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半个月里,还有一件事深深地撼动了江涛的心。这就是张莉的死。
张莉牺牲的消息直到第二天夜间江涛才知道。头天的激战过后,敌我双方都用一天的时间调整部署,这样第二天战场上的局势相对平静一些。天黑后江涛命令已负责守卫632高地地区的副团长赵勇从一营抽调一支武装救护队,去634高地东侧谷地杉树林子里,将C团三营教导员陈国庆和他带去的战士与民工的遗体抢回来。任务执行过程中没有谁发现烈士中还有女的,但是深夜11点半,在S县烈士陵园处理烈士后事的一位干事却把电话打到猫儿岭,报告说他们刚刚从新运到的烈士中发现了师医院女军医张莉!
江涛的头顶上犹如猝然响起一个霹雳!他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反复追问干事之后,竭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栗,他将电话打到631高地北方的师医院第三包扎所,然后又打电话给631高地上的三营营部,很困难地查清了:张莉昨天下午真的去了632高地地区!这时他想到应当再问一下C团三营——张莉最后去了他们那儿,该营应当了解她到达后的情况——手却拿不住话筒了!他已相信了那个噩耗:张莉是牺牲了!
张莉,曾经给了他那么多爱和欢乐的张莉,前天清晨还愉快地奔跑在洒满阳光的林间,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美丽的张莉,竟然死了,不存在了!不,这不可能!他决不相信这件事!
他坚持把最后一个电话打到C团三营——这支部队已撤至猫儿岭待命——该营营长肖斌证实了他依然怀疑的事情:昨天下午,是有一位女军医随该营教导员陈国庆去了634高地东侧谷底的杉树林子!至此,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像风中之烛一样熄灭了!
张莉是死了!放下电话听筒,江涛僵直地立在原地,那种可怕的颤栗正在全身剧烈地蔓延着,持续着!他的内心已不得已接受了这个突然来临的可怕现实,最初的震惊、怀疑就变成了更深层次的恐怖。他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可以想到任何别人的牺牲,决想不到张莉会牺牲,因为她完全可以不牺牲(只要不上战场就能做到);他所以感到恐怖,是因为在张莉的牺牲中,他已经朦胧地意识到了自己应负的责任!由此引起的更深层的痛苦是:张莉已经牺牲,他再也没有机会也不可能改正自己的错误!
这是一个漫长的、不寻常的、令江涛心惊魄动的夜晚。先是张莉的死讯猝然来至,接着是632高地地区的赵勇,向他报告说634高地前又发现了新的敌情!前者让他陷人了巨大的痛苦,后者又将他从痛苦中唤醒:战争并没有结束,骑盘岭地区的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山腿、每一道沟壑、每一片看似平常实则可能藏匿着敌人的小树林,都还沉重地压在自己肩头,不能再丢失。至少是目前,他还不能让张莉之死分散自己太多的精力!
他用电话指挥赵勇和师团炮兵群,击溃了天子山之敌对634高地的新反扑。这一夜他没有让自己再去想张莉,同时却也明白了自己不去想张莉的原因:你害怕承担你应当承担的责任!江涛不允许自己往那个方向想,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外的事情:张莉牺牲之后,他应当为她做些什么?他很快就明确了:张莉之死肯定会让一些人重新忆起战前他和她的“关系”,今天哪怕仅仅为了死者自己,他也不能对张莉的死表现出太多的悲痛。让那些关于他和她的流言自己消失吧,让人们只记得张莉是个主动要求上战场的女英雄!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样一位女英雄!
他明白自己这样想是为了什么:他想竭力避开张莉的死。他想使自己和张莉之死保持一段距离。以后的日子里,即使在知情者如尹国才等面前,江涛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张莉,反过来也一样,尹国才等人似乎明白他的心,从不在他面前提及张莉的名字和她的死。江涛什么事也没有为张莉做,却为她做了最重要的事:战前那些桃色传闻没有人再提起,张莉的姓名和事迹受到了各级首长和部队越来越大的敬重,江涛自己的名声也得到了洗雪:许多人今天不但把他看成一位战争英雄,还把他看成一位战前蒙受了不公正舆论、形象更具魅力的战争英雄!
但在内心深处,他这种做法却没有成功。他发觉自己根本不可能真正忘掉张莉。虽然他和张莉的关系并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虽然他将她留到猫儿岭时也没有给予她什么许诺,而那天深夜她离开猫儿岭又是自己主动要求的,他还是不能不清楚张莉的走和牺牲与自己有直接的关系。在那些前沿阵地枪声沉寂的深夜,江涛一点一点地回忆两人间所有的往事,对于张莉的死和自己的责任就看得更清晰了。“……交往半年来,你心里其实明白,她是爱你的,虽然不要求与你结婚。你只是不明白她竟会把你的爱看得比生命还要宝贵。……战前是你将她留到了猫儿岭,可那天从中午到深夜你却一直在向刚来的女记者大献殷勤。……你和女记者甚至一起走进了指挥帐篷后的树林子,差一点干出更荒唐的事来。……张莉正是在那之后走出自己的帐篷,提出离开猫儿岭的。行前她想最后见一次你,也被你拒绝了。那种情势下,她无法不对自己的爱情做出不利的解释。……事实是:她是那样痴心地爱着你,一旦发觉你移情别恋,她便带着自己的绝望走上了战场。她是带着与爱情和生命告别的意念走上战场的……至于你自己,还在白帆到来之前,听了何晏的一番话,就有结束和她的关系,将她从猫儿岭撵走的意思了。正是这点恶意加上你的虚荣心,才让你走近了白帆。……你是造成她死亡的真实原因!”
这种思考和严厉的心灵鞭挞产生了两个结果:其一,正是在张莉离开猫儿岭英勇赴死之后,江涛才发觉自己其实仍然是深深爱着她的!张莉已经死去,关于他和她的传闻不再能成为他生活中的烦恼,对张莉的爱便清晰的完整地显现到他的意识里了,而张莉的死也加倍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如同失去至亲骨肉那样的痛楚。“……有过任何人像张莉那样爱我吗?没有。有过什么人像张莉那样给了我那么多的欢乐和心灵的慰藉吗?……不,真正的问题是,有什么人让我比喜爱张莉更喜爱她吗?没有!如果不是存在着那些功利的目的和虚荣心,我会真地不愿娶张莉做我的妻子吗?……不!”这些痛苦的思考导致的另一个结果是:江涛发觉今天他与女记者的任何接触都成了可怕而又可憎的事,而白帆虽然仍旧置身猫儿岭,却似乎也因为战前和战争第一天夜晚发生的事情不能原谅他,尽力回避与他见面。但江涛每天总还是要看到她,只要看到她,他也就不能不想到张莉,白帆的存在终于成了他每日内心的酷刑。“……你是应当受到这种折磨的,”他常常会怀着憎恶之心对自己说,“你的错误是,在这场战争打响之前,你既不懂得战争,也不懂得爱情,还不懂得珍惜别人的生命。等你懂得了这一切,张莉却已不在人间!”
战争给予他做这种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前沿阵地上的枪声时时会在他刚刚陷入激烈而痛苦的自谴时猝然炸响,将他带回到战场上去。仗还在打,阵地上每天都在死人。张莉牺牲了,我也随时会死去。“……在张莉那么好的女子死去之后,像我这样的人还活在世界上是不公道的,丑恶的。”他怒气冲冲地想道,注意力转移到前沿阵地发生的战斗中去,“我现在就要到×××高地上,如果我今天死在那里,我是不会感到遗憾的!……今天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向张莉赎罪了!”
他就带着这样一种心理迎来了全团从战场撤离的一天。他没有想到,夜晚十时全团开始行动之前,政治处那位在陵园处理烈士后事的干事来猫儿岭汇报工作,又给他带来了一封张莉的信!
刚在信封上扫一眼,江涛的神情就大变了!
“这是哪儿来的?”他严厉地问。
“清理烈士遗物时发现的。”
“……还有别的遗物吗?”
“没有。就这样一封遗书。”
他挥手让干事走了,匆匆回到“卧室”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泪水立即涌流出来打开那封没封口的信。
最近几天他没有过多地想到她。前沿的战事太频繁了!她好像还活着,并且知道这些,于是就在这个特殊的夜晚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在他原来的想象中,她离开猫儿岭和走上战场时一定对他心怀怨恨!今天才发觉,直到最后,她向他倾吐的仍然是爱情!惟一不同的是:这次她说出了心里话——她想跟他结婚!
这一刻江涛坚强地站着,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这封信具有怎样的意义。虽然全团就要撤出战场,但在这个夜晚过去之前,他仍不愿相信自己没有机会用死的方式从痛苦和悔恨中解脱。既然他仍有机会向张莉赎罪,他就不让自己多想这件事!
十点钟到了。江涛走进“大厅”,主持全团的撤离。夜深一点,各营基本从阵地上安全撤出,他松了一口气。凌晨三点五十分,二营营长突然从342高地北方山脚下向他报告,四连的一个排还滞留在高地南方谷底的前进阵地上,没有撤下来,他的心重新缩紧,又一次想到:那种可能依然存在!江涛当即命令由二营长组织一支队伍,他亲自带着去接应四连的这个排!
从猫儿岭到342高地南方谷底的全部路途中,他始终没有再想到张莉!在谷底阵地上指挥部队抗击敌人的袭扰时,他也没有让自己想到她和她的信。但是,当他带着部队平安地撤下骑盘岭,来到342高地北方峡谷谷底,抬头望见面前那已对自己具有全新意义的郁郁苍苍的森林、森林上方的晴空时,却不能不再次想到张莉和她的那封信,并为之深深的痛苦了!
——直到最后,这场战争也只是让他九死一生,没有给予他向张莉赎罪的机会!
刚刚他还置身在战争中,现在却走进了和平的天空下!他还必须活下去,而这件事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是困难的,还是战争期间从没有思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