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臭烘烘的医院已圈不住腻歪歪的老旦,这家伙能跑能跳了,还能去食堂偷鸡蛋了。落痂的伤口白里透红,与一身黑皮对照鲜明。这有碍观瞻的脱胎换骨让老旦有些寒碜,和女医护人员打招呼总捂着半个脸。好在养胖一圈,额头上暴露的青筋没了踪影,身子硬朗了,拉屎撒尿有了劲儿,整个人也焦躁起来。他开始背着手瘸着腿,叼着那吓人的烟袋锅子,认了这个认那个,还时常给伤兵喝两口。医生和护士看见他就皱眉,食堂大师傅都看见他便上厕所,一个个恨不得他赶紧回前线被鬼子干掉。

到了武汉,拉屎便成了大问题。板子村里多自在,道儿边上,田垄里,家门口的菜地里,都是蹲下就秃噜。城里人却喜欢挤在一块拉,医院里也是,彼此看得见听得着闻得到,那公厕简直是个恐怖的地方。老旦第一次钻到里面去,张惶环顾,见别人脸色或红或白,或黑或青,噼噼啪啪好不恣意,可任他怎么较劲,就像缝住了一样,直蹲到两腿酸麻,突然响起警报,才慌得一泻如注。别人都急忙掏出纸来擦,老旦却没有,手边儿更无最好使的土坷垃或玉米竿子,撅着屁股无计可施。只等着人跑光了,才夹着腚探过旁边的筐里,拿起别人用过的纸胡乱擦几下了事。

一回生二回熟,打仗一样,拉屎也一样,没过多久,老旦没纸就没法子上厕所了。外面的世界诱着他,连味道都引着他,没事他就向护士打听城里的去处。好的能走远道了,医院可就管不了他了。二子早就浑身长草,恨不得鬼子向医院扔颗炸弹。这天再忍不住,二人一拍即合,再找两个心散的弟兄,趁哨兵去拉屎就溜出了医院。

出门就吓一跳。他们瞪着痴眼,吊着咧张的大嘴打量这花花世界。城里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摇过市,浆洗得硬邦邦的长衣一尘不染,见人就拿下檐帽打个招呼,另一只手再极潇洒地一摆,看着舒服极了。城里女人就更有得瞧了,那粉脸儿嫩得像土豆粉做的饺子皮儿,筷子轻轻一捅就要破。她们有红红的小嘴,翻飞着好听的方言,洁白整齐的小碎牙和鸡脆骨般噶蹦蹦的;那紧绷绷的旗袍将大奶子挤得壮观,像揣了两颗大号手雷,屁股也收勒得轮廓分明,大老远就看着扭来扭去。老旦张望之际,一个打着小伞的女人款款走来,画得生花的俏眼斜着这几个色呼呼的大兵,挤出不以为然的嗔笑。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眼晕,二子大咧咧地伸下头去。女人像裆里钻了耗子,嗷地一声就蹦起来,高跟鞋蹦跳甩去一边。两个别着手铐的宪兵走来了,挺着朝天的鼻孔,鼓着一对儿金鱼眼呵斥道:“娘了个逼!识相一点!赶紧闪去!”

走了一阵,除了大步流星的二子,兄弟们都腿脚酸麻,一个个也饿了。老旦咬牙掏出钱,一人上了一辆人力车。

“咱朝哪儿拉?”师傅问。

“哪儿热闹往哪儿拉。”老旦摸着头说。

“啥叫哪热闹就往哪儿拉?您得给我一个地儿。”

“就是……哪儿有好酒好菜好看头,就去哪儿。”老旦绷着脸继续瞎说。

拉车师傅皱眉犹豫了一下,就颠颠地跑起来了,老旦哎呦一下跌仰进车里,舒服得腿软腰酥。第一次有如此尊贵的享受,他找到平衡,翘着腿儿点起烟锅,看着掠过的挑夫和猫狗,美得魂儿都要出来了。

“二子,以后咱回了板子村就买个这车,没事儿你天天拉着我溜达。”老旦回头大叫。

“凭啥是我拉着你溜达?怎地你就这么不要脸?再说这有什么好的,买也买个大汽车,再不济也是马车……你这乡巴佬儿,挣多少军功章也还是乡巴佬儿……”二子也不屑地翘起腿,新郎倌儿一样晃着脑袋。

“好像你不是乡巴佬儿哩?脸大得和腚似的……”老旦把脸扭回来,撇嘴看着路边。虽然弹坑密布,稻田依然一片生动,田中仍有耕种的农夫,水牛走在交错的垄路上,阡陌上车行马踏,深浅远近,这原野满含生气,直直地延伸去不远的城市,那里高楼处处,像茂盛的玉米地,老旦咧着嘴看着前方,心里热乎乎地高兴起来。

离北城门越来越近,老旦却怕起来,城门余烟未尽,檐裂墙塌,他似乎闻到死人和带血的焦土。可城门不等他的打量,怪兽样一口就将他吞了。老旦还想回头,看眼前情景又让他瞠目了。小贩在碎烂的街边摆着各式花绿的东西,没了窗户的店铺卖着他们不认识的东西,坍塌的街道里飘来香喷无限却不知何物的菜味儿,酒楼门口还站着面捏就一样白净的把门儿的。这就是进了城了。

这繁华令老旦赞叹不已,每一处都是震惊和绚烂,塞满了他傻呵呵的眼。进城一路,唯一熟悉的就是沙包围起来的高射机枪和封路的铁丝网。车夫一路狂奔,不由分说就拉到个大街口,告诉他眼前这个上面架高射机枪的大门楼就是武汉最好吃好玩的地方。老旦等人下了车,给了钱,刚要问这里面是干啥的,车夫早一溜烟儿跑了。台阶上两个伙计跑下来迎着,一手一个就拽了进去。一楼人满为患,菜香混杂。见他们坐车来的,直接就弄到二楼一个小房间里。房里有张漂亮结实的桌子,摆着八张半人多高的椅子。后面还有半张床,一头却是翘起来的,伙计说那是累了靠着的地方。老旦闻到女人的气味,又看到墙上挂着女人弹琵琶的画。二子装出一副老手的样拿起菜单,却不认字,就扔了,大咧咧问这里什么好吃好喝。伙计说了一通湖北话,几位一句没听懂。老旦正自犹豫,二子却说可以了,拣好的赶紧上,再来壶茶。伙计又笑着说了几句,二子也点头称是。

“他说的啥?”伙计一走,老旦就问二子。

“不晓得。”二子吃着桌上的瓜子说。

“那你都应了啥?”

“不晓得。”二子吐出瓜子皮,“反正是吃喝呗,你不是带了大洋吗?俺看见了,好容易你请客,还不吃点好的?”

“这地方……贵吧?”不知哪儿来的陈玉茗弟兄说。

“贵点儿咋了?又不花你的钱。老实吃你的,别给咱丢人。”二子蔑视地看他,顺手脱下了鞋,把一只臭脚踩上了凳子。

门敲了两下,两个穿旗袍的姑娘进来,一人端着茶壶,一人捧着茶杯,笑得像他们家老婆一样。她们看着这四个傻呆军汉,也不言语,只优雅地倒了茶,就站在窗边两侧不吭气了。二子咂着干巴巴的嘴,一口就把那小杯茶喝了,女子就又倒一杯,他又喝了,女子就笑了。

“您肯定是打仗渴坏了,这么小的杯不过瘾呢。”

“那是,我们在部队上都用这么大的家伙喝水,你们东家真小气,用这么小个泥杯子伺候俺们……”

“大哥,这可是正经的紫砂……”

“紫砂也是沙子,有没有大点的缸子?”二子见女子捂着鼻子,就放下了脚。

“有是有,都是伙房里的小二用的……”另一个女子笑道。二子听着这话味道不对,正要再说,门口迈进来一个壮汉,端着一面硕大的托盘,上面堆了个满。两个女子上去帮着端下来,放一盘说一声菜名:“珍珠圆子、粉蒸肉、清蒸江蟹、金银蛋饺、皮条鳝鱼、播龙菜、素什锦,还有我们店的招牌菜,亮烧武昌鱼!这是十年的枝江大曲,茶是吉峰毛尖儿……各位大哥,配菜一次齐了,稍后还有汤和点心,齐心抗日,宾客您请,诸位慢用。”说罢,两个女子和端菜的就都出了门,还回身轻轻掩了。老旦等四人呆坐一桌,看着这一桌子菜,心都要跳出来了。

“二子,你都要的啥?怎么这么大哈呢?”老旦觉得舌头都抖了,鬼子也没这个做派啊!

“这是……这馆子看来,看人头下菜……”二子穿上了鞋,脸红一阵白一阵,估计老旦钱不够,他就去摸兜,找出一块大洋和五张皱巴巴的法币。

“你我这点钱加起来也就买一袋大米、十几斤猪肉,能吃得起这一桌子山珍海味?这还十年大曲呐!二子呦,你装蒜装成猪头了,你可要给咱丢大人了……”

“不过,这菜看着可真香啊……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好的酒菜……”河北来的小鲁咧着嘴,眼珠子直勾勾瞪着那条武昌鱼,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二子看着小鲁,忽地站起身来。老旦一愣,以为他要走,也站起来。

“你带钱没有……”二子低声问陈玉茗,陈玉茗掏出四个兜,只有不到半块大洋的法币。小鲁干脆一文不名。二子一下子萎靡了,蹲在凳子上犯愁了。老旦背着手屋里走了几圈,推开窗看了看外面,听着哥几个咽吐沫的声音,扭头大踏步回了位子。

“吃!管球呢!死都死过了,还怕丢人?”

老旦拿起筷子,咔嚓就插了只螃蟹。兄弟们见他下手,哗啦就上了,比冲上阵地砍鬼子还利索。流泪的小鲁兄弟给大家倒了酒,他们默声地碰了,喝下去,再倒上,再喝下去,几杯下去,这感觉就不一样了,情绪也高昂了。老旦脱了军服,二子又把臭脚踩到凳子上了,这好一顿大吃大喝,吃得像要赴刑场那么狠。二子吃得肚满头圆,说去上个茅房,回来就又拎来一瓶酒。

“挨一枪是挨,两枪也是挨,先喝了呗……”二子说完,一下子揭去了盖子。

八盘热菜、四个凉菜转眼精光,螃蟹腿都嚼碎咽了,一瓦罐好汤喝掉不说,汤渣也就着酒吃个干净。这四个家伙喝到酣处哇啦啦叫,老旦用河南拳法划着小鲁的陕西路子,管他输赢碰了就干。二子抱着陈玉茗的脖子一个劲说:“我要是把那妹子按在庄稼地里就好了,按在庄稼地里就好了……”

第二瓶酒眼看一半儿没了,这四人便喝得有点歪了。店家估计是觉察出有些不妙,就令人拿来了账单。老旦看不懂转给二子,二子也看不懂就给了陈玉茗,陈玉茗竟是个识字的,看罢不动声色趴到老旦耳边说:“吃出祸了,卖了咱也赔不起……”

老旦猛地打了个嗝,再看二子,竟在那边长椅上坦胸露怀呼呼睡了。老旦心中叫苦,一股臊意驱走了酒劲儿,看着账单发愣,这他娘可如何是好?老旦支支吾吾地穿上衣服,故作威严地戴上帽子,陈玉茗和小鲁帮二子穿戴完毕。老旦掏出二子的钱,加上自个的钱,掂了掂,正准备咬牙交过去,空袭警报突然响了。收银的伙计一下子就慌了,跑去窗口伸头看。

“长官,鬼子……鬼子飞机。您赶紧结了账,快点儿躲吧。”

老旦也有点慌,正攥着钱想词儿,二子腾地活了。

“连长,敌机来了,我们要赶紧回机场去!店家,你们有没有车?我们是第三飞行队的飞行员,要赶紧去机场。”二子说得煞有介事,帽子一戴还真有点像。

“是啊店家,你们有没有车?我们赶回去晚一点,说不定敌机炸弹就扔下来了。”老旦晓得二子一直在装蒜,这时候得着机会耍机灵,但他既然开演,这戏要唱下去。

“这……我们就是个酒家,哪里有车?门口的黄包车这时候也吓跑了……”伙计惊得五官错位,眼珠子都在抖了。

“快走快走,我们跑回去,来不及了……”二子说罢就跑出了门,陈玉茗和小鲁跟着就蹿出去,老旦一把将钱塞给伙计,边跑边说:“我们要用钱雇车去机场,不够的下次来给你!”楼下的人都在夺路出门,二子却从窗户撞出去,直接从二楼跳下去了。老旦等人鱼贯而出,笑呵呵地放开两腿狂奔而去。

伙计愣在屋里,半天才醒过来,再追到楼下,这几个活宝早就跑出半里地去了。掌柜的也来不及生气,只赶紧忙着关门收拾东西,不知有多少客人今天都吃了白食,没顺走茶壶凳子啥的就不错了,以后再开可要先结账!

老旦四人跑出二里地,见店家没追出来,一个个就坐在路边边喘边笑。小鲁从怀里掏出那半瓶酒,仔细看着说:“还好,没洒了……”几人一见又笑了,二子说这小鲁看着老实,竟是贼不走空的,以后出门一定要带着他。

满街的市民跑向防空洞,夹着包举着伞挑着担子的,都往一个小洞里挤。老旦四人却坐在路边抽烟,旁边有个水果摊子,小老板跑得太快,多半颗西瓜就扔车上了。二子过去拿来,大手咔咔掰了,几人就坐在路边啃起来。人们从这几个胡烂的兵眼前跑过,仍是一脸的看不起。

“二子哥……你跑得可真快呢,一溜烟儿就上窗户了。”小鲁跑得满脸红,做崇拜状说。

“那是,这是和你旦哥在村里打架练出来的,要不然追不上他……”二子靠着根电线杆子,他是喝得最多的,见人们跑得差不多了,拉开裤子就撒,熏得三人纷纷挪窝。

“追俺?你是怕跑不及吧?这鬼子飞机呢?好久不见它们,还挺想的呢。”老旦走远几步,靠在墙上看着天空,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远。街上男女狂奔,猫狗钻没了影,一条街就剩这四个浑不吝的兵,酒气熏天,胡作非为。

“人呢?就这么没了?这城里人可真胆儿小……”小鲁站到路中间,挺着小肚子,迈着大方步大喇喇四周看着。警报解除的号吹响了,八成只是两个鬼子侦察机,外围的哨兵神经紧张,看见几只乌鸦没准儿就拉了警报。

几人颇觉无趣,懒洋洋起来找着人力车。可这些家伙都不知哪去了,就只能靠两条腿。武汉城不是野外伤兵医院,街道斜曲复杂,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再被二子煞有介事地胡指几下,就跟小时候进了玉米地似的晕头转向了。来的时候几人都只顾得看风景,竟是无人记路。二子一个劲埋怨老旦缺心眼儿,人都跑下去了,你还把那些钱给店家作甚?不行,这些钱算你的,回去要还给俺!

又走了一会儿,人渐多起来,店铺重新开门,老太太拎出马扎坐在街边捡豆子,阿猫阿狗一副战争老油条的样,出来便扑通倒下晒太阳。人们像躲过雨天的蚂蚁般重又挤满了街,寒暄聊天吹牛,分享恐惧和幸运。几个警察凑在一起抽烟,有说有笑地看着鬼子一张传单,几个孩子乐呵呵踢着地上一个装肥皂的纸盒子,也不知要踢去哪里。二子问了路才知道走了个南辕北辙,往回走,过了一个炸塌的戏楼,见一个小广场,七八张桌子在里面排成一串,桌子后排着奇怪的队。二子踅过去问了一嘴,说是让住在武汉的日本人登记,准备将他们集中一块儿住去。

老旦颇为纳罕,武汉还有日本人?这不是鬼子么?是鬼子怎地还没杀光?当知道是住了多年的日本老百姓后,就酸辣一起来了。

“鬼子还有老百姓?屁!还不一个个找绳儿吊了?哪有个好东西?还要圈起来管吃管喝?”老旦恨恨地正了帽子,背手踱过去。还真没见过不穿军服的鬼子,他走到一队前面,斜眼看了这个看那个,看了男的看女的,像看鬼一样打量,遇到不顺眼的就冷笑一下。日本人大多低着头,避开这挑衅的目光;更有女人被看羞了脸,怯怯地转了身。老旦见个胖乎乎的鬼子对身边的女人呵斥着什么,就凑近了看。鬼子骂一句那女人就欠下腰,眼泪都下来了。老旦搓起火,见那鬼子竟穿了一双国军部队的鞋,就一把揪出来了。

“这鞋……哪来的?”老旦歪着脖子,指着鞋,“从哪偷来的?”他吊起眼角,一脸伤疤吓白了鬼子的脸。

“长官,不是偷的,是买的,是在市场上买的。”女人竟会中国话,紧张得舌头打颤。

“瞎说,这是军用物资,你们怎么买得到?”二子也凑过来凶巴巴地叫。

“真是买的,他们还卖袜子、衣服和饼干,我们只买了这鞋。”女人对二子边鞠躬边说。日本男人却看似横了心,抱着手一声不吭。老旦见他油盐不浸,火就烧到了脑门,他一摆手,二子等人一拥而上,将那人扔倒在地,陈玉茗一把拎起他的腿,利索地去了鞋。鬼子指着陈玉茗哇哇叫,估计没甚好话。二子犯了浑,大皮鞋兜头就是一脚,那张脸哗啦就散了,鼻子歪了牙齿掉了眼睛斜了,眼泪和血花迸了一脸。但眼神还是凶恶的,那是老旦在厮杀时见过的。这强横的鬼子终于点燃他酒后隐隐的怒火,老旦大骂一声抡拳头就上去了,他骑在鬼子身上,大芋头般的拳头噼里啪啦砸着那张脸。女人扑过来护着,二子捉小鸡样抱旁边去了。陈玉茗和小鲁侧立两边,凶巴巴瞪着那些愤怒的鬼子,敢冒头的,少不了是一顿暴揍。

这鬼子既抗揍,脾气还暴,老旦打得他满脸肿烂,鬼子还吐了口血吐沫上来,连同半颗牙齿都喷在老旦脸上。老旦气爆了,习惯性去摸军刀,要一刀透了他,却空荡荡的没带,就捡了一块砖头抡起来砸。鬼子的女人又扑过来,竟扑倒了老旦,张嘴咬向他的手腕。老旦被这女人骑在身下,羞得力气都没了。二子才不怜香惜玉,一脚踹在女人半张脸上,呜哇一声飞一边儿去了。

“住手!”老旦身后叫起一个声音,还有顿顿的马蹄声。老旦起身回头,见十几个兵全副武装,当头一人高头大马,军装肃整,马靴锃亮,隔着七八步,老旦竟闻到浓重的鞋油味儿;腰上斜挂一柄短剑,白手套亮得刺眼。老旦认得那短剑,只有宪兵部队的军官才有这种黄把儿的。这下惨了,撞在宪兵手里了。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谁让你们这样胡闹的?酒后乱来,真不怕军纪么?”那人像是把这些字一颗颗咬出来似的。他面庞清秀,看着是个军官,却不像打过仗,但他周围那十几个兵可个个都黑壮孔武,眼中杀气腾腾,一看就是百战的老兵。

老旦抹了把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帽子摆正了,给那人敬了个礼。“鬼子穿着咱们部队的鞋,说是买来的,俺们让他脱下来,他不干。”老旦挺义正言辞的样。对方虽是军官,但老子打的是鬼子,你能怎么着?

“这些人不是鬼子,是在武汉居住多年的日本百姓。政府统一安排他们,自是全盘考虑。很多市民都穿着我们部队的鞋,因为黑市上本来就多。看你们都是战场下来的,如此不讲道理酒后蛮来,于战事何益?”该人淡定自若,马站得一动不动。那些兵却往开走了几步,分头瞪着二子等人,看着就等这人一声令下扑过来了。

“你们是什么部队的?在这干什么?”该人又道。

老旦绷着脸说了番号,强调是前线防卫部队,进城看看,并无别的事。

“37军的406团?是高昱团长职下?”该人惊道。

“是。”老旦点了点头。那人低头片刻,在马上晃了两下说:“你们苦战卫国,在下自是敬佩,但身为荣誉军人,还要顾全大局,检点行为,尤其不能忘了军纪,部队可是奖罚分明的。今天的事权且过去,下不为例,你们回去吧。”该人说罢,两腿轻磕了战马,轻轻过去了。他身边的兵成两排跟在后面,最后面一个斜了老旦一眼,凑过嘴来低声说:“这么多拳都打不死这鬼子,真没用!”

老旦鼻子险些气歪,却拿他没辙,只能看着他们慢悠悠去了。

回到医院,消息有好有坏。鬼子的飞机误炸了自己一支进攻部队,刚从华东调来的生力军死了一片,老旦笑得合不拢嘴;常来看伤员们的那个瑛子,没能躲过敌机的扫射,大家围到她身边时还有口气儿。护士说没得救了,众人登时炸了锅,百十号人一层层围在瑛子周围,瞪着血红的眼。她的脸因失血变得惨白,青色的嘴唇抽搐着,萝卜粗的机枪子弹从肩部钻下右胸,削走了肩膀和右边的奶子,这鲜活丰满的身体,仿佛只剩个巨大的血洞。她死盯着天花板,瞳孔开始发散,在生命将逝的一刻,她清楚地喊着妈妈。

医生放弃了。老旦等人围着死去的姑娘发愣,小鲁先哭起来,于是很多人都哭了。那个喜欢给瑛子讲故事的战士跪在她的身前,头撞着手术床的铁架,他胸前的伤口在痛苦中迸裂,血喷在瑛子苍白的手上,又粘粘地滑落在地上……

麻子团长开始收编余部,增补新兵。406团比最初编制少了八成,只剩约两个连。一批从江西挑来的新兵和近一百名医院爬出来的老兵,编成了一个加强突击连。这支连队不再隶属于去西北部休整的37军406团,而改直属于主力部队——李延年将军的第2军,一个连队跳转到他军并不多见,据说是情报部门的建议。该突击连的作战命令由战区情报部门拟定,由军情报部下达,连队全体战士官升一级,军饷翻倍,装备据说也要全部更换。老旦等人喜出望外,很快又忧心忡忡,看着是牛气了,但肯定有玩儿命的活儿等在前面,还不如被换去休整呢。

王立疆去别的营当副营长,大家喝了顿酒匆匆而别。老旦当了突击连的副连长,多了条崭新的皮带和新手枪。二子仍只是班长,领来一串硌牙的新兵,他当然要埋汰老旦的升官儿,长官们都瞎了眼,看老子下次打仗给你们立功!

连队开拔到了百里之外,这儿有个颇为隐蔽的训练营,藏在丘陵水畔,周围无其他部队,出入的路是新修的,把守四周的宪兵戴着德国钢盔,进出都要严格盘查。二子说这里不像兵营,倒像监狱,连个旗子都不挂,鬼知道是干啥的。他们一到就被赶进澡堂子洗个干净,一个个推到一溜凳子前剃了光头,刮得青皮似的。再出来就见大家的衣服堆在那儿烧,骚哄哄地呛人。军部来了个参谋,训话说到这儿之后,谁也别想着溜出去偷鸡摸狗,宪兵都是神枪手,你敢翻出去他也不用鸣枪,一颗子弹就要你的命,绝对用不了两颗。

众人听着害怕,纷纷摸着后脑勺。发的新衣帽不再是死人身上扒来的,干净得令人心软。营房是砖砌的,却没有行军床,每人一面一人宽的打着铁条的木板。最让兄弟们高兴的是伙食堂,长这么大真没吃过这么好的伙食,要肉有肉要鱼有鱼,顿顿还有猪肝,大米白面都是好货,想吃多少管够,饿了还有豆包做夜宵。二子很快改了口,这要真是监狱,也就这么住了。新兵老兵混在一起战斗力惊人,第一天的伙食吃得锅底不剩,第二天就加了量。老旦暗中感叹,这么好的东西,要是翠儿和有根儿都能吃到,那就是神仙日子呢。

麻子团长和军情报部的胡参谋来了,招呼老旦去开会,老旦哆哆嗦嗦进了屋子,屋里极暗,像是走了水,人都在烟里飘着。适应了黑暗,老旦赫然见到在武汉城的那骑马的宪兵军官。麻子团长罕见地微笑,向他介绍了这个人。

“这是杨铁筠上尉,来自委员长特别卫队。他们也叫中国宪兵部队,你肯定听说过,我们的突出部阵地就是他们赶到后守住的……”

老旦哎呀大悟,难怪杨铁筠在城里放自己一马。回想这份关照,再想此人身份,他心生敬畏,宪兵部队如雷贯耳,是德国人训练出来的猛汉,真真不敢小觑。他忙立正向杨铁筠敬礼。杨铁筠站起来微笑回敬,说我见识过他打鬼子,着实下手不凡,以后要并肩作战了。

老旦一张大脸登时红透了,憨憨地笑着。麻子团长没半句废话,让他们坐下,言归正传。老旦要和杨铁筠搭档,在一个月内将连队真刀真枪地训练出来,要具备单兵侦察和小分队单独作战能力,突击连代号为“水稻”。

“水稻?为啥不是麦子?”老旦瞎问,见众人愣神,又摆了摆手,“当俺没说。”

“你们要去执行别人干不了的任务。”胡参谋烟不离手,牙黄齿烂,声音像掺了沙子一样,“到时候再和大家说,训练今天就开始,能多苦就多苦……杨上尉带来的人我不担心,关键是其他人。”

“要是有弟兄……嗯……要是有战士顶不住怎么办?”老旦倒不觉得胡参谋这话埋汰人,二子这种吊儿郎当的货色是明摆着的难题。

“枪毙。”胡参谋喝了一口水,又点上一支烟。这人说枪毙的时候眼皮都不动,就像叫人喝茶一样。

麻子团长给老旦带来一枚花里胡哨的二等功勋章,又亲手别在他的胸前说:“早就想给你,但总是没时间,其他活着的弟兄也有……这次任务很难,也关系到整个战局,一定要努力完成……”麻子团长停了一下又说,“我打听到一些你家那边儿的消息,你们那儿附近被大水冲了,但是好像水不深,多数人都转移了。”

老旦默默地听着,眼泪就要流下来。麻子团长给他戴好了军功章,轻轻说:“别哭,别让人笑话,还以为是这个章把你弄的,这章算个球?你已经是老兵了。”

“是!多谢团长!”老旦用袖子擦去了泪,深吸了口气。

胡参谋向他们告知了训练要求和纪律,又喝了一杯水便和麻子团长走了,杨铁筠和老旦送他们出了门,看着汽车跑没了影儿,杨铁筠拉过要去厕所的老旦说:“通知大家,训练开始。”

杨铁筠是湖南人,上个月刚过二十五岁,这人生得精瘦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四射,往连队前面一站,真是一派神采。老旦稀罕他咋能长成大姑娘般漂亮哩?还打过那么狠的仗?看着可真不像。此人面相年轻,言语却睿智沉着,有着和面貌不相称的稳重。二子略带不屑,宪兵有啥牛气?要是给咱们德式冲锋枪,也能守得住突出部。

第一次训练在太阳要落山前开始了,离开饭还有一个时辰,大家换了裤衩背心儿。杨铁筠略白的臂膀并无显赫的伤疤,可那身肌肉却蛮结实。二子等人呵呵暗笑时,杨铁筠拿过一个陆军背包,走到砖垛前一块块往里装,等他装了十块儿的时候,老旦等就脑门冒汗两腿发软了。杨铁筠带来的十几个兵也都脱了,个个身上疤痕密布,每人也背了十块砖,然后站成一排。老旦咬着牙也背了,问他要跑多远,杨铁筠眉毛一扬说:“全跑趴下为止。”

太阳斜斜地往山后落去,一百多个战士却背着砖头上路了,虽然只是围着训练营慢跑,但这十块砖头真要命。老旦又想起第一次奔向战场的那天下午,跑了一会儿,满天星星提前出来了。杨铁筠和他那十几个兵在前面跑得整齐,和平常训练并无二致。从老旦和二子开始,后面全然乱七八糟,还有跑着跑着跌跟头的,砖头掉了砸脚的。杨铁筠也不管他们,只是在前面慢慢跑。老旦咬牙死跟着,但着实体力不济,不知多少圈之后,那十块砖像是下了一堆崽,把老旦终是压在地上,摔得像累坏的毛驴。砖头散烂了一地,老旦吹起地上老高的土,闭上了眼,妈的,爱咋咋地吧。

杨铁筠停了。队伍长长地拉了上百米,一个个累得都倒在那儿不动了。杨铁筠让几个兵挨个点,看看谁在路上扔砖头最多。扔了七块砖头的二子拔了头筹。杨铁筠也不当即处置,只扶起老旦,微笑着带队回来,在食堂前列队。

“今天扔砖头最多的,明天要全背回来,扔多少就背多少;明天还有扔砖头的,第二天就加倍背回来;后天还有扔的,就三倍背回来……现在吃饭,七点半到一号营房,我给大家讲课。”

和弟兄们一样,老旦无法理解杨铁筠这要人命的训练,众人累得眼花腿抖,看着满桌香喷的饭菜,哪里吃得下去?杨铁筠的兵大吃着嘲笑众人:这算个球?你们就吃不下去了?还没让你们吃生的呢。二子趴在桌子上要哭了,说这可咋办?俺明天要背十七块砖头跑圈儿,还是把俺毙了算了……

饭后,杨铁筠给战士们讲解了这十五天的训练安排,除了每天的负重十公里跑,其余的也尽皆噩梦,负重泅水,运动中射击,机枪射击,步枪狙击,炸药爆破,车辆驾九_九_藏_书_网驶,匕首格斗,绳索攀爬,还要学会一些基本的日语,他说得倒也直白,这些东西学不会做不好,生还的可能性就比别人小很多倍。刚痊愈的老旦看着这些内容腿肚子转筋,直欲口吐白沫。但见杨铁筠那个气人的轻松样儿,又咬牙切齿地忍了,他仍然用那句话来安慰自己:死都死过几回了,还怕累着?

课后,战士们回营房洗澡,杨铁筠叫过老旦,问他有何想法。老旦当然不敢有想法,只说全力支持连长的办法。杨铁筠笑了,掏出一盒烟来,并不熟练地给二人点上。

“胡参谋给的,我本不抽烟,但今天也甚是累了,就抽一根,你可以随便。”入夜微凉,杨铁筠放下了卷起的袖子说,“老旦啊,别怪我手狠,不这么练,达不到执行任务的要求。你都看到了,军部给我们最好的条件,每个人的伙食标准是一般部队的几倍,就是要让大家练好。”杨铁筠抽烟的样子生疏笨拙,几口下去呛得咳嗽,就笑着掐了。

“连长,俺是个笨人,都听你的,只要是为他们好,就往死里训,俺知道你们宪兵部队一些事儿,佩服得紧,有你带着,俺们心里有底。”老旦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他并不相信要面对的任务会比防守突出部还难。杨铁筠虽为武将,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爱被戴高帽子,那就戴一个给他呗。

“高昱团长对你赞赏有加,我们也曾在一个部队,他不会挑错人的。”杨铁筠给他倒了杯茶说。

“嗯,高团长是俺河南老乡,重义气,俺还以为要一直跟着他了。”

“这也是临时任务,回来之后,你还可以回去。”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连长,你咋懂得那么多东西?我说的是……那么多训练内容。”老旦挠着头问。

“哦,大都是军校里学的,后来在委员长卫队里,德国教官又教了不少。说实话这么短时间学这么多内容,难为弟兄们了。但是情势所迫,只能尽全力完成了。”

“你在委员长卫队里不是挺好的?干吗还来执行这么难的任务?”老旦一直对这问题好奇。杨铁筠愣了片刻,又给他倒了杯茶说:“今天不早了,看你还不适应训练,先回去睡吧,明早5点叫大家起床。”

这是逐客令,老旦忙站起身敬礼,去了。

“老旦!”杨铁筠又喊住了他。

“谁给你起的这么个名字?”杨铁筠皱着眉,满脸都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