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我军在公母山一线的防御阵地终于稳定下来,L师的部队奉命与另一支部队换防,陆续撤下山去。
一个很平常的清晨,太阳尚未出山,乳白色的雾团还在莽莽丛林间翻涌,又有两辆披着迷彩伪装网的吉普车驶上猫儿岭,在A团指挥所的营地里停下了。
第一辆车里走下了军长和师长。
第二辆车里下来了军长和师长的随员和警卫兵。
今天师指挥所的通知来得太晚,尹国才接到电话时,军师首长的车已上了猫儿岭。A团参谋长慌忙扔下电话,快步跑出二号岩洞,举手敬礼,报告:
“军长同志,A团参谋长尹国才向你报告:我团自昨夜23时奉命陆续撤出阵地,与K师换防,目前一切正常,请指示!”
战争并没有结束。从南方公母山方向,紧一阵慢一阵的枪声仍清晰可闻。一发炮弹十分钟前刚从天子山飞来,打在岭脊线上的树林子里,燃起一道灰黑的烟柱,软软的带子一样升向青白的天空。但这一切无论对于军长和师长,还是对于尹国才,都完全习惯了。
同半个月前那个清晨相比,军长今天换了一套新军装,领章帽徽也是新的。神情中的沉重与悒郁也不见了,却多了疲惫。师长的神情是兴奋和愉快的,但不知为什么,脸上却又藏有一点模糊的困惑。尹国才的变化也很显著,他明显地老了些,军装皱巴巴的,尽是汗渍和污垢,眼角边出现了细密的鱼尾纹,唇上有了半寸长的胡子。在这个全团已基本从战场撤出的清晨,他认为自己比过去成熟和老练多了,这当然得益于战争。譬如说现在站在军长师长面前,他就觉得自己比半个月前那个清晨更镇静和从容了。
军长没有回答他的话。军长像上次来猫儿岭一样,匆匆抬起沉重的眼皮朝营地里扫视了一遍,目光才回到他脸上来,问:
“你们团长呢?”
“报告军长,团长不在!”尹国才心里又有点慌了:第一天的战斗过去,军党委就做出决议,以后严禁A团团长江涛和B团团长柳道明进入一线阵地。可是昨天夜里,听说二营的一个排在342高地南方谷底的前进阵地上撤不下来,团长又亲自赶去了。
但他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
军长脸上的阳光一瞬间仿佛被一片乌云遮没了。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明显地不高兴了。老头儿不再理会尹国才,他半转过身子向着师长,不满地问:
“陈师长,你到底有没有把军党委的决议通知给江涛同志本人?……啊?”
师长红润的、胖鼓鼓的脸上现出一点难堪。他没有解释什么,看了一眼尹国才,就迈步去了二号岩洞。尹国才知道他去做什么,可是有军长在这里,他却不能走开。师长一个人进了二号岩洞,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重新走出来。
“他去了342高地南方谷底的前进阵地,”师长生气地说:
“估计眼下还在那里!”
军长突然发火了:
“你再打电话到342高地去,让他们派人下到前进阵地上传达我的命令:要江涛同志把一切都扔掉,先撤回来!……你告诉他们,我就在这儿等着,江涛同志什么时候撤下来了,我什么时候走!”
师长脸上现出更加生气的表情,重新回到二号岩洞打电话去了,营地里的气氛因为军长发火明显紧张起来。军长一动不动地站着,尹国才也只好站在那儿陪着。忽然他想到让军长这样站下去毕竟不妥,就朝一号岩洞洞口的警卫排长示意。后者很快搬出一张折叠椅,放到军长身后。
军长最初像是没有注意到这张折叠椅。后来两条腿大约支持不住了,还是坐了下来。
师长打完电话,余怒未消地从二号岩洞走出。尹国才又示意警卫排长,从岩洞里搬出了另一张折叠椅。
一个小时过去了,342高地方向,只隆隆传来一串长约十分钟的炮声。值班参谋报告说,是师炮兵群正在支援该高地南方谷底的战斗。
营地一侧的密林里,清脆婉转地传出了一声声鸟叫。太阳升高了,阳光斜斜地照在尹国才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脑门已经汗津津的了。军长还在那儿坐着,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神情越发阴郁。师长望着军长的脸,仿佛也更为不安和气忿了。尹国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慌得更厉害了……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342高地方向,拂晓后一直很激烈的枪声听不见了。K师S团团长从该高地报告说:A团团长江涛已率领该团二营四连一排安全撤上骑盘岭大山梁,目前正顺着山梁北大坡的小路继续回撤!
军长听了报告,睁开眼睛,手扶藤条拐棍,慢慢地站起来,不看任何人,朝自己的吉普车走去。尹国才以为老头儿不会再向自己讲一句话了,不想到了车门前,军长又回过头,直视着尹国才,说了一句话:
“下午两点,让江涛同志到军指挥所来一趟!”
尹国才回答了一个“是”字,看着军长上车,又看着师长犹豫一下,也上了军长的车。
两分钟后,两辆吉普车已经驶离猫儿岭,在山下公路上盘旋起来。尹国才站在被烧毁的指挥帐篷前那块突出的岩石上朝山下望,心情一时间有些沮丧。其一,他始终没闹明白军长今天早上又来猫儿岭的目的何在。如果仅仅是通知团长下午去军指挥所开会,只要一个电话就够了;其二,他觉得团长违犯军党委决议重上一线阵地,着实让军长不高兴了,这对团长是不利的。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他听着背后林中传出的清丽悦耳的鸟叫,望着远方郁郁葱葱的亚热带雨林,还是慢慢地咂摸出味道来了:可能军长什么目的也没有,他到猫儿岭来仅仅是要看一下江涛。第一天的战斗过后,团长就因A团在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中的重大贡献,成了这场战争的英雄和明星。战后时期即将到来,胜利者就要享受胜利的成果。身为江涛的“嫡系”,他的运气也绝不会太坏!
半个月来的疲惫、困乏和紧张情绪突然消失。尹国才高兴地咧开嘴笑起来。他还想把军帽摘下来扔向五月清晨阳光明媚的天空,想放肆的唱几句刚在战区学会的壮家少男少女的情歌,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