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班长葛文义带八班开始行动之后,上官峰正要带七班跟上去,一个人就猛然从后面冲过来将他拦住了。昏暗的夜气中他听到九班长李乐激动地说:
“排长,我们班先上!”
说完话,李乐就带九班跃过山棱线,顺第二道堑壕,尾随八班冲了过去。上官峰生出这样一种印象:同天黑前相比,九班长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多想也率七班跟了上去,心里却是欣慰的……
九班长李乐1962年出生于赣南某中等城市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为了一位仅仅在火车站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中师毕业生,坚决要求回故乡工作。这位后来做了中学教师的女中师毕业生就是李乐的母亲。同许多具有浪漫气质的知识分子一样,李乐的父亲也没逃脱1958年的“反右”,儿子生下来的当年就死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母亲没有再嫁,决心一人将他们姐弟三人拉扯大。李乐是独子,也是她人生理想的寄托。这理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丈夫那样的名牌大学的高才生,然后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做一番父亲没来得及做出的大事业。从小学到中学,她对李乐的要求是严格的和苛刻的:无论何时,儿子的作业量都必须是同班同学的两倍甚至三倍;任何一次考试,只要儿子没取得第一名,她的忧郁症就会发作,家里的日子就不再是日子。李乐幼时便懂得母亲的心思,为了让她满意,学习上一直格外努力。但是天长日久,他发觉想让妈妈真正对自己满意是不可能的,遇到最不重要的考试也会无端恐惧起来。高中毕业时,他的考试恐惧症已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结果就出现了连续两年在考场上昏厥的事情。为帮助弟弟,也让极度失望的母亲从悒郁和痛苦中恢复过来,两位出嫁的姐姐请来了省城的精神病医生。医生建议李乐彻底放弃高考,离开母亲,过一种完全独立的生活,譬如当一当兵,这样做也是为了母亲——让她最后断绝望子成龙的念头,正视并逐渐接受生活的现实。
李乐带着对母亲的深深愧疚穿上军装。送儿子离家时母亲已经比较平静了,满头的青丝却在短短几天变成了白发。这幅景象刀刻般铭记在李乐心底,时间越长越清晰,越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母亲的平静是可怕的,母亲的生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躯壳,这躯壳也在迅速衰老,然后死去。母亲为他绝望而死。他知道自己可以让母亲活过来,那就是现在他哪怕能考上一所普通的陆军学院呢。然而一想到考试他又心慌起来,李乐尽管是个屡屡在考场上失意的人,却又是个异常敏感和爱面子的人。他害怕自己再昏厥到考场上,害怕在部队再受到嘲笑,一连三年也没敢报考军校。第三年快过完时他好歹下了决心:明年是服役的最后一年,死活要考一下,出洋相也不怕,反正离退伍的日子不远了。他还买了一大批高考复习书籍,制订了详细计划,闹得众所周知,以使自己找不到退缩之路。
他的计划刚开始,部队就接到了作战命令。他发觉自己竟为此松了一口气,内心并不感到惊讶。归根到底,他对考场仍旧余悸未消,为了母亲明年他不能不在部队参加一下高考,现在出了一件他无法左右的事,他当然乐意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他也听到了那个经人反复证实的消息:战后部队要送一批战斗骨干去军校深造,不用考试!这消息让他先是喜,后则是忧。喜的是他发现了一条不考试也能上大学的道路,忧的是他所在的高射机枪连可能打不上仗(敌人飞机参战的可能性是极小的),战后选定战斗骨干时与自己无缘。失眠两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调到步兵连去!绝对不能放弃这样一条进大学的道路!连首长从他手中接到请调申请后大惑不解:这种时候别人都争着从步兵连往相对安全些的单位调,他倒反其道而行之!迷惑归迷惑,李乐自愿去支援步兵连的事还是受到了嘉奖,一时他还成了全团的典型,申请被批准,他顺顺溜溜地到了九连。
战前李乐的心一直浸润在悄悄的欢欣和激动中。其一,有了这次调动,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进令他闻之色变的考场了,到九连后他当了班长,战后被选送进军事学院是没问题的;其次,九连是团的预备队,打上仗的机会微乎其微。他想得最多的是母亲:战后母亲一旦听说他参了战并被保送进了军校,明白儿子不像她想的那样是个窝囊废,她会不会喜泪飞溅,放声大哭?!
全营配属给A团参加骑盘岭战斗后他的心情才紧张起来。李乐想到了死,但事情还没到最坏的程度,他就不愿往深处想,所以昨夜全营抵达黑风涧后,他还能与八班长葛文义一起,走到上官峰身边,平静地坐上一会儿,抽一支烟。然而他毕竟没有葛文义那样光明磊落,八班长本来指望他也对排长安慰几句,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到了今天上午,全营奔袭632高地地区,他才终于发觉,现在他每时每刻都正面对着一件事:死!
以前他从没认真想过自己的死,眼下却不能不在生命的每一秒钟具体地感觉到它了;以前他没想过死亡在吞噬他的生命的同时还会消灭他的大学梦,从而抹杀母亲重新活过来的可能,眼下他也想到了。这些情景让他战栗,于是全排在634高地西北侧投入狙击战时,李乐已经陷入下面一种精神状态:他的眼里和心里除了敌情威胁外便没了别的,除了一个高度畏怯的自己便没有了别人;他与其说在为打退冲沟对面的敌人而战,不如说是为了活命,尽量把脑袋在面前的岩石下藏着更严实些。
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那挺重机枪突然投入对鹰嘴峰山腿之敌的火力袭击,他才从心中那种压倒一切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他抬起脑袋,马上发现俯伏在他身边的两个战土——孪生兄弟赵光明和赵光亮——正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的脸经受不住这样的注视,马上火辣辣地红了!
每个人的精神品格中都有些初看上去互相矛盾、从更深的生命底蕴看去却是一致的东西。李乐上考场也会昏厥,打仗时把脑袋藏起来,战斗过后却不能忍受别人——尤其是身边的两个新兵——的注视了!事实上,他的考试恐惧症就同这种爱面子又敏感的心性有很大关系。怕考不好,怕让母亲失望才让他对考试满怀恐惧以至于昏厥,现在,又是这种心性使他怀疑自己的懦怯行为被全排特别是距自己不远的排长看到了,他认为全排特别是排长已瞧不起自己了!
这样一个年轻人,他的心是深深自卑的,现在又多了一种由自我怀疑引起的耻辱感。于是全排向高地上方做最后一次攻击的途中,上官峰才在他脸上看见了仿佛为什么事生气的表情。随后李乐的自我怀疑又被天黑前发生的两件事强化了:一件事是全排向上运动途中排长大声命令九班跟上,他觉得这固然是排长对队伍最后尾的赵光明赵光亮不满,也是以隐晦的方式对自己提出了警告;另一件事是战斗准备会中间,排长听完葛文义的建议,突然转过脸,用明显不满的目光望着他,要他发表意见——李乐慌忙避开上官峰的视线,又想到了自己在山下阻击战中的表现:天黑后全排就要投入最后一次攻击,排长是用怀疑和轻蔑的目光拷问他这次行不行?!
没有人知道,在全连官兵中,李乐暗中真正敬佩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比他年轻五岁的上官峰。他是站在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上对上官峰生出这种感情的:李乐是高考战场上的败军之将,上官峰却于十二岁便跨进了大学校门。在他的想象中,这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与之相比,他无法不感到自卑。连里不少人把上官峰看成乳臭未干的大孩子,他却知道排长其实比全连任何人都优秀,更有前途。现在就是这个为他敬佩的人,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却为他的可耻的懦怯投来鄙夷的一瞥!
不,他可以忍受全连任何人的轻蔑,唯独受不了这个年龄比自己小、又比自己优秀得多的人的鄙视!上官峰活下去比他更有价值,他有什么理由比前者更害怕死!
不,如果今天命定了大家都要死,他也要死在排长前头!他不能让上官峰比自己先死,他要带九班走到排长和七班前面去,让排长看到自己不是一个懦夫!
李乐猫腰奔跑在第二道堑壕里,不时回头朝身后的赵光明赵光亮看一眼。他是攻击行动开始前一瞬间决定把二赵兄弟调整到自己身后的。向高地上方运动时排长就对二赵兄弟产生过不满,现在他要亲自掌握他们,也让这两个人亲眼瞧瞧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听到枪响就朝卵石下钻的人!
他还是很快就把赵光明赵光亮忘了。刚接近敌人的扇面形火力覆盖区,听到子弹急雨般从头顶耳畔呼啸而过,“吱吱”叫着钻进堑壕两侧的泥土,他的内心又再次被那种简单的、不可名状的恐惧充满了!
李乐的生命深处,有一种他的亲人和战友都没有发现的悲剧性的东西。还在青少年时代,他的自信心、他的正处于生长中的独立人格、他作为一个人面对困难应有的坚定、沉着与勇气,都被母亲过高的、永远难以满足的期望摧毁了,从那时起,他在生活中习惯和期待的就只有失败而不是成功了。他的性格的另一面——爱面子和敏感——在特定的情境下,会使他蓦然热血沸腾,为某个他其实知道自己无力实现的目标下一份决心,但一遇到严峻的考验,性格和心理上的怀疑自然就会重占上风,将他的决心和理智一同淹没掉。这种时候——过去是在考场上,今天是在战场上——他除了无端的和巨大的恐惧,心里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他的脚步放慢了,却没有停下来,是战斗行动开始后作用于他的惯性的力量推动着他前进;他到了位于第二道堑壕西端那条向上的交通壕的入口处,还是这种惯性的力量,让他带九班拐了进去。刚刚在交通壕里跑了几步,转一个弯,下意识抬头向上一望,他忽然在这条几乎笔直上去的交通壕的顶端看到了敌人轻机枪喷出的一大团火光。没容他反应过来,几发子弹就“啪啪”地打在他右侧的壕壁上。李乐心中的恐惧一下无限膨胀起来,身体向左侧壕壁上一靠,本能地做了一个出枪动作!
随即他便听到了枪声!枪声是他身后的赵光亮打响的!看到班长在前面做了个出枪动作,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状态的赵光亮以为班长要向敌人射击了,也迅速在壕壁上出枪,匆忙打出了一串子弹!
接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其他人以为战斗已经打响,也伏在壕壁上向第三道堑壕内的敌人“噼里啪啦”地打起枪来!
就是这一阵枪声过早地暴露了进攻意图,导致敌人将全部火力向他们倾泻下来。以后十几分钟,彻底丧失了理智的李乐把脑袋埋在壕沿下,浑身簌簌发抖,既没有看到八班长葛文义带人发起的英勇攻击,也没有注意到八班副秦二宝用一挺轻机枪同敌人进行了坚韧顽强的搏斗。这挺轻机枪的射击声只起到了下面一种作用:它让李乐生命中最后一根还勉强维系着的自制之弦越绷越紧,最后终因它的猝然消失而完全绷断了!
于是,秦二宝的轻机枪射击声停止后一分钟,从李乐隐身的交通壕里,人们猛地听到“哇——”的一声大叫!随着这声非人的长长的叫喊,李乐一跃而起,爬上壕沿,身体摇晃一下,站稳了,又“哇哇”地叫着,狂乱地向高地上方的敌阵地扑过去!
战场就是这样让人做出了他们自己和别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李乐因面对死亡而恐惧,但当恐惧本身的沉重压垮了他的生命意志之后,他却会为摆脱恐惧扑向死亡!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正扑向死亡,狂乱之中他只是要扑向那使自己的生命承受不了的沉重,他想在此一扑中获得最后的解脱!
随着他的这一声叫喊,九班其他两名战士以为班长发出了冲锋的命令并带头冲锋了,也从交通壕里跃出,“哇哇”地叫着,冲锋枪口“哒哒哒”地射出一串串子弹,向敌阵地猛扑过去!
刚把秦二宝的轻机枪打掉的敌人显然被新的一次攻击吓慌了,堑壕内再次“呀呀”地响起一片鬼哭狼嚎,所有的子弹马上向李乐和他身后的两名战士飞泻过来。山坡上被夜色和一丛丛火光弄得半明半暗,他们弄不清楚向上冲击的我军有多大兵力,密集的弹雨就先把李乐后面的两名战士打倒了!第三道堑壕西端敌人的轻机枪手开头没看清大步冲上来的李乐,等阵地前的一团火光将后者从昏暗中突然映现出来,他像是给吓傻了,忘记了射击。他望见的是一个完全疯狂的人,褴褛的军衣上三处着了火,二目圆睁,脸上涂了一层污秽的油彩一样狰狞可怖,手握冲锋枪却不射击,只是“哇哇”地叫着,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冲来!敌射手遏止不住心中骤起的恐怖,也“哇哇”地叫起来,直起身子想跑,又像是忽然明白过来:跑是跑不掉的!他没有停止口中的号叫,伏下身子,几乎冲着跑到自己眼前的李乐的腹部“啪啪啪”地扣响了轻机枪!李乐摇晃了一下,倒在敌人阵地前沿;然后向下滚了两三米,被一些半燃的灌木挡住了。他昏死过去,旋即又被伤口处的剧痛和坡下传来的冲锋的呐喊声唤醒了!
这新的呐喊声是上官峰和他率领的七班发出的。九班过早地暴露目标后,上官峰也被敌人的弹雨压制在壕沟底部了!接着他亲眼看见了八班的英勇冲击和他们的覆灭!以后秦二宝的轻机枪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但它也很快被敌人打掉了!九班长李乐刚刚带两名战士疯狂地跃出交通壕,向敌人发起的攻击,上官峰的眼里马上涌满了悲愤的泪水!他明白这可能是全排攻上敌人阵地的最后一次机会,没有再迟疑,立即从壕底跃起,向身后喊一声:“冲啊——”带七班顺九班空出的交通壕向上冲去!由于他是在交通壕里奔跑,敌人的火力只注意山坡上的李乐他们,最初并没受到打击。但他跑了几步,就被壕底两团黑糊糊的东西绊倒了!
“谁!”他大喊一声。
两张变了形的脸从壕底抬起来,被山坡上的火光照亮了。是赵光明和赵光亮!一股怒意直冲上官峰的脑门儿,他爬起来,一脚踢在兄弟俩不知谁身上。“你们怎么躲在这儿?!”他大喊,“给我冲——”
赵氏兄弟先是“哇”的一声哭起来,然后才抓紧枪,踉踉跄跄朝前冲去!但由于刚才的耽搁,山坡上李乐他们的冲击已经失败,交通壕正上方敌人的轻机枪又调转枪口来打击他们了!赵光明赵光亮慌忙卧倒,上官峰也被从上面斜射过来的猛烈火力压制到壕沿之下。一个悲怆的意念从他心中冒出来:最后一次攻击失败了!一切都结束了!……
九班长李乐是黎明之前死去的。意识到排长带七班展开的攻击又一次被遏止,他再次昏死过去。重新醒过来时已是深夜,高地上下静悄悄的。李乐朦胧地想到自己没有死,还想到如果他能忍住口中烈火烤炙般的焦渴,不去喝岩石缝里潺潺流出的泉水,甚至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想到此事时他也明白,自己是没有力量抵御泉水的诱惑的,他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没有战胜过任何一次真正的考验,这次也不例外。他将干裂的嘴唇朝身边的一线泉水靠过去,喝下了比想象中更多的生水,引起腹部伤口第二次大出血,又一次昏过去,再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