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二营营长带兵登上等在谷底的两辆卡车,先去A团的新驻地,又让吉普车司机和警卫员在车里等他,一个人踏着厚厚的枯叶层,走进了很深的林间。

他在一棵巨人桉下站住。四周围静极了,只有一些地虫子在断续地呜叫;树下绿草如茵,草叶上洒着斑斑点点的阳光;一朵野花幽谷美人样艳丽夺目地开着;……巨大的生的气息如同翻卷的热浪一样涌来。江涛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

张莉!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战争中的每一次幸运误了我!我还得活下去!

不需要再打开你的信了。只是昨夜匆匆浏览一遍,信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已融进了我的灵魂!

“……江涛,我爱你,我想跟你结婚,”一个熟悉的而又久违的女子的声音在整个林间回响起来,让江涛的眼窝里涌满了泪水。“……我的生命属于你,除了你我不爱任何人,连同整个世界。……你就是我的世界。”那个女声中已充满了含泪的颤音。

“……我真想和你结婚啊,哪怕过上一天名符其实的夫妻生活也好。……我不想仅仅做你的情人!”

信在这儿结束。一封没有头尾、也没有署名和日期的信。但它的主要部分已经写完了!

“这是你最后留给我的。……你没有嫉妒白帆的意思,也没有怨恨我的无情!却更深的刺痛了我这颗流血的心!在你面前,我剩下的只有虚伪、卑鄙和残忍!

“张莉,你是惟一把对我的爱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女人,而我却有眼无珠,很久都没有看清它。……那天深夜,离开猫儿岭之前,你为什么就不能反抗一下我强加在你命运中的粗暴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冲进二号岩洞,斥责我一番呢?……甚至这封信你也没打算让我看到,因为你没有写完它,也没有将它留在猫儿岭。……你即使在走向死亡时仍是深深爱着我的,你是不想用这一封信妨碍我吗?……

“也许你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你只是选择了战场。但结果是一样的。你牺牲了,我仍然是那个将你从身边推向战场和死亡的人!……

“我以为我一定会死在战争中。这样我的罪过或者就可以得到原谅。但我却活下来了。……我不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怎样面对关于你的回忆和自己的悔恨。你的爱,你的宽容,你的死,将会使我永远难以忘掉自己是一个丑类。”

“他做了一个用手掏枪的动作。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是真诚的。但身边早已没有手枪了。自他经常上战场以后,手枪就换成了一支士兵用的冲锋枪,而冲锋枪方才也被警卫员接过去放进吉普车里了。马上他就对自己方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感到了强烈的憎恶。“……江涛,你不要再表演了。……张莉看不到这个了。……今天你再这样做既无意义,又是一种怯懦和逃避痛苦与惩罚的行为。……你将活下去,遭受内心的长久的折磨。……你也只能用这种痛苦的方式为自己赎罪了。……”

“他又静静地在树下躺了一会儿,虽然仍旧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在战后的岁月里生活下去,但心灵里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我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江涛了。那个江涛已经死了。”一个不那么激烈的声音重新在他心里响起来。“……但我也不是别人宣传的那个战斗英雄。……我只是一个刚刚走下战场、身心都疲惫到极点的军人。我渴望的不是荣誉、奖赏、晋升,而是回家休息,什么事也不做,每天躺在一只摇椅里,望望天空,听听音乐。……”意识流淌到这里,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因为他想象中的家不是北京母亲的家,而是战后他本来可以和张莉一起建立的那个自己的家。他的错误不仅使他失去了张莉,还失去了一个战后可以给他温暖、爱和休息的家。战后别的军人都可以回家休息,惟独他一个人无家可归!

“这就是惩罚。……你本来会有一个家的,可你却把它失去了。……”内心里不像刚才那么痛苦了,但他知道,一块病已在灵魂的深层土壤里种下了,遇到合适的时候就会作痛,不过他毕竟可以较为平静地思考了。“……你从来也没有真正尊重过张莉,你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轻薄的,不严肃的。……即使没有这场战争,没有女记者白帆,最后你仍然会失去张莉。……你对白帆的态度也是如此。你看出了她对你的迷恋,便利用了她,在战前那个夜晚,与她一起走进了指挥帐篷后的林子,却又拒绝了她的爱。……白帆并不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你既不是真心爱她,就已经用你的行为污辱了她。……”

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目标转移了。毕竟,白帆也是他走下战场后必须面对的另一个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能比较公正、客观地看待很多事情了。

“在你和白帆的交往中,白帆有过什么过错吗?不,……她只是有些单纯罢了,还缺乏同你这类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对你这样金玉其外的人一时生出了幻想。……但这不是什么过错。过错在于你不但不去消除她对你的迷恋,反而做出各种姿态,使她在迷恋中越陷越深。……白帆并不了解你和张莉的故事,至少在她刚刚到达猫儿岭的那个白天和夜晚对此知之不多,她在张莉之死中没有过错。你却因为张莉的死迁怒于她,有意在整个战争期间冷淡和疏远了她。……这场战争对于两位记者也是沉重和艰难的,由于你的过错,白帆在战争中的经历尤为艰难。……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让你现在再去接受她的爱是不可能的,也做不到。但你至少应当赶在她和肖群离开前向她道个歉,争取得到她的谅解。……”

他又在林间草地上躺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他知道自己内心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而是刚刚开始,张莉之死将成为一个永久的创伤,留在他的心灵上。但是,他到底觉得自己能够较为光明磊落地处理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了。

昨晚尹国才就告诉过他,今天中午肖群和白帆要离开猫儿岭回北京去,×市的部队已为他们订好了今晚的火车票。江涛看了看表,距离中午十二时还有一个半小时。他没有再耽搁,站起身,走出林子,坐上车回猫儿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