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上官峰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故乡。
火车缓缓进站时他一直伏在车窗上,心脏怦怦跳着,向站台上张望。细雨霏霏,接站的人不多,每人手中都擎着一把伞,他看不清伞下人的面孔,先后有两三个姑娘身影很像柳溪,后来发觉却不是。列车停稳了,他提起旅行箱下车,在出站的地道口前等候柳溪,希望能从人流中看到她。但是直到站台上重新变得冷冷清清,列车隆隆地启行,他也没看到柳溪的影子。
“莫非她没来?……不,不会的,我有整整一年没见她了,她也同样。我想见到她,她也会想见到我的。……我刚刚走下战场,她更应当热烈地盼望见到我。……”这样想着,心中的一点失望又不见了。“她或许没有接到电报,或许被什么事耽搁了。……我应当先回家去看爸妈和小妹。”想到这里,他一个人出了站,跑步越过站前广场,挤上了一辆就要开行的公共汽车。
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马路两侧枝叶浓密的法桐树,市中心高耸的电报大楼被雨水淋湿了,黑黢敷的如同一个披着雨衣的巨人……他在市公安局门前的停车点下车,冒着大起来的雨穿过马路,跑进父母任教几十年的市立重点中学的校门。校门两侧柱顶的球型灯一盏亮着,一盏是黑的,从传达室的小屋里飘出好闻的饭菜香……雨更大了,雨点“叭叭”地打在地下,激起片片水花儿。他提着旅行箱,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跑进学校宿舍区,一头撞开三号楼一单元二号门上的竹帘,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围饭桌而坐的父母和小妹眼前。
“阿峰——!”最先认出他来的是小妹。小时候对他一直直呼其名,今天一下瞅见他,目光一亮又喊出了声,忽然想到彼此都大了,匆忙改了口,脸也红了。“哥——!”她叫道。
“爸,妈,小妹——!”上官峰叫道。
部队撤下战场后,爸妈和小妹去看过他一次。即使如此,他的归来仍使一家人惊喜交集。妈妈眉头皱一下,像是没认出他,随即已有几分憔悴的脸就容光焕发了,眼窝里迅速溢满了明亮的泪水。她慌慌张张地丢下饭碗站起,上体和两只手的姿势表明她想隔着饭桌与儿子拥抱,忽然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又成了战斗英雄,同过去那个毛孩子不一样了,就只用手抓住了儿子也向她伸过来的手,说一句“阿峰,你回来了——”,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爸爸的处境比妈妈尴尬:他也像妻子一样激动,可儿子先把手伸向了母亲,他就只能深情而又有一点意外地望着儿子,用语言将自己的喜悦、感动连同一点谁也没觉察到的嫉妒表达出来:
“阿峰,你回来了!……好!好!蕙芬,你这是干什么,孩子不回来你整天念叨他,孩子回来了你倒哭起来!你瞧阿峰这一身湿衣服,还不给他换换!……么姑,你还站在那儿笑!快去打点热水让你哥洗洗!……”
妻子和女儿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女儿没有去给哥哥打水,而是让他进家里的卫生间洗了手脸;妻子把儿子去年脱在家里的旧衣服找出来,穿时才发觉件件都小了,结果上官峰还是从旅行箱找出一套换洗的军衣穿上了。妻子去厨房给儿子做饭,父亲才觉得不那么激动了,坐下来,满意地望着儿子,大声咳嗽着,试图掩饰过去,却让女儿看出了破绽:
“爸,你还说妈呢!瞧瞧你,我哥回来,还不是高兴哭了!……你们俩一样——重男轻女!”
一家人忙乱了半夜才消停。上官峰吃了妈妈做的荷包蛋汤面,又围绕着自己的旅程和公母山之战回答了许多问题,才躺到厅里妈妈为他临时搭的床铺上睡下了,又久久没有睡着。这套一家人住了很久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低低的天花板,妈妈亲手绣的有松柏和仙鹤图案的窗帘,从爸妈和小妹的房间——小时候也是他的房间——分别飘出的只有家里人才能分辨出的温馨的气味,连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竹叶在雨点的打击下噼哩啪啦回味悠长的响声,都是他儿时熟悉的,习惯的。忽然,他觉得那场战争已经离他很远了。
“我真地打过仗,还带着另外五个人冒死冲上了634高地吗?……那一切是有过的,今天想来却如同一场梦。……是不是人的所有经历后来想起都如同一场梦呢?”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愉快地思考着,觉得一颗心完全松弛下来。
他明白自己睡不着的原因是柳溪,有些惭愧:说是回到了父母身边,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今年刚满17岁的大学一年级女生。然而傍晚她没去车站接他这件事带给他的一点不快已经不存在了。他怀着热烈的柔情胡乱想着她,真切地意识到:一年前柳溪在他的生命中还只是一种类似锦上添花的部分,今天却成了难以割舍的部分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得很迟,爸爸和小妹去了学校,只有妈妈一个人守在床前,含笑望着他,等着儿子醒来。
“妈,柳溪怎么样?”睁开眼望见妈妈慈祥的笑容,他一开口就问起了那个过去羞于对妈妈提及的人。
妈妈的眼睛里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阴影。转瞬就消失了。妈妈望着儿子的眼睛,什么事也没有似地说:
“柳溪挺好的。……她爸调市教育局去了,家也搬了。以前她常来看你的信,最近倒不常来了。……人家上大学了,忙了,跑一趟不容易!”
妈妈向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但她试图掩饰心中的一点不安,被上官峰觉察到了。
草草吃过早点,他冒着毛毛细雨到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位于北郊的师范学院打电话。他原以为不好找到柳溪的,但只耽搁了几分钟,他就听到她的声音。
“柳溪吗?……我是阿峰啊!我昨晚上到家的。”柳溪的声音里并没显现出预料中的兴奋,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矜持起来。
“离开部队前我给你发过一封电报,你收到没有?”
“电报?……唔,收到了。”柳溪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昨晚上学校有个舞会,有人邀了我。……后来又下了雨。……”她忽然换了话题,情绪也高涨了,“阿峰,咱们什么时候见面?……今天晚上怎么样?还是老地方,行不行?”
上官峰的心又热起来。他知道她说的老地方是哪儿。
“好,晚上七点。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柳溪回答说,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晚上约好的时间到来之前他的情绪已完全好转:柳溪到底是个大学一年级生,做出昨晚那样的荒唐事儿并不奇怪。既然她邀他晚上老地方见面,就说明她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他七点差一刻就来到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门前等候柳溪,并意识到自己为今天这个晚上激动起来。
天色依然是明朗的;一大片染有金黄色落日余辉的羽状云悬在瓦蓝的晴空里;公园门前的路灯亮起来;夜风热烈而清凉;马路上车流的噪音和街道两侧商店播放的节拍强烈的舞曲汇成一条汹涌雄浑而又缠绵深情的音乐之河,欢乐之河;……一切都是熟悉的,连公园铁栅栏门前那个卖冰淇淋的女人,售票窗前写有大大的“舞”字的海报,进出园门的双双对对的青年男女,都与去年秋天那个傍晚没有任何差别。只要柳溪穿上那件让他梦萦魂绕、使她更像一位成熟的大姑娘而不是个女中学生的粉红色连衣裙出现在这儿,这个夜晚就同去年那个夜晚没什么两样了……
他一直等到八点钟,柳溪才婿姗来迟地跳下一辆公共汽车。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身穿米色T恤衫、鼻梁上架着方框金边眼镜、一付学者派头的青年男子。
“嘿,阿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柳溪微微笑着,首先招呼他。
“嘿,”柳溪听上官峰回答。心里忽然疼起来!
柳溪今晚没有穿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柳溪头上的长发和金黄色的蝴蝶结都不见了。现在她剪了个男孩子一样的运动头,裸露着瘦长的脖颈,上身穿一件短仅及脐的白底蓝道的针织汗衫,肩部故意留出两个大窟窿,让黑黑的膀尖露出来,下面一件只能包住臀部的小小的牛仔裙,大腿和小腿全部暴露着。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今天的打扮,更不喜欢那个年龄比他们都大、显得成熟和自信的男人对柳溪的态度——他们刚刚在他面前站住,那个男人就伸出一只手,很随便地揽住了柳溪的肩。而柳溪对他的这个似乎是习惯性的动作丝毫没感到不自在。
他没有也不能把自己的不快表示出来,那会在他们面前损害自己的形象。而且,对方已经主动地、落落大方地将另一只手向他伸过来。
“你好,解放军!”年轻男人用一种调侃的、却并非不友好的态度开口说:“李执一。认识你很高兴。”
上官峰同他握一下手,松开了。
“我的名字柳溪可能告诉过你。因此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他说,内心强烈要求自己朝这个男人大方地一笑。他成功了,让对方眼睛为之一亮。
“阿峰!李老师,咱们去吃冰淇淋吧!”柳溪忽然挣脱了年轻男人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蹦蹦跳跳地去买回了三个冰淇淋。
“阿峰,这一个给你!……李老师,这个给你!剩下的这一个给我!”她天真无邪地笑着,把冰淇淋分给身边的两个男人,让上官峰一时下不了离开他们的决心。
也不能马上离开,虽然这个年轻男人用刚才的动作明白地向他暗示了自己和柳溪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柳溪是他打电话约来的,就是这个李执一,也是冲着他来的,不能让对方觉得他缺少风度。他还可怜柳溪。她看上去很轻松,实际上却紧张得厉害。
应当把这次重逢变成一般的聚会。
“柳溪,这位李……啊,李老师,咱们去跳舞吧!”他很随便地说,仿佛他们三个原本就是为跳舞聚到一处的。
另外两个人赞成。他买了三张票,三个人一起走进了公园深处的露天舞场。舞场上的人仍像去年那样多,灯火依然那样迷人,但他的感觉已完全异样了。
深夜11点钟,他在公园门外送他们上了回学校的末班车,到家后发现爸爸妈妈还在等他。他们什么也没问,让他吃了点夜宵,就躺下休息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柳溪和那个李执一,但是不行。这一夜,仿佛有一把很钝的锯子,一点一点地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割碎了。
星期天晚上他还是和柳溪在公园里见了面。两个人找到去年秋天的那条长连椅,坐下来。这一忽儿,他明白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他是谁?”
“去年分到我们学院来的,省艺术学院的高材生。画画得很好,还出国展览过,舞也跳得好。”
“你爱他?”
“嗯。”
“他……也爱你?”
“我想是的。”
“……”
“阿峰我对不起你。”
内心深处又刀割地疼起来。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站起跟姑娘告别。
“再见,柳溪!我祝你们幸福!”他说,握一下她的手,马上松开了。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永别。而他像那天夜里在634高地上坐等黎明一样,到底坚持住了。
一个星期后,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云霞。
云霞是妈妈当年最得意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分到市教育学院教音乐。上官峰一天晚上从外头回来后在家里见到了她。他惊讶地发现,四年不见,云霞已经出脱成一个成熟饱满、无论相貌还是风度都无可挑剔的丽人。
妈妈让他们坐在一起谈起来,她去给上官峰弄吃的。原来云霞对他在战场上经历的一切都很了解。说到634高地之战,姑娘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他的心被感动了。沉默了一分钟,两个人的谈话变得愉快起来。
“阿峰,明天我们单位有包场电影。我这儿多一张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看。”告辞的时候,姑娘把一张天蓝色的入场券放到茶几上,不好意思地说,一瞬间双颊像火烧云一样红了。
一个星期后他们关系已明确下来,父母很满意地看着两人成双成对地在家里出入。云霞也许很小就悄悄爱上他了,今天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显得非常满足和快乐;他对她也说不出什么不满意,云霞是那类小鸟依人的女子,漂亮,聪明,温柔,日后会成为妈妈那样知书达理而又贤惠善良的妻子。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新关系却一直没能激起他生命深层的热情。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想明白了:这就是婚姻。
“柳溪是一定要离开我的,”他想。“我几乎什么都经历过了,而她还刚刚开始经历。外面的世界很大,她只有走过长长的一段路才会理解和珍惜我曾经对她有过的感情。她需要的是经历,我需要的却是结婚。……云霞却不同,她读过大学,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与我具有同样的渴望。我对柳溪的感情是爱,对云霞的感情却出自结婚的愿望。后一种感情之所以显得平静,恰恰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能够得到它。因此从第一天起,我和云霞的关系就是牢固的,不容易被改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