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634高地上确是寂静的。
九连一排长林洪生带着一排在632高地西侧灌木丛生的洼地里快速奔跑着。他半弯着腰,长途跋涉后汗淋淋的军帽被掀到头顶,高而圆的脑门儿上趴着豆大的汗珠,胸前的衣扣除最后一个全部解开,冲锋枪背带吊在右肩,左手紧握枪的下护木,右手掌心攥紧枪托,食指虚虚地抠住扳机,两条长腿灵活地在岩石和草丛间跳跃,一双深凹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注意着东南方向的634高地,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动静。
不仅留在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刘宗魁认为634高地上没有敌人,眼下林洪生也认为634高地上没有敌人。全连干部中只有他一个人参加过几年前春季的边境战争,那场战争不仅给了他许多难忘的记忆,还给了他许多战场经验。在他看来,今天第一因为七连和八连已占领了632和633高地,如果634高地上有敌人,是很难不被发现或者自我暴露的;其次634高地位于632、633高地之后,天子山和翡翠岭敌人的双重火力俯瞰之下,对方不派兵扼守上述两座高地而孤立地守卫后面这座小高地,在战术上是没有意义的。奔跑中他与其说担心本排会遭到来自634高地上的敌人的狙击,不如说更担心占领高地后将会在天子山和翡翠岭敌人心中引起的反应,以及其后在上述这两处敌人的火力夹击中是否能守得住!
林洪生二十八年前出生在滇南某市一个铁路职工家庭,父亲是一名扳道工,没什么文化,性情正直而刚烈,从小到大教育林洪生的方式就是一条宽达十厘米的牛皮板带;母亲是个没工作也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林洪生是七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父亲的“教育方式”让他吃苦头最多,同时也使他很早就潜移默化地承继了父亲的大部分脾性:刚正、直率、倔强、嫉恶如仇,暴躁的外表下却又很深地掩藏着一颗慈软、善良、有时甚至是优柔寡断的心。
十八岁那年他参军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保卫祖国,不如说是为了逃避父亲,在外部世界找到独立的生活和人格尊严。林洪生在同批入伍的新兵中提班长最早,入党和提干却最晚。每次党小组开会,他的问题都是“不团结人”;“看不起领导”。大家清楚这两句话什么意思:他太爱认死理,不能容忍任何人的哪怕很小的一点无耻行为,于是就不能不经常和连里甚至营里的首长直接发生冲突。
林洪生直到那场边境战争才入了党,提升为排长,原因是他和他的班表现得很优秀,战前对他抱有成见的营连首长又调离了。林洪生战后胸前佩戴着三等功奖章,衣锦荣归,很快同一位青梅竹马的姑娘结了婚。姑娘芳名竹音,是父亲同事的女儿。婚后新娘子第一次来队探亲,她那如同乍开的山茶花一样的美丽让全团都轰动了。
以后林洪生没有得到继续提升。和平环境下的生活与战争环境不同,人们要过得好必须具备更多的心机与心计,林洪生做不到。家庭生活也开始折磨他,他和竹音也遇上了婚后没房住的问题。女儿没生下竹音可以打游击式地娘家住三月,婆家住俩月,女儿生下来这种状态就持续不下去了,他回去探亲,竟要带着孩子到旅馆开房间。林洪生找竹音的领导,领导说应该解决,但是没房子。林洪生认死理:既然不转业就分不到房子,他就要求转业。转业报告刚送到连长手里就被退回来了:提也甭提,你是上级文件明令保留的“战斗骨干”,哪能让你走?
两年后他可以走了,妻子却在单位分到了房子。
分到房子是好事。林洪生却意识到女人生活中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查清那个男人的姓名和单位后他没有做出暴烈的举动,这在别人看来是很奇怪的,仿佛他变了一个人。不久后他又做出了另一件使自己身败名裂的蠢事——同驻地附近一个名叫钱桂芬的风流寡妇搞上了。
没有人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除非他对人生的奥秘有深刻的洞察。使这个性情刚烈的汉子咽下最不堪饮啜的苦水的原因是:一、他抓不到妻子同那个男人的真实把柄;二、如果接受那个男人在妻子生活中存在的事实,他就必须承认自己的无能——竹音是因为找不到房子才有了另一个男人的。这件事竹音有错,他的错就更大些。他从来都不能容忍别人的生活中出现丑恶,现在丑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就更加难以容忍。他想跟竹音离婚,竹音却不答应。糊里糊涂之中,他便做了那件蠢事,并被部队发现了。首长非常恼火,给了他警告处分,让他去百里外的农场种菜,等候转业处理。
到农场后林洪生便给妻子写了信,要求离婚。他过去没犯错误,竹音不愿离婚,现在他犯了错误,竹音就没有理由拒绝他了。在内心深处,他已把犯了错误的自己看得异常下贱丑恶,竹音还会有什么借口不离婚呢?他没有料到事情并不按他的想象发展:竹音带着女儿来了,大哭了一场,什么也没解释,只简单地给了他一个答复:不离!无论你犯了什么大罪,你都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就是不跟你离!
竹音走后林洪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铸成了怎样的大错。竹音的痛哭让他明白了她对自己不得已犯下的过错的忏悔,她对他的没有改变的爱;还让他看清楚了,只有竹音真正看出了他堕落的原因。但他自己已经完全瞧不起自己了,他已经成了一个无耻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日后还怎样跟妻子和女儿一同生活下去。
去年年底部队进行战前扩编,本没有谁想到他,他却自动打了报告,要求参战。不少人感到惊讶:好好在农场待着等候转业多好,去打什么仗!林洪生却明白自己这样做是厌弃了生命。与其转业回去,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地活着,他宁愿到战场上去经历战斗和死亡!回过头来,入伍十年,也就是上次边境战争中的一段出生入死的日子,才不让他感到心胸压抑,觉得自己活得骄傲和有价值,每一次呼吸都是舒畅的和自由的!
……
林洪生在632高地西侧的洼地里奔跑着。自从来到九连当了一排长,他的心情并没因为能够如愿以偿地参战而高兴起来。他看不惯程明和梁鹏飞种种表现,尤其受不了他们对连队干部的怀疑与不信任,他仍然不能不时常与之发生冲突。
但现在不同了,他一边向前走,脑海里一边掠过这样一些意念:事实上今天无论在黑风涧待命的时候,还是奔袭632高地地区的路途中,他的心境都是亢奋的。战场上空尖啸着飞过的炮弹,激烈响彻在广大空宇内的枪声,走在敌人雷区中扑面而来的异样的死亡的气味儿,都使他有了一种重归故乡的亲切感。这一切都是对军人胆量的挑战,林洪生不怕这些挑战,倒有充足的理由热衷于置身其中。
现在他带着一排越过632高地和633高地结合部的谷口,进入到633高地西侧了。脚下的洼地逐渐陷下去,终于成了一道不足两百米宽的冲沟;冲沟里长着密密的矮树丛、蒿草和荆棘;西侧一条从天子山鹰嘴峰伸下来的山腿却升高为一道梁垄。刚刚还半隐在633高地东南的634高地也一点点显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林洪生首先看到的是它西北侧山脚下的许多卧牛大小的卵石,卵石间一墩墩茂盛的、一人多高的茅草,茅草丛间一条条挑出的金银花的带刺儿的枝条,一串串雪白的花朵在春四月上午晴朗的天空下恣意地开放;再往前跑,他便看到了它那越向上越陡的山体,几乎没有什么树木,岩石和土层的表面只生长着些低矮的灌木和茅草;再往前跑一段路,他又在约有两百米高的山体顶端望到一座孤独直立的主峰,主峰十几丈高,四周全是陡直的悬崖,崖壁高处倒垂着野藤和别的蔓生植物,面积不很大的崖顶高高地突兀地矗在幽邈莫测的苍穹之下。林洪生心里“咯噔”响了一声,他觉得这座笔直地插在634高地上的主峰就像一个巨大的警示性的惊叹号!出发时他认定634高地没有敌人防守,此刻,他终于看清了634高地的全貌,凭着敏锐的直觉,却意识到634高地上有可能埋伏着敌人了!
他的脚步并没有放慢。这就是战争啊,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连这种时时突然袭上你心灵的惊悸也是熟悉的和久违的啊,他又想。但是那种惊悸的感觉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消失,反倒大大增强了:他是跑在全排最前面的,距离633高地和634高地之间的鞍部只剩下最后五十米,634高地的重要性现在被他看得更清楚了:他脚下的冲沟向南经过634高地西侧绕向东南,便是天子山和翡翠岭敌人的防御纵深,同时也是它们的结合部和最薄弱处,一旦我军从这儿突破并长驱直入,对方在天子山和翡翠岭广大地区的全部防御体系就有彻底垮台的危险。林洪生一闪念又想到了634高地上那座直立的主峰——它在战术上是几乎无法攀援的,但若是敌人事先改造并利用了它,634高地就会成为扼守敌人两大防御地区结合部的一扇难以敲开的大门!
还有——此刻他又想到了——哪怕纯粹出于单纯的防御的目的,敌人也该在这条直通其防御纵深的冲沟里布雷,以防我军从此处渗透。战场防御中出现如此严重的疏漏是不可想象的!
于是他的意识中多了一点东西:不仅高地上可能埋伏着敌人,这条冲沟里也有可能埋设着雷场!
他的脚步放慢下来。此时他是有可能做出多种选择的:停止前进,将自己发现的情况和判断向后报告给连长,等候新的命令再前进;将跑步前进变成搜索前进,防止误入敌人的雷区;考虑到高地上可能有敌人埋伏,将跑步前进变成搜索前进的同时还要将部队展开,用机枪瞄准高地,掩护搜索前进的兵力,等等。所有这些选择仅仅在脑海里一闪,就被他全部放弃了,因为它们都是同副团长“火速抢占634高地”的命令相抵触的;不仅如此,他们在前头停下,全连也就要跟着停下,目前西南方鹰嘴峰敌人的高平两用机枪还没有盯上他们,一旦它注意到这支直接威胁自己防御纵深的队伍,居高临下向全连射击,伤亡肯定是很大的!但一点事情不做,继续像刚才那样一窝蜂地朝前奔跑也是不行的,假若高地上真有敌人或者冲沟里真有地雷,一样会造成很大伤亡。林洪生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威胁、却觉得最能展现他的个性风采的决定:让后面的部队慢下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他要一个人英勇向前,看看高地上到底有没有敌人,冲沟里是否真有地雷!
他就在这时停下了,朝身后的一班长微笑一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等一下再继续前进,然后迈开大步,蹚着草丛,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
高地上依旧一片死样的寂静!只有山风一波波地翻动山脚的草叶和金银花。这一片寂静和最初几步路的平安无事对林洪生的精神起到了镇静作用。“也许冲沟里根本没有雷,”他想,“高地上也没什么敌人。……战场上是常出现此类怪事的。本该重兵防守的山口要道却被指挥员忽略了;工兵本应在山沟底部埋雷,却把地雷埋到了山腰间的小路上……”
他的眼睛倏地被前面一步远的地面上的几丛茅草吸引住了。在它们四周,所有的草叶都青翠欲滴,只有这几丛茅草的叶片发了黄,蔫蔫的下垂着,没一点儿精神。跟在他后面十几步远的一班长注意到他此时不知为何要抬起头来警觉地朝高地一望。他觉得排长这一眼完全是下意识的,却即刻引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林洪生的上体摇晃一下,右脚猛地朝前踉跄一步,终于倒了下去;恰在此时,在他的脚下,两颗地雷相继訇然炸响了!
林洪生是脸朝前扑倒下去的。他的最后一个意念是:敌人还是惊慌了。他仅仅意识到地雷就在前面叶片枯黄的茅草下面的土层里,再朝高地一望,敌人就沉不住气,朝他开了枪。两声地雷炸响之后他已翻转身子,脸朝上躺着,瞪大眼睛,无神地眺望着峡谷上方的天穹。他的生命已经消失,因此再也感觉不到肉体的痛苦,脑海里残留的意识却如同稀薄的云团,丝丝缕缕地飘拂着。“……我到底还是为胜利做了些事情。我发现了敌人的雷区,别人就不会踏上雷了。……我让敌人提前暴露了,今天全连的战斗就是另一种打法了。”忽然这一切变得不重要了,妻子的脸庞重新浮现出来。“……我到底解脱了……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解脱……我解脱了,竹音也解脱了……我用这种方式从耻辱中解脱,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