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投降后一周,老旦和二子随第14军暂编第2旅出发,按国民政府提供的行进路线图和时间表,坐上汽车急行东进,第一站竟是武汉,汽车连开三天,颠得人都要散了,老旦都怀疑是不是开回了河南老家。跳下车来竟发现是武汉城的南门,当年就是从这里撤离的,城墙上插满了国旗,城门口站满了欢迎的百姓。一共四个军十二万人同时到达了武汉,接收了这座重要的城市后,各部将辐射状分散出去,按计划进驻各中小城市,收编伪军,管理投降的日军,支持重庆用飞机运来的人重建地方政府。
一到武汉,他们还没吃上一顿好饭,暂2旅便直奔汉口,听说那里的情况很紧张,老百姓在满街杀日本人,伪军和鬼子还打起来了,真刀真枪地干了。暂2旅的姚旅长就是武汉人,还是个急性子,只让战士们喝了口水,吃了老百姓做的肉包子,澡也不洗便直奔边镇宋口。各营长路上开会,姚旅长定下宗旨,别管老百姓咋回事,伪军咋回事,先把鬼子全关起来再说。
车开进宋口城区,处处可见欢腾的场面,也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有的还没了脑袋,那肯定是日本人的。这样子有些……恐怖,老旦让战士们子弹上膛,高度警戒。路上总被市民们拦住欢呼,有抱过来亲嘴的女人,有往上面扔大洋的老板,也有往车上跳的学生。部队好不容易到了宋口日军驻扎地,只见上千个伪军正围着营地,机枪步枪的围得水泄不通,日军在里面也是摆足了架势,铁丝网重机枪,还有各种小炮对着外面。老旦一看就知鬼子不想打,这些伪军连迫击炮都没有,怎能打得过鬼子呢?
见他们来了,伪军哇哇地欢呼起来,呼啦就围过来,那眼里也是泪汪汪的,弄得暂2旅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这不都是汉奸吗?怎看见咱这么亲呢?
“鬼子军队投降后,不少百姓打城里的鬼子,可鬼子军队不让打,还拿枪咋呼,我们就不干了,让他们放下枪老实在营房里待着,可他们还不老实,时不时还钻出来打人,我们就把弟兄们全叫来,就这么僵着一周了。”伪军的头还是个中校,吃得猪头也似。
“中央政府已经通令,不得对投降的日本人使用暴力,你们怎么不向百姓说明制止呢?”暂2旅的于参谋问。
“长官,您也不是不知道,老百姓恨鬼子恨成啥样?我们开始是这么干的,百姓连我们一起往死里打,我们已经被他们骂死了,这时候再帮着鬼子,皮非得被揭下来。再说了,哪里管得过来?全城老百姓那几天都和疯了一样,个个都抄着家伙,动不动就千把人上街,我们腰杆本来就不硬,哪里敢管他们?”
姚旅长听着呵呵乐,让于参谋带着文件和他去见鬼子头儿,暂2旅和伪军全部列队,准备接受鬼子的正式投降。
一进去才知道,鬼子三个头目已经剖腹自杀,只剩一个中队长管着一千多鬼子。老旦见他们整齐地走出来缴枪,暗自佩服这些鬼子的定力。天皇说了投降,他们便决不再反抗,只等着正式缴枪,这是两千多伪军能围住他们的原因。百姓在街上杀人是事实,偌大的武汉城听说有几十万日本人,平日定也是作威作福惯了,这时候要还债了,老旦亦能理解这样的暴行,二子还想去杀几个呢。
鬼子缴了枪,刀也交了,整齐地走回营房等候命令。暂2旅带来了重庆方面做的写着“维持治安”袖标,伪军们戴上了,腰杆才直起来。他们被分成五队,分别归属五个营,姚旅长令各营长带队,控制汉口主要街道,保护商业和公共财产,制止百姓胡作非为,贴出告示和禁令:今天之后再有杀人者,一律严惩。宋口的日本人全部集中,住在离日军不远的地方,伪军为他们搭建营房,政府为他们提供食物、水和药品,整个区域由暂2旅负责治安,伪军配合,日本人必须关到这里来,一是便于管理,二也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各营得令,分头出发,老旦的营分到西起沿江大道东到龙王庙的一带。这里的日本人真不少,而且多是有钱人。全营下午便到了,二子开着鬼子的吉普车,举着旗子开在前面。一路自又是热烈的掌声,战士们慢跑着前进,唱着好听的军歌,沿街的窗户都开了,百姓们对他们高兴地挥手,商家们扔来一摞摞的香烟。
刚到沿江大道,情形陡然变糟,不少商店在燃烧,地上躺着发臭的死人。十几人跌跌撞撞朝车子跑来,有的穿着日本人的衣服,有的穿着中式的长衫,男的女的都狼狈不堪,有个胖子光着膀子浑身是血,还有个光着的女人,捂着胸夹着腿哭着跑,后面是举着菜刀和棍棒的人,喊得和打雷似的。老旦还没来得及下令,胡同里冲出上百人,截住他们便刀枪齐下。
二子见状兴奋起来,大声对老旦说:“啊呀?这是啥?鬼子?呦,杀鬼子?这个好玩,这个好玩。”
“开枪开枪,朝天打!”老旦忙向身后两个排长下令。两个排长也吓傻了,半天才掏出手枪,打了七八枪后,人群才渐渐消停,慢慢后退,露出已经死在街上的这些人。那定都是日本人了。他们或仆或仰,或身首异处,或被砍成一团碎肉,一个光屁股的女人被割开了脖子,喷着血还在爬,后心插了一根削尖的竹子,她爬了几下,哭了几声,等脖子上没有血再喷出来,便趴在那儿不动了。有两个没死的钻出人群,挣扎着跑向这边,边跑边喊着救命。老旦让二子停车,让两个排长带人去驱散百姓。他跳下车来迎向两个跑来的人,这两人定挨了不少刀,每跑一步都流下不少的血。
“砰,砰!”两枪,二人脑门中弹,登时仰倒。老旦被头顶飞过的子弹吓得一缩头,回头一看,二子举着枪站在车上。
“老旦,你看我还打得这么准耶!”二子笑道。老旦大怒,正要去收拾他,街道拐角深处跑出一个人,手持两个燃烧的汽油瓶,哇哇叫着朝老旦跑去。老旦忙去掏枪,却忘了枪放在车上,一个排长举枪便打,打在那人肩膀上,可这家伙跟没事一样还是冲过去。当着战士们的面儿,老旦可不想跑,便摆出架势要空手制服这疯了的鬼子。此时只听后面一声油门儿响,二子开着车猛然窜来,径直撞飞了那家伙。汽油瓶在他身边摔碎,人登时烧成一团惨叫起来。不远处的人群见状高声欢呼,拍着手走过来。“别杀他,烧,烧死狗日的!”人群中有人大喊。二子再度踩下油门,咚的一声撞去,火焰裹在挡风玻璃上,火球样的鬼子飞出好远,这一下真不动了。
老旦惊魂未定,冲到车上对二子吼着:“你干球啥?又想被判死刑啊?”老旦大怒,一把夺了他的枪,将他推下了车。
“不杀两个鬼子,我这牢不白坐了?”二子嬉皮笑脸走开,才不将这当个事儿。
“你再干这事儿,俺先把你抓起来!姚旅长怪罪下来,俺可不帮你兜着!赶紧的,带2连干活,把这些人都赶回家去!”
战士们多是新兵,被眼前这场景吓得够呛,被二子连长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二子满不在乎地走到大家前面,喊道:“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杀鬼子,还要防着老百姓杀鬼子,我只是给咱营开开荤,报个仇,以后就要按军令来了,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战士们点头称是。
“奸淫也不行!”二子大手一挥,好像要未卜先知一样,“先剁鸡巴再枪毙!”他恶狠狠地说。
战士们端着枪开始行动,愤怒的人群轻易便被制止,他们开始帮着部队干活,找出藏着的日本人,一下午便找出一百多个,一个个吓得脸白如纸,还有的将自己弄成叫花子样,几个死了男人的女人更过分,怕被人奸污,往身上抹满了屎尿,抱在一起顶风臭出一条街去。老旦捂着鼻子摇头,这都是村里女人们当年对付鬼子的办法呢。死去的鬼子都堆去了江边,老旦点了数字,便一把火烧了。人肉的焦煳味儿里,不少人举着酒瓶疯颠颠地叫着,围着燃烧的尸堆恶狠狠地骂着,也有的只是哭,拿着石头往火堆里砸。老旦默默地看着,背后渗出冷冷的汗水,他总觉得这场战争还没结束,鬼子是投降了,可中国老百姓心里的怨气却并未消减,心里那流血的伤疤不知能否愈合,中国还有这么多鬼子,拿他们怎么办呢?
鬼子老实,一切便都好办,之前的杀人者没法抓,众多日本人的商店和住宅遭到洗劫,这些强盗更是没法寻找。据说在部队到来之前,有上百个日本人被扒得赤条条捆了手,活生生扔进江里,现在大概已经漂到了上海。老百姓抢光了他们的家当,连金牙都敲了下来,有的日本男人被剁了手脚,女的有不少被摆弄死了。老旦听得心悸,这么畜生的事,老百姓怎就干得出来?可他一想日本人在南京等地干的事情,好像又能找到原谅的理由,这场八年的仗,把人生生都变成畜生了。
“得抓几个流氓强盗毙了,否则刹不住人心。”老旦对二子等连长说。
“你说这些鬼子咋就不能杀?哪个手上没沾着血?”二子皱眉不解。
“他们投降了,是俘虏。”老旦说完,立刻知道这是废话。
“废话!咱又不是没见过他们杀俘虏,老百姓哪个不是投降的?鬼子又杀了多少?咱们的人投降了他可以随便杀,他们投降了咱就一个不能杀?这叫啥道理?”二子发起火来,额上的青筋都憋起来。
“行了行了,别让战士们听到,俺只知道,鬼子是畜生,咱不能也是畜生……”老旦说完叹了口气,也不只是叹给自己、叹给二子,还是叹给这赢得莫名其妙的战争。
抓几个杀人强奸的流氓并不难,每天在街上以报仇的名义干坏事的家伙多是流氓地痞,要不就是穷疯了想捞一把的二流子,正经的老百姓没几个。请示了旅部,旅长说要当众枪毙,毙了还要立在电线杆子边上吓唬人,其他几个营也都在毙人,要不这些人就变得比鬼子还可恶。
旅长令老旦带全营完成任务后便带队回来,要派他们过汉江向东南去,那边有一个叫牛城的小地方,日军的大量物资补给都在那儿,听说共产党的游击队炸断了桥梁和电话线,那儿的鬼子没有进城来同意接受管理,也或许还不知道天皇让他们投降了。听说共产党游击队已经进了城,上峰来令,国军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占领牛城,接受守城仓库鬼子的投降。
老旦得令,召集全营战士集合,各连各排一个时辰便回来了,二子的副连长已经带着全连回来了,唯独二子和一个班不见踪影。派人又去找,却见二子等人醉醺醺地跑了回来,二子撸着袖子敞着衣口,却拎着一个捆住的人,后面那一个班也面红耳赤,有人跑着跑着摔个跟头,起来晃悠悠接着跑。一直跑到老旦眼前,众人才看见这架势,全营都立正站着,火把已经点起,照亮了老旦那张吓人的脸。
“干什么去了?”老旦问二子。
二子揪过
“哦?营长,我……没干啥,郭连长认真了……我去抓鬼子……鬼子那儿有酒……喝了一点,上头了……”郑钧像没有醉透,站起来还想立正敬礼,这才发现双臂捆着,“别……捆我了,多大的事儿……啊?营长,放了我,我去给你捉鬼子。”。
老旦见二子带人一排站好了,问二子:“咋回事?”
“找到了些鬼子,劝半天死活不来,还拼命,都死了。”二子说。
老旦听得头皮发瘆,这帮小子做了什么?
“怎么死的?”老旦问。
“一个自杀了,割肚子;一个拿军刀乱砍,郑钧的胳膊被他伤了,我们就把他打死了;还有个女的,从窗户口蹦出去……跳江了……”二子垂着那一只眼睛说,战士们绷着脸一动不动,有两个脑门上臭汗直流。郑钧又要张口说话,二子一脚踹在他脑袋上。“你闭嘴!吃屎吧你!”二子又对老旦说,“他喝醉了追鬼子婆,我们为了弄他,就没防鬼子婆要寻死……”
“好好的就跳江了?”老旦见二子低头斜眼,对他这话不信,在他们面前踱着步说。
“嗯,主要是看见男人死了,她就跳了,跐溜就钻出去了,还挺好看呢……”二子的话利索起来,翻着白眼,一副爱死就死的样。
老旦满心狐疑,见郑钧已经醉在地上,便慢悠悠走到一个小兵面前,瞪着他的双眼阴阴地说:“郭连长说的是真的吗?”
“……是……是真的。”战士腰都快挺折了,脖子却低头低得要撅折了,嘴巴像是紧张得要脱臼。
“男人是这么死的?”
“是!”
“女人是那么死的?”
“……是。”
“跳下去为什么不救?”
“……看不见了,太黑……”
“从窗户台跳出去的?”
“……是……哦不是……靠河的窗户,窗户……”
“是头先出去还是屁股先出去的?”
“是头……是头……”小兵汗如雨下,腿已经抖了起来。
“屁股呢?”
“屁股……在后面啊?”
“屁股是白的还是黑的……”
“白的……哦不,不是,长官我没看到!”小兵一脑袋都是汗了。
老旦拍了拍他的肩膀,后退一步对他们说:“脱裤子……”
“啥?”二子不解。
“脱裤子,都脱下来!”老旦大吼着。几个兵哆嗦着手脚互相看着,二子不由看向了郑钧。
一个小兵要解裤带,手抖得解不开,老旦上去便是一脚,直通通踹在地上:“执行命令不会,脱裤子也不会?”
“营长,我啥也没干……”小兵吓得几乎尿了,但眼泪比尿来得快。老旦又去看下一个小兵,他只低着头发愣,裤带像钢圈儿一样箍着。老旦用手推了下他的头,他抬起头来,却躲着老旦的目光:“营长,我也没干……”
老旦已经知道七八分,瞪向旁边的郑钧。二子也知道瞒不过了,在旁边低下头唉了一声。
“再说一遍,你们干什么了……”老旦死死盯着郑钧的眼。
郑钧呆呆地看着老旦,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但他并无害怕,眼角还带着一丝狠绝,过了一阵,他说:“营长,就我一个,他们都没干……”
“啪!”老旦抡圆个耳光抽上去,打得他倒栽向后,那么强壮个身子趔趄地打了个转才站住。
“捆起来,交给姚旅长处置。”老旦对二子说。他心里长出一口气,还好,没有二子。
“旦哥……”二子走近一步,见他目光严厉,又改口悄声道,“营长,算了吧?你也知道郑钧家里的事儿,那几个鬼子反正要死的……”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老旦的脑子飞转着。郑钧老家在山东,全家都死在鬼子手里,他做梦都在喊着杀鬼子。他不过日了个鬼子婆,逼得她跳了河,鬼子这样的事干得多了呢。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干完了……那几个小子边儿上站着看,腿脚一个劲哆嗦。”二子趴在老旦耳朵边说。
老旦默默叹了口气,他很想就这么算了,大不了再抽几个耳光,执行完任务关他几天。可一个声音在脑海盘旋起来,生出隐隐的力量,揪着他的心,拴着他的舌头,阻止着他点下头去。他看着黑黢的远方,那下面是一座满是杀戮的城市,曾经的焦土还未松软,新洒的鲜血便又淋漓上去。空中弥漫着血腥,似乎飘着隐隐的呼喊。火把噼啪燃烧,火苗如蛇样喷涌。他突然想起服部大雄的眼泪,想起他那一声“对不起”。他又想起这七年里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盼望着报仇雪恨,但他们更盼望着天下平安,如今已是深秋,家里的棒子要收了,带子河的水要涨了,疲惫的麦客裹起行囊,将在一个落霜的早晨悄然离去。
这一转念,老旦那心里已坚定起来,仿佛踩在翻过的土地上。回家,也回到自己,什么都挡不住他。
“捆起来,带去旅部。”他冷冷地对二子说。
第二天,郑钧被枪毙了,他是被枪毙的十五个人中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军官。之前战士们多来求情,二子都和他拍了桌子,老旦仍没去游说旅长。二子说他心狠装蒜,战士们见他便躲着走。回来的士兵说郑钧临死前大喊:“做鬼俺也要干日本人!”子弹都打在他的前胸,他走得很痛快。
老旦那夜独自饮酒,喝一杯地上洒一杯,一言不发地直到天亮。出了房门,就见战士们已经披挂整齐,二子木着脸站在最前面。老旦心下感动,却不想说,只点了点头,看了看表,对二子说:“上车,出发吧。”
牛城在两百里之外,照理说一天就能到。可这一路颇多坎坷,尽是鸡零狗碎的事。才出四十里,一群百姓拦在路中,哭天抹泪让他们拐去村子里,说那里土匪抢粮霸女,甚是猖獗。只略一问,老旦便知,鬼子和伪军都去集合了,国军插翅膀也没这么快,土匪便成了没人管的横着爬的东西。再一问,就那么三四十个,一半有枪。老旦哭笑不得,只能咬牙继续前进,村民在后跳脚叫骂,那话可是难听。
再走五十里,几具尸体在门板上横在路中,两个村子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要让国军做主。老旦伸着耳朵听,知道他们为了抢鬼子驻地的东西大打出手,鬼子奉命走了,留下带不动的粮食布匹药物和骡马。两个村的人早盯着了,一哄而上开始搬,活活拆了鬼子的房子,连只板凳都不剩下。两边都认为自己先到,就不是先到,这个村子也比那个受鬼子的害多些,那就要多搬一点。鬼子没带走的几十袋大米和几十桶油成了抢夺最为激烈之物,说不清便打,打不清就往死里打,于是真的打死几个,这时有人来喊国军来了,那就是救星和青天老爷来了。
老旦才没空理这些人,可他们不依不饶,不评个理就不让走,盼了你们七八年,怎能不主持公道?一路沉默的二子火了,掏出手枪,抬手便是三枪,在他们脚下打起蹦跳的土。
“分个屁的分?粮食已是公物,全带走!”二子大吼道。
老旦闻听,甚觉有理,看这些百姓一个个体态圆满,定也不是挨饿之人,大手一挥,战士们就把粮食油的搬上了车。这下两个村子的人炸了锅,纷纷堵上来讲理,把那几个死人踩得烂烂糊糊的。老旦主意已定,让战士们一顿枪托,再举枪吓唬一番,他们便骂骂咧咧地撤了,走了好远,他们想起路中间滚得灰头土脸的死人,才不声不响地各自拉拖回去。
如此竟耽误了两个时辰,眼见着中午将过,牛城还遥遥不见,老旦下令车队全速前进,任何事不再停留。路边又出现大批百姓,流着泪呼天抢地,举着瘦成鸭架子般的小孩儿拦车。这一大群都饿得老螳螂似的,老旦让战士们扔下刚搬上来的东西,算是对得起他们的眼泪。车队毫不减速,边扔粮食边冲过去。老旦看着饥民们扑上去,不顾汽车扬起的尘土抢粮食,心里自是沉甸甸的,但愿后面的弟兄们能照顾他们,熬了这么久,别让他们饿死在胜利之后。
下午时分,牛城终于到了。远看的牛城更像鬼城,没有人也没有牛,只有一座破烂的冒烟的城楼、房倒屋塌的街道,还有饿得走不动路的野狗。3营停在城前发愣,二子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摸不着头脑。
“营长,怕是有诈。”二子煞有介事地说。
“有啥的诈?八成都跑了。”老旦看了看,心中虽也纳闷,却仍装作不在乎,“派三个排去摸一下,东西南都看一看,回来报告。”
二子得令,派出三个排前去打探,他带人从正面进城,小心地摸了进去。老旦又看向四周,庄稼地荒芜了,长好的水稻无人收割,沉甸甸倒在地里。耕牛套着车死在地头,涨得和皮球一样,绿头苍蝇铺天盖地地飞着,嗡嗡声大老远便听得见。老旦突然醒觉,这是一座刚经历战斗的城,那么久不打仗,看在眼里倒不认得了。
老旦迅速命令1连和2连的战士们分头警戒,他带着几个人来到城门边上,摸着墙上密麻的弹孔,什么子弹都有。老旦挖出一颗弹头,看着像这几天打的,再看迫击炮的弹坑里,血洼还黏糊糊的。
二子站到了城墙上,对着老旦挥手。老旦按他指的方向钻过城楼下的破门,赫然见到几十个狼狈的鬼子。他们或站或立,形容委顿,绷带和脸孔一般肮脏,一大群如瘫在泥巴里的瘟鸡,当头的鬼子瘦得如一根直立的扁担,晃悠悠对老旦敬礼,竟说起了中国话。
“长官,清谷师团山左大队牛城连队全体,向你报告,请接受我们的投降。”
他的中国话令人惊叹,老旦差点就问他是不是汉奸,但他腰上的军刀说明定是鬼子,汉奸挂这个是找死。老旦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后的鬼子们,问:“一个连队就这么点儿人?”
“报告长官,这两天战死了很多。”鬼子头目说。
“战死?和谁战死?”二子问。
“长官,周围有……武装土匪,有两百多人,他们过一会儿就又要来了。”鬼子头目向城外一指,声音带着颤抖。
老旦一惊,抬头四望,三个连已经抢占了城中各制高点,机枪迫击炮都架起来,便放心地问:“是哪里的土匪?火力如何?为什么打你们?”
“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有枪,有土炮和炸药包,他们拐跑了我们的皇协军部队,要我们向他们投降缴械……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们说要等候国民政府来人接收,他们就……气急败坏……就打,我们……咬牙切齿地守了半个月,他们……使了吃牛奶的劲……也打不进来……”
老旦扑哧一笑,这鬼子怎文绉绉的?不留神就说错一句。他问这鬼子以前是干什么的?不出所料,这家伙以前是个老师,教村里的小鬼子画画的。
鬼子提起共产党游击队,老旦便想起阿凤和肖道成,那么一帮溜边儿走的、他不打招呼都过不了山寨的家伙们,竟敢大张旗鼓地来抢鬼子?鬼子无非是投降了,没了四方的协作,这才被他们这么着欺负。他在鬼子面前慢慢走着,将一张脸绷得凶煞一般。这些鬼子全不似之前见过的那样凶恶,连身体都是弱的,里面还有两个比步枪高不了多少的娃子,脸蛋子红扑扑的,单眼皮儿木呵呵的,这哪像个鬼子呢?这仗打成这样,鬼子真的成了鬼。可八路怎么回事?这些穷鬼难道成了气候?
“你们别管,他们来了有我们,你们照常列队,把武器都集中放下,名册也交过来,我们就把国民政府的接收令给你们,带你们去集合地。”
鬼子乖乖听命,那样子简直是任凭宰割。老旦让二子在城边放出一支带着机枪的暗哨,一两百个八路,管叫他有来无回。胡参谋说了,急行军过来的目的,就是怕牛城被共产党吃了,有必要就动手,他记得这句话。
鬼子说得没错,没多久八路就来了,却不是开枪放炮来的,而是敲锣打鼓,拉着一条横幅,老旦不认得,就问那个鬼子,鬼子说写的是:热烈欢迎国军到来,国共合作庆祝胜利!
老旦还没反应过来,那一百多个叫花子般的八路已经排着队喊着号子走进了城。庄稼地里的一个排的暗哨端着机枪发愣,城头上的狙击手摸着脑袋看着老旦。老旦想着那横幅上写的意思,好像没啥问题,又好像问题很大,他不由得脸红了,正要掩饰般摸出烟锅来,二子酸溜溜地说:“娘的,我娶下的老婆,你们往炕头蹭个啥?”
二子的话点醒了老旦,好一群奸诈八路,和肖道成当年去黄家冲一个路子,别管说得多好听,巴掌拍得有多响,反正是来揩油的。
“警戒,给老子拦住!”老旦举着烟锅喊道。战士们这才明白过来,城上城下立刻举起了枪,几支机枪指着他们,投弹手拧开了手榴弹的保险盖儿。1连的两个排迅速从城外包抄过去,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老兄,我们等得你们好苦啊!”当头一人是个歪嘴,又像是瞎子聋子一样,老旦全营的动作他视而不见,径直向老旦走来。老旦举着手拉着脸,那只手在天上举得木头一样——他当然不能挥下来,那是开枪的命令。巴掌不打笑脸人,何况也的确有国共联合抗日这么一说。那人长得精瘦精瘦的,步子却迈得不小,手里空空如也,八叉着手掌,大咧着一张歪嘴,就这么直通通走到了他的眼前。老旦的手放也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正要摸一下脑袋,见对方举起了手。他还以为这家伙要敬礼,可他一把就抱住了老旦,结实的胸膛硬硬撞了他,一身汗臭塞满了老旦的鼻孔。
“老兄你们从哪里来?怎么也没打声招呼?我们把鬼子已经打得没脾气了,围着饿都要饿死了,这帮家伙死硬,硬是不向咱缴枪投降呢。”
老旦张口刚哦了一下,皱着眉正要说点硬话,那歪嘴一把揪住了他拿烟锅的手,惊讶道:“哎呀,老兄也稀罕这个?巧了巧了,你等下……”
这人说罢就在兜里掏,老旦的话干巴巴咽了回去,这伙八路们并未举枪,有说有笑地在那儿站着,敲鼓的几个家伙满头是汗,还扔了鼓槌抽起烟来。歪嘴掏出一个小布包,不用打开,老旦已经闻出了烟丝味儿,是好货呢。
“老兄你看,这是一个光复的县长给我的,地道的老烟棍,你来这个……”说着他夺过老旦的烟锅,硬硬地塞了一锅递回来,老旦刚接住,他就点着了火柴。老旦红着脸歪着头,吧嗒吧嗒嘬着了,吸了一口,噗地吐出去,吸了下鼻子,准备翻脸。
“那个……”他说。
“什么那个这个的?老兄,知道你们来了,我带来了好酒好肉,给大家伙接风洗尘。”歪嘴一把搭着老旦的肩膀,对后面喊,“把酒肉抬过来!”
果然是好酒好肉,大块的猪肉牛肉熏得黄黄的,老旦看着都流口水,可越这样,他越觉得不安,便退后一步,咬着牙说起来:“老兄且慢,说明白再吃再喝,先谢谢你的烟。”开了话头,后面就容易了,“你知道俺们是国军,对不?既然知道,就知道俺们来干啥,对不?既然知道俺们来干啥,就得按国民政府的命令来办,对不?鬼子是要投降,但是要向我们投降,你们是哪个编制的?这边可没有八路,你们这么哄上来打,鬼子打死这么多,好像有违咱国民政府的命令呢,你说是不?”
老旦抽着烟锅,另一只手背向身后。二子端着枪站在一旁,独眼冷冷地看着他们。歪嘴干笑了声,四周看了看,一手叉腰道:“老兄这是一面道理,请问在你们来之前,这里多久没有国军了?”
老旦一愣,这他哪里知道?但看鬼子修的营房和工事,鬼子旗子还插在城头,自然知道早八辈子就没了国军,这地方八成39年后就成了鬼子的。他决定不回答,听他继续说。
果然,这家伙继续说道:“老兄可能不知,这里40年后国军就撤到后方去了,你们这次回来是光复,我们却是要把鬼子赶出自己家,因为这是我们的地方,他们来之前我们的县委就在这儿,这些年我们也没走,一直在鬼子眼皮底下,也没让他们怎么安生,你说我们有没有资格接受他们的投降?”这人仍是笑脸,但话里依然强硬,怎么样?就是来和你抢,难道不成?
老旦摆了摆手,他知道讲理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你有你的理,俺有俺的军令,国民政府和军事委员会的命令。鬼子是向国民政府投降的,不是向你们县委,我奉命接城,别的就别扯了。接了城,纳了降,你们请肉,俺们请酒,否则你们请列队出城,俺们列队相送。这伙鬼子俺们还要送走,你们路上不能再收拾他们,否则也是大家翻脸,如何?”
“老兄,太霸道了吧?你们被鬼子打得步步后退,我们坚持在鬼子后方牺牲流血,如今鬼子不行了,你们就要全占了,这道理怕是讲不通,你有命令和军令,我也有命令和军令……”歪嘴对身后一人道,“去,把咱告示贴上去……”
一个小兵跐溜就跑出去,猴子样蹿上了城楼,有国军战士还拦了他几下,这家伙竟和鳗鱼一样钻过去,忽地扯出一张大纸,往城楼的大柱子上一铺,“当”地插上了两把匕首。
老旦鼻子要气歪了,但很想看看他们写的啥,他蹬蹬地上了城楼,二子等人也跟着上去,共产党这帮家伙也要上去,一群人在楼梯上挤来挤去。
“啊呀,让让,你们挤个啥?”
“你们不识字,我们去给你们念念……”
“你们才不识字,一身虱子的泥腿子,不是写的你妈爬灰的事儿吧?”
“啊呀,真不是,是写的你娘偷养的仨汉子打起来的事呢!”
“日你妈。”
“别日了,你那蚂蚁长的小货够不着,快上去快上去……”
众人挤到城楼上,老旦瞪着那张盖了红章的纸发愣,毛笔字似乎还没干,湿塌塌地粘在柱子上,看看二子,也是看球不懂。1连长凑过来说:“写的意思是,这地方是他们解放的,要城里百姓听他家的。”
这还了得?鸡巴毛当拐棍使了!老旦大怒,却不好发作,就对警卫班长说:“把咱的告示拿出来,贴上!”
警卫班长一声得令,在另一根柱子上贴了张大纸,那可是印刷的漂亮货,大红章盖得名正言顺,还有蒋委员长的签字呢。警卫班长较劲般插上两支匕首,又要过两支插在下面两角,四支匕首插着一面告示,告示大出一号,匕首也多出一倍,这份威武自不用说。
“看明白没有?这是蒋委员长签的政府令和军事委员会令,一切日军、伪军和地方武装,都要向前来收编的国军具名报告,统一序列,你们这些山沟子里出来的也不例外。”
“你看你,老兄,你们家地里不长庄稼,我们把庄稼种出来了,你又说是你家的,不能不讲理,就算是你家的,我们帮你打理这么多年,也不能你一张纸就夺了去,你换成我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歪嘴摆定了胡搅蛮缠的态度,竟连那告示都不看。
“废话少说,给脸不要脸,再不服军令,老子连你们一起抓!”二子憋不住了,哗啦抬起了枪。战士们得了信号,再次把枪全抬起来,同时示威般大吼一声。这吼声在空荡的县城响起来,一般人早吓蔫了,可眼前这帮共产党和没事人一样不动,有的只挠了挠头,摸了摸裆,丢掉抽剩个豆儿那么大的烟屁股,看着举枪的士兵们嘿嘿傻乐。
“老兄,话说到这份上,你们还是走吧,要不俺们真难做。俺认你们抗日,却不能认你们夺城,你也看见了,鬼子只向我们投降,这和娶老婆一样,她不跟你上炕,就不是你的。”老旦还是想和气拉倒,再说了,这帮游击队有胆子和国军开打?也不撒尿看看那操行!
歪嘴两手一摊,夸张地叹了口气:“老兄啊,你有军令,我也有,你有道理,我也有。你要非把我们逼走,我交不了差,非要动手,我们也只能陪着……”
“呦呵?耗子冒充黄鼠狼,嘴张得挺大呀?这点鬼子你们都打不下来,还能陪了我们?洗洗脚回去吧,等我们把县城摆弄好了,你们想回来再去公署打报告,再不听劝,逼着俺动手,俺可还真不客气了。”老旦背着手板起脸,这歪嘴是要吓唬一下,脸皮怎这么厚呢?
歪嘴第一次冷笑起来,那嘴歪得可真难看。他点着头走到老旦面前,看了看端着冲锋枪的二子,笑嘻嘻盯着他的枪说:“好枪啊,美国货呢……”他又看着老旦说,“你们人多枪多,腰粗腿壮,我们本是招惹不起,可你们为了跑得快,屁股轻,没拉什么大家伙吧?”歪嘴斜着眼看着老旦。老旦顿觉不妙,他们的到来早在这帮人的眼里了。
歪嘴见他发怔,指了指他的望远镜,又指了指东边的一个土包:“老兄你看看……”
老旦狐疑地抓起望远镜看去,心里咯噔一下,三百米外的山坡上架着七八门山炮,每门炮旁边站着四个人,没错,就是日本人的那种山炮,妈的,八路怎么有了这玩意儿?老旦放下望远镜,拧着眉瞪着略带得意的歪嘴,气归气,他知道真要打起来,只有轻武器的国军营绝无胜算。而且鬼子说有一两百人,眼前只见了一百,他们拉来了炮,没准还拉来了人。可是,也不能被他们吓着啊,憋了八年的气,好容易扬眉吐气杀回来了,还让地头蛇给绊了?
老旦眨了眨眼,看向端枪的战士们,脑海里浮起看过多次的地图。牛城西边是卢王镇,一个团在那里了,南边是马辛庄,至少有半个营的机械化部队,北面远一些,过了玉水河可就是大部队,混成旅的两个团在那边,还可能有西北面来的一个师。这边要是动了手,三个方向的部队只要得到消息,一天便能将牛城周围百里围个水泄不通。这支游击队一周打不下这么点儿鬼子,周围定也没什么可依仗的大部队,就算有,哪经得起国军这一打?
想到此,老旦嘿嘿一笑,指着一个通讯兵对歪嘴说:“你知道他背的是什么吗?”
歪嘴愣了神,看着通讯兵背上那个奇怪的铁盒子,半天摇了摇头。老旦不屑地笑了下:“这是美国人的无线通讯器,我们可以和二百里之内的十几支部队取得联系,最近的几支也就一个时辰的路。你有七八门炮,我们可有七八千人,马辛庄的机械化团可也有不少装甲车。我们对这鸟不拉屎的牛城就没怎么上心,这才不大费周折,可在你们眼里竟是宝贝。你非要抢,咱就打,鬼子俺们都打了八年,还怕你们?七八门山炮就敢推出来现眼?老弟,穷棒子请客,别硬把面疙瘩说成饺子,劝你们悠着点儿,咱说好了,你看怎么样?”
歪嘴咬了咬牙,嘴一闭上便不歪了,他看了看四周,又看看老旦,再瞅瞅那个懵懂的通讯兵,脸上挤满不情愿。老旦绷着脸,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儿。通讯兵背的是个美国产的通讯器,但却不是无线的,要等和鬼子的通讯网络连接后才能和后方联络。看牛城这稀巴烂的样子和鬼子叫天不应的处境,通讯线路估计早被毁掉了。如果真打起来,必须派人出去求援。
但歪嘴显是被吓住了,他身后的人们也面露怯色,打惯了游击的人,自是算得清这笔账。歪嘴踌躇了一会儿,又低声说:“老兄,实不相瞒,这牛城的鬼子和我们有着深仇大恨,我们区委十几个同志都死在他们手里,区委所在的村子也死了几十个百姓,这还只是三个月前的事。我和你讲了番大道理,你听不进去,我只能和你说说这事儿,收复牛城对你们来说只是一宗任务,对我们来说,却是给方圆百里的百姓一个交代。牛城我们要定了,鬼子我们也要定了,你非要拦着我们,咱就只能撕破脸了……”
老旦心里咯噔一下,却也掠起久未有的愤怒,他看着嘴又歪起来的这家伙,冷笑一声:“好个撕破脸……”老旦扭脸对几个兵说,“把他们的告示给老子撕了!”
几个兵应声而去,一脚踹开个游击队员,几把撕个干净。
“娘了逼的,给爷把他们告示烧了!”歪嘴也火了,对着旁边大手一挥,几个游击队的横着枪冲过去,和一群战士打在一块儿。二子在一旁早耐不住了,平地大吼一声:“都给爷老实点!”说罢他举起枪,朝天就是一梭子。战士们神经紧绷,上百人本就围着半圆,哗啦就全举起来。“放下枪!放下枪!”战士们大叫着,外圈的战士们也从暗处冒出来瞄着。可这帮人经验老到,分着不同方向也举起了枪,前排的还半跪下了。不少人手持双枪,两只眼盯着好几个目标,老旦一看那些端枪的手便知,这游击队多半是杀人的好手,他们不会放下枪的。擒贼只能先擒王,他猛地掏枪指向歪嘴,可刚举起来,歪嘴的枪口也抬了上来。好快的手!两支枪指着彼此的脑门,几百支枪相互指着,全场登时僵住了,只剩下几百张嘴哇哇叫着,一场血拼似乎在所难免。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击中了歪嘴的肩膀,带着血钻过去,“邦”的一声镶进了柱子。
“别开枪!”老旦不由喊道,没有他和二子的命令,有人竟敢开枪?他循声望去,见楼下国共双方或趴或跪,举着枪仍疯了样互相喊着,而那几十个鬼子也都举起了枪,指着慌张的游击队员。老旦走到城楼边上,见一个鬼子的枪指着楼上,枪口还冒着烟。
“你妈逼的!鬼子!俺们中国人吵架,关你球事!”说罢他抬手一枪,鬼子脑门中弹,仰面而倒。
他一开枪,旁边的二子搂了火,冲锋枪登时扫倒了四五个鬼子,鬼子周围的人纷纷跳开,枪口全对向了他们。屠杀开始了,不管是国是共,他们反正全开了火,几十个鬼子在上百支乱枪和城楼上的机枪围剿下,打得那个惨呦,每人身上至少几十颗子弹,就像一个个让钉板拍过一样……
歪嘴捂着肩膀走到老旦身边,看着下面,又看了看老旦。
“都把枪放下!”
“枪都收起来……”老旦也喊了句。他把手枪揣回腰间,看了看歪嘴的伤,“不碍事,钻过去了。”
“娘的,老子打了八年鬼子,这还是第一次受伤,险些被这王八蛋敲了。”
“行了,这下仇报了……”老旦对着卫生员一招手,两个兵上来给歪嘴包扎。
“嗯,仇报了……那咱,先喝酒吧?”歪嘴一笑,那嘴就又歪到耳朵边去了。
烧了鬼子的尸体,国共双方清扫了牛城的小广场,国共的旗子并排着立起来。国军开车去买肉,共军负责去找酒,鬼子剩下的大米管够吃的。两边各出了几十人负责警戒,他们有说有笑地去了。周围逃离的百姓得知国共都杀回来了,小心翼翼地窜了回来,老旦见了,便让伙食师傅们做足饭菜,令他们坐在一边等饭。
歪嘴是这里的游击队长,名叫王皓,和老旦只三杯酒下肚,两人便开始搭着膀子称兄道弟了。觥筹之间二人约定,旗杆就这么立着,算是共同收复,国军营完成了任务,共军游击队报了仇,以旗杆为界,这半拉国军管,那半拉共军住着,将来到底谁的政府立起来管,让那些后来的人去打架好了。老旦明天要带人去凤城,王皓明天要带人去苟县,这一顿酒,他们认为真是缘分。
“我还真怕你把大炮轰起来,鬼子的炮一响,我这脑袋就疼起来,没办法,听得太多了……”老旦说。
“嗨,老兄,到这份儿上我和你就招了吧,炮是炮,都是我们以前缴获的,但是鬼子贼精贼精的,炮拉不走,王八蛋们把撞针和瞄准具等几个小零件拆了,炮弹也没有,那都是吓唬你的……我还怕你一个电话叫来几千人呢,踩也把我们踩死了……”
老旦嘿嘿笑着:“你就以为俺那电话能用啊,打了八年游击,脑子还和驴似的?”
二人哈哈大笑,一碗接着一碗,二子和他们的副队长划起了拳,河南拳对湖北拳,全不是一个套路,管他输赢是啥,两人已是醉了。老旦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喝酒,看着飘飘的两面旗子,心怀里悲伤起来。
“将来咱们要是再撞见,会是啥样?”老旦问。
“管他啥样,反正咱是兄弟了……”王皓喝下一大杯酒,打了个嗝,便歪倒在一个缺了脑袋的石狮子上。几十支火把照亮了广场和城楼,国共战士们一群群地东倒西歪,他们相互枕着,在未洗干净的鬼子的血迹上纷纷睡去。一边排好的枪支发着森森的光,喝干的酒坛子滚得满地都是。
老旦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望着高高的两面旗帜,一个红,一个蓝,但都在火把照不到的夜色里黑乎乎的,它们离得很近,在一阵急来的卷地风里呼啦啦地抖着飘着,拽得旗杆吱吱作响,两面旗子啪啪地扫着撩着打着绕着,激烈如两个吵架的乡下女人。
“老兄你叫啥来着?”歪嘴悠悠地醒了过来。
“俺叫老旦,告诉你三遍了。”老旦捶了他一拳。
“我觉得,以后咱俩还会见面的……”王皓说完,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