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吉普车和一台卡车很快就开到了岩洞外的空地上。江涛和警卫员刘二柱从岩洞里走出,上了吉普车;警卫排的二十几名冲锋枪手上了卡车。为了方便联络,尹国才又决定让团长带上一个通信参谋和一部电台。
两辆车的发动机轰鸣起来。黄亮的车灯光在夜色中明了又灭,灭了又明。就要出发了,尹国才又匆匆跑到吉普车前,低声对江涛说:
“团长,两位记者……他们也想跟你一起去634高地!”
他的话刚说完,一个黑影就从岩洞洞口走过来,出现在江涛面前。是肖群。这位不久前被他轰出作战指挥室的人显然已做好了上战场的全副准备。借助车灯的明灭,江涛看到他左肩吊一只采访包,胸前挂一架照相机,右胁下枪套里插一支手枪。
顺着肖群走来的方向望去,他又在三号岩洞洞口看到了身背采访包的女记者的身影。
肖群的话一出口,就显得生硬而且冲动:
“江团长,作为战地记者,根据总部规定,我们有权要求所到的作战单位允许我们上战场采访,并保障用车。”他停了一下,似乎要给对方一点思考的时间,“现在你有两种选择,让我们和你一起去634高地,或者专门派车和向导送我们去那儿!”
江涛只让他等了一瞬间,便干脆利索地回答了他:“好吧,请你们上车!”
肖群拉开后车门,钻进了车厢,并透过车窗回头一看,这时才发现三号岩洞前的白帆不见了……
肖群决定去634高地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一天来待在A团指挥所,他也像每个军人一样经历了所有的一切。尽管在军事上所知甚少,他还是凭借记者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明白了从早到晚骑盘岭战场上局势的发展变化,尤其是C团三营扮演的角色。对于江涛一天来的失态,肖群是失望的,但想到战争给予这位团长的沉重压力,他还是以宽容的态度理解了对方。不过江涛个人的魅力毕竟在他心目中受到了严重损害。战争的狂热气氛已深深感染了他,江涛的软弱和惊慌失措,团指挥所内充斥的危机意味,都让他于失望之余生出强烈愿望:今天他应当到战场上去!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而不是待在A团指挥所,同一个心慌意乱举止失措的团长在一起。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地方就是632高地地区。下午他就想去那里了,只是因为不愿给精神处在狂躁迷乱状态中的江涛添乱,他才没有将自己的要求讲出来。十几分钟之前,公母山广大战场上的枪声终于完全沉寂下来,他认为可以将那个要求提出来了,没料到二号岩洞里的气氛竟发生了那样的变化:江涛一听说B团天黑后拿下了001号高地,他那道在战争的压力下艰难地支撑了一整天的精神堤坝就坍塌了,肖群和白帆竟被对方当做倾泻失败情绪的目标,粗暴无理地撵了出来。这一下,肖群心中对江涛保留的最后一点好感也丧失了。昨天他还准备从战争和改革的角度大力宣扬此人,现在却突然想到:真正应当被他宣传和赞美的不是江涛,而是那些在战场上与敌人浴血奋战的基层官兵们!——他要到632高地地区的C团三营去,而且要连夜赶去!
回到三号岩洞,他点燃一支蜡烛,对白帆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女记者脸上飞快地现出两片不易觉察的惨白。
“一定要去632高地地区吗?”她望着肖群,目光有一点游移,问,“战后再去访问那个营不行吗?”
肖群看出了她内心的犹豫。此刻他自己的感情是那样激烈,不像一名记者而像一名急切投入战斗的士兵,死亡的威胁在他已不是一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想跟白帆一起去,只是出于礼貌才问了她一声。现在她面有难色,他当然不会勉强她。肖群很干脆地说:
“那好,你留下,我一个人去!”
白帆却把这回答看成了肖群对自己的鄙视。自从昨天夜里她在营地后面的林子里被江涛冷冷地推开,她对这位步兵团长的美好感觉完全消失,心存的只有一种老也抹不去的羞辱感了。刚刚过去的这个白天,白帆基本上是在一种由敌人对猫儿岭的不间断炮击引起的巨大震撼和恐惧中度过的。白帆上前线时把一场战争想象得十分浪漫,真的战争到来之际,她才发现它是那么可怕,她的神经很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知道这是不好的,应当感到耻辱,但每当新的一轮炮弹落到营地和洞顶的岭脊上,她还是止不住要浑身颤抖,心里灌满黑暗和绝望。她担心岩洞会塌下来,更害怕一旦走出去,会毫无遮挡地被敌人的炮弹击中。这时她非常渴望走到人多的地方去,从心理上获得安全感。过不多久敌人的炮弹就震坏了一号岩洞里的发电机,让三号岩洞一片漆黑,她如愿以偿地到了二号岩洞。但她在这里仍没有找到安全感,却目睹了江涛整个下午的失态。然而天终于黑下来了,战场上枪炮声渐渐沉寂,白帆也从一天来的恐怖中慢慢清醒,意识到了饿,意识到了精神松弛后的极度疲倦,她就要走回自己的岩洞了,却又亲眼见到了江涛的又一次失态。她还不大明白哪里出了什么岔子,江涛就将满腔怒火发泄到肖群和她头上。如果昨天夜里过后白帆对江涛还只有一种由受辱引起的怨恨,现在充盈在心里的就只是鄙夷了!原来江涛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毫无自制力的人!她真后悔昨天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他!
但是走回三号岩洞后肖群提出连夜到632高地地区去,还是让她心头一颤。持续了一整天的恐惧再次袭来,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上面那句话。肖群的回答是那么决绝,不仅成了对她那屡遭挫折的自尊心的又一次打击,还让她觉得肖群此去再不会回来了。白帆突然想到:肖群走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在两次受辱之后,还能跟这个步兵团长生活在一个山头上吗?!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改变了主意,坚定地说。
正在准备出发的肖群望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快点收拾好了出发。肖群想的是:战场上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死亡,面对死亡每个人的尊严都赤裸裸地在他人目光下经受着考验。此刻白帆哪怕仅仅是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怕死而改变初衷,他也没有理由阻挠她!
收拾好东西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岩洞。
肖群去找尹国才交涉车和向导,白帆站在岩洞外等候交涉的结果。她还刚刚在张莉住过的、如今已被烧成灰烬的帐篷旁站了五分钟,心境就发生了新的改变。
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是在她耳廓里猛然清晰起来的、敌我双方夜间值班炮火的又一轮轰隆隆的射击声。一发炮弹低低地掠过猫儿岭山脊线,由北向南越过营地,蓦地落到前面山崖下,“咣——咚”一声炸响了。这是一发在白帆心理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炮弹。一天来敌人朝猫儿岭打过来的无数发炮弹虽然在她生命里灌满了恐惧,但那毕竟是藏身于不大可能受到直接攻击的岩洞内体验到的恐惧,这发炮弹连同刚刚听到的隆隆的炮击声,却让她逼真地体验到了一种新的、无遮挡地置身于战场的恐怖。忽然,白帆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肖群一起上战场了!
不……
难道她是为了死亡来前线的吗?难道为了自己目前从事的职业,她真愿意像肖群那样不顾一切,准备以身相殉吗?
生命是美丽的,她怎么能这样去死?在人生旅途的前方,还有很多可以想象的幸福在等待她,还有很多美好的愿望没有实现,她怎么可以现在就死?……
她又在岩洞前的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等A团参谋长尹国才带肖群去吉普车前找江涛交涉,白帆已经转过身,快步跑回了身后的岩洞!
肖群上了车,江涛烦躁地代替司机按了两次喇叭,仍不见白帆走出三号岩洞,便急不可耐地说:
“不等了,开车!”
并非此刻他对记者们的态度变得客气了,恰恰相反:他所以听完肖群的话便同意两位记者同车出发,是因为他现在觉得,无论谁想干什么或者不想干什么,在他都无所谓了!记者们既然想去战场上瞧瞧热闹,那就让他们去好了!……
他为他们这一小队人选定的是昨夜张莉离开猫儿岭直至上战场走过的同一条路线:先沿谷底急造公路向东,在631高地北方峡谷底下车,然后顺昨夜三营进攻该高地时开辟的通路徒步翻越骑盘岭大山梁,然后向南进入632高地地区。
发动机一直隆隆响着的吉普车猛地向前一蹿,车灯大亮,朝山下疾驶而去。后面的卡车也紧紧跟了上来。
夜暗如墨。吉普车驶进了谷底密林。司机像是懂得团长的心思,唯恐车子开得不够快,竟违反战场规定,让两盏车大灯一直明晃晃地亮着,白花花地照着路面。江涛把脑袋伸在落下窗扇的车窗外面,一任迎面扑来的冰凉湿润的风猛烈刮打着自己发烫的脸。他已经把记者忘了,一旦离开猫儿岭,他心里便又只剩下一个老问题了:他失败了,败得很惨!可他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啊啊,难道他今天在指挥上真犯了什么错误吗?如果他真有过错并且导致了这种失败,他或者可以接受它!但无论他怎样回头思索,还是不能为自己的失败找到除刘宗魁外的任何解释!
啊啊,难道拂晓时他指挥A团十五分钟拿下骑盘岭不是一个奇迹吗?而在翡翠岭——天子山之敌出乎意料地向骑盘岭大举炮击和反扑之后,他下定的以确保骑盘岭为全团防御作战首要目标的决心又有什么错?难道应该丢下骑盘岭不守而去增援C团三营吗?哪怕在派遣这个营去收复那三座小高地的事情上,他也认为自己没错。当本团的三个营为守卫骑盘岭无法占领那三座小高地时,他只能把上级支援给他的C团三营派去,预备队的使用原则不就是在关键时刻用于关键地区吗?就是此刻让他决定这件事,他也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现在他心中高涨的愤怒又回到一个既定的倾泻目标之上了。刘宗魁!是的,就是这个刘宗魁,在关键时刻毁了他的胜利、他的事业、理想和前程!刘宗魁毁了他的一生!……可是这个刘宗魁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不可呢?难道他江涛真做过什么严重伤害对方的事,以至于让后者一直对他怨恨难消,终于在战场上最关键的时刻狠狠地报复他?!啊不,他和刘宗魁总共只打过两次交道,难道其中的哪一次他做得不对吗?上次战争中,他让刘宗魁派人去抓一个“舌头”回来,是为了侦察对面的敌情,帮助师长下定作战的决心,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另外一次,他查出了刘宗魁种菜卖给各连的事,严厉地批评了他,又有什么不对呢?何况等该营教导员做了解释,他不是没有再追究吗?……除了这两次交道,他绝对想不出和刘宗魁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再说即使他与这个人在工作中还发生过其他碰撞,难道就能成为他在战场上朝他背后猛插一刀的借口吗?!
啊啊,难道刘宗魁在一天的战斗之后,擅自停止对632高地的进攻,会是因为他不愿意再让自己的部下伤亡吗?一会儿间,他那绝望而又激愤的脑海里,又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哪怕到了现在,刘宗魁一天来的表现在他看来仍是英勇的。刘宗魁天黑后停止攻击634高地,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但他却完全可能出于对他那些士兵的怜悯。但是这样一种想象并不能减弱江涛心中的怒火,反而把它扇得更旺了。“……这个人到底是在用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和观念思考战争呢?……难道他以为战争会不死人吗?难道他以为同胜利相比,死不死人、死多少人是更重要的事情吗?……军人的职业就是战争,死亡是正常的,战争的目的在于胜利,而不是为了不让人死亡!”他愤怒地想着这一切,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刘宗魁一类军人的根本差别:在他看来,包括自己在内的军人牺牲在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事。他的人生理想是成为一位著名统帅,做不到这一点,活着几乎没有意义!江涛立即又绝望地想到了刘宗魁:是的,上面那些关于胜利、死亡、军人职责的道理,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心胸狭窄、当了营长还想种菜赚钱的农民懂得呢?!
吉普车在631高地北方谷底一片空旷的溪滩里停住了。这儿就是他的下车点。借助雾蒙蒙的月色,江涛向南方望见了横亘在夜空里的、高耸入云的骑盘岭大山梁。离开猫儿岭三小时后,他胸中的绝望、愤怒和耻辱感依然如故,但要躲开的那个令人难堪的时刻——午夜二十四时——却早已过去了。江涛生命中灌注的焦灼、危机感和紧迫意识随之消失,于是,当他率领这支小队伍向骑盘岭大山梁攀登时,他的内心里就只剩下了一种既单纯又强烈的意念:到634高地去,拿下这座小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