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目睹了清晨敌人炮击时林子边缘发生的事情,上官峰就一直没有从那一刻蓦然闯进心灵的、压倒一切的黑暗和恐惧中解脱出来。

“……死。……是的。”在林子里炮弹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他蜷缩在猫耳洞深处,瞪大失神的眼睛,漠然地望着面前一小块不断震跳的洞壁,长久地感受着类似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沟爬上来,缠上了自己脖颈和喉咙那样可怕的寒战,意识也完全凝固了,只保存了上面那个让他无比惊骇的意念;他已经明白了林边发生的事情,可是又不明白,尤其不明白死会是这样一种赤裸裸的、完全不让人有所准备的形式。死似乎不应当那么突然,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变成一个蒸腾着稀薄的轻纱一样烟雾的弹坑,它不应当那么简单……是的,不应当那么简单!

“死。……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事物呢?它的真相同过去我了解的一切诠释它的概念、理论、诗篇、音乐、绘画……都不相同。……死仅仅是一种无法预测的、人们突然遭遇的、猝不及防的事实。……死就是一切的结束,不仅是思想、感觉、情绪等等一切形而上的、灵魂性质的存在的结束,而且首先就是肉体的毁灭。”意识流淌起来,到了这儿又堵塞了,似乎有人要他更仔细地体会“毁灭”二字特有的沉重底蕴;那条冰冷的蛇在喉咙口活动着,将他的脖颈越束越紧;眼前的一团昏黑渐渐淡了,上官峰抬起头,朝洞外望去,那团昏黑并没完全散去,它化作一张灰黑色的帷幕,笼罩在视野所及的一切景物之上,使炮火洗劫下的天地、山川、草木都一反常态地具有了阴森可怖的色调。似乎为了弄懂“毁灭”二字的全部含意,他的目光再次下意识地投向坡下林子外边的炮弹坑。他还是没有看到它,看到的还只是坑沿上几丛“毕毕剥剥”燃烧着的灌木。灌木的枝条是黑色的,正在吞噬这些枝条和叶片的火焰也是黑色的,这幅图景又让他的心惊悸起来,陡然觉得比自己刚刚经历的死亡的一幕还要可怕。

“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因为那个弹坑,那些黑色的火焰,我突然对什么事情都不能理解了。……我丧失了对战争和死亡的理解能力。”意识又流畅起来,又堵塞了;又流畅了,又堵塞了。“……我遇到了一个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事物:死……它让我恐惧。这很可耻吗?不。……生是每一棵小草都无限渴望的,不然每当寒冬去后,早春来临,它们就不会匆忙地欢喜地展开心灵中珍藏和孕育了一个冬天的点点绿意,不会让自己的花儿在生命最美丽的季节里开放,不会在秋风萧瑟时殷殷其意地将种子撒向天涯海角。……死,则是一只蚂蚁也不愿意的,所以蚂蚁死后尸体也会呈现出痛苦的和丑陋的姿态。……人是万物之灵,他的生活空间和思维空间那么广阔,认知能力甚至能够达到自己不能预知的境域,每一次新的日出,每一处新的景观——一座山峦,一条河流,一片森林乃至于一片落叶,一滴被阳光照亮的水珠——都能给他的生命带来愉悦和幸福,一年四季,他都可以期望得到别的生物难以得到的欢乐,人为了让自己高兴还创造了那么多足以与大自然的美丽相映生辉的文明成果,人刚刚学会站立便开始了征服宇宙的航程。……人为了享受生活还下大力控制衰老,不让自己过早地死亡。……人拥有的东西比蚂蚁多得惊人,生命却和蚂蚁一样只有一次,因此死亡对人来说就显得格外可怕和可惜。”

“但是人也创造了战争。”他接着往下想,意识却在此处堵塞了,他又迎面遇上了自己不懂的那个黑暗和可怕的事物。生,是人们渴望的;死,是人们厌恶的;可是人们却用战争的方式让他人和自己死亡。“……人创造了科学,发明了登月火箭,写出了瑰丽的诗篇,他们的智力不应当这么低下。……可是他们还是要用战争解决许多问题。这其中就不能没有某种更深刻、更合理、也更有力的理由,一种既令人悲哀又无奈的理由。……”

他的思考又回到严密的逻辑演绎中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开始摆脱那个弹坑带给自己内心的无序和混乱,正一步步接近从本质上理解战争和战争给军人带来的死亡。可是他没能接着思考下去。在敌人炮击半小时后,全营已接到了奔袭632高地地区的命令。吴彬将他从猫耳洞里喊出来,传达连长的命令,让他带三排去林子外边集合。上官峰机械地执行了连长的命令,内心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相反还因连队即将出发去作战而被赋予了新的紧迫感和沉重感(“你可能还没有弄清楚它,就倒下了!”他想)。上官峰站在集合起来的队伍的一侧,摇了摇头,想从这种没有结束的梦魇般的思想中清醒过来,却透过林子望见了太阳:太阳也是黑色的,中心是一团黑色的炽烈地翻腾着的火焰;太阳下面是他熟悉的天地、山川、草木,它们也都是黑色的,或者说都毫无例外地披着一层稀薄的轻雾似的黑纱!

他就带着这些感觉和思考经历了全连集合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参加干部碰头会,听程明传达副团长的指示;回排里组织出发前的战斗检查;然后站在队列中等候出发的时刻到来。他做这一切都是被动的,心不在焉的,内心中那个紧迫的问题妨碍他将注意力真正转到外界来,但是外界发生的事情却影响了他继续深入思考下去。他没有听到赵光亮的哭声,直到程明跑过来,冲赵光亮和他怒叱,他才醒悟过来,却没有听清程明说些什么。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突然涌上来的简单的念头:这个讨厌的家伙在喊什么?让他赶快走开!这样一想,一个恶毒的意念便无师自通地涌到了嘴边。“连长,他饿了!”他大声冲程明说道,目光变得明亮而锐利。这句话的效果果然是好的,周围的战士们笑起来,程明则以为自己受了极大污辱,朝他喊了一句什么,就气呼呼地走开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开了一次不成功的干部会;连长冲炊事兵大喊大叫。不过他觉得它们都与他无关,却让他始终没有再回到那层似乎很快就要找到答案的逻辑思维的冰面上去。再后来连队就出发了。太阳、大地、山川依然是黑色的,死气沉沉的,却暗含了一种更为紧迫的意味;一条同样蒙上了死亡的黑纱的小路摇摇晃晃地伸向骑盘岭大山梁。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内心中那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上来了。“战争和死亡。……这是个我没有弄懂的问题,却是我必须弄懂的问题,”他想,一发炮弹从天子山方向飞来,啸叫着落在山坡高处,他本能地向后一躲,没提防脚下的石头,一屁股坐倒下去。浓烟散去之后,他望见前面二排的几个战士正用讪笑的目光望着他,好像在说:瞧一发炮弹把你吓的!上官峰忽然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了。“……他们真会那样想我吗?……他们肯定认为我怕死!……但是他们对死亡就没有丝毫的恐惧吗?”他想,心又抖起来,忽然觉得如果别人都不害怕死,他的恐惧也许真是可鄙的和耻辱的。另一发炮弹过了十几分钟才啸叫着打过来,尚没落地,他就看到刚才讥笑过他的几个战士惊叫着卧倒在地,好久没有爬起来。“……不,他们也害怕死,”他想,一直被耻辱感折磨着的心好受了一些,“既然如此,刚才他们为什么要讪笑我呢?……他们和我的不同在哪里呢?……”又一发炮弹飞来了,他再次匍匐在地,生命中陡然生出一些激动。“……不同还是有的。我们的不同在于我读了大学他们却没有,他们的恐惧仅仅是一种简单的、随危险而来又随危险而去的感觉,我的恐惧却是一种思想——我在死亡中失去的不只是生命,还有毕达哥拉斯、牛顿、高斯、伽利略、爱因斯坦,还有他们领悟的人类的非战争的使命,还有几千年来全部的地球文明或者太阳系文明,还有我自己不知道也没有享受过的一切人的幸福,我不能不认为自己比他们在死亡中失去的东西更多,也更有理由为之痛苦。……”

虽然如此,他还是再次站起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向骑盘岭大山梁攀登。战争是他不能理解的,死亡是他所恐惧的,但这种机械的攀登行动却似乎与二者没有直接关系,它仅仅同另一种现已成了他生命本能的职业责任有关系,同这种职业责任赋予他并逐渐养成的服从的习惯有关系。由于走上了这条小路,不时有炮弹飞来,他内心的注意力不得不部分地转移到外界,而外界的死亡恐惧也部分地抵消了他内心中对于死亡问题的注意;然而他又不能完全放弃对死亡的注意,无法不继续思考战争和自己的死亡应当具有的形而上的理由,于是对于外界死亡恐惧的注意也就不是全身心的,譬如说他始终就没有弄明白插在路两旁的三角形小旗帜——它们也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纱幕——具有着怎样的意义。这意义他潜意识里是懂得的,可并没有上升到意识的层次,于是也就没有“懂”;但毕竟因为前者,两只脚也没有踩到小旗帜外面的草丛灌木丛中去。上官峰是这样带着三排超过一排和二排最先登上骑盘岭大山梁的;他对战争和死亡的“形而上”的恐惧妨碍了他全身心地感受外界的死亡恐惧,他对于后一种恐惧的反应就是不敏锐的,迟钝的,许多时候别人都觉得应当迅速卧倒,他却没感觉似的继续朝岭上攀登,这时他的行为在全排战士眼里就成了镇静和英勇;敌人炮击开始前他对全排违犯规定吃干粮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出发时三排的士兵们就比一排二排的士兵们肚里多了点儿“本钱”,这点儿“本钱”在节骨眼上就显示出了作用;上官峰自己是遵守连队规定的,没有提前吃压缩干粮,他就最先进入了那种头晕目眩、两腿发软、感觉和意识能力降低的状态。这时八班长葛文义和七班长刘有才先后履行了昨夜临睡前对他许下的诺言,他们没有让他“丢脸”,轮流扶着他,一步一步朝上走,终于到达了那道先前看来似乎高得无法攀援的大山梁。

双脚站立在山梁线上,他发觉连长也几乎同时完成了对骑盘岭的攀登。上官峰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来了:程明没有让他们在山梁线上停留一会儿,就命令三排变成尖刀排,下到南大坡去追赶八连的队伍!

天子山高峻雄险的诸峰迎面撞疼了上官峰的眼睛,它们像他今天看到的一切事物一样蒙着一层死亡的可怖的黑色纱幕。内心的恐惧卷土重来,于是程明就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犹豫不决。但那种成了另一部分生命本能的职业责任感赋予他的服从的力量再一次作用于他的意志之上,程明的命令马上被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