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只着单衣,还挽着袖子,露出白里透红的嫩胳膊,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胸脯在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里凹凸有致,随着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向她们欢呼招手。阿凤站在土台旁边,披着军大衣,戴着棉帽子,虽然只露出不大的巴掌脸,但老旦还是认出了那双忘不掉的眼。
“你相好,你的相好!”
二子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指着阿凤就要叫嚷。老旦捅了他一下,让他继续前进,自己却不自觉停下了。阿凤也看见了他,朝前迈了两步又站住,似乎想笑,又咬住了嘴唇,而她最终大步走来,摘下帽子夹在胳肢窝下,冲着老旦伸出一只肥嘟嘟的袖管儿。
“老旦同志,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阿凤说。
“哦,这个……你都知道了。”老旦伸出手犹豫着,咬牙伸进那只奇怪的袖管,握住了阿凤热乎乎的手。
“是,肖政委电话告诉我了,我今天上午才知道,为你高兴,也为我高兴,我们终于是同志了。”阿凤松了手,看了看跑去的立功连,“我在咱们师政治部,负责文艺和宣传工作,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我。”
这是上级的话了,文工团团长比老旦高出好几级。老旦的脸红了,他一直打量着阿凤。这女人竟不显老,比在湖南时的样子更多了一份淡然的英气,只是身体丰满了些,原本轮廓分明的胸脯挤作一处,胸前挂着几个显赫的军功章,老旦不知它们的轻重,只知道那必是值得炫耀的东西。
“怎么,不好意思了?老旦,我相信你,你来了这边,很快也会变成英雄的。”说罢,阿凤抬手给他敬礼。老旦大慌,忙后退一步立正,敬了标准的军礼,并按照王皓教的大喊一声:“是,请首长放心!”
阿凤平静地受了,对老旦微笑点头。老旦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像喝了一瓶油盐酱醋加火药酒精辣椒油的混合物,真比投降那一刻还要难受。
王皓看见老旦在这儿呆立,也没分清情势,大老远扯嗓子喊他。
“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老旦吓了一跳,一肚子不自在都吓没了。战士们都站住了,诧异地看过来,二子在队伍里耍宝似的蹦高,王皓叉着腰站那儿歪着头。
老旦的脸红了:“俺走了,任务要紧。”
“祝你们顺利!”阿凤有力地说,那样子和肖道成似的。
老旦瘪着嘴夹腰跑回去,像个落魄的佃户。战士们不少咧着嘴冲他笑,二子一脸坏笑地抱着枪,肚里不忿。王皓不解风情,咧着嘴道:“干啥呢你?要注意干部形象……”
老旦知他误会,却不想解释,只红着脸点了头。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有这权威,老旦也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一个风骚的村妇相好,被人告发,这屁大点儿个事情骂骂街也就算了,可那副营长竟给毙了。任是战士说情,百姓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
“指导员,那是咱连长的老相好,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他的命哩,旦哥在湖南又救过她的命哩。”二子见他委屈,开始越描越黑。
王皓恍悟,才知错怪了老旦。
“那可……难得了!缘分呢。”王皓挠着头说,“那你也要注意,她是咱文工团团长,部队的红人儿呢。”
“晓得了,晓得了,就是撞见了,撞见了……”老旦憋出一泡尿来,想撒又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咱赶紧上路!”
“连长,那大姐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杨北万伸嘴过来起哄。
“不要胡说!什么大姐?那是首长,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王皓指着队伍喊着,“裤带系紧了,到目的地之前撒尿的,晚上就去刷锅!”
老旦心中叫苦,也只能咬着牙跑,这泡尿像心里的包袱,倒不出说不得,晃荡得全不是滋味。
王皓算是根正苗红的共产党,一家人一半死在鬼子手里,一半死在国军手里,他15岁就参加了革命,但是到了22岁才入了党。他是有些文化的,上过高小的,摸不着打鬼子,他就在根据地当教书先生。这教书先生却不老实,没事总喜欢混进游击队打枪放炮,有那么两次升官的机会都被他葬送了,在牛城喝酒的时候他说,都是因为女人,女人啊。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惭形秽。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连八路是啥都不知道,肖道成和阿凤他们来的时候,他又守着玉兰的承诺,对共产党不待见。可谁知道这么一帮人,陡然间就长这么大个?西瓜爬到丝瓜藤上去,哪能结出个果?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叽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儿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毙了!这事不敢想,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看着劲头十足的王皓,他此时明白了在阿凤眼前那口吐不出的闷气,人比人气死人哪!
一泡尿都憋得不能撒,老旦只能认命,再往好处想吧,总算站进了革命队伍,不像很多战死的兄弟们那般倒霉,只要共产党能打赢,留自己一条命回家,老天爷就算是留了薄面了。阿凤?再别想了,王皓说得对,那是师部里一道人见人爱的好菜,就算你以前尝过,也和你再无瓜葛。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密了起来,火光在地平线升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上飞来飞去。这些曾经亲切的铁鸟,如今只让老旦感到害怕。弟兄们想必也是,一个个变得默不作声,没多远就是国军的部队,看那样子,双方正打得惨烈。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起打鬼子的弟兄们开枪了,谁的心里是滋味呢?
大家都是老兵,废话不用再说,立功连悄悄地进入了阵地,按照老旦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闭着嘴,阵地上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铁锹钻入泥土,那声音就像磨刀。
话最多的自然是王皓。他在战壕里走来走去,捉住几个东拉西扯,拍着发蔫的战士鼓劲儿。老旦自是熟悉这套,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怎么说呢?嘿,弟兄,对面是国民党反动派,咱往死里搞他?还是嘿,同志,你已经是革命战士,要拿出打鬼子的劲头弄死这些国民党反动派!
怎么说都不像人话,老旦挠完头挠着屁股,成了个坐立不安的猢狲。战士们像是明白他,一个个说起来。
“老连长,你那烟锅子看着有年头了,打鬼子时候就有了吧?”
“旦哥,你别不说话呀,你不说话,咱们就心里打鼓呢,你给咱唠唠嗑,打仗么,打谁不是打?”
“我哥哥们都不在那边,谁过来我可不客气,我还要立功呢!”杨北万一个个拧着手榴弹,就这小子没心没肺。
老旦抽了几口烟,心神渐定,他望着不远的战场,再看看壕沟里的战士们。前方是杜聿明的几支增援部队,王皓说占据绝对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将他们捂在锅里炖了好几天了,他们的突围几无成效,每一次玩命都会掉几块肉,扔下千百具尸体退回原处。他们打过远征军,这边的解放军还打过腊子口呢,谁也不是吃素的。
“那边没有什么弟兄了……”老旦轻轻地说,他们陌生而危险,冲过来时才不会管你是什么人。立功连没有冲锋任务,这山坡上的战壕旨在堵截国军从前方一条小山沟里撤退,他们已经放弃了一个方向大规模突围。这支曾威震日军的队伍,马上会变成炸了窝的蜜蜂,看见个缝就向外钻。
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老旦知道那是督战队,他想得通。他开始将注意力都放到战壕里,让几个士兵趴散一点,让他们脚下的垫高再瓷实点,让大家的枪里多抹点猪油,派一个排出去扫清射界,然后以班为单位试射武器……他在指挥中找到理由,弥漫的火药味提醒他,这是战斗,这只是一场战斗,不管来的是谁,都是他回家路上的敌人。
战场从未消停,这儿的战斗却始终不来,战士们说干了彼此的玩笑,扯完了放松的话题,就连叹息都用完了,仍不见有人朝这边冲来。
“娘的,比等洞房还难受……”一个战士抱着枪说。
“就和闹着肚子却拉不出屎一样。”又一个嘀咕道。
老旦悄悄苦笑着,他们说得都没错。“没事儿都后面拉屎撒尿去,别一会儿打起来稀松了,再没事就睡觉,打起来说不定还没得睡了,饿着的继续饿着,受了伤好救。”老旦对着大家喊着废话,驱赶着难挨的尴尬。王皓早已口干舌燥,在那儿也急得一个劲攥帽子。他的焦急和老旦紧绷绷的急不一样,二人便没有话说。老旦走到二子身边,见他捏着一本小册子在看,颇为纳罕,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没见他看过书,他认不得几个字啊。
“看啥呢?”老旦一把夺过来,书名红红的,从上到下一大串,他只认得中间的“我们”两个字。
“这是啥?”老旦又问二子。
“俺也不知道。”二子挤着嘴揪着一根弯曲的胡子。
“那你抱着看半天,原来是装蒜呢。”老旦将书一卷,要扔一边去。
“不能扔,是毛主席写的。”二子忙又拿过来,小心揣进怀里,“看不懂也要看,看比懂不懂重要。”
“哦,哪来的?”老旦有点儿慌,看看四周,在腿上搓了搓手。
“刚才去拉屎,地上捡的,不知谁扔在那儿的。”
“谁刚才看到我的书啦?谁拿走我的书啦?”王皓从壕沟另一头走来。老旦呵呵一笑,捶了二子一拳。
“报告指导员,在我这儿!正在学习!”二子跳起来举起书,咧着嘴呵呵傻乐。
“学习?”王皓劈手夺过,前后看看,见并没缺张少页,鼓足腮帮子吐了口气,“二子同志,你说说看,书里说的啥?”
“报告指导员,不知道。”
一沟人笑起来。王皓呵呵一笑,举起书走到一个高处,清了清喉咙说:“同志们,这是毛主席在去年写的一本著作,叫《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喏,大家都能看见吧?这是毛主席最新的著作,也是在我们革命胜利之前的一部重要的思想指导书,它指明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解释了我们必胜的原因,描绘了我们美好的新中国前景,我已经看了十几遍了,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收获……
正讲着,却见前方黑压压地奔来一大群人,里面还夹着坦克和车辆。
“国军!”老旦朝远方一指。
“敌人来啦!”王皓惊得跳下来,将书卷起揣进怀里。“同志们各就各位。”王皓拿起了望远镜。
老旦知道刚才走了嘴,便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同志们,咱们是立功连,立功的机会到啦,不要放走一个……敌人!”
“是!”二子大喊一声,杨北万等小的也跟着喊,声嘶力竭地喊了,然后是磨磨唧唧地喊了,最后是喊得和放屁声儿一样了。
片刻之间,战场上变得异常混乱。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突然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弹雨滑过夜空,光芒交织成一挂无边的火瀑布。老旦看到远处一支解放军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杀声震天地冲出来,两边眨眼就绞在一起,烟雾弥漫着遮盖了他们,只剩下数万人的喊杀声。这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将奔过来的国军的动静完全淹没。
老旦见一辆坦克猛地喷了一下,却啥也听不到。一颗炮弹在前面五十米炸响,惊醒了发愣的老旦,这是他们最后的冲锋。回过神来,才注意王皓的紧张,那是紧张又是兴奋,一张脸都红了。二子又站在机枪上了,这小子已经是个杀人魔王。他把弄重机枪,哪次不弄死几十个?二子大张着嘴对杨北万喊了什么,老旦一句听不见,耳朵里像塞了棉花。老旦就用小拇指抠着耳朵,弄了半天,再摇摇头,才听明白塞满耳朵的是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杀——”
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旦仍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这可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什么深仇大恨,竟这么拼命?打鬼子和这个比,好像也不如呢。战场已经白热化,这真的是决战的时刻了。老旦拿起望远镜,见望不到边的战场都在打着杀着,冲锋和反冲锋你来我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奔跑,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可老旦没时间为这壮阔的战场惊叹了。他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的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他们即将要面对死亡,而那些夺去他们生命的人,正是曾经并肩杀鬼子的弟兄……
“准备战斗!放照明弹!”
王皓的喊声就是照明弹,老旦眼前一下子亮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战争,这只是一场战争,那些事轮不到你想,你就杀人好了,你就活命好了。王皓肯定还对他不放心,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他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
照明弹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机枪子弹从战壕上空嗖嗖飞过。后面是几辆吉普车,密密麻麻搭满了人——他们为了逃命,连撤退的注意事项都忘了,这要是碾上一个地雷,一车人全报销。
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调整射击尺码,二子扔掉了嘴里的烟,双手握在了机枪柄上。杨北万虔诚地端着机枪的子弹带,一个劲问:“二子哥咋回事?他们是咋回事?”
可二子早不想理他,他的枪口晃来晃去,瞄着人最多的一处停下了。两辆坦克停了一下,它们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两发炮弹打了过来。真是见鬼,怎么这么准呢?一颗炮弹登时敲掉了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软塌塌摔在沟里撞了几下,眼见都不动了。
“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王皓跟没看见似的,他小心地把望远镜放进铁盒子,慢悠悠抓过他的波波沙冲锋枪,用一根指头拉开了枪栓。
不少战士看着老旦,眼神略带古怪,那是一种害怕,却不是怕死,老旦咬牙看着前方,知道此刻的表现将为后半生的命运一锤定音。这是全新的路口,每一条都铺满猩红的血迹和兄弟的眼泪,可若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做鬼都要矮半头。即便看破生死,能看破这纷乱的世界吗?荣誉和尊严、民族和自由,在自己这个农民身上只是一只驴的嚼子、一匹马的马掌,它引着你逼着你挥汗前进,端着枪前进就好。一俟你倒下了,死去了,有的是驴子和马替代你。你们吃的是一样的草料,却总被告知将来会住进天堂。
老旦那奔涌的血冷了下来,慢了下来,你谁都不是,你不是国军也不是共军,在这无穷尽的战争里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一个要活着的卑贱的人,一个要去找老婆和孩子的可怜巴巴的庄稼汉,何去何从,都只能以命相搏。
“1排派一个班去左边,重新配置那个火力点……2排尖刀班出来,带上火箭筒和汽油瓶准备对付坦克,要离近了扔,一下就一个!3排往两边分散,机枪跟着走,他们已经乱了,直通通从中间冲过来,咱们就两边交叉火力伺候着。4排的小钢炮准备开火,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然后打他们队伍中间,都听明白没有?”
老旦扯着喊,弟兄们仿佛早就等他这一下,都齐声应着。
见战士们提了气,纷纷动了起来,王皓颇松了口气,拉着老旦说:“他们冲得没谱,看着凶其实乱,我负责这里,你和二子去东边机枪阵地,行不行?”
王皓这是商量的语气,但老旦听出来这家伙会打仗,要害的确是在两边的机枪阵地和迫击炮。老旦点头应了,拉着二子向东跑去,西边的那个排长也是老机枪手,自是知道怎么打。刚一就位,国军已经进入了最佳射击距离,老旦把眼一闭,大声喊道:
“开火!”
二子的机枪开火了,子弹高高地飞过去,在他们头顶飞过,战士们的各式武器也响了,乒乒乓乓放个不停。那一大群国军黑压压的,几百个总是有的,跑得那么密,却没倒下几个。突如其来的子弹令他们慌得猫腰停下来。王皓精得鬼一样,登时火冒三丈,老旦大老远就听见他举着枪的怒吼。
“干什么你们?我这个把月的唾沫白费了?不想打你们就回去!到那边儿朝我进攻!老子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王皓动了真怒,握枪的手抖个不停,战士们多是老兵,这么近哪能这么臭?明摆着枪口抬高了一寸。老旦被王皓那拉了一尺长的脸吓出冷汗,再看看已经到了百米左右的国军,心里一声长叹。他快步走到高处,推开闭眼揪头发的二子,操起机枪对战士们大喊道:
“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纵队首长们特意关照的立功连。咱们面前是死心塌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立功连能参加这场战斗,能守在这里打阻击,是党和人民对咱们的信任,也是纵队首长对咱们的信任!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听指导员的话,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士兵,肩膀顶在枪托上,压低枪口,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那一片人割麦子样躺下了。西边的几挺机枪也开了火,十几挺机枪形成恐怖的封锁火力,齐刷刷钻进扑来的人群,虽看不到飞溅的血花,听不到噗噗的声音,却看见它们在人群中隐没不见,那就是钻进去了,一颗子弹穿过一个两个,没准还能打死第三个,机枪钻过的伤口吓死个人,就像从里面爆开一样,老旦可尝过那滋味。见机枪全开了火,老旦连长发了狠,战士们再不犹豫,密集的弹雨倾泻而出,扇子一样铺开,那是苍蝇都飞不过的罗网。迫击炮弹炸开,几辆车打着滚翻了炸了,上面的人蹦着叫着,有不少压在里面。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猛卷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大片人,火球样的人发疯般地号叫。国军也开了火,机枪冲锋枪迫击炮都来了,战士们很快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击倒,那杀人的劲也就上来了。老兵们弹无虚发,他们太了解国军怎么冲锋了。这一轮齐射几乎把冲上来的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绞肉机一样绞碎了。
山沟里顷刻尸横遍地,剩下的国军却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挨了好几个火箭炮,终于被炸掉了,汽油引燃了里面的弹药,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坦克盖里喷出来,天女散花一样落在冲锋的国军身上。
忙中乱冲,毫无章法,虽然拼命,却不成效果,这支国军顷刻间便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老旦指挥有方,敌人不经一打,转眼之间,下面就只剩下几十个人了,他们围成一圈不再开枪,躲在一辆烂坦克后面缩着头。3排长跑来说,他们看样子不想打了,中间围着个受伤的军官。
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针扎般疼,上面盖了一层冰。他呐喊着搓去,才知道那是冻在手上的泪水。
“停止射击!”老旦命令。大家迅速将话传了下去。王皓从那边也站起来,对着老旦挥了挥手。
阵地上寂静下来,只剩人的哀号。老旦被这声音拉回武汉和常德,一股酸泪就涌了上来。他忙大声喊道:“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咱不打了……”
这话酸溜溜的,好像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没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
老旦被这话噎住了,打成这个样子,此人竟还如此平静?
“你们……败了,打又打不出去,何必以那个……什么……卵击石?”老旦一时心急,这文绉绉的词儿就忘了。
“我曹子逸戎马半生,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如此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对方不为所动,言语虽弱,却不卑不亢。老旦没办法和这样的人斗嘴,一时没了法子。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折戟沙场,并非将军之过。大道通天,正道通达,失道路路不通。国民党一意孤行,蒋校长独裁无度,走到今天是早晚的事。”
老旦吃了一惊,这才想起王皓曾是个教书先生,本是个文化人,还去黄埔偷听过半年,因此称蒋校长,也算过得去。
“你们面对的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是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和贫穷的新中国的部队。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如今与孙中山先生的遗训背道而驰,与天下人之和平愿望南辕北辙,又如何是军人所为?大势已去,再让你的生死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王皓侃侃而谈,字正腔圆,哪里像个丘八二杆子指导员?老旦心下佩服,就这番见识,比黄埔出来的杨铁筠不差呢,且王皓身上更多了一份灵气,遇山能开,遇水能绕,遇佛能拜,遇贼……贼都要怕三分呢。此人认识虽久,这才见到真章,老旦再不敢小觑这个家伙。
下面那军官沉默片刻,应道:
“老兄有见识,你说的是番道理。但你我经历不同,感受便黑白难融。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为灾年施舍四方,深蒙方圆百里爱戴,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褫夺穷人?欺男霸女?竟要如此斩尽杀绝……此是一因,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国民党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世界风云变幻,军人当矢志不移,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校长即便有失,也是带我上路的英豪,也是守住中华击败日寇的领袖。天下大势,凭胜败未必定论,老兄有眼,三十年自辨东西,我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卖主求荣,更不会昧去良心反戈相向……但我的士兵不一样,他们多是穷苦出身,当兵打仗多不得已,我已经命令余部投降,贵军既说是穷人的队伍,还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将军又错了,天下主义之争,真英雄当识时务,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我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又何必执迷不悟?”王皓似乎想说服这个曹将军,他为何对此人如此了解,也没听他说过,老旦有点摸不着王皓的底,他是故意不说,还是另有深意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倒戈者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又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三十年,坚定不移,如今满身疮痍,唯剩义气,此番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将军等等!”老旦忙喊起来,他的心揪起来了,“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弟兄,打过黄河,保过武汉,守过常德,如今俺带弟兄们站到解放军这边了,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咱国军的弟兄……”老旦顿了顿,忍着心中的酸楚,王皓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地听着。“曹将军,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咱八年跟鬼子都熬下来了,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好谈……”
老旦这是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
下面安静了一阵,曹将军又道:“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老旦还要继续说话,下面传来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异常清晰。大地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烧红的坦克嘎嘎响着,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敲来敲去,发出洪钟一般的巨响,是挣扎的人?还是愤怒的鬼?坦克后有隐隐的哭声,曹将军再也没有说话了。
4排的人下去缴枪——他们早扔了,却没有举手,只看着自己的将军。将军坐在地上,背靠棵烧焦的树,左肩钻了个洞,碎骨头的茬口露出来,血染半身,右手边有支小巧的日本手枪,八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这是个少将师长。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火光映着将军的脸,那是一张定曾令鬼子望而生畏的脸。
老旦蹲下来看他身上。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弹痕冒着烟,子弹穿过心脏,从后背钻进了树,鲜血染红了胸前一枚……青天白日呦。它如此亲切,让老旦心中揪起钻心的苦痛,他伸出手,用袖子擦着它,他这一动,那个枪眼儿便冒出更多的血。十年前的麻子团长也打的这个位置,这些倔强的人啊。
麻子团长并非抗战中罕见的自杀者,老旦在重庆偶然看到一张长长的名单,他们官位不低,有人因被包围而自尽,有人因伤重而自裁,还有一种,只是对抗战的未来失去信心。可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又何必如此死心眼?连他这个上尉营长都能翻身再干,一位将军又如何死不回头?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如今也是4纵的一个旅长了。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军人不是为主义打仗,也不是为政党打仗,更不是为女人和钱财打仗,他必须是为人民的福祉打仗,离了这个宗旨,任何战争都是邪恶的战争,任何光荣的军人都是死路一条。”王皓站在高坡上大声喊道,就这么一会儿,他又变回那个丘八的教书先生了。
老旦也想应景说一句什么,却无来由打了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烟锅……
在这半月,这支俘虏改造的立功连,先后三次执行阻击任务,都很好地完成了。王皓向独立旅陈旅长和政委肖道成用电话汇报战果时,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他大大咧咧地要求扩编,变成真正的营,去执行更大的任务。老旦听着不大乐意,这样的决定,总要两个人商量才好吧?扩编成营,无非是弄来更多的俘虏,他可不想一次次看这些弟兄的眼泪。再说,去执行更大的任务,一定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他王皓想争名分,弟兄们可未必乐意。
虽这么想,老旦仍热情地支持着王皓,只是提醒他已然三战,有伤有亡,部队需要略加休整。王皓又搂着他的肩膀说:“休整个啥?早点打完早拉倒,再不打,战争就结束了……”
战士们对自相残杀终于习以为常。老旦也是,他开始习惯身上的解放军衣服,觉得穿成这么鼓囊囊的一身,倒更适合他这个农民。
肖道成给老旦悄悄来了电话,告诉他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经过了,但要做一下休整,补充更多的俘虏兵进来,问老旦有无信心。老旦对肖道成的这份关照甚是惊讶,且和自己想的一样,忙连连感谢,一口应下肖道成的建议。他隐隐感觉到肖道成另有用意,但却猜不出。放下电话后老旦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认可,这个身翻过来了,忧的是这份信任会推着立功连从防御战转向攻坚战,而打攻坚战往往拼个精光。这种事,老旦见得多了。
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是打?想宽点呗。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总结战斗经验,表达心中想法,提高思想觉悟。他将毛泽东那本《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念得大家都听得头皮出茧,终于塞进了大多数战士的心里。老旦也对这书里说的那些美好的前途惊叹起来,要真是能那样,打这仗也值呢。
战士们一个个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有敬礼的,有鞠躬的,还有磕头的,还有割手指头的。来自江苏的俘虏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都是被抓来打仗的,不知咋对老蒋恨成那样,他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发着血誓,表示要为毛主席粉身碎骨,那革命劲头让老旦和二子心惊不已,就是当年杀鬼子,也没这么要死要活呢。
“咋都和吃了药似的?”二子悄悄说。
“吃药还是好的,这疯劲儿吓人。”老旦闷闷地说。
立功连迅速补充到了五百多人,每个排都一百多人,这可真是营的建制了。俘虏虽多,也补充了很多新兵,多是解放区自愿来的。这些后生多不愿意来这个立功连,后来知道了他们的战绩,才勉强同意。老旦知道这情况后,向王皓建议,能不能别叫立功连了?听着感觉已经不对了。王皓深以为然,功已经立了,这帽子必须摘掉。
风雪歇停,天儿依旧冷得像冰窖,马蹄踩在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旦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仍感到刺骨的冷风钻进身体,漏在外边的耳朵更是冻得要掉了。老旦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看到王皓这神经病还戴着单帽,竟和没事人一样,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部队甚多,有很多士兵给他敬礼,老旦颇为得意,更不敢有损形象,看起来越来越像解放军的长官了。老旦咬着牙将腰杆硬邦邦地绷起来,装得毫不在乎,一颗头冻成冰疙瘩了,心里倒还暖乎乎的。
“老旦,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咋的?”老旦一张嘴,险些撕破了嘴皮。
“说来巧了,师里下了通知,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于是让师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咱被安排了第一场,你说巧不巧?”
老旦一愣,颇觉此事古怪,却说:“哦,这是好事呢。”
“别装傻,文工团那位女团长,是冲你来的吧?她叫啥?哪的人?”王皓自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我们一个连钻到鬼子身后,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这条命捡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是这么个相好……”王皓意犹未尽,蹭着马过来又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没啥后来了,在湖南见过两面,人家那时候就参加……革命了。”
“革命不分先后……”王皓伸过嘴来大喊,“相好也一样。”
“你可别瞎说,俺要背锅的,俺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老旦忙撇清道。
“呵呵,看来首长对咱们很重视呢,战士们正士气旺盛,刚好趁热打铁,到时候立个集体一等功回来……”
老旦的头要冻裂了,对王皓这话没甚反应,但眼前却浮起阿凤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他并不希望总见到她,但这话没法说,如果是阿凤请缨前来演这第一场,老旦便想不通了。
“不说了,冻傻了……”老旦抖着嘴唇说。
“就知道你装糊涂,有好消息你也不听?我还不说了呢。”王皓说罢哇哇喊着,他的马嗖嗖地蹿了过去。老旦狠夹自己的马,这畜生和他一样冻得抖成一团,能跑就不错了。老旦骂了它的娘。俗话说什么人骑什么马,其实马的情绪受主人影响,它都能感觉得到,你不高兴,它也不会舒坦,你看王皓那个去抢女人的样,他的马也竟热得浑身冒汗呢。他一笑,又想起玉兰说过的牲口随主,心里便忧伤起来。
独立旅陈涛旅长竟是河南人,还是河西的,离老旦家只有五个时辰的驴程。这么近的老乡见面,二人只说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郭铁头。
“他那时候是县大队游击队长呢,你们村的炮楼子就是他端的。”陈旅长的口音令老旦亲切,老旦忙问他是否知道板子村的状况以及郭铁头的情况。陈旅长摸着下巴回忆,说村子应该蛮好的,灾不重,饥荒死人不多,那儿的鬼子也听说不恶,郭铁头那时在乡里干活,在附近的村子征粮征兵,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不知这兔崽子跑哪里去了,现在八成也是个营长了。
老乡心中恼火,郭铁头?这么个村子里偷女人晒的裤衩子的混子,见了二子就叫大哥的小瘪三,每天被他娘抽耳刮子的二傻子,逃了国军抓兵,回去竟成了共产党游击队?还成了队长?都营长了,比自己还高半级?真他娘的!
但这毕竟是好消息,村里的状况不再是一片空白,至少他们熬了下来,至少它……解放了,翠儿和孩子不必再忍受战乱之苦,这消息带来的踏实消除了他对郭铁头的……妒忌,说妒忌有点过,但总之酸溜溜的。老旦悄悄啐了口痰,走的道不同,最终都是一条路。
大战当前,家事最好少说,老旦识相地到此为止。各团营的指战员都到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不要命的杀人狂,他们都不拿正眼瞧老旦,或早就听说这个立功连的来历。老旦的立功连虽然有些战绩,但在这些久经沙场的厮杀汉眼里,或只是和老婆打的一架那么羞为人知。
独立旅陈旅长的事听王皓讲过,他参军并不比老旦早多少,不同的是他过了黄河,参加了共产党在豫西的抗日游击队,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楼、扒铁路、打伪军,抽空也打国民党。他们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伪军的宿舍里放狗,什么刁钻的抗日方式几乎全都试过,从游击队干到县大队,县大队干到区大队,区大队干到独立团,独立团干到独立旅,竟是一步都没耽误。据说豫西平原上一半的铁路被炸都与他有关,每三个炮楼就有一个毁于他手。在最后一战时,时任独立团团长的陈涛被鬼子包围,捉了俘虏。鬼子用尽了酷刑,使完了再用汉奸的招数,都使遍了又翻着书找中国古代的拷问方式。陈涛几乎被打烂生蛆,可这硬汉除了日鬼子的妈就是汉奸的娘,再不多说一个字,更别说八路主力团的位置。这时豫西纵队协调五支地方大队兵临城下,向鬼子宣读了劝降文告,鬼子头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杀了,其他的把陈涛抬着走出炮楼,交了枪,也交了汉奸。陈涛的事在根据地声名鹊起,很快就受了重点提拔,直接提为了旅长,和老江湖肖道成搭档。这两人在淮海战役也算风头出尽,攻坚也好,防御也好,目前为止还没丢过人。
老旦听了这故事,深感侥幸,要是那几仗给独立旅歇了菜,八成就拉回战俘营去东北挨冻受饿了,真真马虎不得。王皓付出了这么大心血,说是为自己,其实也为兄弟呢。
“今天叫大家来开会,一来研究一下当前的战斗态势,部署师部下达的下一步作战方案;二来通报一些战前动员的纵队指示。先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纵队的李参谋,特地受委派来向我们下达战斗任务,李参谋是稀客,很少亲自过来,这说明对我们独立旅的重视,大家欢迎!”
陈涛旅长的开场白简单明了。掌声中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站起身来,向众人微笑示意,却也不废话,又坐下了。陈涛又说:“在传达这次作战任务之前,我想给大家再介绍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任命的2团3营营长……老旦同志。”
老旦大惊,腾地弹起来,双手无措地张着,怎地就成了营长了?
“他原是国民党14军的,打咱们的阻击就是他的一个营,竟顶了咱们十天呐。老旦,你本事不小啊!”
陈涛突然变了脸,菩萨般的一张脸瞬间横肉绷紧,一下子凶相毕露。老旦毫无准备,不知为何刚才他还和自己攀老乡,却在大庭广众下给自己来这么一下?他紧张得直哆嗦,舌头在嘴里叮当乱撞,和一根没味道的骨头一样。他求救般看了看王皓,这家伙低头不语,拧着帽子上的红星,全当没听见一样。
“我……俺……那个咋说哩?”老旦见一屋子人不怀好意地瞪着他,像要用眼光将他撕碎一样,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兵虽久,多是打来打去,偶尔见一个两个军官,哪曾被这么一大屋子人这么剥衣服般瞪过?
“你什么你?你还不好意思啊?咱独立旅的哪支部队是没本事的?陈旅长这是夸你呢!”肖道成第一个笑起来,伸着根指头对他说。
满屋的军官笑起来,陈旅长的脸宛如皱巴巴的豆包上了蒸锅,哗地就平展了,然后又笑开花了:“老旦同志是被国民党那边在十年前抓去的,是打鬼子的战斗英雄,还获过他们的青天白日勋章……”几个军官交头接耳起来,也有人张着嘴点着头。“他参加过多场对日军的重大战役,负伤无数,着实是个硬骨头,也难怪你陈作斌的进攻碰了石头,你太小看了他呦!”
陈涛指着角落里一个军官说。这人帽子向左歪,嘴向下歪,一张脸唯独鼻子有点正,却正得那么别扭。
“那还不是……被我打下来了……”这个陈作斌嘀咕道。
“那是你的功劳啊?那是纵队炮兵的功劳!你倒真敢接!”肖道成又伸出一根指头说。他总能在合适的时机说出合适的话,真是个好政委呢。老旦对他心存感激,也知道两位首长是在给自己面子,便坐直了身体,压低肩膀,尽量摆出谦虚的样子来。
“陈作斌你别撇嘴,再撇就成鞋拔子了。老旦同志过去的事就算不提,大家也可能听说了,他带着俘虏连堵截曹华益残部、张小波残部和纽铮残部,一只鸟都没放走。十五天连打三场阻击,场场面对几倍于己的兵力,立功连可谓战绩突出,因此经我和肖政委商量,上报了师政治部,师首长立刻指示,让立功连成为立功营,去接受更重要的任务!老旦同志,我代表豫西独立旅全体官兵,祝贺你!”陈涛说。
几十位军官齐刷刷地鼓起了掌,那掌声是热烈的、真诚的、带着同志的信任和友谊的。老旦顿感激动,忙站起身敬礼,可高兴起来想说两句,仍是说不出口,嘴里像有一只鸟,一张嘴就会跑了。他干脆不说了,转着身子给所有人敬了军礼,又端正地坐下。
“我呢?旅长我呢?”王皓这时候发了声儿,歪着脖子站起来。
“你怎的?就是有功,那也是你立的军令状,还想邀功?”肖道成又发挥了他有缝就扎针的说话本事,“老旦同志是打翻身仗,而你只是完成该做的事,今天就不表扬你,继续和老旦同志配合作战,坐下!”
王皓颇夸张地缩脖坐下,见老旦还傻站着,一把将他拉下来:“坐下吧你,立旗杆儿呢?”
大家又笑起来,老旦呵呵傻乐,轻轻捶了王皓一拳,王皓故作不屑,抱着胳膊扭过脸去。
“咱们旅自参加战役以来,战功不断,捷报频传,力量也在战斗中壮大了,这都是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这种高昂的战斗热情,出色地完成下一阶段的任务……好了,长话短说,咱们请李参谋给大家介绍战斗任务!”陈涛旅长说完坐下,脸上恢复了平静。
李参谋扶了扶眼镜,走到地图前面,拿起一根棍子开始说话:“先说说这一周来的态势。12月3日,杜聿明兵团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的李延年兵团,实施对我7个纵队的南北夹击,以解黄维之围。我3纵各部按照总指挥部的部署,已经协同第8、第9纵队和鲁中南纵队分别由城阳、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击。而第2纵队、第10纵队和第11纵队将由固镇地区,分别向永城、涡阳、亳州方向急行军前进,对敌先头部队进行迂回拦击,完成对杜聿明集团的拦截……前天,杜聿明让邱清泉兵团担任中路主攻,李弥、孙元良兵团担任左右掩护,已经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发起攻击,大家听到的彻夜不停的枪炮声就是这一场战斗。这几支敌人部队装备精良,经验丰富,战斗力极强,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军,全是蒋介石的主力部队。目前濉溪口一线战况激烈,我们挡住了邱清泉兵团的进攻,除阻击部队外,我华野各部已经追击到进攻位置。3纵的任务是于明日下午三点发起对迎面之敌的攻击,减轻敌第5军对我阻击部队的正面压力,并伺机穿插敌之纵深,夺取永城南部的敌堡垒,打通切断敌人东西两部的前进通道……豫西独立旅将作为我师主攻部队,在明日凌晨攻占陈官庄外围的李庄,要在3纵各部发动总攻击之前击溃该处之敌,歼灭守卫李庄的敌人,扫清纵队穿插路线之敌,为纵队迅速达成华野总部的战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务……情报说明,李庄有一个不满员的旅,有火炮、迫击炮和重机枪、火焰喷射器,部队来自湖北……这就是独立旅要执行的任务,下面还请肖旅长给各部队具体分工。”
老旦听得后背冒汗,真是心惊肉跳呢,竟然有虎贲57师归属的74军,余程万将军被老蒋判了两年徒刑,后来关押了4个月放了,当了这74军副军长,莫非他也在这包围圈里?
除却这个,蒋老头子——不对——是国民党蒋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个竟然都被围在了这方圆不过50里的弹丸之地!这么大点地方堆了几十万人?那第5军是国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曾经在昆仑关干掉了号称“钢军”的日军板垣第五师团,还在远征缅甸的战斗中打得鬼子哭爹喊娘,让外国人都挑大拇指呢。莫非……莫非明天就要把他们当一锅饺子煮了?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
老旦深知这四大主力的火力,那是第14军不能比拟的,可是这边除了大炮不少,实在无法和全副机械化的第5军相提并论。豫西独立旅虽然是个加强旅,配备有一个师的炮兵和战斗序列,但是正面李庄之敌也是一个旅,纵是不满员,如何能用一天打下来?
老旦强自镇定,心里一个劲地日,刚升个营长,就去干这苦差事,哪里有白捡的便宜?国军没有,这边更他娘的没有。他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头,在大腿上擦着手里的汗,四下看看其他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好像明天都要娶新娘子了,眼里放着黄鼠狼的光。他们相互递着烟,拍着膀子,哇哇笑着,哪有一个害怕的?
老旦低下了头,倒惭愧了,可他掩饰不住这怕,正要咽下一口酸涩的唾沫,眼前伸来一支点着的烟,扭头一看,王皓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旦,这才是真格的。”王皓自己也点烟,然后撸起了袖子。
“你干啥?”老旦悄悄瞪着眼问。
“还能干啥?抢慢了屎都没得吃。”
“同志们,纵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独立旅,是纵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淮海战役打到现在,大局已然明朗,这一仗早一天拿下来,新中国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发挥豫西独立旅一贯的战斗作风,敢于攻坚,敢于牺牲,敢于打头阵!咱们打得好,纵队就可以完成华野指挥部的作战部署,整个战场才可以实现围歼杜聿明兵团的胜利。现在我命令:1团1营、2团2营于明日凌晨5时,向李庄以西发动佯攻,吸引敌人的装甲部队向西集结;1团2营、2团1营、3营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南部发动攻击,要用全力!3团1营、2营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东部发动攻击,两支主攻方向的部队必须于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庄,扩大战果。肃清战场后,原担任佯攻任务的1团1营,及时攻入李庄北部进行阵地防御,其他各部撤出阵地进行弹药休整。各部队要连夜准备,研究攻坚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陈涛在地图上一拍,大喊道。
“有!”众人异口同声大吼一声。
陈涛旅长环视一眼,看了眼肖道成,肖道成站起来正要说话,一个大个子站了起来。
“旅长,政委,团长,我有意见!”这人梗着脖子,露着几颗龇出来的大黄牙,强壮的身体如蛮牛一样。
“什么意见?说!”肖道成又坐下了。
“凭什么让我们1团1营打佯攻?咱们1营什么时候打过唱戏的仗?哪次战斗不是打主攻?哪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为啥这次要偏心,把主攻全留给别的部队,其他的也就罢了,让国民党去打这么重要的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么?”
这人哇哇大叫,横着鼻子竖着眼,说一句就摇摇头,和一头发了春的叫驴也似。老旦闻听,一股火莫名烧起,登时勃然大怒,脸红到了脖子根,骂一声“你妈逼”,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王皓手更快,一把拽住了。
“干吗?急啥?这是个愣球,别理他。”王皓悄悄说。
陈涛就和没听见一样坐下了,拿起杯子喝水,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着肖道成。肖道成冷冷瞪着那个1团1营长,半天也不说话。这刻意的静默带着压力,1营长张着嘴等半天,就和一拳打在水里似的,混沌沌便没了影。他看了看众人,大嘴一合,一屁股坐下了。此时肖道成才慢悠悠站起来,猛然把铅笔摔在桌子上。
“陈岩斌你混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国民党的3营?陈旅长刚说的话,你这驴耳朵竟一句没听懂?老旦同志和2团3营早就成为咱解放军的部队,是经过了思想改造的队伍,是在残酷的阻击战里打出来的硬骨头队伍。十天打下三个以少打多的阻击战,这在全旅也是不多见的,是经过真正艰苦的战斗考验的,你说这个话,对得起牺牲在阻击战里的同志?”
肖道成又是一掌拍下,巨大的桌子都颤起来:“打了几个胜仗,当了几次主攻,屁股撅到天上啦?把你的驴脸都挡住啦?摆资历?你还差得远!他在斗方山炸鬼子机场的时候你还在山里当土匪哪!”
老旦第一次见肖道成发火,竟是如此严厉。他句句都说到老旦心里去,老旦便平息了怒,撅着下巴一言不发。
“是么!现在大家都是阶级同志,这个事儿么,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讲过,革命不问出身,更何况老营长还打了八年抗战哪!你打过主力咋了?主力让你们家包圆了?主力是你们家养的了?那又不是你屁股上的瘤子,给别人就要了你的命?我看这个事儿么政委说得对,我看你别叫陈岩斌了,你改名叫陈主力算啦!”
大家一阵哄笑。接话的是2团团长袁东明,又高又壮的一位山东汉子,和老旦已经认识了一阵子,二人还挺投缘。
“别以为让你打佯攻是件轻松活儿,他们打下李庄,你们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阵地防御,这里好比是陈官庄的门户,那邱清泉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挖战壕啊?扑过来的大炮坦克装甲车,不定是什么来头呢!你最好向老旦同志请教一下打国民党纯机械化部队的经验,你以为还是打第14军那么轻松啊?你的任务要是搞砸了,纵队首长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先毙了你!赶紧给老旦同志道歉!”陈涛旅长面若冰霜,这话也够重的。
陈岩斌挤出一脸疙瘩,嘴撅得像是上嚼子的笨驴,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老旦胡乱敬了一个礼就坐下。老旦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不作声,有没有本事,战场上见。
“我没说错吧?谁先叫谁先死,这笨蛋每次都先和狗一样跳起来。”王皓歪着嘴说,颇有得意之色,“是咱的,谁也抢不走。”
“老旦!你对第5军的装备和防御部署有没有一些可供参考的认识?明天攻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想法和建议,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肖道成语气温和,话里充满信任。老旦被这抬举感动,红着脸站起来,立正了,看看几位首长和满座的军官,吸了口气慢慢说:
“首长能把这么重要的主攻任务交给咱们3营,俺很高兴,战士们一定也很高兴。不错,俺以前是国民党,可那是为了去打鬼子。就算这样,俺老旦大大小小几十仗,在河南,在武汉,在常德,在重庆,场场都是恶仗,从没打过什么唱戏的仗!现在俺已经站在人民解放军的队伍里了,打仗更是不会含糊,俺相信首长们、同志们也都看到了,以后也请大家放心……”
老旦说完咂了下嘴,见王皓低着头对他竖起大拇指,知道这番话还是挺好的。“俺在第5军有认识的人,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第5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很强,这个一点都不假,大多数部队都是打过恶仗的老兵。阵地防御么,当时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按照薛岳的密集火力集群和梯次纵深方法设置的。三点高出,两条战壕连接三点,两条纵深壕连接后延火力点,每个拐角设置防互堡垒,运兵和运弹药分开走,其他大同小异,区别只是在机枪点和迫击炮的射击方法上。他们的轻重机枪和迫击炮都是美国货,口径大,射速快,数量可能比黄伯韬那边还要多些,机枪手和炮手打得也很准,具备全天候作战能力。第5军士兵见多识广,能打能退,也能拼刺刀玩肉搏,战斗素养的确比一般的国民党部队要高,打仗敢拼命,流血不流泪,俺当年对他们很是佩服。”
老旦说罢,拿过王皓的杯子喝了口水,他并不渴,但这刻意的停顿令他倍增自信。大家都静静地等着他,老旦从容地喝了水,慢慢放下杯,见王皓惊奇地瞪着他。
“第5军虽然名震天下,但那是在当年,俺所在的国民党74军57师,不也曾经能以八千人挡住鬼子五万人半个月的进攻?如今形势不同了,俺那是打鬼子,真是拼命,从没想过投降,可面对解放军的时候,俺就不想再拼命了。第5军的士兵也大多是农民出身,再厉害的兵,年头打得多了也一样想家想女人和娃,来打内战是没个法子,这劲头自然打了折扣,所以第5军虽然厉害,但已经不是当年的第5军,没什么吓人的……”老旦又拿杯喝水,这次是真的渴,可杯里没水,被王皓这厮喝光了。他也只能装作有水喝了口。王皓偷偷地乐,自不点破。
“哦,是呢。老旦曾经就是74军虎贲57师的守城英雄呢……老旦你放心,余程万将军在去年调离了74军,现在是26军军长,在云南那边。他一直消极执行老蒋的内战部署,我看他起义的可能性很大。”肖道成真是鬼一样聪明,这时候插进这么一段,老旦登时放下个大包袱。
“谢谢肖政委,俺再说地形。从地图看,李庄是个低洼之地,没山没河,四边不靠,周围全是平地,这是易攻难守之地,全没有什么能倚仗的地方,那些房子都是摆设,一通炮就烂了,他们的炮兵都得挖个坑藏在地下……后面也没有纵深,一个旅全得缩在村子里,两条战壕围着村子,弄得和个鸡眼似的……这种防御阵地看着是一块铁饼,其实就是个圆棺材。咱们的大炮劈头盖脸地砸下去,什么混凝土碉堡、沙土袋机枪阵地,估计砸得就差不多了。这大冬天的,明天又定是北风,咱们冲锋前放几个烟雾弹,他们可就啥也看不见了……”
“咱们部队没有烟雾弹,那是稀罕玩意儿,你当还是在那边儿呢?”陈岩斌又打出一击横炮。
“那就拿汽油烧几个破轮胎,你要是有料再拉点屎烧了,那烟可就又黑又臭趴着地走。没有烟雾弹不要紧,没了脑子可就没救了。”老旦再不客气,立刻予以反击。全场大笑,肖道成笑得杯子都端不住了。
“这个……要干屎才好烧,万一陈营长拉稀的,那把烧轮胎的火都浇灭了,那可咋办?”王皓开始起哄。
“这么冷的天,陈营长又不是钢肠子铁屁眼儿,俺就不信他能拉出又热又稀的来。”老旦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众人又是大笑,而陈岩斌一张脸已经绿了。今天的脑子很好使呢,老旦颇觉得意,但适可而止,这话题臭不可闻,别惹了首长的厌。
“好了好了,继续说……正事。”陈涛笑着对老旦摆手,老旦敬了个礼。
“是!这样的防御阵地,最怕撕开个口子,两个营往里面一涌,什么点的面的,统统就扯淡了,撤都没得撤,他们在后面也难以建起新的防线来。所以俺觉得,咱们一个旅打他一个旅,虽然难打,却一定能打,因为咱胜算大,咱先上了炕,怎么也屁股硬些。只要大炮配合好,北风往南吹,俺管保让战士们冲上去捅它个稀巴烂,希望首长让俺们3营作为主攻的主攻,要是冲不上去……”
老旦抬起头看着众人,看着充满期望的肖道成和陈涛,一股豪气从脚底升到头顶,他不由得攥紧了双拳,绷直了嘴角,喉咙嘎嘎作响,汗毛根根恣立,他知道自己有点晕头了。
“要是冲不上去,俺老旦提头来见!”
老旦话头猛地一收,真个是掷地有声。
回来路上,老旦的马也像受了鼓舞,撒欢跑得飞快,王皓却跟得费劲,好容易追上来,张嘴就骂:“你个死老鸡巴旦!你抢主攻就抢主攻,立什么军令状?你提头来见?我的头咋办?也被你别裤腰带上了!每天苦瓜脸跟老鸨似的,一开屏就比孔雀还扎眼,革命是不论先后,可也不提倡自作多情,光着腚割麦子,你真不怕割了球?”
老旦一路都在想,今天是咋回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怎地脑子一热说了这么多?好像把十多年攒的东西都说完了说干了,一壶水样地烧开跑了,此刻肚子里空空如也,要往里面装点什么才踏实。阳光下的雪原美极了,像一面巨大的白色丝绸,风一吹便能飘起来,抖起来。一溜溜穿得狗熊样的部队向北进发着,什么都是邋遢的,只有那些红色的旗帜,耀眼鲜亮如盛开的花。一面不大不小的被风吹起来,离开了光溜溜的旗杆,鸟一样卷着飞上了天。下面的人呼啦散开了,跳着叫着骂着,在没膝的雪中奔跑,伸开双手眼巴巴看着。可这旗子就像和他们开着玩笑,忽高忽低,东飘西撩,眼看着掉下来了,转三圈儿又上去老高。越来越多的战士们参与进来,伸开双手追着,似乎等着天上掉下的元宝。这旗子终于在天上耍够了,连风都停了,它一坨稀屎样软塌塌跌落下来,被一个戴狗皮帽子的家伙接住了。这人立刻高叫起来,扯着粗愣愣的嗓儿四方炫耀,好像眼泪都叫唤出来了。
老旦看着这热烈而……诡异的情形,马不由得慢了。飘飞的旗子染红了他的记忆,令他想起玉兰拿枪顶着他时说的狠话,他不由得摸了下腰间的枪,又为自己的这个动作吸了口冷气。
“玉兰,别怪我,将来见了你,俺任你收拾。”老旦自言自语,不再看那些簇拥红旗的士兵们,他猛地一夹马,大喝一声,就将好容易追到身边的王皓又甩出好远了。
那一晚,老旦做了奇怪的梦,梦见空中响起双枪齐射,一面红旗从杆子上飘飘而落,晃晃悠悠落了一晚,掉下来时正蒙在一人头上。她光着脚款款站立,两手结在身前,白色的麻布衣服上别着五颜六色的花,似乎在悄悄笑着,身子随着笑声摆动,于是风也在动,掀动着头上的红旗。那红旗又成了盖头,锁着银色的花边儿,缀着细小的铅坠儿。老旦绕着她轻声唤着,一会唤着翠儿,一会唤着阿凤,然后又唤着玉兰。他想去揭开盖头,但伸手无法到达,步子迈不过去,他不管怎么转都走不近她的身前。好容易等到她抬起了手,老旦呆呆站着,等着那两只葱白的手掀去那讨厌的红,老旦却觉得眼前一黑,又是大亮,世界剧烈晃动,雷声滚滚,他上下颠簸,不知要掉向何处。睁眼时一只大手拍着他的胸脯,二子那只没戴眼罩的眼瞪着他,宛若一个子弹穿过的干瘪伤痕。
“干甚呢?大早晨推啥?”老旦火从中来。
“阿凤来了……”二子轻轻说。
阿凤站在帐篷外,披着一件带毛领的军大衣,正背朝门口,看着银白色的原野。她还穿着一双黑色的马靴,老旦见过陈旅长也有那么一双,王皓说这是苏联老大哥的东西。今天的风微微的,只能些许吹动阿凤露在后颈的头发,她不知何时换了短发。
“阿凤……”老旦说。
阿凤回过身来,立刻开始微笑:“来得早了,没打搅你睡觉吧?”
“没有,该起了,该起了……首长好!”老旦立正敬礼。
“好了,就我们俩,你还弄这个?”阿凤虽然说笑着,仍是回敬了他。她裹在大衣下的身子令老旦脸红起来,他总会想起她不穿衣服的样儿。
“我去师部办点事,正好路过你这儿,看时间还有,就过来和你聊几句,每次见面都匆匆的,一晃又那么多年了。”阿凤向一边走去,老旦知她不愿进那臭哄哄的帐篷,更不愿被人听壁角,忙抬步走去。
“你穿得少,要不要添一件大衣?”阿凤回头问。
“哦?不用,俺不冷。”老旦呵呵笑着。说了又后悔,帐篷上挂着白花花的冰霜,旁边立着一个黄白相间的冰塔,那是战士们撒尿撒出来的,不冷才怪。阿凤见他装蒜,也不坚持,继续前行,慢慢走上一个小山包。她的靴子将雪踩得吱吱响,每一步都是清楚的脚印;老旦的厚棉鞋只能踩出噗噗的声音,留下一串串杂乱的窝。老旦被这对比弄得有些不舒服,心怀鬼祟地回头看了眼,帐篷外除了哨兵再无他人,定是二子一个个在里面拦着,有尿也不许出门儿。
天这么冷,聊什么好呢?老旦低头无话。离得虽近,二人早已不是从前情形,他不再是那个心猿意马的国军战士,她也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山中寡妇。十年茫茫,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却面目全非,离得远反倒念得真,如今在这大雪中并肩前行,老旦已觉得形同陌路,两行脚印之间一米都不到,但那已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再也碰不到一起,也或只需片刻,它们就被新来的风雪淹没了。
“离开黄家冲后,还回去过吗?”阿凤停下了。老旦没想到她从这里问起。
“没有,这不是……回不去吗?”老旦摊着手。但这并非真话,黄家冲伤心之地,回去是要多大的勇气呀?
“我回过松石岭……”阿凤的声音柔软起来,“湖边还是那样,只是我们盖的那些竹木屋都烂掉了,倒了烧了。我是鬼子投降那年去的。”
“哦,你腿脚倒快呢,他们投降后,俺带着部队一路收编,一路麻烦,走得和牛一样。”有了话题,老旦便自如起来。
“呵呵,你真逗,我一路上又没事,要赶紧到新部队报到,路上什么事都不敢掺和……”阿凤笑起来。这笑声和以前也不一样,声音依然好听,但是多了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肖政委和你一起?”老旦好奇道。
“是,我们十几个同志。”阿凤从脚下捧了一把雪,轻轻攥着捏着,弄成一颗晶莹的小球,却不扔,只在两手之间掂着换着,老旦看着她的手渐渐变红,他的脸也莫名地红起来。
“肖政委是个好人……”老旦踢走一块雪不像雪冰不像冰的东西,那东西就如他对肖道成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印象,他完全摸不着这人的边际。
“嗯……他人是不错。”说完半句,阿凤干巴巴止住了,“是不错”这三个字用于概括肖道成,似乎太过简单,甚至完全不能概括,但老旦已经看出,她并不想谈论这个人。
“杨铁筠上尉后来还有消息吗?”老旦想起这若干年都没弄明白的事。
“哦,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但以他的性格,我想说不定哪天,你就在战场上遇见他了。”阿凤手里的冰疙瘩越来越小,从鸡蛋般大变成了佛珠一样大小,她可能怕它消失在手里,也可能终是厌了,便轻轻一丢,小球无声陷进厚厚的雪坡里,留下一个枪眼儿般的洞。
“千万莫遇见,千万莫遇见……”老旦看着那个洞说,他总担心那儿会冒出血来,就和挨了枪的人一样,总是先有洞,血要等一下才出来呢。
阿凤说起她在松石岭最后的日子。老旦等人离开松石岭后,新四军的游击队出现了,他们救起了杨铁筠,打退了鬼子,阿凤就和乡亲们躲在深山里看了个真切。但她并没有敢立刻出来,她不知道那是土匪还是什么。乡亲们不敢再回村庄,过着如野人般的生活,女人们一个个死去,或死于饥寒,或死于毒蘑菇,或就是自杀,不言不语地将自己挂在黑夜中的树上。阿凤可不想这么死去,饿得皮包骨了,她依然坚持着活下去。定是杨铁筠想到了她们的境遇,新四军游击队满山找过来,阿凤便带着十几个幸存者走出了大山。在游击队的根据地,他见到了虚弱不堪的杨铁筠,也见到了热情的游击队副队长肖道成,他们都鼓励她勇敢地活下去。
阿凤参加了新四军游击队,怀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热情学习、思考,甚至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战斗。杨铁筠对她很不错,时常给她讲一些有用的知识。他也是游击队的高参,对鬼子的战斗出了很多主意。可后来国共龃龉,新四军和国民党部队出现裂痕,摩擦不断,阿凤再参加的战斗便是针对国民党部队的了。游击队自然不会再咨询杨铁筠,虽然很多人都劝他加入共产党,甚至省委和军分区都派人来游说,但他从未动摇。渐渐地,他知道了情况,提出回到那边去,那是皖南事变之前。游击队长违抗了军分区要长期扣着杨铁筠的命令,送他去了韩德勤部队驻地。也正因为此,肖道成和她才能带人冲出重围,放开口子的杨铁筠定是少不了处罚,上了军事法庭定是死罪,但肖道成估计他还活着,没准还在带兵。
“我嫁过人,就是我们的游击队长。”阿凤突然说起这事,但她一脸凝重,并不像是在说一件高兴的事。
“也就半个月吧,我们奉命转移,他责任大,要保护新四军情报部门撤退,没能出来……他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阿凤的声音变得轻轻的,气息虽然沉重,却显出无所谓的味道。
“那你……受苦了。”老旦搓着手说。
“都过去了,我们都经历过那么惨烈的事、难过的事,但今天还能站在一起看着冰雪融化,太阳升起。再冷的冬天,只要你我心是热的,愿望是热的,理想是热的,春天也总是会来的,不是吗?”阿凤哂然一笑,向坡下走去,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而老旦还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向下走去,她仍踏在自己的那串脚印里,将它们踩得没了方向,不知是去是来,是前是后。炽烈的阳光照在无边的雪原,刺着老旦的眼,而他只觉得更加的冷,他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生怕一张嘴便溜跑了剩余的热。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大平原最后一战了。解放军各部热情高涨,路上的都唱着歌,挖沟的全光着膀子,就连那一大片伤兵,拄着拐蒙着眼的,也扎着堆儿在帐篷里互相唱戏。大路上整天热火朝天,运兵运粮运弹药,汽车和驴马头尾相连,爬犁和雪橇混着赶路,能走的全没闲着。大炮上裹着红旗,甚至穿了棉袄,有的还缝着金黄色的“喜”字,不知哪个炮兵娶了个女子,那打炮的劲肯定不一样呦。3营的战士们这一路深受感染,王皓更能添油加醋,告诉战士们只要打完了这一仗,没准就能戴着红花回家啦!
这可是重磅炸弹,战士们无一不在谈论此事。老旦心存怀疑,却不想去问王皓,他听过多次这样的宣传,甚至承诺,但全是扯淡。抱有任何希望,都会令自己在失望中夜不能寐,除非哪天脱了鞋坐在了炕头上,看着白天变成黑夜,看着老婆关上房门,他才真的能相信这一天的到来。
天气转好,国军的飞机便倾巢出动,赶集似的空投个没完。它们扔下一串串绿的蓝的白的灰的降落伞,在白色的原野上煞是好看,像春天吹到天上的花朵。可依然有风,总有一小半吹到解放军的阵地上。3营防地也掉下一个,它本来要飞走,二子未经请示,拉过机枪一顿打,硬是敲碎了降落伞。那个粗长如驴球一样的东西直直砸在地上,险些砸了营指挥所。
老旦和王皓战战兢兢钻出来,见战士们已呼啦围了上去,刺刀撬铁铲砸,登时拆个乱七八糟,比打碉堡利索多了。王皓叉着腰一顿痛斥,众人便流着口水乖乖放下。真以为是天上掉馅饼?那是整个纵队把敌人挤成这么个窄地方,大桶才能落在3营阵地上。这是纵队的战利品,至少是独立旅的,旅部没有命令之前,谁敢吃一口,那就是贪污,就是破坏解放战争。
老旦听得直笑,上纲上线成这样,裤腰带系到脖子上了。他忙给旅部打了电话,恰好肖道成接了,他只问有没有酒?有酒便拿过来,其它的让战士们分掉,只是注意甄别,不要上了敌人投毒的当。
老旦拉着王皓去看,一桶东西排得整整齐齐,战士们自觉地站在一旁,几百盒罐头和压缩饼干煞是诱人,还有巧克力和香肠呢。二子站得最近,正假模假式地呵斥着大家:“都站直了啊,谁站不直就没你的份儿!”
老旦看了下,真找到了几瓶酒,都放在个木头盒子里,上面写满了外国字。王皓说是英语,有一瓶认得,写的是威士忌。
“卫士鸡?啥意思?”老旦看不懂也听不懂,悄悄问王皓。
“就是个酒名,俗称,那老外知道你叫老旦,也问是啥意思,不就是个名字么?”王皓颇权威地看着酒,让人把这三瓶奇怪的酒送去旅长那里。
“首长喝这个?这色儿和酱油似的。”老旦晃着酒瓶子,南方的老酒有这颜色的,但又不像,那塞子上还有蜡封呢。
“下面有封信……”老旦从盒子底下拿出封信递给王皓,王皓看了一眼就说不是军事信件,写得太长,先揣着晚上再看。
“郭二子!”王皓大喊。
“有!教导员有何指示?”二子忙跑过来。
“这些东西都数清楚没有?”
“早就数清楚了,两百零二盒罐头,五箱一百五十块压缩饼干,六十块巧克力,四十五根香肠,还有拿走的三瓶酒。”二子立正答道,这小子但凡有吃,记得比谁都牢。
“好,按人头平均分配,分不够的按比例来,老兵照顾新兵,胖的照顾瘦的,排好队分吧。”王皓看着老旦。老旦点了下头,当然同意。
“二子你先尝尝,首长怕是有毒呢。”老旦补了一句。
“尝过了,俺已经吃了半根香肠,好吃,没事儿。”二子捂着肚子说。
“你好赖也是连长了,长点出息行不?”老旦气愤地要骂他。
“算了,少分他一根不就得了?郭二子连长,你要攻阵地也这么利索就好了。”王皓倒不在意,这桶是二子用机枪打烂了降落伞才打下来的,也算功臣。
“可惜,没有烟丝……”老旦看着那个空桶,猛地踹了一脚,大桶呼啦转了一圈儿,里面又掉出些东西来。杨北万看见了,立刻跑去捡起。
“还有料,还有料……”杨北万抱着几个小盒子跑来。老旦拿过一个打开了,心里微微一颤,竟是一盒军功章,一个个用天鹅绒做皮的小盒子装着,老旦打开一盒,是枚二等宝鼎勋章,这是给将官授予的,再打开一个,是四等宝鼎勋章,这就是给校官的了。王皓打开一个,不认得,老旦说是三等云麾勋章,多是给作战部队文职官员的。几个连长都凑了过来,除了二子是个俘虏,他们都是王皓带来的党员。几人打开一个扔一个,全不稀罕这些东西。老旦看着有些不舒服,拿着宝鼎勋章发愣。王皓登时察觉了。
“干什么你们?以为这是烟头啊?这是给军人的勋章!怎么能这么扔呢?”
“教导员,这是……国民党的章啊……”1连长嘟囔着说。
“军人的章不分阵营,都是肯定作战英勇的荣誉,你可以不稀罕,但不能随便糟蹋,都给我捡起来擦干净,原封不动装回去放好。”王皓把一张脸拉下来,竟是毫不客气。老旦心领了王皓的好意,这兄弟心好细呦。
二子也凑上来拣,拣着拣着叫起来:“哎呦喂,青天白日,找到个青天白日!”
二子高举起那枚小小的牌子,好像那是他该得的一样。老旦对它再熟不过,却只装作没看见,要低头默默走开。王皓一把夺了过来,拽住要跑的老旦,问和他那一枚是否一样。
“你的呢?拿出来比一比,看一样不?”王皓不依不饶。
“一个样,这有啥不一样,俺那个扔了,扔了。”老旦故作不屑道。
“教导员把这个章给我吧?”二子挤着笑凑过来。
“你要这干啥?咱们部队的军功章你不去争,留这个干啥?”王皓背过手去。
“教导员,俺早就该得一个青天白日,就是武汉不发,常德也该发了,可是每一次都到不了俺手里。营长那个是别人给捎来的,我的就没着落了……旦哥,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老旦巴不得这小子赶紧闭嘴,忙点头称是:“就给他耍吧,他又不敢戴……”
“成,看在老旦营长的分儿上,给你了。”王皓轻轻一抛,那枚章在空中缓缓飞过,二子大张着嘴,伸开两手等着它,它在空中旋转着,一缕刺眼的阳光被它折进老旦眼中,刺得老旦心中一凉。
第二天,双方开始不分昼夜互轰冷炮,找寻着对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挥部。原本漆黑的夜空,因那些雪亮的闪光而亮成白昼,嗞嗞响的照明弹下,月亮晃得不见了踪影,天地白花花一片连着,刺得战士们在夜里都睁不开眼。
李庄真是弹丸之地,撒泡尿的工夫便能穿过。可就在这弹丸之地,却布防了一支颇有战斗力的国军部队。老旦举起望远镜便倒吸凉气,这样密集和坚固的防卫他只在常德见过。外围的铁丝网和障碍物层层叠叠,里面夹着无数低矮粗壮的地堡以及沟壑深浅的机枪壕,轻重机枪的密度是十米一挺,那简直是冲锋者的噩梦。庄外积雪全无,早已被推土机挖起的黄土盖住,国军工兵定是布下了雷,松软的地表下面是数不清的美式地雷,有的是双踏雷,踩两下才会炸,前面趟雷的过去,后面扎堆儿跟上的倒霉。那些碉堡是浇了冰的钢筋混凝土,机枪子弹打上去只是挠痒痒,35毫米火箭筒兴许能敲出一个坑。这还只是能看见的,还有那么多没看见的暗堡,定隐藏在那要命的地平线下,它们会喷出能烧化汽车的火焰,藏着一枪一个脑袋的狙击手。
老旦放下望远镜,等着照明弹升起,他忐忑万分,还没有来实地观察,便立下了“提头来见”的军令状,真是不长记性,以为鸡巴挺长,便夸了去日母老虎的海口。这铁桶一样的防御阵地,岂是说笑着便能拿下的?纵队的炮火固然猛烈,可敌人定然也有准备。那些突出的显眼的,八成就是迷糊眼的,地下不定是什么样呢。老旦又看了看天,月亮周围一个大白圈儿,明天大风,这烟雾弹可不好用了。
噗!照明弹升起来了。老旦忙举起望远镜,看见李庄中部隐约飘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呼啦啦狂抖一阵,又软塌塌垂下。村里人声皆无,连探照灯都没有,那就是个野地里的坟丘子,要怎样隐忍的官兵才能这样咬着牙在这儿三面受敌?这村子是一个老辣的猎人布下的陷阱,夹子悄悄张开,等着他的猎物自投罗网。老旦对他们敬佩起来,国军此地败局已定,这支部队定也弹尽粮绝,可他们依然阵脚不乱,老旦摇了摇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们。
战士们尽皆趴伏在战壕里,子弹上膛,枪上和脸上全抹了防冻的猪油,他们潜伏得很好,心情也调整得不错。看他们从容的样子,老旦再不担心他们会闭眼开枪。二子在战壕里走着,一个个检查着自己的兵。这吊儿郎当的家伙如今颇受弟兄的尊敬,耍归耍,二子可有几把刷子,经验老到,作战勇敢,爱护每一个士兵,而且总能搞到好吃好喝的。
老旦看着他魁梧的身影和破旧的眼罩,突然担心起来,让他带3连先上,这么强大的防御,会不会……害了他?两个兄弟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眼看就要到家了,可不能有闪失呢。
“二子!”老旦喊了一声。
“有!”二子立刻跑来。老旦拍了拍他胳膊上蹭的血,轻轻说:“悠着点儿啊,咱离家不远了……”
“我日你,从没听过你说这话,咋的了?”二子愣着一只眼道。
“和俺装个球你?”老旦红了脸,拳头捅了他一下。
“晓得了,你放心吧,对面的弟兄舍得打我?俺看不会。”二子说罢一笑,敬了礼,扭身去了。他还要去看机枪排,一会要和他端着机枪上呢。老旦长出了一口气,看表,又看王皓。王皓已经站在战壕边上,浑身弄得一丝不苟,昨晚还剃了头,刮了胡子,脸上的脓包都细心挤了,皮带扣也擦得锃亮。老旦笑他板子村进棺材的人才这么打扮。王皓便掐他的脖子,说你拿不下阵地,我不就得陪你到棺材里去?
王皓此刻神情松弛,也在看表,顷刻朝他点了下头。时间到了!
震天动地的炮声起来了,大地上掀起可怕的红色波涛,身后的地平线上掠起不熄的闪电,数不清的榴弹炮和山炮开始齐射,天空映得通红,黎明被火线撕裂,炮弹拖着风声从出发阵地上飞过,共鸣的次声将战壕边的积雪簌簌抖落。老旦望向天空,头顶热乎乎的,那是滚烫的炮弹传来的热气。如果是白天,兴许能看到它们密密麻麻如麻雀般飞过呢。
李庄猛地燃烧起来,像一个炸碎的汽油桶那样烧了。碉堡和铁丝网、房屋、马匹和汽车,在这巨大的光柱里碎裂着飞向天空。炮弹密得像庄稼人不惜力气的锄头,一寸寸刨着这小村子,连一块平整的地都不放过,掀起的土先是黄的,然后是黑的,最后成了烂泥巴一样的棕褐色,石头和冰块都飞出来,不久前埋下的尸体也满天乱飞,铁丝网在石头上抽出猩红的火花,引爆的弹药在天上烟花一样炸裂。老旦瞪着眼找着那面扎眼的青天白日旗帜,它顽强地存在,莫名其妙地存在,就在老旦怀疑自己的双眼时,它和旗杆一起碎成了片,翻滚着化为灰烬,消失在无边的火海里。
足足六十分钟的炮火准备,两百门炮不间断的轰击,就像一整锅油炸一条带鱼,完全不是外焦里嫩,弄不好炸成灰了。炮兵肯定是懒得往回搬炮弹,这些永不洗脚的抠门儿鬼,腿细胳膊粗的大头鬼,以前哪见他们这么大方过?
炮声向后延伸,刚还整整齐齐的李庄几成废墟——废墟都不是了,因为这村子只剩下没有形状的土堆了。一层层硝烟退去,火焰还在土壤上燃烧。西边猛然开始了,几百米的阵地上黑烟滚滚,慢慢向着李庄飘去。那定是烧着的轮胎和马粪混在一起了。这黑烟贴着地,流动的油脂般缓缓推进,流到了李庄仍不散去,烟不但浓,还带着刺鼻的辛辣,吸进去便粘在喉咙里。老旦不由摸了摸脖子,想起在常德鬼子放毒气的可怕回忆,想起那一张张溃烂的脸。自己的这办法土,但也是毒气的一种,李庄的守军……弟兄们,如何受得住?
他无可救药地想到“弟兄”这两个字,它如颗折断的牙齿,舌头一抖便感到刺痛。
烟雾盖住了李庄阵地,冲锋号随即响起,震天的呐喊声席卷而去。这动静大得和一个师在冲锋一样,那是两个营的佯攻部队。老旦看表,一秒钟都不差,这股子冲锋的劲怪吓人的,这还只是佯攻,弄得跟真的似的。老旦冷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对那个龅牙的陈岩斌倒还有些佩服了。
王皓走到他身边,紧张地看着表。李庄的东部和南部这15个隐蔽的连队就要发动总攻了,西边的佯攻打得越响,这边的主攻就越会出其不意。老旦恍然想起了当年和杨铁筠带领水稻突击连奇袭斗方山机场的场景,出发时也是如此,兄弟部队发动佯攻,给他们扯开一个小口子钻过。而为了保密,佯攻并不会告知战士,只能半途下令退回。陈岩斌的士兵们定也不知,要不怎么喊杀得这么邪乎呢?
没过多久,原本延伸向李庄后方的炮火转了回来,在李庄南边落地生花,从东边打来的炮火也跟了过去,纷纷落在主攻的两个方向上。炮弹密度虽然比刚才那一顿要小,但却更集中,一顿雹子全砸在一亩地里,也是犁地一般慢悠悠推向前去。火光过处,冲锋线路上的一切屏障化作乌有。老旦看着肉疼心也疼,解放军这炮兵啥时变得这么厉害哩?陈岩斌那边仍在进攻,但敌人藏于暗处的堡垒挡住了他们——果然如此,地下冒出的火力令人吃惊,那仍是足以封杀一切的稠密。佯攻的两个营损失必不会小。
王皓猛然收起怀表,对老旦说:“可以开饭了。”
这是他进攻时的口头禅,是1连长告诉老旦的,而老旦这是第一次听到,可见有多久这家伙没有打过进攻的任务了。
王皓虽是教导员,命令却要由老旦下达,这是部队的规矩。老旦对着早已盯着他的二子挥了下手,
老旦见他们出去了百米,重炮开始停歇,猜到守军即将从各自窝里钻出进入阵地,便对几个迫击炮排示意,他们立刻打出了十几颗美式烟雾弹。这可是老旦的私货,第二次阻击反冲锋时的意外缴获。西北风斜斜吹来,将黄色的烟雾遮到战士们身前,比那些轮胎烧出来的烟效果更好,也不会伤了冲锋的战士的眼。但这亦令守军发现了冲锋,炮火登时落了下来,虽只是各种迫击炮,远没有解放军的榴弹炮那么猛烈,却因击发精准,十多部齐射也威力甚大,它们准确落在烟雾之中,炸出血红飞溅的碎块儿,还有破烂的枪支,纷飞的棉袄,二子的连有不少人炸上了天。老旦摸了摸紧绷绷的脑门,二子,你个球的记住俺的话没有?
机枪开始扫射,老旦略一倾听,便知守军至少十几挺机枪在开火。纵队那阵窒息般的覆盖炮火,几乎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却好像并没有拔掉有效的火力点。那一定是地下挖着纵横的地道式掩体,这么冷的天,地冻得和钢板一样,他们竟能挖出这东西。这边的机枪也开火了,战士们冲锋射击,掷弹筒和手榴弹飞出烟雾,在守军阵地成片炸响。烟雾渐薄,老旦看到国军的阵地上满是密麻的闪光点。战士们栽倒一片,老旦看到二子那熟悉的弓着腰的身影。
“重机枪压制敌人!迫击炮猛轰,将炮弹打光!”
老旦手一挥,开始对守军阵地进行火力压制,迫击炮手找着敌人的机枪,一个个打掉了。战士们得到了火力支援,以班为单位慢慢推进。二子的机枪定是打光了,他扔出一串手榴弹,翻滚着接近敌人的阵地。他身后跟着两个火焰喷射兵,弹坑里藏了藏,起身便是几串火。战士们在火焰掩护下涌入缺口,十几个战士冲了上去。眼见就要钻过这个火焰烧开的裂缝,老旦惊喜地握着拳。
“进去了,进去了!咱要得头功!”王皓也蹦起高来。“3连长准备!”王皓对急得跳脚的3连长喊着,他们是二梯队,带足了弹药补给和爆破装备。
突然,守军阵地蠕动起来,仿佛什么东西掀开了。老旦忙拿起望远镜,见地下钻出来了七八辆战车,一下子堵住了缺口,它们是从地下开出来的?装甲车居高临下地扫射着,有的还冒着火,两个庞大的家伙慢悠悠挤到前面,竟是两辆谢尔曼坦克。它们的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着长长的白烟,直接把炮弹打在了冲锋队伍里,一个火焰兵被击中,气球般爆了,膨胀的火焰吞噬了十几个人,他们瞬间扑倒在地。二子满地打着滚,压着棉袄上的火,却趴在一个坑里不敢动了。另两个连队遭遇也大抵如此,死伤枕籍之后,被守军强大的战车火力压住了。
“炮,要重炮!”老旦急道。
“十分钟内没有,炮兵支援方庄的进攻部队了。”王皓也搓火起来,“让3连长带爆破组上吧?”
“好,多放烟雾弹!3连长带人上去!”老旦命令道。
3连长一声得令,百十号人呼啦出了战壕,背着炸药和火箭筒,推着加了钢板的小板车儿。喇叭吹起,前方被压制的战士们立刻抬头射击,为后来的爆破组掩护。二子扛起火箭弹,一下子打在一辆装甲车头上,那挺机枪连人碎成了片,它喘着气退下去了。他身边另一个火焰兵爬到了坦克旁边,趴着忽地喷去,八成是灌进了瞭望孔,坦克盖子打开了,几个火人蹦出来喊着。火焰兵对着另一辆装甲车又是一下,却没奏效,反被上面的大口径机枪击中,炸成一团猩红的火焰。
在烟雾和射击的掩护下,3连顺利上去了,难看的炸药包威力巨大,几个爆破员钻过去,往那个口子里丢了几个,炸得暗堡哑了火,那么大动静,炸不死也震死了。火箭筒打在坦克上没甚反应,像鞭炮砸在了头盔上,它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将几个正埋头弄炸药包的战士压在下面,履带眼见着红了,机枪还转着扫射,几个冲过去的战士都倒了。一个矮小的战士发了狠,抱着冒烟的炸药包冲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块儿,炸药包在他的怀里炸了,烂身子陀螺样转着飞。又一个战士趁着爆炸掀起的烟尘蹿上去,子弹从身边犁过,却并没把他打倒。眼看着上去了,一颗不知哪里打来的迫击炮弹打个正着,那宽阔的身躯“噗”就没了,只看见抱着炸药包的胳膊在天上飞了一圈,轰地炸成一团火。
老旦气极,一捶砸在弹药箱上。“二子,搞掉这个坦克啊!”他又回头朝通讯员喊道,“再喊大炮,轰掉敌人那些铁疙瘩!”
“正在呼叫,正在呼叫!”通讯员声嘶力竭地喊。
二子像听到他喊的话一样,组织起一个小组逼近那辆发疯的坦克。他一下子将没用的机枪杵进了履带,坦克被卡得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险些轧着二子。两个战士猴子样爬上去,将冒烟的炸药包捆在了机器盖子上。他们没能逃脱,一串机枪子弹将他们打下了坦克,碾死在履带之下,但炸药包已拉了弦,仍是炸了,坦克头上爆起巨大的火球,坚硬的炮塔豆腐般碎裂,里面飞出戴帽子的半截人。老旦看见二子在那儿蹦高,3连长找到他,拉着他往前跑去。
纵队的炮火终于折返回来,重新覆盖了李庄的阵地。二子和3连长忙让战士们后退五丈。那些国军战车却没这运气,从天而降的炮弹砸烂了它们,连同要撤退到洞里的国军。老旦终于看到了奔跑在阵地上的他们,正抬着机枪和小炮后撤。可炮弹终归快过腿脚,再坚强的战士,也在那死亡的火光里消失了。几个装甲车兵跳出翻滚的车,捂着脑袋发傻,战士们不再将他们当作弟兄,一阵乱枪全打死了。老旦长舒一口气,似乎这结果亦令他放下包袱。他转身命令道:“冲上去了……让后面几个排也上去,扩大战果,告诉2连长3连长,向东北方向猛攻,尽快和兄弟部队会合,要在12点之前结束战斗!”
“不要纠缠于杀敌,要占领阵地,告诉大家沉住气。”王皓补了一句。
传令兵去了,王皓却仍在看望远镜。“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他显然不信。
老旦果然言之过早。冲进去的几个连刚在村子边建立了桥头堡阵地,机枪还没支上,国军就发动了反冲锋。一群光着膀子、精壮强悍的敢死队员一人一挺机枪扑了过来,有的抬的竟是没了架子的重机枪。这强大的机枪火力令人咋舌,他们彻底压倒战士们的冲锋枪。战士们只能将手榴弹下雨般甩出去,国军敢死队人仰马翻,仍狠硬地冲上来。一个火焰喷射兵冲到了3连阵地上,命也不要地站在高处,朝着挤在两个弹坑里的人群就是一顿狂喷。望远镜里是一幅恐怖的画面:十几个战士浑身大火,惨叫连连。快烧死的3连长猛扑上前,死死抱住了这疯了的火焰兵。他定是拉开了手榴弹,二人炸烂了也没分开,两条胳膊还缠在一起,但火焰桶引爆了,这俩这才消失不见。阵地上火海处处,不知多少人被烧成了焦炭。肉搏业已展开,二子没带刀,不知拿着什么在打。一个国军军官砍着个着火的战士,老旦操了句娘,他扔下望远镜,血气猛地上了头。
“日你妈的!通讯班,都跟老子上去!”
王皓吓了一跳,见他拎起冲锋枪和刺刀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说:“你干什么?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走了谁指挥?”
“都这样啦还指挥啥?上去弄就是了,这一仗必须拿下来!于你于我都要拿下来,俺可不想让打佯攻的倒得了头彩!”老旦一步出了壕沟,“你留在这儿,俺要是壮烈了你指挥!”
说罢,老旦径自跑去,几个通讯班的坐不住了,拿着家伙也跟了上去,壕沟里干干净净,只剩几个看热闹的厨子。
“你们看啥?都跟我来!”王皓拿过警卫员递来的枪,一跺脚也冲了上去。“司号员,吹冲锋号!”王皓边跑边喊,可司号员都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奔跑中的那喇叭吹得断断续续,像岔了气一样。
两边几乎同时吹起了冲锋号,调子不一,动静雷同,却都有股破釜沉舟的味道,双方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老旦冲上去了,眼前的场面并不陌生,和武汉江边儿、常德城里差不多呢,有的胳膊腿断了,肚子开了,还有的脑袋没了。老旦差点喊出杀鬼子的话,可这些满是血的“鬼子”喊的都是中国话,他不知向谁下刀。衣服染了血裹了烟,两边难辨,连独眼的二子都不知哪里去了。老旦一着急大声喊道:“同志们!总攻就要开始了,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跟俺把敌人杀下去啊!”
战士们见营长冲了上来,精神大振,高喊着往前压去,这一下谁是谁便分清楚了。国军那边人头攒动,一个军官单手举着青天白日旗,拎着一柄大号的砍刀冲上来,他嘴里也没闲着:“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报效党国的时刻到啦,跟我杀!”
国军被压下去的劲头又撑起来,两军杀成一团。双方不再开火,想打也来不及换弹匣,拿冷兵器杀红了眼。老旦盯死了那个喊话的军官,身形有些眼熟。老旦飞速靠过去,他扔掉冲锋枪,矮身从地上捞起把大刀,猛地从一个土坡上跳将起来,重重一刀劈向该军官。那人刚砍翻一个解放军战士,见一把大刀立劈过来,他吓得一个后仰,单手一格,双刀猛烈磕碰,火星中“当”的一声,他被来刀震得半身发麻,朝后打了个滚才爬起来。他立起身持刀站定,见这凶狠的解放军军官也拿着一把大刀,狼一样盯着自己。他觉得这家伙面熟,却想不起来。而他那拿刀的样子,一眼就看出是国军教出来的,解放军这边可不兴玩儿这个,他们都是用刺刀呢。军官挥了下刀,带着应战的味道,他横起眉毛对老旦冷笑起来:“嘿呦,真是条汉子,举手投降换了身儿衣服,就能朝自家弟兄下刀了!你妈个逼!你没脸和老子过招,你这无耻的叛徒!党国的败类!”
老旦腾地红了脸,羞愤和惊愕火一样烧上了脸,他甚至带着莫名的委屈,他从没想到会被这么骂,这是出门十多年从没有过的事。愤怒冲垮了羞耻,火气压倒了难过。他刀指该人,怒喝一声:“你妈个逼!谁是你的弟兄?老子早已经是解放军了,就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喜欢打仗,害得咱穷人不得安生,别装骨头硬,老子刀下什么鬼都砍过,看刀罢!”
说罢,老旦挥刀上前,虚实并用,使出多年不用的“割旦刀法”,招式难看却招招致命,但毕竟多年不耍,刀也过重,样子出来了,奏效却难。对方的刀法虽然平庸,但完全是军队路子,招数很正,防得很稳,时不时反攻一刀,也是十分凌厉。老旦急中慌乱,他的刀锋倒将老旦的棉衣撩开了一道口子。老旦冒出一身冷汗,哇呀呀拼了命地砍。可十几招过后,二人竟没有分出胜负。老旦看见王皓刺倒了一个,一扭身,又刺倒了一个,他简直羞愧不已。阵地上明朗起来,解放军毕竟人多,一线的国军士兵基本上已被两个营的解放军肃清了。众人见老旦还在砍杀,纷纷围了过来,有人举起了枪。这军官定是慌了神,刀砍出去,眼睛却看向后面,手上一乱,老旦便捡个便宜,抓个破绽,矮身一进,一刀结结实实砍在他小腿上。战士们一片欢呼。可那军官甚是勇猛,竟咬牙忍了,反手刀猛地翻上来,直直戳向老旦的后脑。老旦眼前一黑,想起这是杨铁筠教过的招数,是败中求胜、同归于尽的一刀,如今竟然忘了,他看到浑身是血的二子冲他喊着什么,只感到后脑冰冷,知道要死在这一刀里了。
“砰!”
枪声传来,刀没有到。老旦挥刀回头,见对方腿上中弹,子弹穿过承重腿。他身子一晃,刀就过不来了。老旦本能地转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去,刺到一半突然于心不忍,急匆匆收了几分力道,刀头只进去了不到一指。可这也让他大叫起来,扔下刀跪倒在地。他捂着几处血流如注的伤,抬头是一脸的绝望。
老旦气急,扭头寻那放冷枪的,只见王皓的枪口冒着白烟,心中一阵光火。老旦心里骂着,嘴上却谢了他,这人情还是得接着。他刚拔腿要走,军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着血的双眼死盯着老旦,狠狠地说:“原本可以打个平手……哼!看在咱们曾经是国军弟兄的分上……你就给我个痛快……”
“成,你报上名来,俺除了鬼子不杀无名小辈,俺叫老旦,是这个营的营长。”
“老旦?日你妈的!你怎么还没死?老子叫钟文辉,钟大头!当年放你过岳阳,你还偷了老子的车……”
“钟大头?”
原来是他!扶着他的脑袋看着,这捣蒜罐子一样的头,熟悉的河南口音,三寸丁的身板儿,除了头发长了些……被围一个月,毛当然长了。老旦心中懊悔,眉头紧皱,果然是这……弟兄,竟还砍了他两刀。看着他肋下哗哗流血,老旦的心都疼裂了。
“真是你啊……大头,俺对不住了……俺没认出你来,好赖这一刀俺收了劲……”老旦扔掉了刀。
“去你妈逼的!俺不稀罕你手软,当了党国的叛徒,你对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们么?早知今天,老子在岳阳城根就该把你按通敌毙了!”
钟大头流血过多,脸白成了窗户纸。老旦忙叫过担架队,让人强扶着他上去。
“不去,不去,滚你妈逼,有种杀了我!”钟大头抱着一具尸体死也不上担架。老旦料他性命无碍,看了看阵地形势,王皓对他点了下头,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此刻也不是和钟大头讲理的时候,老旦亦有成算。
“你这又是何必?咱也算患难过。就算国共分了锅,你还是条汉子,俺也不想杀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俺也是这么过来的,下去听听这边儿的教育,你就醒过味来了!”
说罢老旦转了半个身,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脑后。钟大头登时晕倒。老旦扶着他放在担架上,感到他那颗头沉沉的,眼角似有泪流下来。
“把他带下去,赶紧治伤!发信号弹……1连2连弹药休整,十分钟后继续进攻……3连抓紧修工事,收集弹药,把俘虏和伤员快点送去后面……大家把阵地工事连起来,一会儿肯定还有恶仗……”老旦收敛情绪,按事前想好的布置下去。
怀表的时针指向了8点,再过一小时,大部队就要上来了。阵地还在,各连队伤亡不足三分之一,这已经是胜仗。王皓满意地在那边慰问着战士们,可战士们却并没有欢呼雀跃,大多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国军伤兵。二子蹲在地上,握着一个只剩半个身子的少尉的手,将燃着的半支烟塞进他的嘴里。老旦无法去看这些,便恶狠狠地让大家没事去挖战壕,让3连赶紧抬走尸体。老旦低着头在阵地上走着找着,走了半天却忘了在找什么。他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才看到钟大头扛来的青天白日旗,它已经烧得只剩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漆黑锃亮,紧紧地抱在一个没了脑袋的国军士兵怀里……
“往前打吧,别让咱留在这儿!”二子举着枪大叫,那张脸不知为何狰狞起来。
阵地刚修出个样儿,国军一波接一波的反扑开始了,近两个团杀声震天地席卷而来,估计是李庄东边的增援部队。这边三个营把全部兵力投入了战斗,纵队的炮火像势利的乡下人,哪油水大就往哪扎,现在又在支援东边的战线,这边只能靠迫击炮和机枪来压制国军。好的是这迫击炮和机枪……实在太多了,老旦心有成算,没有大炮,敌人的反冲锋也未必管用。
国军坦克像巨大的绿苍蝇,他们和装甲车排成一串,中间夹杂着无数步兵,一字排开平推过来,颇有志在必得的架势。除了坦克难对付些,其他的都吓不着人。战斗激烈,几个拉锯的回合下来,敌人暂时退却,几个连队的伤亡却不小,能动的还剩一半儿,1连长和3连的指导员牺牲了。老旦的胳膊划了个口子,流血不多却疼得要命。谢尔曼坦克威胁很大,履带又高又快,将炸药包捆上去并不容易,它们卷着泥雪横冲直撞,醉汉般扭着,冲上去的一个爆破班躲避不及,被它瞄住一炮,几个人便击得粉碎了。
再看表,陈岩斌已经晚了十分钟,他们从佯攻要转为支援,这是会上的命令。可现在仍不见踪影,他陈岩斌长了几个头,竟敢抗命?王皓腿上挨了一枪,脑袋被弹片儿崩了下,挂花得吓人。老旦强让人抬了下去,你要是光荣了咋跟上面交代哩?弄不好还不得回战俘营去?狗日的陈岩斌,嚷嚷得那么响,佯攻到什么鸟地方去了?不按时赶到阵地,老子告个状,上面没准毙了你!
二子照旧机灵,带一个班趴在阵地前的死尸堆里装死。坦克刚一过去,他们架起机枪往后便打,国军步兵被打得狼狈不堪。二子又追爬上坦克,一边敲一边大喊:开窗开窗,长官有命令传达!坦克兵稀里糊涂推开了盖子,一个大号手榴弹就带着烟味儿落下来。坦克兵忙不迭地往外扔,可盖子又被那人从外面卡住了。二子狞笑的声音盖过了爆炸声,见坦克冒着烟不动了,他又带人奔向其他的猎物。
有一辆坦克冲得过猛,掉进了国军自己挖的壕里,正斜着肚皮动弹不得。几个战士凑上去琢磨了半天,没找到可以塞手榴弹的地方。二子在它上面撒了泡尿,再让人拎来一桶汽油,浇在上面点燃了。火焰带着尿臊味升腾起来,坦克里哭爹喊娘,随即一声闷响,炸了。
守军冲锋虽狠,但萎靡不堪,士兵们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嘶哑的喉咙像是破了。但他们还是攻下了几条战壕,将机枪架了去。这些兵训练有素,火力点分配均匀,还有准头,机枪手一个长点射就搂倒了好几个战士,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可没多久,杨北万带人放了一串枪榴弹把他敲掉了。双方在咫尺之间陷入僵持,近距离互射的杀伤力极大,谁也不敢再贸然冲锋,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突然,西面闹鬼样插进来一支解放军部队,径直扑向国军刚建立的阵地,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弹开着路,在爆炸里冲锋扫射,根本不顾伤亡。国军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左翼已被冲散了。老旦忙发起冲锋,拼命压制正面的国军。这伙咬牙硬挺的国军两面受敌,顶了几下便崩溃了,他们迅速撤离,丢下了满壕沟的伤兵。
一个又矮又壮的人朝老旦走来,擦着一脸焦黑咧着嘴笑,认了好久,老旦才认出这兔崽子。
“球,咋的才来?”
“你个球,来救你就不错了。”陈岩斌呵呵笑着。
“阵地交给你了,守不住跟俺打个招呼!俺让一个班上来救你!”
“拉鸡巴倒吧你!我老陈要是守不住,请你喝三天的酒!”
“球!你诈唬个啥?你要是顶住了,俺请你吃三天的肉,你个球的别死在阵地上!”
“中!一言为定?”
“四马……不追!”
“赶紧回去买肉吧!”
“球,俺还是回去练练酒量的好,走了!”
老旦下令全营撤退,迅速回到出发阵地休整。
陈岩斌的连队最终守住了阵地,代价是一半以上的战斗减员。他自己倒是没事,一颗机枪子弹鬼使神差地打进了他的烟锅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这个球一命。
总攻时间到了,华野解放军各部集中全军各种火炮,同时向敌阵地猛烈轰击,三个攻击集团从各方向开始对杜聿明集团发起冲击。由于3纵各先头部队的清障战斗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在纵队总攻发起时,大部队顺利挺进,几个方向的纵队主力排山倒海地冲向第5军阵地。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胜负见了分晓,名震天下的第5军被打散成了一群无头苍蝇,一串串地各自为战,几万人在平原上四处突围,疯狂冲杀,一层层的解放军堵回了他们。到了9日晚上,华野各路大军在夜幕中对国军各部继续猛攻,战场打成了一锅粥,解放军也冲乱了,战斗命令已经无法下达到团以下,只能捉谁打谁。第5军军长邱清泉对部队完全失去控制,独自突围到天亮,他在张庙堂被一阵乱枪打死,也分不清是国军还是解放军打的。消息传遍了纵队,营房欢声如雷。老旦无声地抽着烟,想起第5军曾经无比辉煌的抗战功绩和不亚于74军的名气,痛惜得直想骂人。
“他们都完了,那国军可真完了。”二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