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钟,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战斗也停止了。夜色遮没了山腿上下的大部分狼藉:炮弹坑东一个西一个地张着大口;一棵棵被拦腰炸断的树,一团团树的残枝,横七竖八地躺在裂沟里;远远近近,一丛丛灌木还在不死不活地燃烧,点点火光明明灭灭。自从敌人的夜间值班炮火开始射击,这儿还成了它袭击的目标之一,一发炮弹刚落在山腿东侧腰部,距离那挺下午让鹰嘴峰山腿的敌人闻声丧胆的重机枪不到二十米,虽没有伤到人,却打燃了一棵茶杯粗细的松树,来自西北方峡谷的风将浓烟一团团向东刮过去,僵直地坐在重机枪后面的那个男人的毫无生气的脸一会儿被隐没掉,一会儿又显现出来……

从633高地上赶回来的肖斌带着通信员匆匆走上山腿,在重机枪前面站住,叫了一声:

“副团长!”

重机枪后面的男人没有回答。顺着他那在昏暗的夜气中显得呆滞的目光望去,肖斌望见了东南方夜幕中若隐若现的634高地!

一个小时前,633高地的防御战结束,肖斌草草部署了八连的夜间防御,就往631高地山腿上的营指挥所赶。下午和晚上,他在633高地上,对634高地上下发生的一切都很清楚,之所以要急着回营指挥所来,就是想向副团长通报一下情况,看看是否能对该高地采取一些补救措施!

但是副团长已不是原来那个副团长了,甚至也不是他下午离开时那个副团长了!随着整个战场枪声渐渐稀疏,尤其是自从634高地方向再也听不到枪声,副团长胸膛里那颗沉甸甸的心像是最后破碎了,他的神志也仿佛进入了一种极不清醒的状态,似乎生命已离他而去,留在这儿的只是一具空壳!

“303,303,我是304!请回答!请回答!……”他没有惊扰刘宗魁,自己通过步谈机向九连呼叫起来。他希望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坏,九连或者还有人活着,后一种消息也许能使副团长从目前这种悲惨的精神状态中复活过来!

可他还是失望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他一直没有听到来自634高地上的回答!

放下送受话器,肖斌才看清副团长脖颈上缠着厚厚的脏污的绷带。副团长受伤了!副团长听到了他对九连的呼叫,却又像什么也没听到!

“渭水!渭水!我是黄河!我是黄河!请回答!……刘宗魁同志,我是江涛,我要求你,不,我命令你与我通话!……”步谈机员身旁,那台放置在沟崖上的电台猛然响起A团团长焦躁、愤怒、嘶哑的叫喊。从包括电台报务员在内的所有人的无动于衷里,肖斌意识到江涛已不是第一次向副团长发出这样的叫喊了。他本能的伸过手去,却听到重机枪后面那个人猝然一声断喝:

“别动!——不准跟A团指挥所通话!”

“副团长!”肖斌叫了一声。他想提醒刘宗魁注意:上级指挥所没有明令关闭电台之前,拒绝回答对方的呼叫,是一种严重违反战场纪律的行为!

“我是副团长!我不准跟A团指挥所通话,你就不要跟他们通话!”像是猜到了肖斌的心思,刘宗魁勃然大怒。隔着十几米深长的夜色,肖斌还同时感觉到了副团长那冷若冰霜的目光。“我命令,把电台关掉!”他又说。

关掉电台等于自行脱离上级指挥所的指挥,是更严重的违反战场纪律的行为,副团长战后要为此受到严厉处分的。肖斌想到这里,没有执行刘宗魁的命令,但他也从刘宗魁的勃然大怒中意识到:副团长的精神并没完全崩溃!他的决定里甚至还有深思熟虑的意味儿!肖斌既没去回答江涛的呼叫,也没有关掉电台,只是伸手去把电台的音量旋钮调到最小的刻度上。

现在山腿上下听不到江涛的叫喊了。

肖斌抬头向东南方634高地望去,他觉得自己理解刘宗魁:634高地没拿下来,副团长无法回答江涛的责问。眼下唯一的补救办法是:从七连、八连各调一部分兵力,由他自己率领,去攻击634高地!他还具体想到了沿哪一条路线接近高地最好:633高地东南侧山腿眼下又被东三高地的重机枪封锁了,新的进攻队伍应从633高地西侧冲沟的雷区中开辟出一条通路来,接近634高地——夜色会掩护他们的行动,成功的可能性比白天大得多!

他走近刘宗魁,将自己的意见讲出来。马上,他听到了一声沉沉的、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

午夜二十四时来临之前,肖斌始终没弄懂这个“不”字的含意。他想过多种解释,譬如七连和八连经过一天的战斗,伤亡率也超过了三分之一,按照一般的军事理论,伤亡达到三分之一的队伍就很难进行艰苦的战斗了;还譬如哪怕副团长同意了他的意见,天亮前他想带队伍既从敌人雷区中开辟出通路,又拿下那座高地,也是困难的,A团为他们规定的结束战斗的时间是下午十四时,军长规定的结束骑盘岭地区进攻战斗的时间是午夜二十四时,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能在上述两个时间内完成作战任务了。但所有这些解释都没能完全说服他,肖斌越来越清醒地感觉到,促使副团长做出上面的决定的理由很可能非常简单:他不让自己带兵去攻击634高地,是因为他不想再去攻击634高地。肖斌不敢相信这个解释是真的:A团指挥所没有正式命令他们停止进攻,副团长这样做等于擅自放弃战斗,战后是要被追究渎职罪的!

……

早在下午翡翠岭和天子山之敌向632高地地区大举反扑,江涛只给了他一个排的象征性援助,刘宗魁就下定了一个决心:他要在今天的战斗中像一个士兵那样死去!

他并不知道从这时起他的精神就已进入一种悲惨的境地。身为这支小部队的最高指挥员,他既无法帮助在634高地陷入绝境的九连,也不再能控制整个632高地地区的战局发展,使全营免遭覆灭的命运,当他亲自操纵那挺重机枪,用猛烈的火力去狙击南方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时,实际上已早早地在心底承认了他们这个营在632高地地区的失败……

然而他的心却是激怒的,绝望之中又饱含着自谴的。他不能忘记,昨夜部队由芭蕉坪向黑风涧运动途中,他还曾下过决心,要尽可能地保护全营官兵的生命。可是今天,却是他亲自将他们带进了632高地地区这口“死亡陷阱”;过去的经历早就提醒过他,要对江涛这个人保持警惕,但今天上午自己还是轻信了那个来自A团指挥所的消息,真以为632、633、634高地上没有敌人,结果让全营冒着炮火和高平两用机枪的狙击来到这里,陷入了此时这样的绝境。现在他什么都不能为战士们做了,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的江涛却又拒绝伸出援助之手,他们这个营就只剩下了一条死路。他对不起全营每一个人,尤其对不起那些尊敬和信赖他的军官和士兵。既然今天全营官兵注定要在632高地地区壮烈殉国,他这个给大家带来厄运的人就应当先别人而死!

一旦全神贯注于对鹰嘴峰山腿之敌的射击之中,刘宗魁就连上面那些念头也忘掉了,内心的绝望和自谴化作激愤,直接作用于手中那挺重机枪。他将会在与敌人的对射中死去,并且渴望这样死去。对射最激烈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瞪大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大喊起来;每一串从对方射来的子弹在重机枪阵地前“啪啪”落地、或者叮当作响地打在枪身上,不仅没有给他带来恐惧,相反只起到撩拨他心中的愤怒、将火焰扇得更旺的作用。他甚至也没有感觉到他和这挺重机枪给自己这条山腿先后引来了鹰嘴峰敌人高平两用机枪的打击和一发又一发的炮弹,正是它们在黄昏到来前的一段时间里大大改变了营指挥所周围的地貌,造成了人员的伤亡。刘宗魁注意的先是鹰嘴峰山腿上那股试图越过冲沟跃上634高地的敌人,后来便仅仅是从那条山腿向他调转过枪口来的一挺重机枪和两挺轻机枪。他不知道他打响手中的重机枪不到半小时,鹰嘴峰山腿之敌对九连狙击线的攻势就被瓦解了,他只知道敌人的重机枪和两挺轻机枪还在,他们对九连的威胁就一定还在。直到敌人的重机枪和两挺轻机枪相继哑下去,他仍然没有停止朝那个方向射击——先前他对九连和全营的处境估计得异常严重,当然不相信仅靠一挺重机枪和八连的一挺轻机枪就把天子山方向支援634高地的敌人遏制住了,他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尤其是不能停止向鹰嘴峰山腿上的残敌继续实施猛烈的火力袭击!

就是这时从鹰嘴峰山腿上飞来的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颈部。刘宗魁的感觉是猛地被人用铁钎子戳穿了喉咙。他仰面倒在地下,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这个念头没有让他体会到期望中的、阵亡时应该有的平静和解脱感,却给了他更强烈的愤怒——全营还都在浴血苦战,九连正需要你这挺重机枪的支援,你却死了!——他就在这愤怒中昏死过去。

他并没有昏迷多久,剧烈的疼痛就使他苏醒过来。敌人的子弹只在他颈部外侧的肌肉层留下一道贯通伤,并没有真正斩断他的咽喉。刘宗魁挣扎着,背靠重机枪阵地后的沟壁坐直了,最先涌上心头的仍是对自己的极端失望和愤怒:整个632高地地区枪声依然激烈,每一分钟都会有被他带到这口“死亡陷阱”里来的军官和士兵牺牲,可最该死的他却又活转了过来!

天渐渐黑下来了。无论是他面前的重机枪,还是鹰嘴峰山腿上敌人的轻重机枪,都停止了射击。不久前对九连威胁最大的这条山腿上,已看不见一个敌人。刘宗魁呆呆地坐在那里,倾听着来自整个战场的声音,精神不知不觉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沮丧的状态中,而这是经历过激烈战斗、负过伤、精力和体力都困乏到极点、内心又为绝望充满的人身上常常发生的现象。他的部队仍在绝境中苦战,许多干部和士兵已经死去,更多的人正在死去,他下定决心死去却没有如愿。同时又没有了奔向战场投入战斗的气力,他的内心正被所有的挫折和失败变得麻木!

然而,在其后的时间里,他还是听出来了,在632、633高地上下,几小时前那迫上眉睫的危机消失了,七连和八连顶住了敌人的疯狂进攻,阵地没有丢失,也就是说,他原来预料的最坏局面——全营覆没的局面——没有出现;而在634高地方向,枪声却因天黑下来突然又变得激烈了。刘宗魁的心猛地激动起来:他听出九连剩下的力量很有限了,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悲壮的进攻战斗的尾声!

他的注意力又全部回到了634高地方向,回到九连最后一批浴血奋战的官兵身上。与此同时,渐渐复苏的生命力也重新在心灵和肌体中泛滥开来。他希望九连的枪声能持续下去,甚至还想到了,一俟七连和八连那边能够抽出一些兵力,他就让他们去634高地增援九连!可是没等到632、633高地方向的战斗停息,634高地方向能够表明九连还在战斗的枪声却停止了,那儿只剩下一挺重机枪和几支冲锋枪还在射击。那是敌人在射击,他从它们打击的方向可辨认出来。刘宗魁的心又陷入了完全的绝望:九连打光了!634高地仍被敌人控制着!

不是在别的时间,恰恰是在这时,肖斌又从633高地上向他报告了教导员陈国庆牺牲的噩耗!天黑后肖斌派人悄悄摸到634高地东方峡谷间杉树林子里,查实了陈国庆和他带的那个排全部殉国的消息。这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使刘宗魁的内心彻底改变了!

在最后一个噩耗传来之前,刘宗魁悲愤绝望的心里,充满的还只是下面那些悔恨:由于他没能对江涛更警觉一些,今天才糊里糊涂地将全营带进了632高地地区,如果当时他更警觉一点,就会选择另一条路线而不是上午走过的路线奔袭632高地地区,结果很可能是全营被堵在骑盘岭和翡翠岭东一高地间的山垭口过不来,无法接近632高地地区,当然就不会陷进这片死地;其次他明知九连不能打仗,却让这个连去攻击634高地,终于带来了它的全体覆灭。现在他又意识到自己下午还犯了一个大错:是他同意陈国庆带A团支援的一个排去634高地参加战斗的,是他直接造成了陈国庆的死亡!

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陈国庆这个书生气十足的教导员的牺牲,让他心中猛然生出了沉重的负罪感,刘宗魁是说不清楚的。这位白面书生下到三营当教导员的第一天,他对之就是怀疑的,不欢迎的。原因不仅在于他一眼就能看出陈国庆“真正军人的不是”,“打仗的不懂”,还在于他心中那种对所有高干子弟的几乎发自本能的不信任。但在打过一些交道之后,他很快从陈国庆身上发现了许多与江涛不同的东西。江涛喧嚣,陈国庆沉静;江涛骄矜,陈国庆谦虚;江涛浮华,陈国庆朴素。而最重要的是,陈国庆没有江涛虚荣自私,内心里珍藏着许多善良的感情和思想。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改变对陈国庆的看法:后者到底是一位与他这类工农子弟格格不入的高干子弟。他们熟悉起来还是C团三营作为A团的预备队进入公母山战区之后。如果说昨夜陈国庆曾极有预见性的指出全营可能在632高地地区作战,使他第一次对他刮目相看,今天下午,这位教导员明知634高地上下成了死地,还要带A团的那个排投入战斗,他就更不能不承认,自己原先对陈国庆的看法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了。在所有人中,撇开他也是一位高干子弟不论,陈国庆都可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人,他却把这样一个人轻易送上了战场,推向了死亡!……

在九连真正全体覆灭和知道陈国庆牺牲之前,虽然他对全营今天在632高地地区的处境是绝望的,但这种绝望反而激起了他强烈的进攻意识,热切地渴望全营官兵与敌人血战到底;然而,当上述两件事情发生之后,这种进攻的意识和冲动却消失了,一种新的、异常沉重的负罪感攫住了他的心!

——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内,C团三营牺牲的人够多了!他不能再让别人因为他的错误继续死去了!他没有这种权力!

——今天他们在632高地地区付出了最大的牺牲!没有拿下634高地不是因为他们不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力量耗尽了!他们以一个营的兵力顽强抵御了来自翡翠岭和天子山两个方向敌人的攻击,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无愧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要求这支伤亡惨重的部队继续对634高地发起攻击!没有理由!

夜越来越深,632、633高地上下的枪声也停息了。634高地上敌人的一挺重机枪叫了一阵,又安静下来。刘宗魁木然地坐在那里,他那悲惨的内心已转向另一个方向——

是谁使C团三营陷入了今天这样的境地?是谁让他成了一个罪人?……江涛先是派他们来捅632高地地区这个马蜂窝,等他们在这里陷入绝境,向他求援,他却只象征性地给了他们一个排!刘宗魁至今没有忘记自己希望得到的是一个营的援兵:从早上到现在,164高地地区和342高地地区都没有遭遇到敌人进攻,江涛是可以给他一个营或者从师里另外申请一个营的援兵的。可他偏偏不这样做!如果江涛这样做了,九连就不会覆灭在634高地上下,634高地也不会到现在还被敌人控制着,尤其是——他绝对不会再犯最后一个错误,竟让陈国庆这样的书生带一个排上了战场!

江涛就是这时通过电台大声呼叫起他来!刘宗魁最初悚然一惊,很快就从江涛声音的焦躁、恼怒中听出了他内心暗藏的紧张与不安!刘宗魁脑海里迅速地想到了江涛此刻呼叫他的真正原因:632高地地区的战斗已经停止,江涛肯定得到了报告,现在是要他继续组织部队攻击634高地!午夜二十四时是军长为江涛规定的结束战斗的最后时刻,这以前拿不下634高地,江涛就没有完成作战任务!

啊,啊,江涛也有这样的时刻!一刹那间,一点快意油然袭上刘宗魁的心,扩大了。江涛大概从没想到他在公母山战场的成败还会操纵在别人手中!江涛从来不珍惜别人的生命,现在仍然不珍惜别人的生命,那么别人又干吗要顾及他的成败荣辱!

从早上离开黑风涧,到目前为止,他刘宗魁犯下的错误够多了;为了他的错误,全营官兵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战场指挥员,他明白634高地上敌人的一挺重机枪会给进攻者继续带来多大的伤亡!不,他不能让血战一天后幸存的人们再去大量牺牲!

让江涛自己去攻击634高地吧!今天C团三营的全体官兵已把能做的事全做了!他们既无愧于祖国,也无愧于军人称号!

哪怕江涛现在开始行动,午夜二十四时前拿下634高地也是办不到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替全营的生者和死者惩罚一下江涛了!

他当然知道后果是什么。战后他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江涛是不会放过他的。不,江涛这一次是无法左右他了,每次和江涛冲突,胜利者总是江涛,今天他却要做一回胜利者!

这一会儿连江涛也安静下来,不再呼叫他了。东南方夜空里,蒙蒙地浮动起些微的月光。它们同昏暗的夜色合在一起,虚虚地将山峰、峡谷、远远近近的森林的影子显现出来。迟迟不肯露脸的月亮仍隐在厚厚的云丛背后,缓慢而孤独地游弋。刘宗魁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明白自己正等待什么。

等待午夜二十四时的来临。等待那个将给予江涛沉重一击的时刻到来。他自己也正在这一刻来临之际变得清醒和有力,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去迎接最后的命运。

腕上的多功能作战用表的自动报时器响了。“嘀——”“嘀——”一连十二次。刘宗魁坐着,意识到自己并不激动。

那个时刻到了。它也是属于他的。

他站起来,停了停,望一眼东南方向的634高地,义无反顾地朝山腿下走去。他的第一个心愿实现了,现在要去实现第二个心愿……今夜他要到634高地去,同那些因他的错误而死的人——陈国庆、程明、梁鹏飞,同昨夜行军途中见过的年龄只有十七岁的排长上官峰,同每一个他不知道姓名却对之心怀愧疚的战士们——在一起。

他的身后,一支小小的队伍无声地跟上来。

他们沿着九连一排曾经走过的路线,沿632、633高地西侧的洼地和冲沟,向南走到该连一排长林洪生牺牲的地方。肖斌想到的这条路线他也想到了……刘宗魁在林洪生遗体旁卧倒,从容地自军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曲别针,耐心地把它捏直……

每个重上战场的老兵口袋里都有几枚曲别针,将它们捏直后探寻压发引信地雷,比使用标准的探雷器轻便得多。至于拉发引信地雷,你应当小心地用手在面前草丛里碰触和摸索,然后将牙齿凑上去,轻轻地把绊线咬断……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亲切而强烈的泥土的气息,青草的气息,将泥土和草叶打湿的夜露的气息……有一种三十四年的人生重负一瞬间内全部卸却的感觉,一种回归故乡的感觉……也许你排不掉面前的每一枚地雷,但这不是重要的……我们来自泥土,还要重归泥土,只要这是故国的泥土……

他缓缓地吸一口气,将那根自制的探雷针向脸前的泥土中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