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过后,随着整个公母山、天子山、翡翠岭广大地区的枪声明显地沉寂下来,634高地主峰上敌人重机枪的射击声变得稀疏了。
经过一整天的厮杀,敌我双方的战斗力都被耗尽了。当夜暗愈益浓重、深远的天幕上悄悄透出明净的墨蓝,似乎都觉得应当停下来喘一口气了。
战争并没有结束。白天的战争刚刚告一段落,黑夜的战争就开始了。这新的一轮拼杀是由双方的夜间值班炮火进行的,目标是敌阵地以及后方交通线。于是在更广大的地域内,又轰隆隆地响起了炮声。
十点半钟左右,在634高地东北侧山脚下的卵石圈内,九连连长程明坐在地上,突然大声呜咽起来!
“我不干了!……呜呜……我有罪!我把这个连带垮了!……让军事法庭审判我好了!呜呜……”他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
自午后全连投入战斗,程明的心情就一直处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变幻跌宕之中。下午他曾把攻下634高地的希望寄托在一排二排身上,但他们失利了;天黑后他又把这种希望寄托到三排身上,现在三排又失利了,他的精神堤坝也就完全坍塌了!
现在他不再担心敌人的子弹会打死他了;但另一种威胁——军事法庭的审判——对他却变得异常真实起来!
整个632高地地区的枪声都稀落了。这就是说,别的连队都完成了任务,唯独九连没有,连队却被他打光了!
这不是一般的失败,而是一场惨败!
一会儿他栩栩如生地想到了刘宗魁那张丑陋而愤怒的脸。今天他把634高地之战打成这个样子,压根儿就甭指望副团长会宽恕他!
他又想到了一排长、二排长、副连长、司务长,他们都牺牲了。三排长上官峰天黑后投入战斗就没有再回来,他想他也一定牺牲了。副指导员带救护队一直没上来,他怀疑这个人可能也牺牲在由骑盘岭到632高地地区的途中了。全连干部中活着的只有他和梁鹏飞,高地仍被敌人控制着。无论是在信任他的团长面前,还是在那些已经阵亡的军官和士兵面前,他都是有罪的,战后他逃脱不了军事法庭的严厉惩罚,别人也不会让他逃脱军事法庭的严厉惩罚!
“呜呜呜呜……让他们判我的刑好了!我是罪有应得!”他哭喊着,越来越感到无力了。
除了战后上军事法庭他还有一条路可走:离开连指挥所,到高地上去,将在战斗中被打散的战士们集合起来,率领他们向敌人再发起一次攻击。这个念头刚刚一闪,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且不说高地上是不是真的还有没被敌人打死的战士,就是有,他将他们组织起来再去进攻一次,也是绝对攻不下主峰的,那样做只能继续增加全连的伤亡,加大他的罪责!
“呜呜呜……我不想活了!谁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他继续哭着,喊着,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毁在这座高地上了!
“303!303!我是304!你们那儿情况如何,请回答!请回答!……”身边那部步谈机里,突然响起了营长肖斌的呼叫。程明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程连长!程连长!我是肖斌!……你们那儿情况如何!你们那儿情况如何!请赶快回答!请赶快回答!……”由于没听到回答,肖斌的声音越发焦灼了!
程明的手下意识地去拾地下的送受话器,又缩回去了。不,他不能去捡这只送受话器,不能同营长恢复通话!自634高地战斗打响后错误地向营部呼叫了一次炮火,他一直没再同营部联系;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营部也没再向九连呼叫过!眼下全连惨败在634高地上下,他还有什么脸跟营长和副团长通话!
无论如何他是不想、也不该再管这支连队了!自他当了连长,这个连队就没有好过!他不干了,让别人——譬如说站在卵石圈另一侧的梁鹏飞——来管好了,那样也许还会好些!在一种悲痛、自责和并不清醒的精神状态下,他为自己做出了选择。
但是,直到肖斌的最后一轮呼叫声在634高地下完全消逝,那另一个人——指导员梁鹏飞——和连部的两位战场通信员,谁也没有去拾那只送受话器。吴彬和赵健是觉得有连长和指导员在,不该由他们捡它,梁鹏飞与他们的想法不同,他不去捡那只送受话器,是因为他此刻觉得,它是捡不得的!
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和晚上对于梁鹏飞也是九死一生的。午后全连在高地下遭到东、南、西三个方向敌人的火力袭击,才从奔袭途中的梦游状态中清醒过来的他也马上陷入到压倒一切的恐惧里。梁鹏飞将身子挤进卵石圈西侧两块石块的夹缝间,躲避弹雨和死亡,完全忘记了连队和自己的责任。直到后来落进卵石圈的子弹越来越少,他从恐惧中清醒一些,才发觉全连已在高地上下投入战斗。他还注意到下面一些事情:除了衣袖和裤腿被子弹钻了几个窟窿外,他并没有其他损失;如果他愿意,仍可以在这条石缝里藏下去,程明和连部的两名战场通信员谁都不会想起他的。但他并没继续躲下去。死亡的危险已大大降低,身为一名指导员,再躲下去显然是不行的,倘若他不做些什么,战后像程明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是不会不在上级面前提出他的“问题”的。梁鹏飞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一桩并非不重要的事情做:将连部卫生员、自己的通信员赵健和炊事班新兵于得水组成一个临时救护小组,去战场上救护伤员。随后他自己也离开了卵石圈,在633高地南端的断壁下找到一个可以容纳下几十人的岩洞。他先进洞看了看地形,又爬到洞口,命令卫生员把伤员一个个送进洞里来!
以后他自己也参加了战场救护工作,当战斗向高地上方发展之后,他的胆子大了许多。但他发现他还是过于勇敢了,有几次他都被敌人的重机枪自上而下地封锁了退路。在第一道堑壕里,他仓促卧倒在两具敌尸之间,几乎脸贴脸地同一名死不瞑目的敌人一起待了二十分钟,这时他觉得可怕极了!
天黑后抢救伤员的工作中断了。三排在高地上方展开的攻击行动使枪声重新激烈。梁鹏飞回到卵石圈子里,意识到绷紧了一天的心弦开始松弛。无论如何,早上在黑风涧为自己确定的目标——熬过战争活下去——是实现了,连指挥所已没有很严重的敌情威胁。他不再担心自己的生命,注意力就转向了一名指导员的责任:三排的攻击是全连的最后一次攻击行动,他到底是连队的两名主官之一,进攻不成功,九连在634高地上下的战斗就将以失败告终,战后上级不会不追究他的责任!
三排的进攻到底还是失利了!随着高地主峰敌人的重机枪渐渐停止射击,他的心也最后陷入了绝望!
他没有料到,这时程明竟放声哭喊起来!
仔细听程明的哭喊,他觉察到对方的思路其实是清楚的,程明根本没有胡言乱语,他一句一句喊出的全是对自己指挥的这场战斗失利的愧恨,对战后肯定要落在自己头上的惩罚的恐惧!
程明不愿捡起那只送受话器,他当然也不会捡它!一天来他一直在躲避对全连的指挥,此刻也不会傻到那步田地,竟然在需要承担战败的责任时回答营长的呼叫!不管634高地战斗过程中他是否参与了指挥,只要他现在捡起送受话器,营长和刘副团长心中就会留下那种印象——他梁鹏飞是和程明在一起的,是他们俩共同打了一个败仗!
……
现在营长的呼叫声沉寂了。梁鹏飞僵直地站在那儿,发现自己生命中一个最黑暗的时刻并没有过去!
如果程明真想在这个时刻将634高地上下的烂摊子扔给他收拾,眼下差不多就算成功了!程明现在管不管连队都一样了,但程明撂挑子后他再什么也不管就不行了!现在他不出面收拾残局,战后同样会因渎职罪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可恶!……”他在心里骂起来,却明白他对自己的处境是无可奈何的!收拾残局就意味着从此时起对连队和高地上下发生的一切负起全部责任。634高地仍在敌人手中,只要这种局面还持续着,九连就没有完成任务!而且,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位领导命令九连可以停止攻击!
他当然可以捡起地下的步谈机送受话器,向营指挥所报告连里的情况,要求刘副团长下达命令停止攻击。但另一种危险是:刘副团长不下令停止攻击,反而一怒之下命令他带着还活着的人继续向高地攻击!
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只有一种选择:与其将情况报告给营指挥所以后由副团长命令他再次发起攻击,不如他自己主动承担起连长的职责,继续组织对高地的进攻,并把它维持到黎明!他相信到了黎明一切都会结束的,任何事情都会有一个终结,634高地进攻战斗也不例外。那时当然他们还是拿不下高地主峰,但连里所有活下来的战士都会为他作证:连长撂挑子不干之后,是他一直带领着连队同敌人进行顽强的拼杀!不是他和九连的士兵们不英勇,而是634高地主峰地势过于特殊,连队主力又早在他接替连长指挥前就消耗殆尽了!这样战后到了军事法庭上,别人就不能指责他没有尽到一名指导员的职责!
……
“吴彬,赵健,你们俩跟我走!”他没有迟疑,朝卵石圈里另外两个不知所措的战士喊一声,“啪”地打开手中冲锋枪的保险,率先走了出去。
吴彬和赵健提着冲锋枪跟上了他。
三个人走过高地东北侧洼地,沿那道分割开高地东北坡和北坡的山棱线向上攀登。
一排和二排的进攻是在第一道堑壕停止的,他应当去那儿寻找还活着的人,如果在那儿找不到,就继续向上到第二道堑壕寻找三排被打散的人。
高地上下一片沉寂。主峰上的敌人一点动静也没有。黑暗和寂静让他的胆子大起来。他开头还小心地低姿爬行,后来就半直起身子朝上走。
进入第一道堑壕后他的精神重新紧张起来。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冷不丁绊了他一跤,马上,“哒哒哒哒哒——”主峰上敌人的重机枪就打下来一串子弹。同时从高地上方第三道堑壕里,他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背衬着显现在山棱线上方的深蓝色的天幕,梁鹏飞看到一个黑影顺高地东北坡交通壕一溜烟地跑下来,进了他们所在的第一道堑壕的东端。
“谁?”吴彬喊一声,“哗啦”一声卧倒出枪。
“别开枪!是我。”一个声音迟疑地回答。主峰上敌人的重机枪停止了射击,他才顺着堑壕摸索着靠过来。
他走近时梁鹏飞看清楚了:是天黑后自动要求上高地参战的炊事兵于得水。
“是你?”
于得水这时也认出了他。
“指导员……”一句话没说完,于得水便呜咽起来。意识到不该这样,又止住了。
“上面还有人吗?”梁鹏飞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口气严厉起来。
“没有了。……都牺牲了。”于得水又想呜咽了,梁鹏飞却用一句话止住了他:
“你们三个——都跟我来!”
既然高地上方没有活人了,他就没必要向上去了。他带着于得水他们顺堑壕向西摸去。
第一道堑壕西端,靠近西北侧山棱线,三个黑影逆着他站起来。梁鹏飞认出最前面一个单薄的侧影是上官峰。他勃然大怒了!
三排战斗失利后他和连长都以为上官峰牺牲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因为三排的失利,连长在下面陷入了绝望,身为指导员的他被迫上山来一个个地找人,重新组织攻击,应对全连最后战败负责任的上官峰却躲在这里!
梁鹏飞觉得自己不能不愤怒,一开口就气势汹汹:
“是三排长吗?!”
“是我。”沉默了一下,上官峰回答。
“三排长,你怎么躲在这儿?!”梁鹏飞的怒火更旺了,“你怎么不带人继续攻击?!……谁让你擅自停止攻击的?!……刚才你是怎么指挥的?!……你躲在这儿干什么?是怕死吗?!”
“指导员,我们排的人都打光了!”上官峰喉咙里突然涌出一声呜咽,马上明白这对梁鹏飞是不适用的,声调重新变硬了,“没有兵你叫我怎么进攻?!”
“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这个上官峰,他把三排和全连的胜利都葬送了,现在居然还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你身后站的人是谁?……他们不是人吗?!”他怒不可遏地喊着,向前走一步,看了看畏缩地立在上官峰身后的赵光明和赵光亮,——他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却知道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回头望着上官峰,愈加义愤填膺了,“他们不是你的兵?!……三排的人都死绝了吗?你为什么不去找一找?!……”
上官峰坚忍地沉默着,似乎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讲一句话。梁鹏飞喊叫着,忽然也意识到自己让上官峰带两个兵去进攻是荒唐的,三排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可能真没有别人了。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身后的三个人。
“我这儿还有三个人!我把他们支援给你!……现在我以连队指导员身份命令你率领他们——加上你能找到的其他人——继续向主峰攻击!”他最后用更加严厉和斩钉截铁的语气喊道,还威胁性地将冲锋枪朝头顶举了举,以显示自己的决心,“在没有最后拿下主峰之前,谁要擅自停止攻击,我就要对他执行战场纪律!”
说完这番话,他片刻也没停,就转身下山了。到山下后他认为自己做得极好:没有给上官峰留下抗辩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他留给上官峰和另外五名士兵的背影是坚决有力的:他说过的话是算数的!谁想临阵脱逃,都别指望得到他的宽恕!
重新回到卵石圈里,他注意的是山头上应当很快响起的枪声。现在他不再害怕营长用步谈机向他呼叫了。如果肖斌重新向他呼叫,他就要把634高地上下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给对方,还要对肖斌说:虽然如此,九连对高地主峰的攻击并没有停止,他刚刚又组织了一次新的攻击!拿不下山头,九连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继续攻击!
但是无论那台一直平躺在地面上的步谈机,还是黑魆魆的高地上方,都长久地沉默着。“上官峰他们会执行我的命令吗?”梁鹏飞忽然想道,“单靠他们六个人是无法攻下高地主峰的。……如果他们真的去攻击主峰,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死。……战前你想过无论如何也要熬过战争活下去,他们心中难道没有冒出过类似的念头吗?……你以为依靠战场纪律就能组织起一次无望取胜的攻击,但在今夜的634高地上,战场纪律对于他们其实是软弱无力的。谁也不会明知无望取胜还去攻击,因为死亡已没有意义。夜暗将会把那六个人遮藏起来,直到黎明……”这样想着,他的内心渐渐地又被黑暗充满了。梁鹏飞清醒地意识到今天的战斗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天亮之前他是再也听不到枪声了。“……这件事可怕吗?……不,作为一个指导员,连长撂挑子后该做的事我都做了,上官峰执行不执行我的命令,就是他的事情了。……如果战后一定要上军事法庭,上官峰他们活下来对我还是有利的。没有他们,我是无法证明刚才又组织了对高地的进攻的……”
但他还是渴望高地上方响起枪声。这种看来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沉寂,似乎将他心里最后一线模糊的、自己也不大相信的胜利的希望埋葬了。梁鹏飞第一次想到:一天的战斗结束之后,他和程明的处境并无多大差别。无论如何,战后他们都要上军事法庭;只不过受到的惩罚轻重不同而已。他们可能不会判他的刑,但严厉的处分是跑不掉的。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被毁掉了。
梁鹏飞突然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