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秋季清乡开始了。其实在这之前战事也十分频繁,这实际上便模糊了清乡与否的界限。如果说夏季清乡日本人的眼睛是盯在粮食上,而秋季清乡的目的便是要消灭抗日的有生力量。北野是个不走运的将军,且不说不明不白丢了旅团长职务,而屈就这一小块地面上的日军总指挥后,仍然一蹶不振,总是打不好仗,本该打好的仗也打不好。一次次的失利,使他在上司面前抬不起头来。在上司眼里他是个无能之辈,是个晦气鬼,小丑。对于一名正统军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呢?好几次失败之后,他都动过自裁的念头。可想想家中的妻小,又作罢。于是他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次清乡了。
日本人忙于清乡战事,暂时将老马的事搁置了。虽然这位抗日队伍的敌工咬紧牙关至死不屈,可日本人还是不甘心叫他带着满脑子的机密一死了之。他们想稍稍留一留,说不上以后会有用处。他们将老马继续关押。高田和苏原十分庆幸会出现这样一个难得的转机。他们有了缓冲时间,能够更详尽地制定出抢救老马的计划。
苏原另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情是按照老胡的指示,将城里日伪军的行动计划及时向抗日队伍报告。就是说苏原事实上已成为一名潜藏于敌人营垒中的敌工。尽管这只有老胡一人知道。苏原认为这是自己命运的一个转折,他为此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应该说,做敌工他是有一定方便条件的,他可以进出北野的司令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活动;他懂日语,而敌人并不知道,这样敌人在用日语交谈时只将他当成聋子。老胡对他的要求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常规情况一周给出一份情报,送到那片树林里一株老树的树洞里,老胡会定期去取。另外便是在特殊情况下按老胡放在树洞里的指示行事。苏原对执行老胡的指示很认真负责,他将老胡当成自己的上级。
他给出的第一份情报便是敌人清乡的确切时间。
北野亲率主力部队向泽山开进。泽山的抗日力量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刚踏上的这块土地便吃过他们的苦头。几个月来,他曾两次派兵围剿,却均未奏效。这次也是铁了心要拨下这颗钉子。为弥补兵力的不足,他与驻守海阳的三十八联队采取共同行动。联队长山本喜一带领主力与他的部队在官庄会师,然后攻山。
第二天中午,队伍到达泽山脚下的官庄,三十八联队稍迟到达。午后突然天降大雨,冒雨攻山对地形不熟的日军不利,于是按兵不动,等候雨停。
老百姓已经跑光,只剩下一座空村。日军在村里宿营,伪军在附近一个村子宿营。为便于战斗打响后的救护,根据北野和山本联队长的命令,苏原带领的军医大队与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队组建成一个临时野战医院,由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队长八木担任院长,高田担任副院长。医院设在村里的一座荒败的天主教堂里。布置了手术室,病房。一切就绪后,军医们便回到各自的住处休息待命。
高田以暗地监视中国医生苏原的行动为由,将苏原安排和自己住在一幢民房里,其真实用意自是为便于和苏原一起讨论“生命通道”计划。由于苏原已将自己视为抗日队伍的敌工,而且与高田的合作同样是为中国人的抗日做贡献,因此这次跟随日军行动,在心理上便较为平静,他听着屋外浙浙沥沥的雨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觉得有人推他,醒来,见是高田站在炕前,高田显得神色慌乱。
“起来,听我说,八木那三八蛋要作孽了!”高田说,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苏原坐起,望着高田问:“你要干啥?”
“三十八联队在村外捉了一个农民,说是抗日队伍的敌工,可什么也没审出来,便交给八木自行处理。”
“啥叫自行处理?”苏原不解。
“解剖。”
“解剖活人?”苏原瞪大了眼。
“嗯。这样的事日军军医已干过不止一次。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多是刚从国内来的新手,没有战地救护的经验,有的还没拿过手术刀,八木想利用战争间隙解剖这个中国人给他手下的军医做示范……”
苏原全身不由抖动起来,几乎不能自禁,他感到一股寒气从骨缝里往外溢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的。
“没……没办法救……救出这个农民吗?”过了许久苏原才说出这句话来。
高田摇摇头:“八木的人已经在手术室做准备了,况且这事得到了山本联队长的支持。”
“他们是一伙畜生啊!”苏原咬牙切齿地说。
“连言生也不如的。”高田说,“一一七师团野战医院曾作过一次活人解剖,惨不忍睹。将活人开了膛,又锯下了四肢,可人还不死,最后便往静脉里注射空气,将人致死。”
苏原已经无话可说,只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感到自己血管也让日本人给注射进了空气,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就要死去了……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种可能……你听见了吗,苏医生?”
“你说什么?”苏原果真什么也没听进耳里。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参与进去……”
“你说什么?我们也加入他们的罪恶?”苏原狠瞪着高田军医。
“冷静些,苏医生,我们参与的目的是救那个中国百姓的生命,而不是与八木他们狼狈为奸。当然,这用不着我作解释。我们参与了也难说一定能救活他,可不参与他必死无疑。”高田说。
沉默。
高田又说:“苏军生,你听一下我的计划,如果我们决定参与此事,我便立即去找八木队长交涉,就讲我们军医队也想利用这次机会进行现场教学,将手术分作两部分,八木的人解剖之后,由我们做缝合手术……苏医生,你是什么血型呢?”
“O型。”
“这是医生的血型,太好了。也许最后需要输血。因为事先不可能为那人做血型鉴定,只有用O型血。”
“我当然乐于献血,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吗?”苏原问。
“不只如此。”高田说,“我们将此事分为两个部分,或者称其为两个行动,八木进行的‘魔鬼行动’和我们进行的‘天使行动’,你当然是进行‘天使行动’的,而我可不行,我必须参加到他们的‘魔鬼行动’之中。你想想,当一群军医以活人的死亡为最终结局的解剖时,是不会遵循手术规则的,而任何一点胡为都将使我们的计划失败,因此我必须在现场进行监督。当进行我们的计划时,你可以做我的助手,我也可做你的助手,这由你决定。当然,你还没有最后给我回答,是否参与我上面所说的这个行动……”
魔鬼与天使为何贴得如此近啊!苏原心里充满着悲戚。同时他又想把那个同样带有悲戚意味的字眼。
他再次别无选择了。
具有讽刺意味儿的是解剖活人这一弥天罪恶竟然在一座天主教堂里进行。八木的人已经进到手术室里,高田让他的人包括苏原候在手术室旁边的“病房”里。苏原心情沉重地默坐着,他觉得有些晕眩,想要呕吐,他记得这种情况在他做为医学院学生头一次看老师做手术时出现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几个年轻日军军医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神色显得异样,让人看不出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有的在临阵磨枪“哗哗”地翻看别林科夫的《局部解剖学》和千叶医大高桥教授的《实地外科手术学》。
此时,高田已进入被八木的军医们挤满的手术室。八木正以一种洋洋得意的权威口吻对他的下属们讲这次解剖要做的项目和要达到的目的。见高田进去,八木很礼貌地问道:“高田君有什么要说的吗?高田立即把握住这个机会。他说:“首先感激八木院长将这一难得的机会与我及我的属下们分享。”高日观察到他将“院长”这项高帽戴在八木头上,八木脸上呈现出的肮脏喜色。他接着说,“我相信我们会进行一次完美的合作。为达到这一目的,我首先向八木院长提出一项要求,由我来充当他的助手,一方面藉此向八木院长学习,另外也可帮八木院长关照一些事情,不知八木院长可否同意?”八木连忙回答:“当然同意,只是屈就高四队长了。”高田说:“另外我还要向各位军医提一项要求,我想我的要求八木院长肯定已向大家提过了,就是我们的这次手术对象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但我们要将他当作我们受伤的同胞弟兄来对待,要严格规范,一丝不苛。只有这样当我们在抢救自己的弟兄时才能够不出差错。”八木附会说:“就是就是。希望大家照高田队长要求去做。”这时一个叫水谷的三十几岁的军医问:“是不是要进行严格消毒?”八木讪讪地说:“当然,这还用得着说吗。”于是八木的军医们立刻行动起来。
当一切按真正的手术准备停当后,那个中国农民便被两名军曹押进手术室。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侧面看他的额头很宽,眼睛明亮,他的光头上头发刚长出一些,嘴唇紧闭令人感到有一种顽强的精神。但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脸上有道道伤痕,黑色衣裳上也留下受到拷打的痕迹。他进来后情绪显得还平静,两眼不住向窗外望去,窗外可见雨雾笼罩的泽山屹立在前方。
他现在还没有察觉到即将被杀。
“开始吧,高四君?”八木说,此时他已经将高田当做他的助手了。
高田点点头。
中国人被两名军曹硬往手术台上推,但他不明白要干什么,军曹推得他没办法,只好坐在手术台上,可他疑惑不解,左右环顾。
这时八木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哇啦哇啦说了几句,中国人听不懂,高田听清楚八木说的是“睡觉吧,睡觉吧”。
军曹见中国人没反应,便冷不防将他扳倒,用胳臂压在他的头,另一个军曹又赶紧上前压住他的身子,中国人大声呼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我没病,我没病……”
这时水谷连忙将蘸足氯乙烷的纱布堵在中国人的嘴和鼻子上。中国人拼命抵抗,想坐起来,这时又一齐拥上前四五名日军军医将他牢牢压住,手术台剧烈地摇晃。一个卫生兵拿来手术用的软绳将中国人的大腿绑在手术台上,中国人仍拼命反抗,用力左右晃头,想把纱布从嘴上甩掉,但是渐渐地停止下来,呼吸变得平稳,身体瘫软下来。看来麻醉起到了作用。
“真够费劲儿的……水谷君,现在可以换成乙酸了吧!”
水谷点点头,他麻利地将纱布垫到准备好的口罩上,然后向上面吧嗒吧嗒地滴入乙醚。此时中国人已完全进入麻醉状态,呼吸很平稳,像熟睡了。
“好,我们胜利了,他现在想哭想笑都办不到了。”水谷说。
刚才将中国人扳倒的那个军曹似乎感到很新鲜,问道:“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他已经睡觉了。”水谷笑笑说,“现在不必担心他会逃跑,就是把他的手割下来,他还会照样睡觉,他已经去了极乐世界了,比起枪杀,这死法要舒服得多,这正是我们医生的功德啊,哈哈哈……”
高田觉得自己的腹部在搅动。
这时,手术器械从外面推进来了。水谷将乙醚瓶递给一个叫森下的卫生兵,让他接下去搞麻醉,然后自己去换手术衣。首先执刀的是第一个叫新田的军医中尉,水谷担任他的第一助手。当然整个手术的指挥是八木,但一般情况下他只是动嘴不动手。
“那么,就开始吧。”八木用冷淡的语调说,同时命令停止麻醉。
首先得将中国人的衣裳扒光。两个卫生兵把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翻过来,从后面拉下上衣。高田看到,中国人从脖颈到脊背那皮下充血的痕迹已经变成黑紫色。中国人的裤子也被扒下来了,赤身条条地俯卧在手术台上。
又再次用绳子将中国人的大腿捆在手术台上,在高田的监督下,从头到下腹仔细做了消毒,一个卫生兵用钳子从灭菌器里提出一块盖布,从头到脚蒙在中国人身上。
新田军医有些紧张,脸上显得有些呆板。后来高四军医才知道,他在内科方面有相当丰富的临床经验,但在外科手术上却是个半瓶子醋,他要求充当执刀者,是想为自己谋得一次练习机会。但当时高四便强烈意识到这个新田军医会将事情完全弄糟,必须立即将他撤换下来。他觉得最合适的执刀者是八木,他的外科手术纯熟。他转向站在新四军医身后的八木说:“八木院长,大家都期望你做示范呢,你可要不吝赐教啊。”
八木开始一怔,随后笑笑,说:“我听说高田君的医术了得,要不就请你做给大家看吧。”
高田摇摇头,说:“中国派遣军里谁不知道八木院长做外科出类拔萃啊,你说是不是,新田军医?”
新田军医傻笑笑,说:“我看高田队长说得对,还是八木院长给大家示范吧。”
八木颇为得意地点点头,说:“那就帮我消毒吧。”
消毒毕,八木便十分神气地站在手术台旁,做出让大家看好的架势。
这时高田头脑中突然有一道闪电划过,他意识到,今天抢救这个中国人的性命,不啻是他“生命通道”的另一种形式啊,如果能取得成功的话,以后将会有更多的中国人受益于此,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他为自己这一新发现而激动不已。
一下子跃升为八木助手的水谷似乎有一种身价大增的骄傲,卖弄地以熟练的动作处理中国人身上的盖布,把中间的裂缝处扩大,然后固定在下腹。接着为八木闪出地方。八木走过去,朝手术台上看看,又举起止血钳子在中国人皮肤上轻轻划了一条线,说:“从这个地方到这个地方。切开皮肤要一刀切到皮下组织,来第二刀的话,以后刀口愈合就困难了。”八木说完便用手术刀尖在刚才他划过的地方切开五厘米的口子。
从刀口可见雪白的皮下组织,但渗出的血液很快就溢到刀口处。八木说:“刀口还可以再小一点,只是开口小还不能说手术成功了。这次为了大家能看清楚,所以我将刀口多拉开一点。”八木说话时刀口上的血已开始流到皮肤上了。这种情况在平时那一定得赶紧止血,可水谷只顾听八木讲授却没有动。高田向他喝了一句:“水谷君,赶紧止血啊!”水谷这才用止血钳子去夹,但没有夹好,站在一旁的新田军医帮他用纱布擦拭出血部位,最后总算夹住。
八木又用手术刀将刀口往下再延伸一些,又将粘糊糊的皮下组织从薄膜中剥离,露出桃红色的肌肉。腹部纵走向的肌肉和料走向的肌肉交界处薄膜融合形成一条白线。
八木用手术刀尖指指这条白线说:“在这个交界部位,不可以切肌肉。肌肉与肌肉之间隔着形式腹膜,这就是直线外缘切开法。用手术刀在这条白线的内侧顺着切隔膜,以这里为基点,上下切。”八木说完操起钳子夹起隔膜,又用钝钩上下拉着,最后到达腹膜。露出的腹膜很薄,呈淡黄色。随之八木又把手术刀向左右扩大,最后用钳子尖小心翼翼地将腹膜提起来。
“喂,左手拿有钩的镊子,右手提手术刀。”八木说,“切开腹膜开腹腔时,哪个部位都是一样的,但手术者和助手首先要用钳子将腹膜提起,就是说,为着与腹膜一起不伤着肠子呀!”
八木终于切开了腹膜,将一团纱布塞入腹腔内,手指在腹腔中一用力,腹腔开大了。
“喂,水谷君,请你动手把阑尾拉出来,让大家看看。”
水谷很得意,用钳子夹住腹膜一端。在手术室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腹膜钳子的撞击声。过了好久,水谷还是没有找到阑尾。
八木说:“再往外一点,不是小肠,把那个粗的拉出来吧!”
经指点,水谷终于从腹腔中拉出一个略发青的粗肠子,又在粗肠子下面找到了盲肠。盲肠像蚯蚓一样细,呈白亮的浅桃色。水谷将其切除了。
阑尾切除手术到此结束了。水谷抬头看着八木,问:“要缝合吗?”
八木说:“缝合腹腔又是训练的一个内容,不过按事先讲定的,最后缝合由高田队长的人来做。我们再往下进行我们的计划:观察活人内脏。这对于任何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都是极难得的机会。还是由我做给大家看吧。”
八木伸手将盖布的开口处移到腹部中央,然后迅速拿起手术刀,毫不犹豫地从胸骨下唰地切开了,从腹部正中到肚脐眼附近切开十五厘米,然后手术刀在肚脐眼左侧转一圈,再向下切十厘米,再向左右开二厘米,露出洁白的皮下组织。渗出来的血眼看着扩展开,水谷急忙用纱布擦血,接着麻利地操起止血钳子,将血止住了。八木又用手术刀尖剥离白线和皮下组织,把左侧肚皮正中线的膜分开了。
八术忙活了一阵子,又停下手给大家讲授:“局部麻醉完全失效时,患者往往很紧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压腹,弄不好腹部开得太大,肠子就会出来。全身麻醉腹部完全没有力量,操作起来比较得手。新田君你看一看,肠子在下方吧?”
正这时,一直平静呼吸着的中国人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起梦话来,说出一句话,过一会儿又重复一遍。八木和他手下的人俱听不懂中国话,由于受好奇心支配,八木脱口说道:“这家伙叨咕什么呢?”但谁也没有答话。新田军医抬头看看高田军医,问:“高田队长,你不是懂中国话吗?他说的是什么?”
高田冷冷地说:“他说地里的苞米过几天该掰德子啦。”
“哈哈,掰苞米穗子?心事还挺多呢,只怕永远也掰不成啦!”水谷挺开心地说。
“这么说他真的不是抗日队伍的敌工啊!”新田军医说。
“管那些干啥,对于我们的试验,无论他是敌工还是农民不是相同的吗?”水谷说。说完他开始头一个观察中国人的内脏,看一眼内脏,又看一眼解剖学的书。其他军医又伸长脖子看中国人已完全暴露无遗的内脏。
胃的颜色是桃红色,还带点白色,而且很光滑。
八木带有一种展览胜利果实的微笑冲大家说:“诸君,过去像今天这样充分看到健康人体内生理状态的情况是没有过的吧,今天你们要很好利用这个机会认真观察。”
胃、十二指肠、肺、肾、肝脏……水谷一个一个地查点着,摆弄着。像在洗衣盆里翻找混在一起的衣物那样,漫不经心。当他翻露出肝脏里的胆囊时,冲身边的新田军医说:“怎么,想要活人胆吗?据说比熊胆还有用处呢。”
新田军医说:“胆囊可是病原菌的巢窟啊!”
八木纠正说:“健康人的胆囊是没问题的。”
这时水谷迅速拉出小肠,新田军医帮着倒肠子,边瞪眼查看着,然后放回原处。在倒肠子的过程中,人内脏那股青草气味儿在周围散发着。
大肠,特别是S形的结肠以及内脏各脏器不仅没有病灶,而且一点异样也没有,完全是个健康人的内脏。
就这样,按计划完成了开腹手术、内脏病理和解剖检查。高田看看表,历时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他早已心急如焚了。时间愈长,人失血便愈多,后面的抢救便愈困难。他走到八木面前,说:“八木院长,下面该轮到我的人干啦。”
八木很爽快地说:“没问题,有言在先嘛。不过你得对你的人讲,不要把这事传播出去。再就是完事后要把尸体埋在地里头。”
高田怒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愤怒,强迫自己听八木说完,然后大步走出手术室。
高田刚踏进病房门口便大声朝苏原和其他手下人吆:“快,下面该我们的啦!”
苏原头一个从椅子上弹起身子。这时他从门口望见,八木和他手下的那伙军医有说有笑地从手术室走出来。这群衣冠禽兽啊!苏原的心在诅咒。他盯着这伙“白衣杀手”浑身颤栗不止。他冷丁闻到从那伙人身上飘过来一股强烈的混合味儿。这种气味很类似当地一种叫鸡蛋黄花发出的腥臭味儿,直冲人的脑门,令人呕吐,令人窒息。他每次闻到这种气味,甚至连神智都有些迷乱,正像他此刻所经历的那样。
当北野雄心勃勃于泽山脚下向山上抗日队伍发起进攻时,日本整个海外派遣军已成为强弩之末了。美国在雷伊太的一角登陆,即展开最激烈的海面战斗。那场最大规模的菲律宾海战事实上也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末日战争,从此日军不再有“继续现代化战争的可能了”。而战斗于缅北的中国军队则节节反攻,终于打开雷多公路的中印运输战;中国本土战场,日军攻占衡阳、桂林后,未能按预期打通湘桂线。更重要的是日军在整个豫湘桂战役中损兵数十万之巨,兵员严重不足,从此再难以组织起大规模战役,败局甫定。
这些北野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攻占泽山,攻占了泽山便可以挽回他自己的败局。战斗打响一天一夜,他的部队攻到半山腰便再也无法前进。这时,他下令施放毒气弹,又下令仅有的几辆坦克掩护步兵向山上攻击。后来山上的抗日部队便开始有计划地转移了。
对于龟田少尉来说,他的视野自然比北野更狭窄得多。他看到的战争只是泽山的一角。然后只因为后来他对“这一角”的战事做了较详尽的记述,因此泽山之战才十分侥幸地作为“历史”的画面而留存下来,使后来人可以真实地“目睹”当时的惨烈情景。
龟田记述道:
“施放毒气的炮声很响,不久,我便看见山顶上被喷起的无数条上柱和黄色毒烟所包围。‘毒气弹!’‘快戴防毒面具!’这是从后面传来的叫喊声,大家都慌慌张张戴上防毒面具。这时坦克起动了,步兵跟在后面向山上冲去。距离炸塌的土碉堡后约五十米,坦克突然停止前进不动了。‘啊!是战壕!’正这时,本来很平静的抗日军队阵地突然冷不防地一齐冲我们扫射,我赶紧趴在地上,耳边不断响起人们摔倒的声音,还有中弹的哭声。过了不久,前面的坦克越过战壕又向前开去,那是一个叫‘拓’一个叫‘柞’的坦克。当‘拓’慌慌张张地向前面一个土碉堡撞去时,五六个抗日战士抱着捆好的手榴弹从土碉堡里跳出来。惊慌失措的‘朽’在急转弯的一瞬间,与右边的‘柞’相撞,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柞’滑下山谷,底朝天栽下去。顷刻间,履带稀里哗啦,坦克冒起白烟。‘拓’被手榴弹炸瘫,也冒起了白烟。坦克兵没出来,不知是炸死了还是吓得不敢出来。进攻受挫,于是又开始第二次炮击。激烈的炮声连续不断,山上同时被数百发毒气弹所覆盖。在这种情况下,我看到抗日战士开始撤离。我们边射击边向山顶战壕冲去。此时,染成黄色的太阳已经偏西。战壕里有没来得及撤退的抗日战士和老百姓。细田中尉举刀朝一个胸部受伤的抗日战士砍去,他大声喊:‘给我杀!全杀光!’战壕里,有用湿毛巾捆在嘴上的人;有两眼红肿紧抱手榴弹口吐鲜血的人,他们都因中了毒气而身亡。毒气的臭味儿还在战壕里弥漫。占领阵地以后,大家都变得威风起来,到处传来枪杀伤兵的声音。真田上尉用手枪点伤兵的头,边走边射击。他将一个叫高桥的曹长叫住,说:看那边有两个伤兵,快去把他们刺死。这两个伤兵坐在地上,年纪很轻,可能是腿被打中,血染红了下身。高桥提着步枪走过去,刚要举枪刺去,只听‘轰’地一声一股黑烟冲上天。烟散过之后那两个伤兵已被炸得四分五裂,高桥捂着胸膛惨叫不已。真田上尉喊:‘快叫卫生兵来!’他冲高桥说:‘你可真幸运啊,再靠近一米,你也就去见上帝了。’刚上来的士兵问高桥;‘曹长,怎么回事?’高桥说:‘这两个家伙预感到要死,想引爆和我一块死。’士兵们东奔西跑比赛似的枪杀伤员,直到传来上面‘抓俘虏’的命令。不一会儿,三十余名受伤的抗日战士集中在一块山岩下面,其中有两个年轻女战士。一个叫吉满的军曹从山上下来,看见这两个女战士,说:“喂,我要杀那个臭娘们,把她给我带过来!’这两个女战士一个肩部受伤,另一个脚被打中。吉满坚持要杀那个伤了脚的女战士。一个士兵说:‘她不能走了。’吉满吼 道:‘混蛋,给我拖过来!’当两个士兵要去拖女战士时,离她很近的一个抗日战士护着说:‘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士兵一刺刀刺在他胸膛上,他倒在地上死去了。那个女战士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吉满面前。吉满挥手便将女战士砍倒在地,随后又连续砍了几刀。周围鸦雀无声,地上到处是血。吉满歪着头,直视着刚被他杀死的那个很漂亮的女战士。这时横山大佐带着副官也来了。因为部队集中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山看到吉满提着刀站在那里,又看看地上被杀的女战士,问了一句:‘吉满,那女人是你杀的?’吉满什么也没说,故意把头转向一边,说:‘联队长,这些俘虏没有什么用了,干掉吧!’横山笑笑,说:‘噢,辛苦了,就按照你们的想法干吧!’突然,坦克中队长松村大尉从旁边喊叫起来:‘联队长,这事交给我吧!’当他看到横山默许的目光后便迅速跳上最近处的一辆坦克车,那辆车像是指挥车,他从坦克顶盖露出了上半身,大声叫嚷:‘喂,我要压死这些俘虏,你们跟上!’履带发出的声音愈来愈大,五辆坦克像猛虎一样朝山岩下开去,‘啊……’已经精疲力尽的抗日战士们见状一下子骚动起来,互相保护着,左右滚动,以求躲避坦克。可是他们都是不能自由活动的伤兵,难以躲避成功,坦克就从他们身上碾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坦克接连压碎了头,压碎了身体。被卷进履带里的肉块四处飞溅。就在这时,一个孩子模样的年轻伤兵突然从伤兵堆里站起来,他的左手腕被毛巾斜吊着,他怒瞪着坦克车上的松村,举起右手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朝坦克撞去,‘咪’,坦克吞食了这个青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四周的石头。这时剩下的伤兵也都站起,高举拳头,异口同声地高呼:‘打倒日本鬼子!’向坦克撞去。那喊声比履带声还高,响彻山谷……”
牟青是在靠城边的一片空地上被巡逻日本兵抓住的。天很黑,她看不清那两个用枪指着她的日本兵,只看见黑暗中有四簇绿光的闪烁,这光亮就像刀子刺进她那冰冷的躯体里。这一刻她头脑中全部文字储存只剩下两个字:完了,完了。
关于丈夫苏原在泽山参与日本军医解剖活人的行为是今天下午卜乃堂告诉她的。卜乃堂是因一件公务提前从泽山赶回城里,他急不可耐地向牟青报告苏原的“劣迹”自不存好的动机。牟青哭了。“他疯了,他疯了。”这是她对卜乃堂说的唯一的话,也是对丈夫可恶行径的唯一的解释。从那一刻,她头脑里便生出独自逃跑的念头。以前,她指望丈夫带她逃走。现在她对“疯了”的丈夫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既然做出这等不可理喻的事情,那么她和他的关系就注定要结束了。一切只能靠自己,可事到临头,她又感到茫然,感到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得出去,一个女人家做这样的惊险事着实力不从心。但她的决心已定,不可动摇,她想就是死,自己也要爬到这座人间地狱外面去死。
但她终没能爬到地狱外面,也没有死,月黑风高之夜,她落入强盗之手。
奇怪的是那两个日本兵没“公事公办”将她解去交差,而是将她往不远处一座树林里带。正诧异之际,她听见两个日本兵压低声音叽哩哇啦说话,像争论什么,她听懂了,那话的意思是“我先干,我先干”。她立刻明白这两个诡秘的日本兵是要干什么了,顿时失声呼叫起来。两个日本兵连忙捂住她的嘴。
也是该当事情有转,这声呼叫让在不远处巡逻的两名伪军听见,他们循声跑来,眼前的一切俱明明白白。这是日本兵不断出演的拿手好“戏”,尽管看不过眼,却也不敢吭声。其中一个伪军急中生智,飞奔而去,他去搬救兵卜乃堂。他觉这满城的中国人里唯有卜翻译官能解救这女子。
卜乃堂随那个伪军来时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两个日本兵已将牟青带到树林里,正欲强暴。卜乃堂不知从哪冒出股勇气,他从腰里拔出手枪指向地上的两个日本兵,用日语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吗?”那两个日本兵是认得卜乃堂的,卜乃堂这没头没脑的吼,一下子把他们给震住了。两人从地上站起,黑暗中听得见他们呼呼的喘息声。卜乃堂却不想给他们以喘息之机,进一步威吓道:“这事要是叫北野司令知道了,你们要倒大楣的。要不要我把这事报告给北野司令?嗯!”
一个日本兵赶紧说:“卜翻译官,我们不了解底细,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我们以为她要逃跑的……”
卜乃堂说:“她的丈夫是北野司令的好朋友,现在正跟北野司令在泽山与抗日队伍作战,她怎么会逃跑?照你们这么说,我黑下出来遛达遛达呼吸新鲜空气就是要逃跑?”
日本兵说:“卜翻译官是北野司令的红人,怎会逃跑呢?我们真的不了解情况,请卜翻译官多加关照不要报告北野司令,再说我们什么也没干得成……”说着不由转头看看那个在地上抽泣的女子。
卜乃堂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不宜再多与日本兵纠缠,省得节外生枝,便将枪收起,说:“行了,你们继续执勤吧,这事,我不向北野司令说就是了。”
日本兵和伪军就分头各走各的人了。
卜乃堂送牟青回家的路上谁都不说话。月亮从东面升起来了,照得脚下的道路像泼了一层水。天并没黑很久,从一幢幢民房的窗户上还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还不时传来牲口和狗的叫声,这是个不闻人语只闻畜声的怪异世界。
“我……还要逃跑的!”牟青似自语又似对卜乃堂说。
卜乃堂无语。
“我……一定要逃出去!”牟青又说。
“牟青,你听我说,你逃不出去的,你真的逃不出去。”卜乃堂说。
“我要逃!”
“你一定要逃,怕也只有一种出路。”
“什么出路?”
“我来做。”卜乃堂说。
牟青没说出话来。
日本人的秋季清乡历时半个月,然后又龟缩到各自的据点中,他们大吹大擂取得“辉煌战果”,事实上只是按计划走了一个过场。抗日队伍采取十分灵活的战术,如同泽山之战,先利用地形优势歼灭敌人的有生兵员,然后相机撤退。在开阔的半岛腹地与敌人周旋,走走打打,打打走走,牵着敌人的鼻子。这样打下来,尽管从表面上看日本人气势汹汹,占领了许多地方,但在军事上并无多少意义。相反他们兵员损失严重,北野的部队在半月之内几乎死伤过半,仅由此看,取得“辉煌战果”的不过是日本人在吹牛皮罢了。
回到城里,苏原发现妻子牟青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脸色憔悴,眼圈发黑,头发蓬乱没有一丝光泽。她不理苏原,只是哭,什么都不说。苏原知道妻子急于脱离敌营心灵上倍受熬煎。他还没来得及对妻子进行抚慰,高田军医差一名卫生兵将他叫去。高田神色紧张,告诉苏原日本人很快便要处决老马,大约就在这一两天,因此必须立即制定对老马的抢救计划。苏原听了这消息并不感到吃惊,可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崇敬老马,他们虽只见过一次,可他心目中的老马犹如兄长犹如上级犹如英雄。他愿意倾尽全力保护他的生命。但他担心计划不能成功。他由老马想到在泽山脚下被日本人活活解剖的那个不幸的年轻人,他一直没有醒来,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的心脏也陨落了,停止了跳动。他和高田一致归咎于麻醉太深的缘故。那伙杀人军医只图早早把人麻醉倒,无限制地加大药剂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虚弱不堪的年轻人最终无力从麻醉中挣脱出自己的生命……总之,他们没能将他救活,他们能做的仅是将他安葬入土,他再也不能去自家田里掰回苞米穗子啦……经历了这一切,苏原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变得苍老。即使自己现在死去,那也算过足一辈子啦。
无论对于敌工老马还是军医苏原、高四,一九四四年古历九月二十三日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是一个生与死搏战的涅槃日。
早晨,老马被一列行刑的日本兵带到城外的一座小丘下。古历九月底已是深秋。秋是一年中最为晴朗的季节。蔚蓝天幕的洁净背景将一片云丝一只飞鸟都映衬得清晰明丽。如果没有战争,秋还是最为宁静的。太阳出山后你会听见草叶上的露珠被蒸发时的咝咝声;你会听见小鱼在浅浅河水中相互追逐的扑楞声;你会听到从茂密的庄稼地里冒出男人粗犷的歌调和女人幽幽的笑声。然而往日的宁静已不再有,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人们听到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淹没一切的枪炮声。
老马被缚在丘前的一棵树上,面向前方。
又是日本人行刑的模式。说起来,这些杀人者的思维和行为俱怪异透顶,他们可以随时随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甚至以杀人取乐,不受任何制约;而有时候却做出一副“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的模样,有板有眼儿地将人绑赴刑场处决。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定。
高田和苏原比行刑队伍稍迟些来到现场。
在这之前,高田曾向北野请求,希望能将活着的敌工交给他们军医大队做活人解剖教学,如同山本的军医们所做的那样。可北野不知出于哪种考虑没有应允,只让他像以往那样对行刑后的尸体进行解剖。这使高四十分失望。倘若北野能够应允的话,那么他和苏原就有十分把握保证老马的性命,如果再老天有助,使他们能得到一具被击毙的日本兵尸体,他们就可以用来“移花接木”,让老马太太平平不伤其一根汗毛。然而好事难成。他们唯有按预定方案对老马实施抢救。
他们有信心。为此已做了详尽周密的研究和准备。他们都是优秀的外科大夫,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从理论上他们认定“生命通道”计划是站得住脚的。这无疑义。在人的胸腔,尽管器官密布血管交错,但确实存在着一个可供弹丸穿越的安全区域。这个安全区的直径大约为三厘米左右(也因人的身躯长短而异),而弹丸穿体而过的洞孔也大致如此(同样也因武器的口径与人射的距离而异)。当然,如果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安全区”的概念只能是相对的。由于诸种因素的存在,“安全区”实际上又非常脆弱。例如再精确的射击也会发生些微偏差,使弹丸穿越的途径不能与那条安全通道重合。如此的后果是破坏胸膛内的某一与通道毗邻的器官,如肺、胃、肠等。为克服这种实践上难以避免的偏异,唯有采用一种舍车保帅的方法,使伤害的是某一“顽健”的伤后不会立刻致人于死的器官,那就是肺。于是便得到了一条经过校正的安全通道。这种弹丸的飞行路线便可以确定下来:从后背射入穿过肺的边侧紧贴心包外缘穿越胸壁出体。由于没有大动静脉被切断,不会造成大出血。如果事实上的情况与设想的情况能吻合一致,再如果之后的抢救不出现意外事端,那么抢救计划便成功在望了。经他们将整个实施过程加以条理,几个关键的步骤便呈于眼前了,这就是精确地标绘出入射点;选择枪法高超的杀手;安全而隐蔽的救治场所……另外,苏原还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受刑人于受刑那一瞬间的呼吸应控制在吸气状态,吸气时心脏的位置会随之向上提升,这便为弹丸躲过心脏增加了难得的一余地”。高田对苏原的见解是欣喜若狂的,决定采纳。然而这却带来另一个难点:怎样得到受刑人的配合?比如老马,由于严密的看守使他们无法接近。看来唯一可以利用的是行刑前为他标绘弹着点的时机,然而那又是怎样地仓促啊!
北野没有到现场,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叫内海实的圆脸少尉。此刻,他的由十几名兵士组成的行刑队已布置停当。担当今日枪手的日本兵持枪站在老马身后七、八步远处。他面目呆板,没有一丝表情,阳光在他的贴面颊很近的刺刀尖上闪亮。他的身材之短与老马身材之长恰成对照,给人一种他无力将这位抗日英雄杀死的印象。
行刑前的气氛是那么恐怖、压抑,高田和苏原心里都十分紧张难耐。他们对视一眼又一齐转头向前望去。
长满荒草的小丘如同一座放大了的坟墓。
被绑在树上的老马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奇怪,这一刻,这绝不该分神的一刻,苏原却忆起曾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真真实实地梦。那是在“清乡”的过程中,那晚他与高田彻夜讨论他们的抢救计划,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他做了梦。奇怪的是在一开始他便清醒地知道是梦境,他进入一个巨大怪异的空间,这是一个没有天地界限的混沌空间,光线昏暗,什么也无法辨别后来他听见一水声,好象下雨了。之后又出现了闪电和雷声。凭借一次次闪电的照耀,他眼前豁然一亮,看清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宽阔无比的胸腔之中,在他的四周,巨如山岗的心、胃、肺等脏器依照相互方位关系矗立,那么壮观,那么逼真。他突然一阵狂喜,心想,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可以仔仔细细地查看清楚,如同勘测人员勘查地形那样,将那条神秘的“生命通道”探索明白啊。然而后来闪电便不再出现,眼前又变成昏黑一团,他这时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高呼:牟青,快点灯啊……这时他睁开眼,一眼前很亮,不是灯,是日光向屋里的照射,高田正古里古怪地朝他笑着。这个梦他没有向高田说也没有和妻子牟青说。真的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时刻竟能想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苏原觉得自己的精神已几近破裂的边缘……
尽管内海实少尉担任现场指挥,但鉴于现场中数高田军医的军衔最高,少尉不敢忽视。他跑步到高田跟前敬礼报告,问是否可以进行。在此之前,高田已假北野之名对他交待了有关事项,为保险起见,他又趁机向少尉做了关照:为确保刑后的“解剖”必须给苏原军医足够的时间在人犯身上标出弹着点,另外还要再次指令射手不得出现丝毫偏差……内海实连连点头“哈依”,高田说完途看了苏原一眼。
苏原就一步一步向小丘走去。走得很慢,步履也有些蹒跚,像突然间变成一位年迈的老人。他已心力交瘁,恐慌异常。在这之前,高田对他千叮万嘱,要他切记镇静。不能于紧要关头出现差错。如果不是为了便于与老马的沟通,谋得他的配合。高田就会自己去做这件事情。但这次是不行的,此事非苏原莫属。只是高田和苏原都不曾想到(或许没顾得去想),苏原在刑场上的出现将给他带来洗刷不清的罪责……
苏原踉踉跄跄从日本枪手身边绕过,在老马身后站住。他想唤一声老马,但没有。按“计划”这是不允许的。他不能分心。他须集中精力做好两件事情:在老马身上精确地标出“通道”入口,再就是将一切简洁地告诉老马,让他在那个关键时刻进行配合。
这是一个奇异的时刻,已经发生的与即将发生的都像神话一般。生命的破坏与修复如此惊心动魄地捏合在一起,令人难以置信。整个现场哑然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小丘前面的两个人:医生苏原与抗日敌工老马。那情景不啻是牧师在为一个临刑人做祈祷。
苏原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老马背上,这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是颤栗,不是跳动。同时两眼变得模糊。他想哭,想抱着老马的身体大哭出声。但他控制住自己,严峻的使命迫使他令自己镇定。他咬紧牙关,如同咬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两件事情必须同时来做,尽管会互相干扰,但又只能如此,他不能在这里磨蹭,那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他摒住呼吸,用手掌在老马左侧后背处摸摸按按,他在寻找老马的心音。心脏如同测绘中的基准,找到基准才能进行以后的测定。啊,他找到了,心脏,老马的心脏,在他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下面。他顿时感到手指已变成一座桥梁将自己与老马的心身接通。又一阵激动向他袭来,他轻轻唤了一声:“老马。”他没听见应声,但老马身体的骤然一颤却通向他的手指传递过来。这就像接到老马回应的信号,令他激动不已。他开始对老马说话:“老马,我是苏原医生……”老马仍未应。苏原便不再说话,将手指由那个跳动的“基准”向下侧方移动,他在寻找那个生死攸关的“通道”入口。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位置,虽有定规,又因人而异。找到它既需要经验,又要仰仗直觉。他的手指一路下来,越过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最后停在一个位置。他按住不动,然后,开始用目光宏观地注视着老马整个宽阔的后背,如同注视着一张完整的胸透X光图片。他看着,看着,之后骤然将眼光收缩,收缩成一束径如杏核的光圈,这光圈投在老马的后背某处,某位置恰与他手指按着的位置重合。啊!找到了!找到了那神秘的“通道”入口处。他轻吁了口气。但他不敢怠慢,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块石膏在上面描划,划出一朵白花。这时他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和老马说话了。他猜不透刚才老马为什么不应声。无论怎样他必须将事情对老马说清楚。
“老马,我是苏医生,你听见了吗?”
“……”
“老马,我有话对你说,你听着……”
“你个汉奸!”老马终于开口。
“我不是汉奸,我…”
“你不是汉奸来这儿干吗?”
“我来救你。”
“放屁!”
“老马,我真是来救你……”
“救我,那就赶紧解绳子。”
“那不行。可我有别的办法救你,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我不要听。”
“老马,你听清,开枪前你听我咳嗽,听见了就吸气,使劲儿吸!”
“老马,你听了吗?你吸气,使劲将心提起来,你听清楚了吗?照我说的做。”
“……”
“老马,答应我!事关生死,务必照我说的去做!”
“老马,算我求你!求你啦!!”
那声枪响传到他耳边声音之微只好像放羊人不经意地甩一下羊鞭儿。在这炮火隆隆枪声四起的战地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这轻柔之音却犹如从林木草丛间飘来的一缕香气令他陶醉而舒展。他陡然觉得浑身轻松如释不受一点约束。眼前的天地也一下拓展得开阔。他似乎有点眼生,这天地间万物万象俱变得陌生,古里古怪,如同梦境。这时他觉得十分口渴,唇干舌燥,有一种急于啜饮的感觉。为寻找水地,他开始朝前走去,踏着一片如茵的草地。犹如天赐,他抬眼望见一道河堤横在草地与天际之间,他快步奔去,身轻如燕,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脱掉了鞋子,光脚板踏着草地有一种舒心的滑腻。他觉得已不是在行走,也不是在奔跑,而是脚板在草梢上滑行,就像小时候在家乡的池塘里滑冰那样。他心里顿时感到凄苍,油然生出对家乡的眷恋之情,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已十分陌生,他怀念自己的亲人,却又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哪些具体的亲人,那一切摇远得如同隔世。这时他已穿越过宽阔的草地,登上河堤,然而他的眼直了,大失所望,河里没有水,只有一道干涸的河床,一线白亮的河沙在河堤下无声的流动。他诧异不解,他从未见过像水样奔流的河沙。这河沙将流向哪里?莫非在那遥远之地有一处沙海?望着这条无水的河流他益发觉得干渴难忍,胸腔里像有火在烧灼。他显得有些急躁,这急躁又加剧了他的干渴。他觉得很快将焦渴而死,不能坐以待毙。情势已无选择,只有继续寻找水地。他走下河堤,越过沙流,再登上河堤,但这时展显于面前的已不是先前的景像。草地上平添了一些树木,这些树木形态怪异,高者入云,矮者伏地,且颜色倒置,树叶是红的花朵又是绿的,他被弄糊涂了,愣了一会儿神。千奇百怪,这时他竟记起一个具体的亲人,那是他的爷爷,他记忆中的爷爷手里永远牵着一头驴,一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母驴,爷爷似乎有牵驴的癖好,爷爷对他习惯的亲呢就是将他抱在驴背上,然后牵着缰绳在村外小路上遛达。爷爷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临去的那些时日爷爷总对人絮叨说他看见一个甚是古怪的地场,所有的树木都长红叶开绿花,可没人相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说吃语。而现在……他相信爷爷确实到过那里。此刻自己便身临其境。他不由想到,如果以后见到其他亲人,他一定要为爷爷澄清事实,洗刷委曲,……他在这片奇异的地界大步穿越,周围的景像愈来愈令人眼花缭乱,这简直是一座绚丽的花国,万紫千红,鸟语花香。他感到浑身的惬意。他很想停下脚在这里细细观赏,可他的脚已不能够停下,好像这双腿不是自己的,是别人将它当作“奸细”安在自己身上,就像又骑上爷 爷牵着的那头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奇异地,一切又如同先前,映入眼中的是野草如茵的绿地和白杨如走的河堤。望见河堤干渴又更猛烈地向他袭来,他已经别无他念,只渴望眼前能立刻出现一条水源。不是啜饮,而是将整个身子投入水中……这欲念使他健步如飞,他已看见河堤渐渐逼近,堤上树木已看得清晰,他甚至听到堤内潺潺的水声,这叫他兴奋喜悦,不由忘情大呼:水啊——
敌工老马越过死地睁开双眼已是受刑后的第三天。苏醒后对外界的反应完全像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孩。意识如火焚之后的原野,思维也如同停止不动的钟摆。
这确是一种再生。
“老马,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但他充耳不闻。
“老马,喝水吗?”
水?这一瞬,他的意识方犹同天籁从遥远而混沌的远方飘逸过来,轻柔若游丝,将他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这是地狱两端的连接。他感知到了自身:疼痛、干渴、不适,而这种感知是生命的另样搏动。
他喝了水。是小勺喂进嘴里。水迅速地滋润进他的身体和意识里。
“我怎么啦?这是哪儿?”他的眼在说。
“老马,你看,是我呀?”
“苏……医生……”他的嘴动了动。
这时他的意识仍未完全清醒,以前的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他努力地思索,以求弄清。却又十分艰难,他只想了一会儿便感到一阵发自骨缝里的疲倦和困顿,他合眼沉沉睡去……
当老马再次醒来,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苏原和高田两个人。屋子里的光线明亮。高田戴一副大口罩,捂得只露出两只眼。他须隐蔽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苏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无论是灵与肉,他早已在老马面前“赤身露体”过。两人看着慢慢睁开两眼的老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是胜利之后的由衷喜悦啊!他们将老马从地狱的大门口接回到人世间。这现实是多么的奇异,多么不可思议。就像一个梦。但这又不是梦,是不容置疑的现实。如同明晃晃的阳光不容置疑地照射在窗纸上那样。老马的复生意味着这个计划已从实验阶段步入实施阶段。这是一次意义深刻的超越。苏原发现高田露在口罩上方那双不大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他自己心里同样汹涌地难以抑制的冲动
抢救老马的过程现在苏原和高田回想起来便有些后怕。也许当时的心情太紧张,思维高度集中,这件事过之后记忆竟变得模糊起来,只想得起几个重要关节:行刑后的老马心脏还在微弱跳动;检查证实苏原的“标位”与射手的瞄准俱没有太大误差,弹丸偏肺部一点沿生命通道运行过去;苏原给老马输了血;老马从手术室转移到一间事先准备好的瓦房;高田向司令部报告已将解剖后老马的“尸体”处理掉……除此之外,其他的细节枝末都淹没在一片混沌沌之中了……
“老马,你……睡醒了?”苏原俯身向炕上的老马说。声音很轻很柔,好像害怕再将老马的生命吓回去那样。
老马没吱声,只是久久盯着站在苏原身旁戴大口罩的陌生人。
“他是唐医生。”苏原按高田的要求这么介绍。苏原已听高四讲述过那位唐医生的事情,就领会到他的心迹了。
“伤口痛得厉害吗?”高田问。
“这是在哪儿?”这个问题仍严重地困扰着他。他对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仍然难以把定。
“你还在城里,这里一间民房很安全。”苏原说。
老马将眼光转向阳光明亮的窗子上。窗纸上贴有一幅剪纸画,是一个光屁股男孩笑哈哈地抱住一个大鲤鱼。
老马盯着窗子的眼光是迷离的。后来他终于转过来再次盯着戴大口罩的“唐医生”。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伤口也没化脓,一切顺利啊。”高田说,他口罩的上沿已经被泪水打湿。
“我死了吗?”老马自语,“我是在阴间里吗?”“你活着,老马。”苏原说。
“我看见一个怪地场……一个很怪很怪的地场……”
苏原和高田对望一下。
“那地场河里流白沙……树上长红叶开绿花……蚂蚱和蝎子交配……”
“老马,你胜利啦,我们也胜利啦。”高田说,声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没打死我吗?”老马突然问。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开始接近现实。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马。”苏原说。
“老马,你很快就会恢复的。”高田说。
老马的眼珠转了转,苏原陡然发现又像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听你的……口音……”他说。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东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应对。
“那你是哪地场的人呢?”
“嗯,远,很远,很远很远……”
“那儿没有鬼子吗?”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着……干事的?”
“这……”高日终于对应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着苏原。
“等我好了,我……我带你们一块逃……”
“老马,你喝水吗?饿了吧?”苏原问。
“我怎么又活了呢?”兜了一个圈,老问题仍然在困惑着他。他想解开这个谜,很执拗。
“老马,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现在我问你二句话;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你,你对我说……说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劲吸气啊!”
“吸气?”
“就是……开枪前你听见我的咳嗽声吗?”
“咳嗽?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说叫我听见你的咳嗽就吸气……”
“你吸了吗?”
“吸了。”
苏原和高田对视一下眼光。高田看见苏原的眼里也涌出闪亮的泪花。
“我……还想睡,我……困极了……”老马边说边打哈欠,之后便合眼睡去。
多事之秋。当苏原还沉浸在抢救老马成功的喜悦中,一桩大悲伤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携其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她掠入敌营的翻译官卜乃堂。
首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北野。晚饭后他和龟田少尉下了一盘棋,觉得头脑昏沉,便想早睡。勤务兵送来洗脚水,他刚将脚放进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询问卜乃堂,便吩咐勤务兵去喊。勤务兵回来说没有找到,卜不在住处。这时北野并未多想,只是让勤务兵再到处找找。等勤务兵又回来报告说四处皆不见卜的踪影,北野便意识到卜出事了。最后的证实是来自城南冯秃子部队据守的哨卡,他们报告说下午三点多钟卜翻译官带一个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说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应许他们一起去小龙山寺庙里进香。岗哨没怀疑这个在日本人那里很吃香的翻译官会有什么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简单到这种地步。
苏原是从老马那儿回家发现牟青不在家中,正诧异间,北野派人将他叫过去。当他在门外听到北野“死了死了的卜!”的愤怒叫骂声,他一下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顿时像木桩子那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逃走!逃走!!这是从苏原白如云雾的意识中浮出的唯一意念,这意念强烈而坚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锐不可挡。
从北野司令部出来,他径直朝高田住处走去。这时,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具干瘪的躯壳,妻子如同他身上的血液已随同她的出走流失殆尽了。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失却,难以承受。小城夜晚的街区照旧是黑而无声,城四下阳物状矗立的碉堡照旧瞪着凶狠的眼。季节已至深秋,夜风袭骨,苏原却不觉得冷,不仅不冷,他觉得胸中有火在烧灼。这火是卜乃堂放的。卜乃堂觊觎自己的妻子,他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未看得严重,更未想到会出现这般严重的后果。这次随北野清乡回城后,他发现牟青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如参与解剖活人)了如指掌,这显然是卜乃堂告诉她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牟青在对他大加斥责时,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随之痛哭不止,边哭边骂:“你疯了!你疯了!”那时候他觉出和妻子的关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又无法向她解释。即使解释也未见得她会相信。这几个月来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况是别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异模样吓了高田一跳。高日听完他的诉说,也惊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会有这等离谱的事体出现。
“你,你要怎样呢?”高田关切地问。
“我要你……帮我……”苏原说。
“帮你?”
“你说过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苏原死死盯着高田的脸。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要帮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赶他们吗?”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这怕很困难,战争年月,兵荒马乱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无论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卜乃堂的当,我要告诉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马他……”
“老马?”他一时竟记不起老马是怎么回事了。
“老马下一步的治疗仍需要我们俩人的合作,这,你是知道的。”高田说。
……老马…治疗……苏原的面前终于现出那张长如马面的脸了。
“啊,老马。”他说。
“根据老马目前的情况,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请你等半个月行吗?”高田望着苏原痛苦不堪的脸。
苏原无语,他的心在疼,针刺一般。
他无法不管老马。
老胡。由老马他又想到老胡。后天又到了给老胡送情报的时间了。他手里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需要由老胡转给抗日队伍。
半个月。该是怎样的漫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