导员,很快,他也垂下了头。

躲在拐角后面没有弹药的几个战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惨死在自己面前,无能为力。

预备队终于上来了,我们在把鬼子压制回去后只抢回指导员那被烧焦的遗体,还有程小柱,他的身体上已经满是弹洞。

无言地拖着他俩的尸体,我们再次撤了下来。

我细心擦拭着手表表蒙上的灰尘,现在是凌晨三点,我们从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开始坚守坑道,到现在已经熬过四五个小时了。

黑暗中两个战士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员撤下来,卫生员跑上去,半晌才抬起头:“连长已经牺牲了。”

这两个战士绝望地坐在地上,手里捏着钢盔。

“敌人压上来了!快打下去!”

远处一个战士边开火边呼叫援助。

“子弹!谁还有子弹!手雷也可以!”

“没有弹药了!”

一个战士的喊声已经带着哭腔。

接着,更多的战士撤了下来。

没有弹药了。

不远的地方,几个步枪里还剩下些弹药的两个战士正在拼死抵抗敌人的进攻,流弹在坑道墙壁上往复跳跃,迸出点点火花,带着刺耳的呼啸声。

“坚持不住了,还是撤退吧!”

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撤退?那同样是送死。

“全体战士听我指挥。上刺刀!”

一个军官站起身来。

不能让敌人冲过来,因为这里还有近百名战士,其中大多数是伤员。

黑暗中战士们纷纷装上刺刀,那个军官带头走在队伍的前面,越来越多的战士加入准备冲锋的队伍行列。

“敌人冲过来了!”

一个战士浑身火苗穿过硝烟挣扎着走进来,刚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娘的!全体听令,冲啊!”

军官挺着自动步枪吼叫着冲进了正在燃烧的坑道中。

接着,几十个战士也端着刺刀呐喊着跟随在军官后面冲进坑道深处。

看见战友们一个个地呐喊着冲进充满爆炸与烟火的坑道里,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眼前仿佛像是在上演黑白纪录电影,一个个身影呐喊着,然后依次消失在火与烟的世界里。

我下意识地把刺刀卡上,转身准备走向战友们消失的那条坑道。

旁边的江垒和老柳手中已经没有武器了,他俩一人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工兵铲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

嫌头上戴着的夜视仪碍事,我撸下它打算扔掉。

当我的目光掠过坑道口瞭望哨窗口的时候,忽然看见从我们后面阵地两侧源源不断涌出的移动的火光。

“援军!我们援军到了!”

是后面坑道深处传来了欢呼声。

“援军?在哪里?啊!在哪里?”

江垒高兴得快哆嗦起来。

我激动得一个箭步扑到瞭望口。

“是我们的装甲部队!快来看!他们正在和鬼子交火!我们的炮兵也在开火,全是火箭炮!”

听到我的欢呼声,江垒和老柳齐齐扑到窗口。

“快,召集前面还在抵抗的战士,咱们赶快撤!”

老柳一把拉上我朝前面奔去。

“还有人吗?”

老柳半天没有发现我们坚持战斗的人,开始低声呼喊。

没有活着的人。

借助夜视仪,我发现横七竖八栽倒在坑道里的战士,要么是被敌人火焰喷射器烧死的,要么是被敌人手雷炸死的。

大家看见这个景象顿时呆住了。

这是刚才向敌人冲锋的那群战士,那个军官的尸体躺在坑道转弯处的尸体堆里,大概是被鬼子手雷炸死的,他的一只胳膊已经被炸飞。

“兄弟们,有活着的吗?怎么都死了?你们怎么不再坚持一会啊!”

老柳叹着气,麻木地翻看着战士们的身体,期望能够找到还有口气的人。

“黄彪!黄彪你还活着吗?醒醒!老卫,老卫!黄彪这小子还有口气,快来!”

江垒终于找到个还活着的战士。

老柳也跑了过去。

黄彪命大,敌人小口径榴弹的弹片大部分被他身前的战士挡住,这小子身上重要部位没有挨上。我们一嚷嚷,被震晕的黄彪渐渐苏醒过来。

“走!咱们赶快撤退!”顾不上仔细查看伤势,老柳和江垒架起黄彪就向后面坑道蹿去。

苦苦支撑了一天,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出口恶气。当我们这群不到六十个人的撤退部队趁着敌人炮火覆盖的间隙急急穿过没有遮掩的堑壕再蹚过因缺乏雨水而浅浅的小溪的时候,战士们仍然忍不住喊叫起来。

踏入小溪的时候我弯腰捧起一掬河水浇在脸上,水里有股炸药爆炸后留下的浓浓大蒜臭味。

我们师的装甲步兵团的反击部队已经在附近和敌人缠斗在一起,天空中不断有干扰弹爆炸形成的放射状烟云产生,双方的战车为躲避对方发射的激光制导导弹和激光瞄准仪的照射,纷纷打开自己车体上的烟雾发生器。我的红外夜视仪已经完全失去作用,根本无法发现战场上正在机动的车辆痕迹,只有当他们突然开火闪现的炮口亮光才让我注意到那是个活动的目标。战场上双方的步兵和步兵战车都在竭力发射手中的反坦克导弹,鲜红的导弹点缀着杂乱漆黑的战场,和着火箭炮穿空掠过的啸声形成一部混乱的交响曲。

从我们的装甲部队出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在强大的火箭炮急促射支援下,我们的装甲部队一度突击到原来我们驻守的阵地附近。看来缩短出击距离和突然的炮火支援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敌人原来拥有自行迫击炮可以发射智能攻顶的弹药,却没能阻止住中国人的反突击。

战场上已经有数十辆双方的战车被摧毁,东一团、西一团的火堆表明着这原来曾经是辆移动的战车。

“快进坑道。”几个后面阵地的战士边喊边打手势,招呼我们这批已经弹尽粮绝、伤痕累累的部队沿堑壕鱼贯撤进坑道。

“把伤员先送到医务室去吧。”江垒喊道。

我们搀扶着黄彪走进坑道深处,黄彪已经醒来,直喊口渴。

当路过一个弹药储存点的时候,黄彪身上不知从哪来一股力量,突然挣脱我们的手臂扑到一箱打开的步枪弹药箱上。

“子弹!有子弹!你们看,我有子弹了!指导员,我们有弹药了!呜……”

黄彪手捧着金灿灿的步枪子弹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往口袋里大把地装着。

“黄彪,起来。一个大男人,像啥?”

老柳眼看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忍不住上前拉黄彪。

轰走周围的战士,好容易把黄彪的情绪给弄稳定,我们把他弄进医务室。可是无论医生怎么劝他,黄彪死死地捂着装满子弹的口袋就是不撒手。医生无奈,只能将就着给他清洗包扎伤口。

就在我们几个人蹲在空弹药箱上喝水吃东西的时候,外面有支部队在坑道里点名列队。一打听,他们是准备在夺回的阵地上坚守的增援部队。

这是团里的预备队,原来计划随时驰援我们,可因为与团部的联络中断而无法成行。这批只有三百多人的部队却要据守我们已经被炸烂的防守工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坚持到今天下午。

来到坑道出口处,我目送着这支部队蹚过河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远处我军的装甲部队正在山丘顶部与敌人激烈地交战着,天空不时被齐射的火箭弹照得通红。敌人反击的炮火逐渐加强起来,一群群炮弹从我们头顶掠过追逐着纵深我军的炮群目标。

看着看着,我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同志,别在这里睡。”

蒙眬中我感觉一个人在拍我的肩膀。

迷糊中我伸手去摸枪,打算干掉他。然后我才清醒过来。

“敌人上来了?”

“没有。”那人回答。

“那让我再睡会!”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今天的战斗已经让我筋疲力尽,现在只要靠着块石头我就能睡着。

“瞧你累的,来,我扶你进去。”

半睡半醒中我被身边那位战士拖进坑道里。

“喂喂!魏红翼,听得清楚吗?什么?撤不下来?他娘的!你听着,装甲营必须在四点三十分脱离战斗,撤离89号地区,五点十分之前必须到达103号地区隐蔽。天亮之前你们如果撤不下来那就全玩完!喂!喂!妈的!没信号了!”

蒙眬中我听见身后的人正在大声呼叫通话。

“张啸江吗?听着,你们工兵连四点三十五开始向75和81号地区佯动。什么?伪装车辆不够?给我全部开出去,一辆都不剩!”

“妈的,都什么时候了,张啸江这小子还跟我讨价还价!”

“团长,师长来电话!”

“是,我是任题诗。增援步兵已经到达89号地区阵地,是。师长,可是我的85加和100滑全完了,只剩107和82迫。是!是!坚决完成任务。”

是团长,我猛的一个激灵,赶快坐了起来。

“团长,政委来电话,叫你赶快回团部。”

一个战士手捧电话问道。

“老陈,唉,我知道!可前面情况这么紧张!知道知道,我一会就回去!好,好!”

团长搁下电话长叹一口气。

“关营长,你们营准备了多少预备队?”

团长向身边的军官问道。

“报告,还有一个加强连一百八十人。”

“稍息,不要那么紧张。现在北方方面军机械化部队正在通过106国道迅速赶往我们师,所以我们必须继续在89、90、91战区把敌人突击箭头给死死缠住。师部的装甲预备队已经突到86战区,我们基本上恢复了昨天中午的防线。但是装甲部队应该在天亮以前撤下来,所以你们必须在今天天黑以前保住阵地,而且还要把鬼子装甲部队缠住。……还好,你们营没有在鬼子温压弹攻击下损失什么人马,否则我就成光杆团长了。别苦着脸,二团已经增派两个连协助我们恢复前面89号地区的防御阵地去了。让战士们多注意消灭敌人无人机和直升机。我去107火箭炮连看看。你们就按调整的计划执行,如有情况,立刻向团部通报。”

团长说完,带上两个身背报话机的战士向房间外面走去。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团长忽然停下来问我:“小伙子,怎么躺在这里?你是哪个连队的?”

我慌忙站起:“报告,我是一营三连三排的。”

“哦,你们连还剩多少人撤下来?”

“报告,不到一个班。”

我答道。

“你们连长呢?”

团长靠上来自己打量我。

“他们三连的排以上干部只剩两个,连长指导员早已牺牲。”

营长在旁边说道。

“好。你们抓紧时间休整吧。关营长,你回头把撤下来的战士给重新编整一下。我们现在没有更多的增援给你们。对了,上去的三连火力会随时呼叫迫击炮火力支援,你们注意与他们保持联系。”

团长扭头交代一声。

关营长紧走几步来到团长面前:“团长,咱们师两翼的增援部队什么时候能够到达啊?再这样下去,恐怕咱们挺不过今天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敌人对我们的电磁压制也实在是厉害,援军根本没有办法按原计划运动。现在前指正在寻找对策。你们还是要注意依托电磁掩护和步炮协同。我知道你们困难,可是无论如何,哪怕你们营拼光,也要给我守住这里。”

团长说完消失在夜幕中。

我见团长已经走了,往地上一靠,浓浓的睡意再次爬进脑海。可是过一会儿,敌人猛烈的炮火又把我给轰醒。

“喂,喂。是三连吗?对,听得清楚。等一下。”

“营长,电话线已经通了。三连已经到达阵地,现在已经和敌人交火。”

一个通信兵向营长答道。

“三连吗?我是三营,你们现在情况怎样?什么?敌人粘得很紧?想尽一切办法掩护装甲部队撤离,对,不能让敌人直升机把装甲部队吊住。现在已经是四点四十,你们按计划,该呼叫炮火支援就不用犹豫。什么?联系不上?妈的,再叫!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清楚,没有装甲部队掩护,我们两个团的阵地守不了两天!对,对。把你们手里的防空导弹全部给我打上天,对!好,有情况再汇报。”

营长炒豆子般说完话后撂下电话,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转圈,走了两步把钢盔摘下来掷到一边。坑道里又闷又湿,营长的脑门子上已经是汗水涔涔。

“通知两个连的干部都到隔壁来开会。”

说完营长走了出去。

当我再次被吵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一个大嗓门的军官正催促着几个战士提着弹药箱往坑道外面走。

我的腿在睡觉的时候被自己压得发麻,扶着墙壁我艰难地走了几步活动腿部,好半天才恢复原样。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营指挥部旁边的过道上,不过地上还铺着块木头门板。营通信排的战士正在房间里呼叫。

“喂,老兄。咱们的装甲部队撤下去了吗?”

我一把拉住一位正准备走出去的军官问道。

“你是哪个部队的?怎么跑到这里打听?”

这个军官一脸严肃警惕地问我。

“我是从前面阵地撤下来的,一营二连三排的。我叫卫悲回。只是担心咱们部队,随便问问。”

那个军官的表情稍稍有些缓和:“听营长说他们刚刚到达隐蔽集结地,差一点被敌人缠住跑不掉。对了,你们剩下的人不是被编到营预备队里去了吗?赶快回去报到吧。今天还有硬仗要打呢,到处都缺人!”

“是!”

我沿着坑道四处寻找老柳他们,路过一个出口的时候,发现刚才拎着弹药箱的一帮战士正趴在堑壕里在向外面射击。我好奇地走过去,看见两个战士正在用40火箭筒向天空发射火箭弹。

“这是干嘛?”

我看见周围没有敌人在运动,奇怪地问道。

“发射烟雾干扰弹,干扰鬼子无人机侦察。”

一个战士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疑惑地看着火箭弹在天空中逐个爆炸,形成片片云雾。

远处我们的部队仍然死死地守着那些几乎被敌人轰成废墟的阵地,从我们这里根本看不清山丘,整座山头都被敌人炮火爆炸形成的烟火所笼罩。黑褐的硝烟沿着山脚的农田慢慢地随风飘逸。

过了一会,敌人炮兵阻拦射击开始。炮弹在阵地表面成串地爆炸,泥浆和乱石混合着弹片四处飞溅,大家纷纷撤进坑道中来。

我在长长的坑道里转了一圈找到老柳他们,我们剩下没有受伤的作战人员已经被编入三营营部预备队。

郭永正在检查擦拭新配发的班用机枪,黄彪和老柳在往自动步枪弹匣里压子弹。

“老柳,你身体怎样?”

我问道。

“没事,昨晚只是被震昏了一会儿。”

老柳还在细心地就着应急灯检查枪机。

“对了,怎么没看见江垒?”

我巡视四周没有看见江垒,便问道。

“那个江垒被抽调到电子对抗连去了,刚走一会儿。你赶快去报到领武器吧。”

居无竹抬头答道,炊事员的脸色也很难看,看来他昨天也被战斗折磨得差不多了。

草草吃过早饭后,我们预备队的官兵开始熟悉阵地。最后大家被集中到阵地后部休息。预备队的战士是由85毫米加农炮连和100毫米反坦克炮连的剩余战士以及我们这些撤退下来的步兵组成的。

我们休息的地方离一个迫击炮阵地非常近,炮兵阵地外面的几个发射阵地上的防红外侦察的迷彩布篷早已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变成四散纷飞的破布条,混合着泥土散落得到处都是,连布支撑架都被轰得不知去向。炮兵连的战士不时趁着敌人炮火封锁的间隙动作熟练地架起迫击炮向敌人正在进攻的位置一通发射,然后在敌人压制射击之前又飞快地收拾好家伙撤进坑道里来。

一个士官不断把从炮兵通信员那里获得的最近的射击目标参数输进放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然后换算成射击诸元,动作还挺快的。

我们前沿阵地的火力联络员不停地呼叫着炮火支援,迫击炮连的通讯员就没有停止喊叫通话。

迫击炮连的官兵们则拼命地寻找空隙时间把各种规格的炮弹发射到敌人进攻队伍里,普通的榴弹,带空炸引信的炮弹和干扰敌人直升机和步兵战车射击的装填有气溶胶或者烟雾制剂的特种迫击炮弹。敌人虽然用炮测雷达发现了我们迫击炮连活动的情况,但是炮兵们不停地在好几个阵地轮流发射,敌人也没有办法摧毁我们这些躲在深深坑道里的迫击炮。

随着战事的延伸,炮兵连的弹药库存已经消耗大半。特别是特种炮弹,本来库存就非常少,折腾几下就寥寥无几,以至于炮兵连长下令暂停发射特种炮弹,留待关键时候用。可是,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炮兵们很清楚前面阵地步兵的压力,但连长的命令必须执行。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

中午十二点五十,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坐在电话机边的通信员与前沿阵地炮火联络员失去联系。

炮兵连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伙都眼巴巴地看着通信员一遍遍地呼叫。一个黑胖的炮兵战士干脆抱着炮弹站在旁边,眼也不眨地盯着满头冒汗声嘶力竭的通信员。

“联系上了,他们还活着!”

通信员高兴得嗓音都变调了。

站在旁边脸绷得紧紧的战士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向你开炮?喂,喂!我操!三连!三连!”

通信员急得拉下耳机。

旁边膝盖上放着电脑的士官紧张得腾地站起来,腿上的电脑差一点掉在地上。

“连长!”

通信员眼巴巴地看着连长。

炮兵连长愣愣地站在电话机旁不知所措。

对方的声音非常微弱,显然是受了重伤的人在说话。“我这里是三连,我们被包围!我请求……不,我命令你们,向我开炮!把所有炮弹都打过来!”

石头上的电话机耳机里含混地响着前沿阵地战士的呼喊声。很快,电话机的耳机沉寂下来。

一阵疯狂的呼叫操作,没有应答。

“你再试试,没准还活着!”

一个战士怯怯地问道。

“死了!都他妈的死了!”

通信员一把抓住那个战士的衣领失声喊道。

其实大家心里很清楚,凌晨进入前面山头阵地的那帮兄弟们已经创造了奇迹,不到三个加强连的部队能够在近乎一片废墟的阵地上坚守将近十个小时,那应该是怎样的一场战斗啊!

前面阵地的战友!

炮兵连长沉静地发令:“向三连阵地开炮。”

大约四十分钟后,敌人逼近了这里。

阵地前面已经变成一片火海,炙热的气流和着硝烟灌进坑道里来,趴在坑道口附近的战士们大声地咳嗽着。

“快,大家给自动榴弹发射器弹匣里压榴弹,还有机枪弹鼓。手榴弹全部揭盖。”

在军官的招呼下,大家开始忙碌起来。

预备队的战士们一边干活一边伸长脖子向外面瞭望,尽管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阵地表面的战斗进入白热化,没过两个小时,我们预备队就分批加入战斗。

在我们阵地的前面敌人投入了更多的步兵,从步兵战车上下来的鬼子步兵在坦克、步兵战车和自行火炮的火力支援下开始与我们争夺阵地。

轮流从公路豁口杀过来的鬼子攻击直升机则贴着地面盘旋着压阵助威。鬼子到底在我们师的方向上投入多少战斗直升机啊?怎么没完没了的。

战场能见度实在是糟糕,我们的防空部队高射炮无法有效消灭鬼子的低空目标。在直升机和无人机的不断支援下,我们一些动作不够快的重火力点纷纷被鬼子摧毁。

趁着鬼子一轮扫射过后我从堑壕里伸出头来,天空中终于有架鬼子的直升机被击落,正冒着烟打着旋儿栽向地面。其他的直升机见状,纷纷掉头脱离这片危险的作战空域。周围传来稀疏的喝彩声。

好机会,我赶快抡起冲锋枪猛烈地向正在蠕动的鬼子步兵扫射。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战士沉着地用自动榴弹发射器进行压制射击,更后面的坑道口里一部激光瞄准具正在逐个制导152榴发射过来的反坦克制导炮弹。

低能见度对我们其实更加有利。在直升机被我军驱逐出战场后,敌人的装甲重火力在远距离上开始无法有效支援步兵,但是这些战车又不敢凭借厚重的装甲冲到我们跟前。看来昨天与我们步兵短兵相接的战斗给他们的装甲突击部队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敌人开始吝啬自己终究有限的装甲突击火力。

很快,我们密集的步兵火力在迫击炮火的支援下打退了敌人这轮进攻。

看着战场上散落的敌人坦克和步兵战车的残骸我们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们的力量也被敌人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这样规模的战斗敌人还能发动几场,现在才刚刚是下午三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