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其后的一个半月间,他的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他本来打算下午两点到军里见过军长,就去S县城西的烈士陵园的。然而一到军指挥所,才发现一个来前线采访的大型记者团正等着他。他详细地给记者们介绍了公母山之战的经过,军长才开始同他谈话:一是晚饭后连夜出发,代表L师到军区机关做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的全面汇报,司令员急等着他去;二是正式通知他,军区党委原则通过,由他接替L师师长,这次去军区汇报归来就要上任。已到军里工作的师长还向他交代了另一项任务:由于他和柳道明均要调任新职,C团刘团长已内定转业,L师三个团的团长全部空缺,他必须在这次进行作战汇报期间考虑好三个团长的人选,报到军里审批。

谈话结束就是晚上了。吃过饭江涛即乘车出发。他以为一两天就可以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是十五天。在军区机关,他先是受到首长接见,进行作战汇报,然后又被军区各职能机关留下,配合他们对此次战争的胜利进行方方面面的总结。十五天过后,北京方面又来了指示,总部首长让他去做同样的作战汇报。江涛只好再次启程,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京城,住进别人事先安排好的宾馆,按照要求将公母山地区的作战经过一次次讲给各级首长听。这期间,军委正式下达了任命他为L师师长的命令。等他终于能离开宾馆回到家里休息几天时,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

在这样一个月里,江涛自己内心的情感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他得到了战争期间异常渴望得到的休息,体力和精力都有了很好的恢复;其次,从战争走进和平的日子越久,战争留在他内心的激烈情绪就越是被松弛,战后经历的新的生活图景和感受开始渐渐地清晰地浮上心头。这些感觉是:虽然他率部队取得了骑盘岭之战的胜利,被前方后方的人们一律当成英雄看待,但事实上除了他和他的战友们,别人是很难理解这场战争给予他们的全部考验和思想的;不仅如此,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他还先后在不同场合听到人们用“打了一小仗”这个短语称呼这场边境战争,江涛最初不习惯,觉得刺耳,在别人也许是“一小仗”,在他却投入了生命的全部,甚至是生命本身,但后来还是不得已习惯了,因为即使同建国以后有过的大大小小的战争相比,公母山之战也只能算做“一小仗”;再其次,多年不在北京生活,这次回来发现它竟大变样了,变得更漂亮更开放更时髦,对他来讲则显得陌生而嘈杂,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北京人而像个外地人了。虽然报纸上对公母山之战进行了大量报道,但在这里并没引起很大反响,人们更关心的是政局变动、体制改革、三资企业、经济特区,以及一部名叫《阿信》的日本电视剧。日复一日地感受着这一切,公母山之战也不知不觉在他心中渐渐淡去,似乎它真的已成为历史,相反战争留下的那些只同他个人有关的东西,却越来越清晰地痛苦的凸现出来。

但是,真正在灵魂深处引起震惊、并完全改变了他对公母山之战看法的,却是一次他等待许久后才实现的、和一位高级首长的会见。

回到北京的当天,先是听他汇报的一位总部首长,然后是自己那位在上层有着许多“关系”的母亲,都暗示他:这次所以要他到北京来一趟,真正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这位高级首长听过有关方面的汇报后,说过想亲眼见一见他。

出于这个原因,向总部首长做过汇报后有关方面就没放他回家,母亲也不让他回去,要他继续在总部招待所里等待首长接见。母亲的心思他明白:多少人都是因这位首长的一次垂青开始了自己辉煌的前程,母亲认为儿子眼下虽已是公母山战场的英雄,但也只是一位英雄而已,若是首长能单独接见他一下,他就不是一般的英雄了,以后他在军界的前程很可能是无可限量的。母亲还在电话里说出了一桩秘密:江涛的父亲和她自己在战争年代与这位首长有过相当亲密的关系,只是后来首长身居高位,两家人的交往才在江涛父亲去世后中断了。她要江涛在首长接见时替自己向首长问好,也许由此首长就能回忆起一起度过的战争年代的艰苦岁月。江涛有些不耐烦,下决心不照母亲的话做。但既然首长说过要接见他,以后又没有谁接到通知说首长又取消了自己说过的话,他就只能在招待所一天天等下去。

一个星期无所事事之后,江涛认定首长肯定已把自己随口说过的一句话忘了,他刚想打电话向有关方面说出自己的看法,要求回家,却接到了正式通知,说这天晚上首长要见他。

江涛激动起来。母亲说过的话虽然他听着不大顺耳,但首长真要接见他,他马上又明白这在自己是一桩多么巨大的荣誉。

这个白天从早到晚他都准备如何向首长汇报公母山之战,不是汇报自己如何英勇善战,而是要向老人讲634高地之战,讲刘宗魁和上官峰,讲C团三营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英雄们的事迹。

晚饭后六点他上车出发,仍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得更好。不!他是太激动了。

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无声地在穿过一条条寂静的街巷,将他送进一所似曾相识的院子。所以会这样,后来他想这类院子是他童年时就熟悉的:院子外面的墙是灰色的,没有特点的,车子驶进去后,你会发觉其实里面空间很大,有着外貌同样是灰色的楼、一些皇家气派古色古香的庭园与花木。车子在楼门外台阶下停住,一名参谋军官引他下车,经过一条长长的铺着旧地毯的走廊,他被引进首长家的客厅。值班参谋让他坐下等一会儿,就走进客厅另一端的一扇门,不见了。

江涛坐下来,努力让激动的心平静,看首长家的客厅。客厅很大,但除了地下铺有一块覆盖了全部地面的紫红色新地毯外,和他家当年曾经有过的大客厅没什么区别。和下面许多首长家的客厅比起来,这位在国内外享有巨大威望的首长的客厅未免过于简朴了。

一位女服务员无声息地走过来,给他上了茶,点一点头,又声地消失了。

江涛等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在他的感觉里比二十年还要长,还要难熬。他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来的,长久的等待让这种激动打了折扣。他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有一忽儿,他都怀疑自己会一直被扔在这里,不但见不到首长,甚至也不会再有人想到他,走出来招呼他了。

首长就在这时走出来了。他是突然从客厅另一端的门里走出来的,事先没一个人提醒过江涛,事后也没有谁跟着首长走进客厅。江涛此刻已是第二十次站起来了,一眼瞅见这位几乎每日都会在电视要闻中出现的首长就远远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竟然有一点不知所措了。到底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他“啪”地一声立正,举手敬礼,大声说:

“报告首长,陆军L师师长江涛奉命来见!”

首长没有回答他,他分明刚吃过饭,脸红扑扑的,眼睛明亮。走出那扇门后,一眼瞅见江涛,他像是吃了一惊后又想到了什么,站在那儿,用那双仿佛被蒙了一层水光的湿润的眼睛直视着江涛一会儿,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后,他放松地在靠近门的一张单人沙发里坐下了,很随意地、像是大人招呼孩子一样朝江涛招了一下手,说:

“过来。……你就是××的儿子?是有点像。……好了,别站着,坐下吧。”

江涛走过去,在一张比想象中离首长更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位首长面前表现得如此紧张和拘谨。

首长几乎立即抽起烟来。

“到了几天了?”

“两个星期。”江涛坐直身子,从作战图囊里拿出自己准备的汇报材料,“首长,我是不是现在就汇报?”

首长轻轻摆了一下夹烟的手,仍注意地望着他。

“嗯。……不。我要你来,就是想看一看你。……你不知道,你妈生下你那一年,你爸还让我帮他给你搞过奶粉哩。那时候,奶粉可不容易搞啊。”

江涛的眼泪猛然湿润了。他本不想和首长“套近乎”,但首长主动提起了旧事,他不由自主就感动了,说出了妈妈让他说出的话:

“伯伯,妈妈让我代她问你好。国事繁忙,你要多保重身体。”

首长“哦”了一声,微笑着,眼睛里的水光越发明亮了。江涛一刹那间想道:老人正处在饭后常常会出现的愉快、温柔、怀旧的心境里。这时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位以威严闻名全军的首长,而像是一位普通的长者。他的另一个感觉是:今晚他不需要汇报什么了,对于公母山地区发生的战争,首长可能早就清楚了。老人要他来,真的可能只是想见见他这位在公母山之战立下功勋的××的儿子。

“你妈妈还好?”

“她很好。”

“你们弟兄姐妹几个?”

“就我和妹妹。”

“唔。……”

一场愉快的、叙旧式的、江涛以为时间会持续很久的谈话刚开始就被打断了。一个级别相当高的参谋军官——后者也经常在电视要闻上出现——突然走进客厅,一步也不停地走到首长面前,俯下身子,悄悄地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首长的面容没有变。他的神情本来就是大气的,国家世界的大事都在掌握之中的,现在他还是这样一种神情,但是方才和江涛谈话时悄然浮动在他脸上的那一点轻松的油彩似的亮光却消失了。现在的他又像人们在电视上常见的那样平静、威严,不动声色中潜隐着一种只有肩负天下大任的人才会有的简单、冷峻、令人望之生畏的精神力量了。

“通知外交部发表声明,××地区发生的事态与我国的国家利益密切相关,我们绝不会听之任之!”

参谋军官简捷地回答了一个“是”字,转身走出客厅。首长刚刚把目光转回到江涛身上,又一名文职人员匆匆走来。

“首长,我来了。”

“外电有什么报道?”

“他们怀疑我是否真有能力维护我国在××地区的利益。”

首长眉头微皱,沉思有倾,直视他一眼,目光明亮:

“通过有关渠道,向海外报纸透露一条消息,说我国潜艇正在××海区出没!”

文职人员望着他,停了一瞬,问:

“外国记者询问此事,如何回答?”

“‘无可奉告’。”

首长已经站起来了。一名女服务员走来给首长穿上一件外衣,又有两名军人——首长的警卫和秘书走来,一左一右站在老人身边。文职人员将首长的话记在随身携带的一个很大的簿子上,抬头,说:

“我马上去办!”

首长点点头。文职人员走了。首长站立,江涛也跟着站起。这一忽儿,首长重新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来。

“好了,七点钟我要去见一个外国代表团。你眼下刚到L师当师长?……那个部队好,是红军的老底子。要好好干。……回去问你妈妈好。哦。……?”

首长边说边向门外移动脚步。江涛跟着他走到门外,看他上车,车几乎一下就开走了。

……这天夜里,因离家太远,江涛仍是在总部招待所里度过的。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江涛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首长接见他的全过程,惊讶地发觉公母山之战带给自己内心的、如同岩浆一样一直在沸腾的激烈与感动,突然消失了。

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正是首长接见他的几分钟里自己见到和听到的一切,使他不再只是用自己的目光、也仿佛能用首长的目光回顾公母山之战了。他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事实上在这位肩负着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首长的目光中,在他的心里,他的生活中,国与国之间的和平与战争每日每时都在进行,战争是整个地球范围的战争,和平也是整个地球范围内的、由从没停息过的战争支撑或者掩饰下的和平。在这样一种目光下,无论公母山地区的那一块国土还是公母山收复战斗,都是地球上时刻都在展开的、巨大的动态的战争与和平棋局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和小小事件,公母山地区的硝烟与战火,只是人类占据的广大陆地、海洋、天空间燃起的一缕轻烟。对他来说,公母山战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过去,但对于这位首长和中华民族保家卫国的历史而言,它却早就过去了。首长接见他,或者就是想见见他本人——××的一个因公母山之战名声大噪、引起了他的回忆和兴趣的儿子——而已。

第二天早上他回了家。

家里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年初妹妹和妹夫离开北京,到南方经济特区办公司去了,只剩下母亲一人,显得空荡荡的。自从婚后搬出这幢小楼,他很久没在自己房间里睡过了,床显得小,气味也异样了。等母亲也用“那一小仗”来称呼他刚刚经历的战争,江涛的心绪完全变坏了。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军人是不幸的,你可能因为一辈子打不上仗而无法建树功勋,更可悲的是你即使参加了一场战争,九死一生,仍然得不到过去年代的军人们得到的荣誉。……军人在这个时代变得不重要了,你可以沿着职业的阶梯升到最高一层,却依然是一位默默无闻的人物。……”夜里,望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他这样想。

但就是这样思考的时刻也不多了,它们突然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还是走下战场后他躺在林间想过的那件事。“……你必须活下去。可是怎么活下去呢?”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才想到,自己的战后生活真地开始了。

第二天晚上,他放下碗筷,百无聊赖地走进客厅,坐下看电视,母亲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高个头女子引进来,微笑着对他说:

“江涛,这是你费叔叔家的芳芳,你们谈谈吧。”

江涛明白母亲的用意了。费叔叔是一位部长,曾在父亲手下干过,现在这女子就是他的千金。女子衣着入时,眉眼也不难看。但她既比不上张莉,更无法同弃他而去的白帆相比。

“请坐。”母亲走开后,他简单地、冷淡地对她说。

女子在沙发上坐下了,小心理了理翠绿底色描金图案的百褶裙的裙裾。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直截了当地说:

“江涛,我知道你。……伯母给我讲过你的情况。我个人不反对咱们建立朋友关系。……我惟一的条件是:你要尽快想办法调回北京来!”

江涛的心被刺疼了。在这个女子的话语里,他清楚地听出了对他目前的军人职业的蔑视。他站起来,尽可能冷静、却仍旧生硬地说:

“对不起,我并不想调回北京工作。……谁说我会调回北京工作?”

女子的脸红了。又坐了一分钟,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手包,说了声“再见”,就从客厅里走掉了。

江涛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便一个人去了西山,玩到天黑透才回家。一进门,又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

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是新做的,服装很讲究,手上戴着名贵的钻戒,妆化得过分了点儿……看到他回来,妈妈从沙发中站起,女子也跟着站起来二下,脸越发红了,目光有一点慌乱。江涛跟母亲和客人招呼两句,走进卫生间洗手。妈妈跟进来,关上门。江涛发起火来:

“妈,你怎么啦?难道我都困难到这种份儿上了吗?!”

妈妈止住了他,小声地、生气地说:

“你吵什么!……你总得再婚吧!她是乔老的小女儿,前年同丈夫离的婚,有一个女孩。是乔老主动跟我提起来的。……乔老这人也是的,什么事儿还没有,就说要给你们买一所房子了!”

乔老是与父亲相熟的一位大艺术家,听说银行存款已到了八位数。江涛洗完手脸走进客厅,他忽然对自己有了一个要求:你应当试一试,看你是否还能走进今天北京的生活?

看到他进来,女子又站起来一下,想轻快地笑一笑,目光中却显出了更多的紧张和慌乱。江涛可怜起她来:这是个被已经有过的婚姻吓坏了的小女孩。他问自己:你真能接受她吗?回答是:不。爱应当是自然的,发自内心的,就像张莉对他和他当初对张莉。这个夜晚对面前的女子和他来说完全是在受难。

他客气地同她寒喧了几句。最后,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

“我母亲对我的情况不了解。……这次返京之前,我已经有朋友了。”

女子的脸白起来。她低下头坐了一分钟,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就告辞走了。

江涛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上午,他便去买了火车票,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张莉的音容笑貌再次鲜明地生气勃勃地从心灵深处浮上意识的表层。现在他似乎才真正懂得自己的生活中已经发生的全部事情:他不能接受费芳和那位艺术家的女儿不仅仅因为他对张莉的死心怀愧疚,难以忘记,更重要的是,就在他并不过分看重张莉对他的爱、并不理解她给予他的幸福的价值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于接受这种爱和幸福了。张莉的爱就像来自山野的熏风,携带着阳光,裹挟着泥土、青草和野花的芬芳,热烈,温暖,朴素,自然,让你心旷神怡,生命中充满了激情和对未来的遐想,费芳和这位艺术家的女儿有的只是些虚饰的、做作的美,或者只有些工程设计图一样的婚姻计划。同张莉在一起,你会觉得无忧无虑,仿佛她就是大自然的化身,是上天给予你的恩赐,你能体验到的只是幸福,费芳和艺术家的女儿让你首先感觉到的却是婚姻锁链的沉重。在张莉给予过他那样的爱和幸福之后,后一种婚姻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了。

三天四夜后他在×市下了火车。公母山地区的战火仍在燃烧,L师没有马上撤得距战区太远。尹国才亲自带车来接站。他上了车,没有回部队,就去了S县城西的烈士陵园。

他在陵园临时用松柏枝搭成的“大门”外下了车,在一位陵园工作人员的指点下,顺山坡上刚开凿出来的甬道拾级而上,从许多烈士墓间找到了张莉的墓。

张莉墓前冷冷清清。自从L师撤下公母山战场,牺牲者的家属便一批批地来到烈士陵园,祭奠自己的亲人。在张莉长眠处周围的墓前,都摆列着各式各样的祭品:香烛、酒瓶和斟满酒的酒杯,打开盖的罐头、拆了封的香烟、去了皮的水果……惟独张莉墓前空空无物。张莉牺牲两个月后,点点青嫩的草芽已从墓碑四周钻出来。江涛想到了:张莉只有父母的家,并没有自己的家,而父母去世后,那个家对她来说早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家了!

似乎不是因为张莉的墓,而是那一点点触目惊心的墓草,江涛的胸膛突然被潮水般的悲伤涌满了,无法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疏忽了,来时竟没有给张莉买一些祭品!

“张莉,我来了,我看你来了,……,虽然晚了一些,我还是来了,”他在墓碑前蹲下,像对一个活人一样喃喃细语,一边从军衣口袋里掏出烟,一根根点燃,插在墓前草地上。“你生时没有家,没有真正的亲人,死后还这么孤单和凄凉。……你只有我这一个亲人,我却不知道珍惜你。……如果你地下有灵,就来享用这几支香烟吧。

“为什么直到今天,生活才告诉我,每个人能够拥有的东西都是有限的,我能够拥有的只有你呢?……我愧疚,我悔恨,因为我的过错,你走上了战场和死亡。可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痛苦没有用,惩罚也是办不到的。实际上生活已为你的牺牲惩罚了我。……我活着走下了战场,试着要走进战后的生活。……我已经试过了,可是不行。……

“张莉,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人的生命——你和我的也包括在内——其实都是脆弱的。……不仅生命是脆弱的,人的幸福更是脆弱的。幸福和成功并不是一回事,你成功了,可不一定就会幸福。……过去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人生中有许多朴素而深刻的道理。正因为它们朴素,人们才会对它们熟视无睹,而等你理解了它们的深刻,却已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张莉,现在我才明白我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你,就失去了战后的生活,失去了家和自己的幸福。……?我还明白了,真正的战争创伤是很难抹平的,你就是我心灵上难以抹平的创伤。……我的心告诉我,从今以后,我是很难遇上一个像你那样的人了。别人不可能像你一样爱我,我也很难不拿你做标准衡量别的女人,因此我要再爱上谁是不容易了。……我的心已因自己的过错撕裂了,你地下有知,一定能听到它撕裂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张莉,生前我对不起你,死后决不会让你太寂寞。我会常来看你,坐在这儿陪伴你的。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我想在心底认定我们已经结婚,你就是我在公母山前线阵亡的妻子,今天就是你我的婚礼。……你是那么好,那么爱我,是不会不给我最后这点小小的安慰的。……”

他在张莉墓前一直从中午坐到夕阳西下,内心的悲痛之情才渐渐低落下去。来到刘二柱墓前时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但那却是一种深秋时节树叶落尽后的平静。他向南方望去,枪炮声仍从那儿断断续续地传来,战争尚没有结束。从这一刻起,他便明白自己的生活里不会再有幸福,有的只是战争和军人职责的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