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江涛驱车去了×市的野战医院。
上次离开部队前,军长曾让他为L师的三个团物色团长。出于各种原因,江涛意识到,他真正要认真考虑的是A团团长的人选。
A团是他亲自带出的部队,这次在公母山打得很响,作为L师的新任师长,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即让该团在以后的年月里成为自己手中的拳头,并以它为标准带动全师其他部队。为此,就必须为这个团精心选配一位团长。
如果从熟悉情况和过去的“小集团”的观点看问题,未来的A团团长自应从该团的在职干部中挑选。半个月的公母山战争中,副团长赵勇、参谋长尹国才和三个营长都有上乘表现,让他们中的谁当团长他都可以放心。
但是站在一位师长的角度看问题,结论就不一样了。公母山战争给他的一个最深刻的教训是:虽然你生活在一个歌舞升平的时代里,战争仍旧随时可能发。L师是军委的拳头部队,A团又是L师的拳头,打仗的机会就更多,而且一打就会是些硬仗、恶仗、关系全局的战斗。这样无论赵勇、尹国才和A团的三个营长,都不如C团副团长刘宗魁合适了。
刘宗魁是他在这次战争中认识的一个特殊类型的军人。此人粗朴无文,性格怪僻,并且一直在感情上与他格格不入,但正是他把C团三营带成了一支敢于死打硬拼、作风顽强的部队。如果江涛希望未来的A团也成为这样的部队,显然就应让刘宗魁来做A团团长。至于赵勇、尹国才他们,他可以在B团、C团和师司令部机关做出另外的安排。
去北京前他就将自己的意见报告给了新上任的军长,回部队后却得到了另外的消息:至今仍在至今仍在×市野战医院养伤市野战医院养伤的刘宗魁坚决拒绝出任A团团长,死活要求转业,并且不准备接受组织上给予的任何奖赏。此人还扬言,如上级不答应他的转业要求,他就一直呆在医院里不出来。这种态度自然引起了军长的反感,昨天半夜打电话给江涛,让他重新考虑A团团长的人选。
江涛沉吟了一下,最后说:
“军长,明天我到至今仍在×市野战医院养伤市去一趟,跟刘宗魁同志谈谈。我的意见不变,仍想说服他留下来做A团团长。”
军长等他做出解释。江涛却没有再说什么。模模糊糊地,他意识到刘宗魁如此激烈地拒绝留部队工作,很可能与他、与634高地之战有关。那天下午,C团三营在632高地地区陷入敌人重兵包围,刘宗魁向自己呼叫增援,他由于虚荣心作祟,只象征性地派去了一个排,几乎等于置C团三营的死活于不顾。发生了那天的事以后,他今天不信任自己这个师长、不愿留在部队工作、甚至仍然为那些牺牲在632高地地区的战士恨他,都是不奇怪的。
早在634高地之战的第二天中午,刘宗魁就在撤出阵地后突然昏倒,被送进了至今仍在×市野战医院养伤市的野战医院。战后江涛自己也很快离开了部队,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对刘宗魁做出能让对方接受的解释。今天,他终于明白他的过失已给了自己最严厉的惩罚,假若他当时向师长申请增援,有效地帮助C团三营,张莉或许就不会随该营教导员孤军深入敌阵并因而阵亡。他应当去至今仍在×市野战医院养伤市一趟,当面向刘宗魁认错,以真诚换取真诚,消除对方心底的怨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支部队,留住一个宝贵的战斗骨干。
从S县到至今仍在×市野战医院养伤市近郊,江涛的吉普车走了四个小时。这时车出了故障,司机修车用了一个小时,等他们赶到市中心的野战医院,已是午后一点钟了。
刘宗魁颈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花园式的庭院里与江涛见了面。这样做的惟一原因是:他相信自己肯定会同江涛吵起来,那样就会影响同室的伤员们休息。
刘宗魁是在634高地之战的第二天上午带C团三营撤下战场途中昏倒的。颈部的贯通伤没有影响头天夜里他去高地西北侧冲沟雷区中开辟通路,没有影响早晨他向赶来接替他们的A团一营移交阵地,因此就没有谁注意它一直在悄悄向外渗血。这个疏忽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他被辗转送到这家野战医院后在高烧昏迷中度过了三天。三天里他时而大喊大叫,怒气冲冲;时而嚎啕大哭,热泪长流。三天后他清醒了,目光却变得异常冷峻,坚决不再同任何人谈论公母山之战。
刘宗魁沉默不语的原因是:即使已经躺在后方医院的病床上,每日受到医护人员无微不至的照料,他也难以相信自己真地走下了战场。相信自己走下了战场就必须接受死亡之外的另一种命运——活下来并继续活下去——而那是他非常不情愿的。
还在634高地之战的当天下午,意识到自己带C团三营糊里糊涂地进了“死亡陷阱”,江涛又拒绝增援,他就决心以死来向士兵们赎罪了;到了那天深夜,他决定用停止进攻惩罚江涛之后,也再次拿定了和634高地的九连官兵一同死去的主意。一旦后者成了他生命中的主导意识,他倒镇静了,竟成功地在高地西北侧的雷场中开辟了一条通路,死的愿望却没有实现。等他和江涛一起登上高地主峰,然后又带C团三营撤下战场,死的愿望并没有改变。江涛只是让他们撤到猫儿岭待命,并不是永远让他们撤出战场,他觉得自己用一死向牺牲的干部战士们赎罪的机会还有的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昏倒在转移的途中,然后被送进了远离前线二百公里的至今仍在×市野战医院养伤市。他忽然想道:他可能再也无法实现和牺牲者们一起死在战场上的决心了!他不能接受这种命运,它差不多是让他再一次地背叛那些死者!
但是不接受活下来的现实又是不可能的。由于伤口消毒不好,造成了感染,入院后第一个星期他几乎无法下床;一个星期后肖斌来看他,告诉说江涛已正式宣布不会让他们上战场了。这也就是说,他即使有心重上战场也没有机会了!刘宗魁发觉自己处在一个欲死不能活又不堪的尴尬境地里:不能到战场上去死,别的死法是不自然的,他只能活下去,而早在战前他对生活就是绝望的了!刘宗魁内心的愤怒自然转向了江涛:是江涛让他带C团三营去捅632高地地区这个“马蜂窝”,让他最后只能以死向牺牲者们谢罪,现在又是这个人的一道命令,让他死在战场上的心愿也无法实现了!回头想634高地之战,他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它不是一场胜仗,关键就在于江涛应当向632高地地区增援时拒绝了增援。他甚至想给军师党委写一份报告,要求追究江涛的责任。又是来医院看望他的肖斌劝他打消了那个念头:634高地之战并不只属于江涛,它首先就属于在高地上下付出了惨重牺牲的九连。何况九连以一个连攻击敌人的一个连并最终拿下了高地,本来就是一场胜仗!
刘宗魁妥协了。夜间他醒过来,明白自己接受了肖斌话中暗含的忠告:634高地之战的胜利更属于那些死者!我们这些幸存者与其去争执这场战斗的胜败,不如去想一想还能为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做些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到活下去以后的事情,心中积聚的对江涛的愤怒和憎恶却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于是,当上级干部部门来人跟他谈话,说新任L师师长提议他做A团团长时,他理所当然地再一次高度警觉和恼怒起来。
“这个人……他居然还敢要求一个被他欺骗过的人留在他手下当团长!……不,我领教过了,我伺候谁也不会伺候他!”他咬牙切齿地想道,“江涛已当上师长了,日后这支部队还要打仗,让他自己去冒险吧!作为一名军人,我已为这个国家打过两次仗了,每次都九死一生,可以问心无愧地解甲归田了!”
至于他不接受任何奖赏,则出于另外一个心愿:自己到底不能和牺牲者们一同死在战场上了,但他至少可以清清白白地走出战场,以后想起死去的人能少一点愧疚。
从昨晚起刘宗魁就知道江涛要来医院看他。江涛提前让人通知了院方。刘宗魁本不屑于同自己深恶痛绝的人见面,但一个夜晚过后,所有埋藏于记忆深处的愤怒和憎恨却使他激动起来。他决定跟江涛见一面,为自己,也为那些死者,给这位新师长一番直截了当的羞辱!
……两个人在医院花园中心的藤萝架下相距很远地站住了。
刘宗魁没有在水泥长凳上坐下来的意思,江涛也就不便坐下了。
正是午休时间,庭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阵阵蝉鸣在压抑的寂静里爆炸似地响着。
望着刘宗魁不加掩饰地显示出敌意、憎恶和愤怒的脸,江涛的脸也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来之前对刘宗魁内心的猜度基本是准确的。
“老刘,我今天来有三个意思,”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努力使自己的声调柔和下来,“第一,我代表师党委对你表示慰问;第二,我想亲自来见见你,向你承认我的过错,战争第一天的下午,我出于可鄙的虚荣心,没有为你们向军师首长请求增援——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真诚的悔恨之情;……第三,我想请你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决定,出院后不要转业,到A团去工作。”
刘宗魁怔怔地望着这个变得与战前完全两样的江涛,胸中原有的愤怒和憎恶突然被他话中泄露出的太多的忏悔之情大大地瓦解了。他盯着对方的脸,蓦地,泪水涌上了眼帘。
“你……你现在说这些,不是……不是太晚了吗?!”他语气生硬地说。
江涛看清了那些突然在他眼里涌出的泪水。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一瞬间内,他也想到了死在战场上的张莉,马上,眼圈也微微红了。
“不,老刘,……亡羊补牢,总不算太晚,”他的声音低沉了,“我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最大的牺牲。……你大概听说过师医院女军医张莉,我们……本应战后就结婚的,可她却在634高地下牺牲了。……我们如果能记住这个教训,日后再有仗打,部队或许就能少付出一些牺牲。我想让你留下来做A团团长,也包含着这一层愿望。”
刘宗魁在水泥长凳上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点上,手抖抖的。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什么已经相信了江涛说出的他和张莉的故事,原先准备好的一番羞辱对方的话无法说出口了。
这一刻,江涛也觉得没什么好说了。他的话已经说完,刘宗魁是不会马上给予他答复的。泪水在眼窝里渐渐干涸,他最后简单地说:
“老刘,我给你留一段时间考虑。……我可以对你表态,如果你想走,师里决不会强迫你留下来。……但是,我个人还是希望你不要走。这样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这支部队,为了将来的战争!”
说完这番话,他让警卫员将随车带来的一袋慰问品留在藤萝架下,什么也没有再说,就离开了。他已经想到了张莉,他害怕眼泪再次流出来。
刘宗魁在藤萝架下坐了很久,一根接一根抽烟。渐渐地,他发觉虽然自己心中对江涛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还存在着,但过去那种几乎发自生理本能的憎恶与敌意却烟一样消散了。
“这个人……我真能相信他变了吗?……一场战争过后,谁都会改变的。……我相信了他的话,仅仅是因为,到了今天,江涛也终于能够因别人的牺牲掉眼泪了。……”他呆呆地坐着想,泪水不知不觉又把眼睛弄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