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明和赵光亮是一对孤儿。十七年前一个冬日,他们一前一后降生在皖南山区一户普通的农家。贫病交加的母亲勉强把他们养到八岁就撒手西去了,临行前知道丈夫又偷又赌,不务正业,两个儿子不能靠他养大,就把当哥哥的赵光明叫到床边,将弟弟的手放到他手里,嘱咐无论何时,弟兄俩都要在一起,做哥哥的要把弟弟带大。不出母亲所料,半年后父亲就混上二十里外的一个寡妇,同她领了结婚证,干脆不回家了。村里派人去交涉,他推说自己无力抚养,谁看着可怜谁收养这两个孩子好了。生产队没办法,只好负起照管两个孤儿的责任,赵光明也就此成了一家之主。
母亲死后的九年间,赵光明一直记着她的遗言,不管做什么,都把弟弟带在身边。上学时一起去上学(村里供他们读到小学四年级),割草时一起去割草,放牛时一起去放牛,乞讨时一起去乞讨,久而久之,赵光明习惯了扮演保护人的角色,赵光亮则习惯了充当一名被保护者。哥儿俩还拥有一种共同的心理,那就是由凄凉的身世和遭遇带给他们的对别人和整个世界的猜疑与不信任,以及受虐者特有的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赵光明是出于对本村一位复员军人身上一套绿军装的羡慕才决计要参军的。从八岁到十七岁,他们哥儿俩没有穿过一件囫囵衣裳,长大成人后有这么个愿望不足为奇。村支书兼村长可怜他,没费周折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当他提出也要带弟弟去部队时,支书却不答应了。即使到了那时,当兵在皖南山区也仍是许多青年的梦想,支书认为让赵光明参军已经够了,再让赵光亮占一个名额,就太过分了。没有人知道赵光明对支书做了什么,反正过了些日子,弟兄俩同时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赵光明的办法很简单,很古老,却不好讲出口:一天晚上支书发觉他在自己家院子里长跪不起。问起缘由,回答说自己走后弟弟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支书兼村长让他跪了两个小时,叹口气说:行!你起来吧!这个办法分兵时赵光明又用过一回:他们到部队时全军已开始向战区运动,新兵们被分到各个团、营、连。军务参谋按惯例决定将弟兄俩分开,深夜十一点门却被人推开了。赵光明“咕咚”一声跪下,把他吓了一跳,忙把人扶起,问事情根由。赵光明哭着讲清原因,军务参谋马上答应将他们分到一个连去。第二天九连副连长姜伯玉来接新兵,他还专门向姜伯玉介绍了情况,嘱咐后者把赵氏兄弟分到一个排。
赵光明和赵光亮一起来到了九连三排。从第一天起,他们的心胸就被委屈和恐惧充满了。他们不是为打仗来的,部队却要他们去打仗,这使这对具有典型受虐型心理的人无法不用警觉与受骗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战前训练期间受到的纪律教育给了他们另一种很深刻的记忆:除非你服从命令上战场,没有别的退路。他们不得已随全营进了战区,昨夜又到达黑风涧待命,但战争迫上眉睫这件事却不能不让一贯被保护的赵光亮因害怕而失声痛哭起来。赵光明也在那一刻下了决心:他们弟兄俩拿定一个主意(什么主意还不清楚),反正不能让人糊里糊涂地在战场上打死!
他的第一个主意是赶在战斗打响之前把自己和弟弟调到一个班。这件事很容易就做到了;接下来做另一件更大胆的事——譬如说逃亡(部队进入战区后他一直有逃亡的念头)——他又不敢。他不知听谁说过,逃兵抓回来要被判刑甚至枪毙的;上了战场后想做这件事又不行了,到处都是地雷,身边又是炮弹又是纷飞的子弹,他们本能地觉得还是跟全连在一起更安全。然而,天黑前排长带全排向高地做最后一次攻击时,赵光明却想在山下躲起来了:上山去无疑是个死,山下到处是草丛和石缝,随便瞅个空子躲起来,别人就找不到了!
没想到他刚和赵光亮磨蹭到队伍最后尾,准备渐渐拉大距离躲起来,就被排长发现了!天黑后班长带他们开始向敌人攻击,连身为保护人的赵光明心里也没有任何主意了,绝望和恐惧使两个人丧失了最后一点镇定和自制力。他们胸中只剩下悲哀,眼里只剩下泪水,支配行动的也只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了。正是这种本能,使赵光亮在惊慌中首先开了枪,过早暴露了全排的攻击意图;还是这种本能,使李乐跃出交通壕向敌阵地扑上去时,他们没有跟上去;最后,又是这种本能,使他们在上官峰的枪声停息、敌人朝交通壕涌过来的一瞬间,同时打响了手中的冲锋枪!
但是,无论是上官峰先前的英勇阻击,还是赵光明和赵光亮这一刻里被逼迫出来的无畏,都只起到了下面的作用:随着涌进交通壕的敌人一个个被击毙,后面的为数不多的敌人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此路不通!他们相互大声喊着什么,从堑壕里向后跃到主峰下的平台上,伴着“哗啦啦”一阵草响,竟神秘地消逝了!上官峰很快在四面断崖的主峰腰部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哇哇”的叫喊。不大一会儿,一挺重机枪和三四支冲锋枪已从主峰顶端竖直向下吼叫起来!
“咚咚咚咚——”
“哒哒哒哒哒——”
自这股敌人爬上主峰,由于得水出现在敌阵地上引起的战斗局势的戏剧性变化就结束了!主峰下为数已不多的进攻者慌乱地向下退去,上官峰也被骤起的恐惧感驱使着,一口气退到了第一道堑壕里!
转眼之间,九连三排对高地进行的本已胜利在望的最后一次攻击又失败了!敌人不仅用火力重新控制了主峰下的第三道堑壕,还把火力覆盖区扩展到了第二道堑壕。高地的上半部再次回到他们手中!
战后没有谁能从战术的角度令人满意地对这样一个谜做出解释:敌人既然在主峰顶端配置了一挺重机枪,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让它发挥作用。由于主峰具有独特的地形优势,哪怕天黑之后,这挺重机枪也能从一开始就瓦解掉三排的最后一次攻击。此事从战术的角度是无法理解的,只有从心理的角度可以找到一个接近真实的谜底。许多带有猜测成分的解释中的一个是:敌人没有早一点使用这挺重机枪,原因是他们一旦上了主峰也就没有了退路。主峰四壁全是断崖,进攻者占领它不容易,防御者想从上面逃脱也不可能。除非万不得已,敌人也不愿意利用它;另一种解释是:在敌我双方这场持续时间太长的攻防战中,对方最初是可以利用它而没有利用,以后又在过分紧张中把它忘掉了。假如不是九连三排的三支冲锋枪死死堵住了下山的道路,最后一批敌人仍不会爬上主峰去。从这个意义上讲,九连三排长上官峰和他的两名战士在那道交通壕里进行的战斗,从战术角度讲是错误的,他们应当让敌人逃下山去,那样敌人就不会到主峰去做困兽之斗,634高地也就不会再次回到敌人手中了!
在第一道堑壕西端,上官峰停住脚步,回头朝主峰望去。猛地,他明白他的排、他自己,连同他为最后一次攻击所积聚的最后一点生命的力量,都又被敌人击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