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板子村,老旦又一次受到了全村乡亲们的隆重欢迎,板子村口鞭炮响成一片,喇叭吹破了天,简直比当年大户人家娶亲还要热闹。村干部们对这次迎接英雄回家异常重视,提前就做了准备。鞭炮准备了几十挂,接风酒也准备了好几坛,还设了红布包裹的条案,准备来个“英雄归故里,干部喜相迎”的动人场面。

但是,当老旦可怕的眼罩和轻飘飘的左臂袖管跃入乡亲们的眼帘时,喇叭就突然变哑巴了,只有鞭炮还兀自在那里“噼里啪啦”地响着。乡亲们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村干部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几人早蕴酿好的一套说辞也忘了个干净。还是郭平原率先打破尴尬,趋步向前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老旦的独臂右手,热情洋溢道:

“解放啊,你总算让乡亲们给盼回来了!你可是咱们的大英雄啊!乡亲们,咱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咱们的英雄,老解放同志凯旋归来!”

郭平原迅速给“喇叭队”打了个手势,喇叭声热热闹闹的又起来了。乡亲们这才一拥而上地向老旦问寒问暖,哪还管村干部们的什么安排。乡亲们惊讶于老旦的巨大变化,几个要好的伙伴看见曾经威武强壮的老旦已经变得如此衰败老迈,走路都走不直,都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两年不见,村支部书记兼村长郭平原胖了一大圈,站在村口体积甚大。他原本光秃的头顶竟然又长出了头发,密密麻麻的还根根直立,老旦不由得用手去摸。郭平原呵呵地笑了,说这全是你们志愿军的功劳,把美国鬼子打跑了,他在村子里就不用天天盯着大家赶制军需品,觉睡得多了,肉吃得多了,头发就长了出来,这象征着咱板子村欣欣向荣的前途哩!副村长谢国崖煞是嫉妒郭平原那争气的头顶——这分明显得他又比自己高了半头,敌人的这种优势非得打压打压不可,便出言道:

“老旦啊,郭书记这可是想你想的!人家想人是越想越瘦,越想头发越少,可咱郭书记不一般,越想你头发越多,越想你上膘越快。老旦你要再晚回来两年,这村口就站不下他了,他得到大道上去迎你,你隔着五里地就能看见他的肚子,没准还以为是站牌哩?”

郭平原此刻对谢国崖的尖酸调侃已经毫不在意,他的脑子里瞬间想到的是老旦这一残疾英雄回家,可能给自己的位子带来威胁。看来这人区里和乡里的大干部是做不成了,可是直接将自己这个村书记兼村长直接顶掉,还是绰绰有余的。谢国崖和谢老桂等人资历还不够,尚不能构成威胁,但在自己和老旦之间,他们毫无疑问更愿意由老旦这个本家人来当村支书,更何况老旦是全县闻名的战斗英雄,在县里都有威望哪……郭平原心乱如麻,越想越心虚,把谢国崖的话全当放了个屁。

“老旦啊,全村百姓可惦记着你哪!你可给咱们板子村长脸了,咱们去区里面开会,区领导们都在问咱们的38军英雄几时回家哩!咱们在外头给板子村办事,腰杆子那个硬哪……”

“老旦,你现在是将军了吧?可了不得了!这些个军功章是啥意思?回头跟乡亲们好好说道说道?”没等郭平原说完,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指着老旦的胸前插了嘴。

“老桂你净抬举俺,俺哪当得了将军哩?这些都是军功章,不是官衔,回头跟你念叨吧!”

“哎……乡亲们让一让,让老旦早点回家里歇息吧,他身子不好,又走了这么大老远的路,有什么问的关照的,等过两天再说。咱们村到时候搞个英雄报告会,让解放同志歇过莫来好好给咱说道说道他的英雄事迹,大家散了吧……”

郭平原见机行事,后面的事情怎么安排还得好好思量思量。咋的也要先看看风向,看看区里的意见和县里给老旦落实的政策再说不迟。

老旦一家四口盘在炕上,围在热腾腾的饭桌周围吃着团圆饭。翠儿发现男人的酒量不如以前了,才几杯酒下去脸竟红了,额头也渗出汗来,他拿着筷子的右手也在发抖,挟菜还有些困难。翠儿一边帮他倒酒挟菜,一边帮他擦着额头的汗水,心底里怜惜的要死脸上却不敢露出来。老旦看出来老婆孩子的眼神,只是淡淡笑了笑。

“翠儿,俺没啥,这是一年来的老毛病了,去年比现在要严重多了,医生说以后会越来越稳当的。”

“爹,你跟俺说说三所里的事儿,是不是你们夜行八百里端了鬼子窝哪?”有根终于问出了他最感兴趣的话。

“傻小子,那是唱水浒戏哩!咱志愿军一没汽车二没飞机,哪能夜行八百里?不过咱们一个营一宿的功夫跑了一百六十里山路,卡住了鬼子大部队的退路,这可是真的。”

“一百六十里?那不是快到了省城么?还是山路,你们可是咋跑的哩?俺坐马车都要两天哩!”

“上面下了死命令,就是累死也要跑到,咱们大家都把命拼上了。不过,真的累死了不少战士,俺也累吐了血……你见过累死的人么?一口血喷出来,一头栽在地上,再摸他已经断气了……”

“你快别说了,真够罧人的……”老旦的话吓得翠儿脸都白了。

“俺这身子虚,其实不是战斗里受伤落下的,就是在那次跑路里累的。医生告诉俺,这叫伤力,好多战士都落下了这个病,一动弹就头晕眼花犯恶心,哎……俺这辈子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你还想啥哩?俺再也不让你干活了,俺以后就和孩子们伺候你,供着你,没事情连这个门都莫出去……”翠儿终于忍不住又哭了。

“爹,你们都那么累了,还能打仗?还能挡住鬼子?”有盼眼睛也红了。

“娃子,你不明白——俺其实也不大明白,当时坚持到三所里的战士们一停下来,吐血的吐血,翻白眼的翻白眼,都和死狗一样。可是一听到鬼子来了,各个就眼睛红了,根本不知道累不知道困,八十斤的弹药箱,一个不过一百斤的小个子士兵,江西的,一个人扛起来就上了山……可惜他被炸弹炸死了……”

“爹,你的胳膊……”有盼摸着父亲的袖管,轻轻问道。

“就是在山顶上,你爹和2连最后六个战士死守山头。敌人的炮火太厉害了,我被从山顶炸到了半山腰,肩膀当时一凉,胳膊就没了,还有两根肋骨,半片肺叶,都摘了……你们莫要难过了,俺能活着回来,这已经是老天爷心疼咱们一家子了。整个侦察营活下来的才几十人,胳膊腿儿全乎的只有十几个……唉……你杨北万叔叔,我连个尸首都找不到,炸没了,没了……”

“真可惜北万这后生,咱村里多少妹子惦记着他哩!连家还没回,咋的连个尸首都留不下?真是的……”翠儿擦了一下眼角说道。

“爹,你当时害怕不?”有根红着眼睛问。

老旦看着孩子,脑海中回忆起那血腥的场面,多少次和后方的战士们讲起这个故事,自己都热血沸腾,哪有什么害怕?当时只想到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的光荣。可如今,孩子那真诚的眼睛让他踌躇了,他轻轻摸着孩子的手说:

“要说不怕,那是假的,爹倒不是怕死,大战场见识得多了,也死过好多回了,俺怕的是再见不到你们,再也回不了家哪!”

“这下好了,仗总算打完了,毛主席保佑咱们,你能回来,俺和孩子们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把心踏实下来,好好养身子吧……真是的,今年你虚岁才三十六哩,都老的象五十的人了。”

“娘,仗还没打完呢,我们和美国人在板门店还在谈,我们的部队还在和敌人对峙,战线上仍然有局部战斗,板门店只要谈不好,这战争就没有结束。”有根眼睛盯着手里把弄的军功章,认真地说道。

“那也跟你爹没关系了!咋的,和美国人谈不拢,还得把你爹这个残废身子拽过去打仗么?中国没人了么……”

“有啊娘!爹回来了,俺去保家卫国!”有根猛地站起身来说道,手里的军功章掉到了地上,把老旦和翠儿都吓了一跳,“你胡勒啥哩?要吓死俺不成么?你爹都这个样子了,你还争着抢着去战场上送死?你活腻了么?”

还没等老旦说话,有根硬梆梆地回答道:“娘,保家卫国是件光荣的事,俺爹回来这光荣的样子您也都看到了,爹以前帮国民党打仗就没有这样的。爹这个样子俺也觉得心疼,但是俺更觉得骄傲。俺爹是保卫新中国的功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8军的英雄,俺和有盼走在县城里都觉得脚底下带风。其实啊娘,俺家能够过上安生日子,俺和有盼能够到县城上学,都仰仗着咱爹以及那千千万万和俺爹一样的人在那里保卫国家,这都是共产党毛主席给咱们创造的。国家花了数不清的钱、牺牲了数不清的人,就是为了把美帝国主义挡在国门之外,咱可不能说跟咱没关系了!中国跟美国佬虽然谈判那么久了,可那边的仗还在继续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有义务接过爹的班来,替俺爹去保家卫国,咱们学校也是这么教的哩!”

老旦急欲出口的一肚子话,被大儿子这番振振有辞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他默默地看着有根,终于发现他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后生了,他已经在自己思考他的前途,判断这个国家的事情了。儿子说的话和在部队里听到的几乎一样,甚至自己也曾在动员会上说过,这道理是没错。但是,一旦这个道理放到自己的儿子身上,还是一万个不情愿,战场上的残酷和不可预知,使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儿子参军。可儿子大了,已经有了他们自己的主意,自己是他们的榜样,是他们赖以自豪的英雄父亲,自然就会向往部队。老旦无奈地喝下一杯酒,慢慢说道:

“有根啊,爹知道你的意思,你能这样想,爹还觉得高兴,这是说你们都长大了。但是朝鲜战争和你们想到的、听到的不太一样。有根你说得没错,这仗还在天天打,板门店一天谈不拢,这仗就要打下去,有的战斗还打得非常残酷,象上甘岭……唉,比我们在三所里还要残酷,在那个山头上,和敌人同归于尽已经是普遍现象了。

“志愿军是需要补充新的部队,但是换防工作今年已经完成了,38军已经撤回来休整了。而且据我所知,咱这边没有征兵的政策,后续兵源已经在西南军区解决了。在三八线上,咱们已经有一百多万军队在那里守着。儿子啊,为毛主席和新中国出力,不一定非要去战场上,你们已经上了学,是文化人了,该想想文化人的事情。

“你爹打了一辈子仗,并不是愿意的事情——这你娘知道,当年打鬼子,是被国民党抓去的,说到底那也是保家卫国,可就是不愿意,庄稼人没人愿意打仗,可这一打就是八年,然后打内战,又是四年,出生入死十几年,提心吊胆,还就是为新中国打仗是打心眼儿里愿意的。在朝鲜,别管原来是什么部队,都不藏着掖着,那是英雄遍地啊,你爹这个二级英雄不算个啥……

“你爹啥文化也没有,除了种地,也就只会打仗了。现在残废了,仗也打不了了,连力气活都干不了了……爹打仗也不是稀罕当官发财,过去是不得已,现在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别再受俺和你娘受过的罪……如今爹总算完成任务了,党和人民都肯定你爹做的事儿了,如今也看着你们长大成人了,朝鲜那边虽然紧张,但是也不象去年那样了,美国人也打累了……你报国心切这俺晓得,可是毛主席和志愿军没有在咱这里征兵,说明国家还用不上你们过去,你和有盼应该好好学习,琢磨以后的事情哩……”

“爹,俺读书不是块料,有盼儿他老笑话俺笨,老师们也说俺不开窍,俺还是想参军,就是不打仗,守卫边疆也是好的哩。”

“你个死娃子,你爹的话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志愿军现在用不着你,等用得着你的时候再说。”翠儿重重地捶了有根一下说。

“反正俺要参军,读书没啥意思,有盼儿读书好,他当文化人,俺喜欢参军,不打仗也要参军去……”

话说到这里,老旦和翠儿拿这个倔小子是有些生气了,可二人心里清楚,参军仍然是这个年代最为光荣的事情,当爹娘的如果公然拦着自己的儿子去参军,这名声可不好听,别的村还有为这事情闹出反革命的。二人一时都不再说话。有盼见有些僵,就说话了。

“爹,娘,其实俺觉得吧,俺哥去参军挺好的,他念书不成,俺倒觉得他天生就是当兵的好材料,俺班里体育课数他最好,长跑最快,这不正符合当兵的条件么?照爹说的,他当了兵也不一定就去打仗,说不定就是在后方驻防备战十几万人么?等俺哥过去了说不定战争也结束了。所以俺说啊,让俺哥去参军,那是他的前程哩!俺两个一文一武,咱家不正是文武齐全么?你们还担心个啥?”

有盼的话让老旦煞是惊讶,二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竟然有了这么清晰的判断能力,真是今非昔比,想当年自己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可没有这个脑子。但是即便有盼的话再有道理,也不能随便就答应有根去参军,他甚至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离自己远去,他觉得这是自己厮杀半生应该享受的一份殊遇,孩子虽然个子高了,胳膊腿的粗壮程度远比自己当年要强悍,可即便如此,他骨子里还是个孩子,怎么说也要再等等。

“嗯,有盼的话有些道理,有根,爹以前说过,你要参军去,俺不会拦着你,但是你要听俺的安排,俺给你安排好了你再去成不?朝鲜战场上你爹当年的战友和首长有不少,给你安排个能出头的地方去。爹刚回来,身体还不太好,你先别急着参军打仗,先照料照料家,等爹的身子硬气一点了,爹带你去部队,成不?”

有根的嘴原本已经撅成了饭铲,听父亲这样说,嘴唇总算缩了回去,高兴地去炕炉子下面加柴火去了。翠儿无可奈何地摸着炕沿上的一处缺口,喃喃地说:“老的好容易盼回来,还是个破坏身子,这小的又跟上了,就不得个安生,俺这是欠下哪辈子的操心债啊……”

老旦在昏暗的油灯下看见,女人的脸上,几串泪水已经串珠儿般地滑落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有根去参军并没有等到他爹的安排。没过几个月,有盼从学校跑了回来,说哥哥去参加志愿军了,一只部队的征兵队正好从县城里路过,好象也在县里和学校里临时招兵,有根都没和学校打招呼,只跟自己说去部队那边看看,就这么去了,没了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干针线活的翠儿惊得被针扎了手指头,老旦更是气得一把将饭碗打翻在地。

“那是什么部队知道么?番号是什么?很少有部队直接在地方征兵的,这一块工作是由地方军区完成的。”

“爹,俺哪里知道哩?这不急着找你让你问么?”

“进城!你不是总觉得自个脑子够用么?明知道你哥非要参军,也不看着他点!老子还没给他安排好去处,他要是去了前线怎么办?你以为前线真的不打仗了么?”

老旦披上棉袄,气冲冲地对有盼喊道,他的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气怒,脸因此憋得通红,眼前竟然有些发黑。

到了县里,老旦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这是一次军区小规模的征兵,是给驻朝鲜志愿军作后备兵源准备的,县里面做了密切的配合工作。储县长去省城开会去了,办公室的人只知道这些新兵已经到了郑州地区报到,具体分到那只部队还不确定,那是军队的事情了,地方政府管不了那么多,大家都在忙着肃清反革命的扫尾工作,忙着给省里面汇报工作,所以这次征兵工作时间短,任务急,但是效果还不错,兵员征集任务在一周内就完成了,军区征兵处的人早已经去了郑州。老旦闻之更生气了,这不是国民党拉壮丁么?这火没办法发,郑州那边自己也没有熟人,一跺脚,数数腰里的盘缠,让有盼带着自己,昼夜不停地赶去了38军的驻地。

见了老旦的复员证,哨兵惊得从高台上跳了下来,把枪支在一边,紧紧地用握住了老旦的右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旦看着这个和有根一般大小的小哨兵,心里面一阵苦笑,哪个后生不会把自己当作英雄哪?面前这个娃心里面肯定和有根想的一样,时刻准备着上前线杀敌立功,为新中国血洒疆场,岂是自己一个当父亲的能够拉回来的?更何况自己正是孩子的榜样,又如何去劝责他们?

接待老旦的是个团级参谋,姓宗名亮,虎背熊腰却细皮嫩肉,活象做了八年针线活的黑旋风李逵,估计是刚来不久的新人。38军大部分指战员仍然在东北和朝鲜肃川休整驻防,在后方基地只剩下文职和后勤政工人员,主要的工作是补充新兵。老旦看到一车车身着新军装的小伙子被拉向军事训练场,道路两旁红旗招展,墙上贴满了“38军万岁!”的标语,这让他又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长起来了。宗参谋了解到老旦的焦虑后,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略一沉思说道:

“这个事情好办,你儿子去参军看来已成定局,你也不至于跑去郑州把他拽回来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就是担心你儿子没个好去处么?这样吧,我估计这次征兵,肯定会有一部分补充到咱38军,东北那边有命令,38军后备部队需要入朝参加战斗,兵源是需要的。他们在郑州集结估计也有这个考虑,我打电话给郑州那边的军区政治部,那里有咱38军的老同志,跟他说说,把你儿子拨到咱38军的番号里,在你的老战友底下看管着,不就行了?”

“嗯……这敢情好点,38军要再次入朝?咱们部队不是要轮战么?”

“这个么?我刚来不久,这里的情况还不了解……可是,你家孩子参了军,没和你打招呼么?”

“这个兔崽子,没有!”老旦狠狠地说。

“解放同志,我看你也太激动了吧?你孩子是想学习你才踊跃参军的,这很光荣啊?再说了,朝鲜那边没有大规模的战役了,咱38军自打过了汉江,就不至于再打那么狠的硬仗了。你的孩子上去也就是锻炼锻炼,你还担心个啥?这样吧,你在师部和团部里面不是有不少好同志么?你挑个管事的,给他写个信,我帮你尽快把你儿子拨拉过去,然后让他们关照一下,找个能够平稳锻炼的部队,平时多照顾着点,不就行了?”

老旦的脸憋得通红。这厮上来就捅出了自己的心事——你就差说你舍不得儿子去保家卫国的了!老旦慢慢冷静下来,觉得刚才对宗干事的态度有些冒失,人家还真是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哩!真是够给自己面子的。但无论如何,儿子是回不来了,否则自己就是在阻碍国家征兵了。他不由得悄悄叹了口气。面对这个见面才一个钟头的参谋干事,他无法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态,对方提供的这个建议也是自己在路上寻思了无数遍的万全解决之道,儿子去朝鲜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宗干事,那就麻烦你了,给俺帮这个忙,把俺儿子……他叫谢有根……让他们把他拨拉到咱们部队里。到了咱们军,在哪个部分其实俺都没啥意见。要是到了C师,俺让老首长们帮个忙,平时多锻炼锻炼他,还能让他快点进步进步,你说是不?”

“这个简单,你先把信写好,过几天他们就要分配了。届时我帮你查,查清楚了就帮你把信发出去,估计调整一个新兵不是什么难事。嗯……过半个月吧,应该有个信儿了,然后你再来一趟,我向你汇报一下?”

“哎呀,宗干事说啥哩,啥汇报啊?俺感激你还来不及哩!”

“老旦同志你可别客气,说实话,以你在咱们军的声望,这事情根本用不着我代劳。也就是因为首长们都在东北,你联系起来不方便,不然哪能轮到我张罗这事情呢?我能帮你这还是你看得起哩!”

老旦心中稍慰,宗干事的话好象有些道理,朝鲜那里虽然还是战场,但毕竟已经没有前一年那般紧张和残酷,谈判也已经在进行之中,说不定哪天就谈好了哩?谈好了就可以停战了。最重要的是,有根不会稀里糊涂加入别的部队了,他极有可能还在自己战斗过的38军,那里面自己的战友和首长们一大堆,自己提点保护儿子的要求,还是会有些面子的。但是他有些不愿意让有根进入如C师这样的主力师,这就意味着危险,故他又有点后悔刚才在宗干事前提及了C师,可此时却不好意思再改口了。

老旦自然免不了在38军驻地的一番演讲。在后方做动员工作的干部们不会放过这个撞上门来的活榜样,好吃好喝好劝,愣是让老旦作了两个报告会,一个报告几次胜利的辉煌,一次报告三所里的战斗经验和38军的万岁缘由。他有半年没说了,嘴竟有点打磕,可台下入伍的新兵哪里听过这个?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再回到板子村的时候就是半个月之后了。翠儿急得天天在村口转悠,村子里的乡亲们就关注到了。一个嘴长的跑去告诉了郭平原,郭平原心中暗忖不好,老旦和自己一个招呼不打,自己跑去打听孩子下落,这分明是和自己不贴心!这么紧急的事情,至少村委会可以给他派个马车啊?这老旦因为落了残疾,副区长是不能上任了。可到板子村这个小地方,对村干部的形象气质和身体健康并没有要求,要的是村民们的认可。自己原来期望巴结的区领导,一下子变成了他郭平原这个村支书最直接的竞争威胁。论资历和革命成绩,老旦都在自己之上,村民们都把他老旦当成是解甲归田的大英雄,县里面他还有人照应着,郭平原顿感大势去也。可他也是很懂策略的人,竟争,合作,竟争不过就合作,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他心下已定,自己必须和这个将来铁定坐村委会头把交椅的老旦搞好关系,以确保二号人物的位置。

虽然村口的喇叭每天都在播放战场上的好消息,老旦仍然忐忑不安。在朝鲜和东北休养的时候,他听到的也都是好消息。志愿军天天进攻,打得鬼子争先恐后地撤退,并占领了南朝鲜的首都汉城。“从北到南,一推就完!”很多在医院养伤的战士都这样形容朝鲜战争。形式也确实好过几个月,有一阵子志愿军在前线的首长们竟全回东北去看戏了。老旦当时已经在后方,亲眼看到和自己一起游过大同江的江海潮师长和关景山政委,以及诸多C师的首长们。他甚至还看见了原来38军的作战科科长范大恩,这么重要的首长都跑回东北了,只是见面时他的手被严重冻伤,说是在回来路上没有敌机骚扰,就在吉普车上睡着了,于是被冻成重伤。很多38军的首长都回后方来学习多兵种联合作战,苏联老大哥的教官们要给大家上一课。可课还没上,大家只看了一场京剧,前线就传来消息,联合国军反攻了!于是大家又匆忙赶回前线,不出所料,那次战役失利了。

有根走后的日子,老旦一度只能以自己的经验揣测着朝鲜的战局,有盼鼓捣出来的矿石收音机帮了老旦的大忙。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天天公布的好消息里,志愿军退却了,一直退回了37度线,然后又打回去。这以后就再没有“一推就完”的声音了。美国人的电台说志愿军被击退,为了掩护其他部队撤退过江,中国军队第38军血战汉江南岸,在联合国军的猛烈打击下几乎打光。老旦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揪成了一团,却又在暗暗庆幸自己能够躲过这次灾难。美国人说在一次战役中,中国军队第180师被全歼,中共军队全线退却。虽然有不利的消息,可是他已经知道志愿军解决了最为头疼得问题——后方运输,后方物资已经可以大量地运输到前线了。志愿军的炮兵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强大过:开战一年期间,因为敌人空中力量的绞杀,十门大炮大概只有一门能够运到前线,一个师有时候只有十几门炮的支援,而现在前线一个连就有几十门炮做支援,可谓天壤之别。现在即便被敌人暂时击退,也不至于全线崩溃。至于180师被全歼一事,他是死活不会相信的,哪里会这种事情——虽然十年后他信了。

现在双方形成了几百公里的对峙局面。小范围的激烈战斗虽然不断,但是已经没有十几万人大规模的兵团作战了。联合国军面对中朝部队十几个军的纵深防线束手无策,没听说他们又发动了什么大的战役。志愿军和联合国军的战斗伤亡比例越来越均衡,在不少战斗中甚至出现了我军和敌军伤亡比例一比五的态势,这太不可思议了!老旦在收音机旁听得两眼放光,高兴得又去找二子喝了几杯,他认为有根不会经历自己曾经经历的那种残酷战斗了。

有根走了,翠儿时不时地埋怨男人,担心大儿子的安危,甚至有些神经质了。老旦大多默不作声,或是哄劝一番。实在被她搅和烦乱了,就去找二子或者鳖怪等相好的喝几杯,一喝往往收不住量,这一来翠儿就开始担心他的身体,结果通常是被翠儿堵在酒桌上撵回家去。

老旦思忖再三,没有再去部队里找宗干事,也没有再想方设法找C师的老领导们。儿子没走的时候,他心里着实不舍,想用尽办法将儿子留下,留不下也要给他找个安稳的部队。可现在儿子一走,他突然为自己的这份担忧感到惭愧了,自己好赖已经是共产党员,这点心思都解不开么?要是被战友和领导们知道了,不是要笑话甚至鄙视自己么?脑子里的思想斗争进行了几个月,他总算完全打消了再去部队询问的念头。

转眼又是冬天,也到了村委会改选的时候。在区党委的指派和乡亲们的拥护下,老旦成了众望所归的村支部书记兼村长。谢老桂和谢国崖调动起全部力量,在党委会拉选票,在团委会提议案,令村委会所有委员几乎全票通过了老旦任村支部书记兼村长的提案。郭平原也识趣地自动让位,老旦对此很过意不去。村委会的变动并没有象谢国崖想象的那般轰轰烈烈,也没有引起区里的注意。郭平原放了软炮,倒让原本蠢蠢欲动的谢国崖憋足的气无处发泄,胜利者的姿态缺斤少,还是原来的职务,还是原来的桌子,区别仿佛竟是自己策划这次改选而平添的不少白头发。虽然多设了一个妇救会主任的位子,但占着这个位子的也是谢老桂的老婆。

在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村干部选举中,板子村全体村民,包括妇女在内,只要是在乡里的选举小组里面被列为选民的,都举起了他们满是硬茧的手,老旦仔细和几个村干部商量了生产互助组的现状,探讨出了一些继续扩大生长互助合作的方法,也信心十足地上任了。

在板子村的冬季交粮工作又开始忙活的时候,老旦终于收到了儿子的来信。那天他正在村办公室,一看到信,他迅速放下手里刚冲好的茶,险些把搪瓷缸子摔了。他带着信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一路上的鸡鸭猪狗都仿佛在对他笑着,他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了。一撞进门就大喊着女人的名字,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手里的信。女人索性把剥掉一半毛的母鸡扔在地上,只胡乱洗了几把手,粘着满身的鸡毛就上了炕,蹑手蹑脚地摸着儿子的信。她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将八张信纸在桌子上仔细铺平了。老旦忙探过去,急切地用自己在东北学习的识文断字本领勉强阅读着。

爹,娘,你们都好么?有盼也好么?

儿子先斩后奏,违抗父命参了军,给爹娘陪不是了!儿子一直想参军,想为新中国贡献青春和力量,接上俺爹的光荣班,可总是没有机会。直到那天部队过学校,俺的血都往头上涌啊,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了,就一咬牙上了军车报了名。爹和娘的心思俺都晓得,你们怕俺有个闪失,觉得俺还小。其实啊,俺在部队里挺显大的,俺说自个虚岁才十八,好多同志不信哩,说俺咋说也有二十五了,呵呵,谁叫俺长得这结实哩?我在这边很好。

爹,俺现在隶属咱38军B师F团,是5连的一名战士。你当年是在C师,可咱们师的首长们都知道你们,听说俺是你的儿子,都对俺很照顾哩。过来朝鲜半岛这半年了,一直在后方做运输保障工作,天天修公路和桥梁,各种武器都操练的精熟,可就是没朝敌人放过枪,一直在干工程兵的活。直到这个月才跟着部队到了前线,才打了第一枪,俺运气好极了,第一枪俺就敲死一个南朝鲜敌人,是个中尉军官哩!呵呵,碰巧他露出了半个头被俺瞅见了。

咱们连现在兵强马壮,全编制两百多人,重机枪班和轻机枪班、迫击炮班都有,我们有57毫米无后坐力炮,还有咱们国家自己产的90毫米火箭筒。这都还不算啥,尤其是还有几个文化教员,爹啊,你羡慕吧?自打入朝以来,咱们部队什么时候装备这么全过?你们那时候一个营也没有几个文化教员吧?因为俺上过高中,连里也让我兼任了文化教员,和谷中蛟副排长一起担任战士们的书信代写和代读工作。这个任务很重要,同志们一收到国内的信,就欢天喜地地跑来找我们——上个礼拜山西来的排长桂平同志家里来信,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家人让他爹给女儿起个名字,咱们全连指战员想了一晚上,最后用了我给她取的名字,叫桂乙可,俺起得好听么?同志们都说好,信已经从前线寄回他老家了。现在咱们部队的后勤保障非常通畅,军队邮递部门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去年你的信寄到家里几乎要一个月,现在不到二十天你们就可以收到了。咱们现在已经从团里搬回来了刚从国内运来的棉衣,那新棉花味道啊,就象咱们村子做的,不过首长说等作战任务完了之后再发,呵呵。你们那会儿要12月份才发冬装呢,俺在望远镜里看到,被俺打死的那个鬼子也没换棉衣哩。

咱们师长叫翟方禹,也是咱38军的响当当的人物哩!当年你们C师在三所里阻击敌人的时候,咱们B师突破了敌人的硬骨头——土耳其旅的防线,然后奉命迅速向三所里方向支援,也创造了不小的奇迹。最终靠近了龙源里,才使得C师得到了及时的支援,获得了战役的最终胜利。爹,我真遗憾啊,如果能够早一点来参加志愿军,或许能够和你在一场战役中共同杀敌哩,俺错过了多么伟大的一场战役啊!

不过没关系,现在俺总算到了前线。看咱们师的动静,估计要发动新的攻击了。首长做过好多次战前动员了,说咱们在前线打得越好,国家在板门店的谈判就越顺利,美帝国主义在谈判桌上耍滑头,咱们就要在战场上让他们受教训。

咱们在项里北山阵地和敌南朝鲜第九师面对面顶着。对面的山上林子很密,山的东面是看不见边的铁原平原,南面是经高台山和宝盖岭通往汉城的敌军军事补给线,一直伸过去就是联合国军的重要兵站基地铁原。咱38军总是驻扎在最重要的地方。连长说对面这座山叫“白头山”。咱们连发现,联合国军在这块不起眼儿的山头上费了很大功夫,构筑了坚固的工事,是永久性的坑道和钢筋混凝土地堡群,而且埋设了地雷,设置了各种障碍,照连长的话讲,是个难啃的肉包子。这个阵地原来是志愿军42军的驻地,是在你回国后半年被联合国军发动秋季攻势夺回去的,后来咱志愿军就再没有夺回阵地。如今,这个光荣的任务落到了咱38军的身上,我们全连指战员都在军旗前面宣了誓,战斗打响一定要冲上去,而且对面驻防的主要是南朝鲜部队,是你们的手下败将。爹,看来儿子立功的时候到了!你和娘就等着俺的好消息吧!

今天只能写到这里了,部队有纪律,也不能和你们说太多,爹知道的。明天还要和谷中蛟副排长去3排那边看一看战士们的文化作业。他这些天可能太累了,情绪不大好,总是一个人坐在旮旯里抽闷烟,思想也好象有点不对头,说现在不给发棉衣,明摆着是上面怕浪费,旁边的部队早就发了。还说什么等攻击一开始,咱们连一半同志就会不需要棉衣了——俺觉得他的思想确时是不对劲啊?这点苦都吃不了,对部队上级下达的命令犯小嘀咕,怎么配作38军的士兵呢?38军一向是以绝对服从命令,坚决完成使命而名震天下的啊?可是,毛主席教育我们,同志犯了思想上错误,咱们应该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改正,俺该怎么帮帮他呢?他也是老兵了,参加了多次血战,是有些战功的——爹你知道的,文化教员一般是不允许参加战斗的,他们是我们部队宝贵的财富。他的文化程度比我还要高,怎么觉悟就这么差哩?连指导员也发现了他的问题,只是让俺多和他交流交流,化解一下抵触心理,部队马上要发动进攻了,不要为这点困难影响7连战士们的情绪。

好了,下次给你们写信,估计要在战役以后了,你们不必回信,前线不方便收,等战斗结束了,我再写给你们。

祝父母大人安好!让有盼好好学习!

毛主席万岁!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儿谢有根敬上

1952年9月10日

老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坑坑洼洼的读下了儿子的信,不是儿子写得潦草,而是自己的文化水平实在太差,很多字和词都是揣测着意思读下来的。他不禁为儿子的高等文化水平自豪起来。有根的信很让老旦宽慰,他悬了小半年的心落在了肚子里。以38军所向披靡的战斗力和今非昔比的火力配备,干掉几个南朝鲜师还不跟杀只小母鸡似的?有根虽然在前线,但是情势比起三所里和汉江来,就根本算不上险恶了。这小子在学校称王称霸,人还算机灵,连队里又照顾他——谁让他有个38军的英雄爹呢?所以这场战斗应该不会太过惊险的。有根说的没错,文化教员在各个连都是宝贝,战士们恨不得把他们别在裤腰带上。他们的地位非常突出,各种作战会议和命令传达,都需要他们参与。以有根的文化程度居然也可以做文化教员,这真让他这个认字比打仗困难的老爹感到惭愧了。

“有根就写了这么多?咋就没了?小半年才一封信?”

“你知道个啥?前线写信是有纪律的,哪能天天趴在战壕里写信?一百万志愿军天天写信,那咱后勤保障部门就别运粮草和弹药了,光运信都忙不完……俺还得提醒提醒他,关于部队的事情不要在信里面说,这要犯错误的,这个傻小子!”

当夜,老旦和翠儿在麻油灯下盘算着,有根写这封信已经是半个月之前,儿子或许已经参加了他说的那场战斗。老旦知道,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发动攻势,从来不会提前半个月进入攻击阵地,敌人的空中侦察非常厉害,隐蔽得不好就会遭到毁灭性的轰炸和炮火覆盖。从有根的信看得出,他们的部队已经进入了战前总动员时期,也已经进入了出发阵地,战役应该已经打响了。

想了半宿,老旦和女人都毫无困意。顺风耳郭平原得知了邮递员的到来,估计到必然是老旦家的,就半夜拎着酒瓶登门拜访。老旦一看乐了,反正睡不着,又是在自家炕上,喝点酒女人不会管。席间老旦把有根的信给郭平原看了,郭平原啧啧称赞着,说你的儿子立起来了,要为国家建功立业了!咋了部队还不发棉衣哪?咱们村做的棉衣说不定就会给他们穿呢!咱们志愿军现在这么厉害,还怕他美帝国主义不成,你们家以后要有两个英雄了!你家门檐上已经有两块牌子了,莫非还要再挂几个?那可咋办好哩?

可是,一连一个多月过去,广播里并没有传来前线的捷报,也没有提到这次战斗。莫非这场战役没打起来?老旦一头雾水,想去摆弄有盼的矿石收音机,却苦于儿子在县里准备考试回不了家,那一堆零件不是自己能玩得转的。村口的喇叭,每天只把前线谈判的消息重复播报着,大规模的战斗几乎提得很少了。村民们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了,谈判哪有谈这么久的?当年国共谈判可只谈了几个月,这美国人啥意思?从中央的电台里,老旦已经无从判断战争当前的态势。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我志愿军的捷报还在频传,却仍然没有儿子提到过的地方。每一次捷报都让他惊悸一下,那心好象被一根绳子揪住了,在那里隐隐作痛,而且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痛就是后半生……

在村委会的工作让老旦开始重新认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村新生活。相比他当年离开的时候,板子村如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板子村农民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感激共产党让他们第一次不必再为土地的得失而焦虑。村子里少有的几户富户都已经过了改造,他们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的土地政策。板子村屁大点的地界,自古以来就不是富地,除了出过几个显赫的土匪,以及家破人亡的谢大驴家,就没出过什么豪家大户,土改的时候也没有闹过土豪劣绅——进驻的工作组发现根本没有必要。这些富农和村民的关系都很好,他们一样种地干活,一样破衣烂衫,一样半个月吃一次白面。照二子他爹的话讲,富农们的地以前也是吃苦吃出来的,共产党早来几十年,这个苦就不用受了。

1952年秋天,板子村眼见就将迎来了少有的丰收。据村子里最老的谢二瞎子说,他的记忆中从没有这么好的收成。袁白先生翻箱倒柜掏出几本破烂的县志,上面记载着板子村短短百年历史里的收成记录,除了光绪年间和民国初年几次象模象样的收成,其他年份大多有谨,尤以民国末年为甚。在乡亲们看来,这丰收来得莫名其妙。前年冬季的大雪并没有给去年带来丰收,只算是个中等,可去年冬天的降雪和温墒并非盛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冬旱。由于各村在忙于互助合作工作组的组织工作,整个地区也没有大规模开展储肥和防寒保墒,这个丰收既无先兆,也无理由,对于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村民们来说,这比北京成立了新中国还要让他们高兴。既然今年的丰收并非天佑,村民们自然就想到了人的原因: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给咱们带来的福气哩!

对担任村支书这个职务,老旦原本心里打鼓,这个丰收年来得太及时了,让他免去了很多顾虑。村民们的眉头是舒展了,村委会开展各种工作就很容易落实。合作组的工作在年中终于全部完成,板子村的合作组成了县里面的典型,老旦在县党委工作会议上被当众表扬,在板子村传为佳话。县长储健如今已经升任了县委书记,老旦念着储书记当年对自己和家人的照料,每次去县里都要去看看他,有时聊工作,有时聊曾经的战斗经历。储健对这个戎马半生的憨厚人很有好感,来往的日子久了,二人已经毫不生分,储健教给老旦不少党员工作和村委会管理经验,老旦则和他一次一次描述那场令38军一举成名的辉煌战役,每一次都让储健听得目眩神迷。

当大雪再一次盖住大地时,就到过年了。老旦一家三口吃着年夜饭,乐呵呵地闲聊着。有盼因为挑灯夜战过多,开始变得近视,说话总眯缝眼儿,显得文绉绉的,说话也有些拿腔拿调:

“爹,你看了《人民日报》元旦那篇社论了么?那篇《迎接1953年的伟大任务》?”

“没看,报纸有,俺读起来费劲,就没看。”

“爹你以后要看报啊,那是国家发出政令声音的主要渠道,你要从上面把握国家的政策哩。”

“听广播不是一样么?”

“还是不太一样,听广播容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广播里经常念不全,报纸上写得全,而且这种文章你要多看几遍才有感悟,听一遍不一定明白。爹你搞村委会工作,要注意思想进步哩!”

“臭小子,这就嫌弃你爹了?你的思想老子看也没进步到哪儿去,戴个眼镜就冒充秀才了?来跟你爹来穷显摆?”

“爹,你又不对了!我马上要考师专了,必须加强政治学习,了解国家形势。那篇社论里面说了,中央制定了第一个国家经济建设五年计划,国家要开展大规模的工业农业和科技建设了,而且文化教育事业也要适应这个过程——最重要的啊,国家今年要出宪法了!”

“‘县’法是啥法?国家给每个县都要定个王法么?”

“爹啊,我说你落后你就不信,宪法是咱国家的根本大法,是用来运行国家大政纲领的,不是县城的法!”

“你别在老子面前‘我’‘我的’个不停,听着别扭,要那法干啥?咱共产党和毛主席说了算不就行了?费那个劲干球啥?”

“爹,俺真是拿你没办法了!你可不如俺储健叔叔,他也是打仗出身,文化程度比起你强不到哪里去,可人家好学,能够进步,所以储叔叔当了县委书记。人家在大会上发言,这些事情都门清哩!不和你说这个了,有时间你和他多聊聊吧。爹啊,俺上个月在县里看了场电影,叫《南征北战》,说的是1947年咱解放军转战中原的事情,你知道么?”

“不知道,俺那会儿还在青天白日那边呢!”

“哦,片子里说当时解放军打不过国民党部队,硬碰硬不行,就四处转战,寻机歼灭国民党的部队,看了这个片子,俺明白了为啥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了?”

“明白了?你说为啥?”

“一是咱共产党解放军会运用战术,面对国民党的飞机大炮能扬长避短;一是在战斗的时候有大无畏的革命牺牲精神,勇于为了革命事业献身;三是咱共产党的军队有群众基础。”

听着有盼的话,老旦猛然想到了自己那八年的抗战经历。那何尝不是南征北战?那何尝不是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不过想到淮海战役时,他又摇了摇头。有盼以为他持否定态度,追着说道:

“爹你别摇头,你看咱中国人民志愿军去朝鲜打仗,能把武装到牙齿的美帝国主义连同十几个国家的部队打回38线南边,可当年你们几百万国民党部队却连几十万日本鬼子都挡不住?那小日本可是美国人的手下败将哩!这不就是说明你们抗日的时候,缺乏共产党的那种献身精神么?更别说你们在解放战争时期用的都是美式武器,却连‘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都打不过!”

“你放屁!”老旦突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一把将手中的酒杯顿在桌子上,挣着要站起身来。

“你小子懂个屁!刚上了个小学就教训老子了?咱们当年抗日有多少人战死你知道么?你以为咱们抗日的时候就是飞机大炮坦克车啊?那是后来的事情,抗日的时候咱们的武器装备还不如咱村子里的民兵连!俺在黄河边上,在武汉,在长沙,在常德,身边的战友几乎全部战死了!很多都是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你知道么?没有他们能有咱们的今天,没准现在咱中国还挂着膏药旗呢?”

“爹,你说的俺不信!俺只知道抗战初期蒋介石不去打日本人,却到苏区去剿共,说是攘外必须安内,到了抗战后期,统一战线已经建立了,还发动了皖南事变,杀害我新四军将士,这样的政府怎么能带领国民获得抗战胜利?可咱党中央和毛主席为了抗日,在最危急的时候却东渡黄河,主动和日军作战,你知道么?是咱共产党的115师在平型关打的第一个对日军的胜仗,鬼子不管怎么进攻,就是打不下陕北,可你们当时的防区呢?日本人投降前夕发动了一次战役,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这不是事实么?”

“真反了你了,平型关俺没听说过,打死多少鬼子?……”

“一千多个吧!”

“笑话,老子所在的部队光在常德就杀了上万名鬼子,死在你爹刀枪之下的恐怕都有上百,歼灭个千把人算什么大捷?当年老子抗日的时候,我们哪一场战役不都是几万几万的杀鬼子?武汉战役,长沙战役,常德战役,就连一个小小的白石沟子,都是尸横遍野,你个浑小子知道么?”

老旦被儿子振振有辞的顶撞气得手脚乱颤,一边吼叫着一边站起身来去用手捉他,翠儿忙拦住了,冲有盼喊道:

“哎呀,急个啥么!有盼顶你几句你就发火么?你个死小子,咋啦大过年的来气你爹哩?提以前的事情干球啥?还不赶紧给俺闭上嘴!”

“爹你别生气,这是俺从历史课上学来的,当年国民党部队的确是一退再退,面对日寇的进攻,一个胜仗都打不了,第一场胜仗的却是咱林彪师长的平型关战役创造的,歼敌虽少却意义重大,它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战胜鬼子的信心啊!这是课堂上老师讲的,那还有个错么?”

老旦强压心中的怒火,儿子说的话重重地刺伤了他,刺到了他心底最为脆弱的地方,他一口气猛然憋在左边的肺里,里面仿佛有几根钢针在刺着他的心脏,让他疼得蜷起了身子。他的手因为这骤来的痛苦而抽搐着,抖动的手沾满了洒出的酒,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伤心,他已泪水盈眶。

“滚……”老旦重重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

盛夏的一天下午,广播里的那个铿锵的女高音喊道:朝鲜停战了!

大白天听到这个消息,老旦竟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就这么停了?不往南打了?我的儿子要回来了?怎么他没有写信告诉自己那?

老旦掐着指头算计着,双方签署了停战协议,驻守防线的部队往往是第二梯队级的部队,38军作为两次入朝的主力部队,必然是要撤回国内休整的,从准备到动身,有个把月的时间,应该就回来了。翠儿问他儿子啥时候回来,老旦不敢乱讲,说还是去县里问一下吧。

在储健的办公室,老旦拨通了38军驻地的电话,几经周折找到了宗亮干事,急切地向他打听部队何时回来、儿子何时回来等等揪心的问题,与上次见面的时候不同,宗干事在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淡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是在B师吧?我们还没有接到部队回来的通知……嗯,怎么说呢?你还是先别问了吧?咱38军第二次入朝的部队,尤其是A和B师,伤亡非常大,我们已经接到命令,集中一切精力处理烈士和伤残官兵的政策落实问题,你在这个时候急着问,我也不能专门为你去找他。再等一阵子,他要是平安回来了,自然会给信给你们……如果没有回来,部队也会给你信儿的。”

“那,宗干事?咱们部队在哪次战役里有这么大的损失的?啥时候?”老旦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头,小心问道。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部队的纪律你懂吧?”

“是白头山么?”老旦急切地问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

“你怎么?……你还是先别问了吧……”宗干事一把挂了电话。

老旦拿着电话愣了足有五分钟才慢慢放下,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储健看到他面色苍白,就安慰到:

“解放,咱们都是老革命了,你咋了心思还这么重?不象个身经百战的人哩。把心看开点,有根那小子那么机灵,不会有事的……再说就算有事,哪怕牺牲了,你也要有一个老革命者的气魄,不能哭天抹泪地稀松啊!”

老旦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咽下一口苦涩的砖茶,叹口气说:

“有根还小,一上战场就遇上这么大的仗,这么厉害的敌人,唉……咋能不担心呦?儿子来信说他们要攻打白头山,可是咱们的电台里没提这事,俺刚才追问宗干事,他就把电话挂了。有根在的B师据他说死伤很大,俺怕就是有根说的那次战役啊!俺千算计万算计,把儿子安排到38军,满以为不会有什么闪失了……我不是怕他牺牲,上了战场就有这个可能,唉……俺是晓得当年他们是咋惦记俺的了,揪心啊……”

“解放啊,说句实在话,你不能老这么想了,也别把精力老放在儿子身上了,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当年你的父母要都健在,能让你去当兵打仗?儿子们的事情,你尽到力了,后面就看他们的造化了。而且你要注意看看如今的形势,你是党员,要有带头性,让村里的群众和你的同志们知道你不情愿儿子去保家卫国?还把儿子调来调去,怕儿子有闪失,你这个党性就有人会质疑。解放啊,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半路出家的党员哩,要牢记这一点啊,你虽然功成名就了,可是你的出身不踏实,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这话俺不爱听!咋了?俺为了新中国打成这个样子,俺的党员和战斗英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俺出身咋了?俺当年是打过解放军,可俺哪里知道解放军是个啥?俺原本还以为是土匪那。俺打鬼子的时候连共产党是个啥都不知道球的,是土匪还是正规军?是骑驴还是骑大马?俺都不知道,俺有什么错?而且俺打鬼子打了八年就没人问了?俺打鬼子流了多少血?这笔帐算在谁的身上?算在新中国还是台湾那边?俺家有盼儿前些日子也这样挤兑俺,这些天俺的心里憋的慌!”

储健被老旦一通没头没脑的牢骚惊出一身冷汗,忙去把门掩了,低声对老旦说:

“你犯了疯病么?大白天你乱叫个啥?俺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哩?亏你还是个党员,俺看你不配入党,也不配当村支书,你的思想有问题!咋了?你稀里糊涂的打解放军,你还有理了?有多少原来在国民党部队的都起义过来,你当年为啥就没想想?说你脑子不够使你还跟俺犯倔?你是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的,不是主动起义过来的!你明白这之间的差别么?打鬼子有了功劳就要跟党和国家算帐了?老子当年在伏牛山打鬼子也打了六年,身上也是一身疤,老子向谁要功劳了么?你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变成了残废,你身为共产党员这是应该的,你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真奇怪?是谁批准你入了党?还说你儿子挤兑你,我看是你家有盼思想觉悟已经比你高了!你要是在县委会上敢这样乱说,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当成肃反对象收了!而且俺第一个不放过你!你这个笨鳖!”

老旦沉默了,储健的话让他无法反驳,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儿子所言般思想落伍了,该如何才能去掉自己心里面的那层忧虑呢?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镇压反革命的过程你看见了么了?去年肃反还是好的,我们处决的都是真正的反革命!可现在那?我发现不但是敌特,就连那些早就向政府坦白、自首、早就有了结论的人,甚至都在咱们县政府部门中安置工作的,都被重新找出来枪毙。这里面就有不少原来是国民党的文职人员。咱们这边还好,穷乡僻壤的没有那么多肃反对象,上个月我去开封,你知道公安部队在开封杀了多少人么?一个小小的开封,就枪决了上千人,这一千多人每一个都是罪有应得么?有那么反革命么?大量尸体就暴尸在城外,野狗叼着人的肢体跑来跑去,我经历过最残酷的反扫荡,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我还是觉得不寒而栗!这是政治!是残酷的政治!你懂么?你这点子英雄历史,放在变革的政治社会里不值一提,你懂么?

“俺知道你心里面有时候委屈,也惦记儿子,可你不能不进步啊,你刚才说的话俺只当没听见过,你要是和别人乱讲,俺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储健说罢欲摔门而去,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昨天省军区政治处来了个电话,说你的一个老首长要来看你,所以我才叫你到县政府来,他没说名字。”

“老首长?奇怪了……”

当肖道成身着一身呢子军服出现在他面前时,老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后是同自己一样遍体伤痕却依然孔武的陈岩彬,老旦几乎要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伸出单臂扑向他们,而后就被这两个亲密的同志搀扶住了。

“你个死老旦!我一直以为你光荣了,原来你躲在这里作威作福哪!”

“陈岩彬你个球的!老子在医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你也不回东北医院去看看老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那时候都在医院里躺着哪,只不过他在平壤的医院,你却在东北的医院,后来岩彬得了严重的血液感染,被转回了北京的医院才保住命,阎王爷都饶了他,你老旦还不饶了他?”

老旦用左手一会儿摸摸老肖,一会儿抓抓老陈,高兴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惊讶于老旦的衰败的样子,想起当年——也就是六七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老旦,心里一酸,眼泪早就掉了下来,他一哭,老旦和陈岩彬要靠互相对骂才能硬撑住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几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老首长啊……老高,俺还能活着见到你,高兴哪……”

“俺也高兴,这不咱们又见面了么?俺调到河南军区任职了,岩彬被我找来当政治处主任,开车来你这儿才一天不到,以后见你的时候多着呢!”

“是啊老旦,咱们不容易啊,侦察营从朝鲜回来的军官就咱们两个,王皓兄弟,唉……不说了,他为国壮烈,死得其所!”

“不说这个了,老旦……咳……你看我这记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两个可是来找你喝酒的,你这身子骨……还成么?”肖道成关切地问道。

“哪还有个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残了,这仗打不了了,可俺这酒量还见长哩!他陈岩彬原来就不是俺的对手,今天照样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还有个大公道人作见证……”

当晚,老旦把他们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头上宴请这二位亲密的同志。翠儿见男人的老首长亲自登门了,也收拾起想念儿子的焦虑,精精心心地给他们料理酒菜。老旦早知肖道成认识村里的鳖怪,就把他也请了过来。肖道成和鳖怪十几年没见面,也曾经有过一段际会佳话,见了面自然是激动不已。四人杯盏交错直至深夜,酣畅谈心,却仍无醉意。翠儿看着他们,打心底爱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这么一帮铁心杆子的汉子做朋友的,想着想着便怜惜他如今的样子了。陈岩彬见翠儿眼圈泛红泪光映起,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便对老旦说到:

“解放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啥话?”

“你当年答应过我,全国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来帮我解决,今天我来了你们村,这话你可不能不认帐,我就要找象嫂子这样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

“嗯,俺还记得,翠儿,这话俺是说过,你看看咱村有没有好女子,帮俺兄弟说一个?”

“成,这事情俺在妇联小组提出来,村子里的姑娘就稀罕你们解放军,这是俺村妹子的福气哩,包在俺身上啦!”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终于可以有老婆了,中!岩彬先给媒婆嫂子鞠躬了!”

陈岩彬说罢就要跳下炕来鞠躬,被老旦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还客气个啥,赶紧把你的酒喝完了才是正经!”

“解放啊,咱们一会儿,去给牺牲的同志们烧烧纸吧?这么多年了,连给他们烧纸都顾不上……”肖道成突然说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鳖怪问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咱们几个老战友难得凑到一块儿,可有多少同志不能和我们这样喝酒了……今天咱们喝得痛快,也得给他们送点子去,午夜的时候再烧点纸,同志们也能收得到……嗯,翠儿,你去袁白先生那边看看,他的铺子该有不少纸钱的,咱多买点来,把咱家的酒都带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几个老战友乘着酒意,迈着蹒跚的步子,相互搀扶着朝村口的大杨树走去。给阴间的人送钱要在路口送,于是他们就一直往那里去了。虽然还未秋凉,可凌晨的村口依然寒气袭人,让这几个喝得浑身燥热的汉子都扣紧了衣裳。大杨树的枝叶被半夜的瞎风吹得时而狂摆,时而微拂,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除此之外,这村口黑静得就象老旦梦里的阴间了……

几个人在树下站定了。老旦用火柴点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得可怜,一阵风正要扑灭它,陈岩彬一浇上去半瓶汽油,那团小火立刻就腾跃起来了,差点烧到了老旦的眉毛。

“你个球不长眼的!老子已经被汽油弹烧怕了,你还要烧老子么?”

肖道成没有说话,他拿过一把纸钱,凑到火苗上点燃了,那纸钱就在他的手里烧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这把燃烧的纸钱,仿佛忘了火的灼热,就在翠儿觉得要烧到他的手掌时,肖道成猛然将这把纸钱抛向天空,伴随着一声哭喊:

“同志们收着啊……”

燃烧的纸钱被风瞬间吹散,仿佛是黑暗里爆开的一团烟花,成千上万的火星和火苗随风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过大地,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弥漫了四周的天空。还没等它们暗淡下去,老旦和陈岩彬的纸钱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灿烂了起来,大杨树周围的旷野都被它们照亮了。

“同志们,老子是你们的好兄弟陈岩彬,来给你们烧纸了……”

“同志们啊……弟兄们啊,老旦给你们送酒来了……送酒来了……老乡!高团长!黄老倌子!杨铁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顾天磊兄弟!陈玉茗兄弟!铜头兄弟!文强兄弟!大薛兄弟!海涛兄弟!海群兄弟……王皓兄弟!夏千兄弟!武白升兄弟!北万兄弟……你们都听见了么……俺老旦来给你们送酒来了……”

老旦放声哭嚎着,把一瓶又一瓶烈泼洒在火堆里,那火焰骤然间升腾成一团团巨大的火球,翻卷着飞向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