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班的机枪手在山下阻击战中就牺牲了,最先打响这挺轻机枪的是副射手万全河;半分钟后万全河牺牲了,接替他据枪射击的是八班副班长秦二宝。
无论在九连,还是在他先前待过的团直高射机枪连,秦二宝都是个惹人议论的人物,原因是他总有办法跟连队两名主官中的一个打得火热而让另一个非常讨厌他。至于在战士们眼里,他则被看成是一个专走上层路线的“马屁精”。
秦二宝有时称自己是陕西潼关市人,有时又说自己是西安市人,实际上却来自豫陕两省交界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秦二宝参军前的经历相当复杂,造成这种复杂的根本原因是家里太穷,直接原因则同一种他没向别人吐露过的、故乡特殊的婚嫁风俗有关:似乎是根源于山里人世代解决婚姻问题的困难,这儿的人家流行着男娃与女娃幼年定亲的习惯与种种规矩。定亲之后双方的身份和关系就确定下来了,女娃成了男家的人,只是暂时寄养在女方家里,每年冬夏,男方要两次向女方家庭送纳相当数量的口粮、衣服和钱款,名曰“养身钱”,一旦有一年没能按时送纳,女方照习俗就可以另配他人。秦二宝九岁时就由父母做主,同十五里外一山村某姚姓女娃定了亲,为了一年两次付给女方“养身钱”,十岁就跟父亲去深山里背炭,稍大一点儿便在板车前头拴上一头毛驴,自己驾着车,山里山外跑长途运输。年复一年,一到农闲,秦二宝便套上毛驴车出发,哪儿有活就到哪儿干。他给铁路工地拉过石头,给火车站送过煤。大冬天实在没活儿干,就顶风冒雪去山里拉炭。为了把“媳妇”养大,十七岁之前他吃过不少苦,也见过不少世面,年纪小小就到过潼关、洛阳、西安,一次还爬火车去了宝鸡,关于人生很早便有了自己的一番不同于父兄的见解。基于这种见解,是年冬天他做了一件令全家痛心疾首的事:下决心抛却差不多已被他养大、来年便可论及婚嫁的媳妇,应征入伍了。
积多年在社会上流浪之经验,秦二宝认定自己从小受苦的原因就在于是一个山里人而不是一个城里人,比方说是一个潼关市人或西安市人;当兵的目的也正要完成一个山里人到城里人的历史性蜕变。因此从他来到部队的第一天起,就和一切同“山区”、“农村”有关的事物绝了缘。他说话撇京腔,走路穿皮鞋,结交的是昆明、上海、北京的城市娃儿,遇到连里种菜或是出茅粪之类的活儿,他不是头疼就是腰酸,结果别人便不再喊他“秦二宝”而喊他“娇二宝”。没有人知道他不是怕苦怕累,只是不愿同那些“农村活”沾边儿。秦二宝的最大嗜好是跑连部,有事跑,无事也跑。他没读过几天书,不能指靠真才实学考军校,闹个军官干,他瞄准的是连里仅有的一个志愿兵位置。普通连队的志愿兵一般是炊事班长或给养员,在司务长手下管钱管物,最合秦二宝的胃口。秦二宝刚当兵便开始了钻营:先是连里两名主官的宿舍都跑,后来发觉连队的大事是连长说了算,就只往连长宿舍跑而冷淡了指导员,结果不知不觉就得罪了指导员;秦二宝少年时期拉板车拉出了一付油嘴,撒谎成了习惯,在连长面前亦是如此,他的档案就在连部文书的柜子里,他仍说自己是潼关人或西安人,一会儿家在潼关西安有老亲,一会儿颠倒过来,家在西安潼关有老亲。偏巧连长并不看他的档案,半信半疑中就让他给自己买便宜彩电,买名牌自行车。秦二宝一概满口应承,还把写好的“家信”给连长过目。事情当然办不成,尽管他找各种理由解释和拖延,连长还是慢慢觉得自己受了骗。秦二宝也有自己的收获:他在同连长的过从甚密中掌握了后者家庭的所有背景材料连同其中的细节。一次连长的农村老婆害病住院,连长囊空如洗,他一下拿出入伍后的全部积蓄,又向老乡借来一百元,凑足整整三百块,以连长名义寄了回去。此事让连长大为感动,他也是农村娃,知道秦二宝这么巴结他想得到什么,暗暗发誓一定让秦二宝转成志愿兵并当上给养员。这时秦二宝发现世路并不那么平坦,以往为他忽视的指导员现在却成了他实现夙愿的障碍。气量狭小的指导员可以在别的事情上顺从连长,唯独此事毫不通融。他不通融连队党支部就形不成决议,于是秦二宝就一直没有转成志愿兵。
战前部队扩编时秦二宝本可以不调到九连来。尽管指导员和全连战士对他印象不佳,连长却一直是庇护他的。问题是秦二宝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部队接到预先号令之后,一天深夜,一直和他不对脾气的班长在营院后面的竹林里,发现他正跟村里一个女孩子“幽会”。
秦二宝是在下面一种情况下犯了“错误”的:过去他就和那个女孩子“挂”上了,只是因为秦二宝想转志愿兵,怕闹出秦香莲之类的麻烦毁了前程,才一直不敢来“真格儿”的。现在要打仗了,模糊地想到牺牲的可能,他就忍不住了。此类勾当是部队的大忌,秦二宝本会身败名裂,始终没忘记他的情分的连长却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连长不知怎么竟说服指导员,将事情压了下来。不过高射机枪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待了,恰好团里正向各连抽调战斗骨干支援新编的连队,连长指导员就把他“支援”给了九连。
秦二宝到了九连,从发生过的事情中吸取的却是另一番经验:倘若不是自己与连长关系特殊,这次准会“栽”得头破血流,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再搞一把“保护伞”。秦二宝没往连部跑几趟就认定,与司务长出身的连长比,指导员才是过硬的靠山。梁鹏飞初到一个连队,两眼一抹黑,喜欢主动靠近自己的老兵和战斗骨干。秦二宝又是西安或潼关人,有亲戚可以买到各种紧俏商品,这对家在省城却一无权二无势的梁鹏飞也有诱惑力。出于战后可能会让秦二宝“帮忙”的考虑,连队研究配班长副班长时,他就提议让秦二宝当了八班副。
战前训练期间秦二宝一直是愉快的。在高射机枪连干了四年他也没当上副班长,刚到九连就当上了,此其一;其二他不止一次听指导员私下讲,他们连是预备队的预备队,打不上仗,战后他这样的“战斗骨干”却有可能不经考试被送进军校培养成军官。从小受苦、一心想做城里人的秦二宝心潮澎湃地想:谁知道呢,也许改变命运的机会真到了,用不了多久,他真能以一名军官的身份成为城里人了!
他的这种愉快的心情直到今天早上全连奉命自黑风涧奔袭632高地地区时才消失掉。不过从那时起无论他的精神和行动都是被动的了:他被动地跟随全连翻越骑盘岭大山梁,到达632高地地区,被动地投入634高地西北侧的阻击战,又被动地跟随班长葛文义对高地上方的敌人发起了最后一次攻击。
这是一个感觉上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最后的攻击开始时,他也像进攻队伍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不再想到生而仅仅想到死。但全排到达高地上方后进攻却被推迟了。天黑前秦二宝背靠崖壁坐在裂沟里,所有被忘却的往事都被他想起来:故乡,童年,某一年冬天为“养媳妇”拉驴车走过的一条被冰雪厚厚覆盖的山间公路(一整天他没在公路上看到过除他之外的第二个行路人)、差不多是以乞丐身份到过的潼关和西安、战后被保送军校做一名军官的梦想,最后是今天一整天的战斗和天黑后就要开始的攻击。死。不,他想道,并为脑海里冒出上面那个念头感到惊讶:他已经走过很远的路,差不多遥遥望见了那座应该属于他的城市,他怎么能死呢!
天黑后随全班摸进第二道堑壕中段,葛文义带全班发起冲击时没让他一起去,只是命令他留下带轻机枪支援战斗,曾使他高度绷紧的心弦稍稍松弛一些。但葛文义他们相继在敌堑壕前中弹牺牲了,秦二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义愤填膺地对机枪副射手万全河喊出了一个“打”字!
他之所以喊出这个“打”字,是因为葛文义的牺牲也最后毁灭了他生还的希望,而他原先是指望班长他们能顺利冲进敌阵地,打一个漂亮的“中心开花”,将第三道堑壕夺过来的。葛文义在敌堑壕内进展得越顺利,他和万全河就越不用挪地方,只需用火力支援一下全班和全排的战斗就行了,这样他就不必去冲锋,死亡的可能性大大减小。葛文义的死一刹那间给他带来的是巨大的惊恐和失败感,他不能不喊出一个“打”字,于是就喊出了它!
他没有想到,一旦喊出这个“打”字,他和万全河连同轻机枪就一起暴露了,原先他们却是没有暴露的!敌人集中火力对他们实施第一轮打击后,万全河就牺牲了!秦二宝不哭了,他瞪圆双眼,紧咬牙关,从万全河怀中接过机枪,继续向敌人猛烈射击!此刻他对死亡的恐惧化成了一个非常简单和强烈的意念:不能再让敌人的重机枪和重机枪右侧的轻机枪响起来!它们就在他的正上方,一旦响起来,他马上就得死!
秦二宝用那挺轻机枪坚持了整整十分钟。十分钟过后弹仓里的子弹打光了,他被一发子弹击中了头部,身子往后一倒,蜷缩在堑壕底部了!
对于这位生于遥远的豫陕交界处的大山区的二十一岁的青年来说,生命的最后十分钟无疑是一生的高峰。此前他从没有想过要在战场上如何履行自己的军人职责,这段时间却以生命为代价履行了它;以前他从没想过要在生活中扮演主角,这十分钟却让他成了左右634高地战斗局势的英雄。他虽然没能帮助排的主力从刚才陷入的绝境中完全解脱出来,却做到了以下事情:继葛文义之后将敌人大部分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避免七班和九班遭受更大打击;将第三道堑壕内的敌人从中间一分为二,使其难以互相照应,心理上出现了崩溃之势;无意中掩护了另一个战士悄悄从高地东北侧上山,趁敌人惊慌失措之际摸进了第三道堑壕,由东向西开火,突然扭转了高地上的战斗局面。
秦二宝没能看到这戏剧性的一幕。还在那个战士登上第三道堑壕之前他就牺牲了。以后一分钟里,听不到他那挺轻机枪的吼叫,山上山下所有还活着的人心里,都最后涌满了绝望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