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班在涧底溪水边埋上锅,用各班从林子里捡来的半干半湿的树枝燃起三道灰蓝的炊烟,程明才腾出工夫来骂人:

“妈拉个×的,干什么吃的!……人都吃大米吃糊涂了!……”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程明没有遇上一件顺心的事:连队到达黑风涧后,为落实刘副团长尽快让战士们休息和检查战斗准备的指示,他差不多和连里每个干部都吵了架,最后连一向瞧不上眼的三排长上官峰也当众顶撞了他;凌晨三点左右他好歹睡了一会儿,又被副团长和营长喊醒了,原来他们刚刚检查了九连的宿营情况,副团长对一排二排居然没有挖猫耳洞防炮大为不满,狠狠地剋了他一顿;副团长走后他没有再睡着,不到五点就出了掩蔽部,到一排二排去将排长唤醒,传达副团长的指示。排长们又去把战士们喊醒,一时间林子里响起的不是掘土的响动,而是士兵们的哈欠声和谩骂声。“摊上这个鸡巴连长,不打仗也得把你折腾死!”一个怒火冲天的嗓门从黑暗中传过来,“昨晚上刚到那会儿我们要挖洞他不让,现在又半夜三更地把人鼓捣起来!”“挖他妈那个×!”……许多声音附和着。程明火了。“什么意思?!……二排长,你的兵想干什么?你还管不管?!”他大声朝二排长岑浩吼,没想到一向腼腼腆腆的岑浩也冲他冒火了:“连长,我管不了!……有本事你自己去管!”丢下他就挖起自己的洞来。程明气呼呼地离开二排,来到一排,心想挖不挖随你们,炮弹炸死你们这些王八蛋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后来从一排回到二排,发觉猫耳洞还是挖了,心里才踏实些;回到连部掩蔽部,他以为,全线炮击前营里会给各连来个电话,让大伙有个精神准备,但是并没有谁给他打这个电话,于是炮击开始时他竟以为是敌人炮兵先行对我展开了射击,胆战心惊地躲到掩蔽部的角落里,觉得每一发从头顶“嗖嗖”飞过的弹丸都会落下来,将掩蔽部炸飞,将里面的人包括自己炸得血肉模糊。这时肖斌来了电话,传达副团长的指示,要他让全连注意防炮,做好战斗准备!程明心中的错觉更严重了,等发觉掩蔽部内的人包括梁鹏飞都用异样的目光瞧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外面那些炮弹飞行爆炸的声音实际上距自己很远。“我害怕了。”他恍然大悟地想,心渐渐安定下来一些,马上想到连部所有人都会因此鄙视他,他在这个连更难干了!“……我并不是害怕,”他在渐次稀落下来的炮声中为自己辩护,一时间心里委屈得很,“我的情况与梁鹏飞不同,我的老婆孩子要是也像梁鹏飞的老婆孩子那样有城市户口,或者我也生在城市,吃商品粮长大,我也不会有后顾之忧,我会比任何人更勇敢。……”炮击结束时他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以为全连马上就会接到战斗命令,等了一会儿,却接到了一个埋锅造饭、全连务必在四十分钟内野炊完毕的命令。程明心中的紧张情绪大为缓解,他来到炊事班,把命令传达给司务长。司务长却冲他瞪起了眼睛:

“连长,你让我拿什么做饭!……总不能把我的大腿煮给全连吃吧!”

一句话把程明堵得脸色发青。他想起来了:昨晚出发时司务长曾请示过他,问要不要让全连带上一天的米菜。当时他抢白了司务长一顿:“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舒舒服服地做饭吃!……你是嫌大家背的东西少是吧?!……”回头望见涧溪西侧七连和八连的炊事班两处已升起了炊烟,程明觉得自己心里的不痛快到了顶点。他一直认为司务长有点儿窝囊,怒气不由自主地就发泄出来。

“我叫你吃屎你也吃屎吗?!”他大声冲司务长吼,“你是司务长,总知道该做些什么吧!……为啥七连八连的司务长都让全连带了米?他们也请示了连长吗?”忽然又想到司务长大约也像连里其他干部一样可恶,知道他不大懂行军打仗的事,故意找个岔子给他难堪!“你难道是给我干吗?做不出饭来就饿我一个人吗?!”他越喊,嗓门就越高了。

司务长没有再顶撞他,赌气到七连和八连借来了够全连吃一顿的米菜,程明也命令各班派人去林子里为炊事班捡柴火。做完这些事情,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分钟,再回到涧底,七连已经吃上了,八连也吹响了开饭的哨子!

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的全部愤怒和委屈一下全涌上心头,程明要骂人了,司务长成了最合适的目标。

“……他妈的个×,这哪像打仗!游山玩水还带点吃的东西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自己不懂也不瞅瞅别人怎么干的!……”

炊事班长和一个叫于得水的河南籍的新兵抬着一锅淘好的米,赤脚从溪里蹚过来,架到沙滩边刚挖好的灶上;其余的兵或者忙着烧火,或者往前面三个已着火的灶口搬柴,都哭丧着脸,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司务长站在一旁,催促各班送柴的战士把树枝分开送到各个灶前。司务长今天早上也气蒙了:全连没带米菜的责任本来在连长身上,可他却倒打一耙!现在米和菜已借回来了,他还没完没了地骂!司务长是个老实人,但并没老实到让别人随便当众骂自己娘的程度!他忍无可忍了,抬头用冒火的目光瞪着程明,一开腔就是恶狠狠的:

“连长,你你……你这是骂谁?!”

“我骂谁谁心里明白!”程明没想到司务长还会接腔,这一接腔他倒没有台阶下了,眼睛也红了,心想我到底是一连之长,你工作没做好我说两句还不行吗?!

人高马大的司务长腮上的肉团子哆嗦起来,拳头攥得咯咯响。今天连长没理,还当着战士们的面骂他的娘,这口气太难咽下去了!我是来当兵的,不是来挨骂的,你连长是上战场打仗,我也没想再活着回去,啥时候了,我还怕你不成!这样想着,浑身就着了火,大步朝程明冲过去,嘴里高声喊:

“你骂别人可以,骂老子就不行!今天我跟你王八蛋拼了!”

炊事班长和炊事员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看这场即将发展成殴斗的口角,谁也不过来劝一句。他们心里也有气:事儿本不怪司务长,再说司务长已借回了米和菜,你连长还骂什么?连长也太霸道了!炊事班长和司务长战前是从一个团调来的,觉得今天连长是有意欺负外来人,他自己不去劝架,还摆出了一种态度,不让别的战士去劝架:司务长身大力不亏,让他狠揍连长一顿,叫程明知道知道外来人不是好糟践的!

既然没人劝架,司务长向连长迈出的步子就无法停下来。程明望着越来越近的司务长,浑身的肌肉登时抽搐起来。他还想用气势唬住对方,厉声冲司务长喊: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揍你!”气疯了的司务长不吃他那一套,一步步逼上来。

两个人再差几步就要交手了;他们俩的喊声惊动了涧溪两侧的人,七连八连的兵也都端着碗朝这边看;九连这一侧的林子边缘,指导员梁鹏飞也看到了发生的事。他想走过来劝架,忽然又觉得还是走开好。程明心胸狭窄,此刻自己出面他不仅不会领情,还会认为是看他的笑话。昨晚上他们的关系刚刚有些缓和,他不能不处处留些小心!

谁都没想到,最后竟是刚才跟炊事班长一起淘米的新战士于得水跑过来,伸出两只粗实有力的胳膊,拦住了程明和司务长,一边嘴里胡乱嚷着:

“连长,司务长,你们都是首长,和为贵!和为贵!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伤着谁都不好!……”

于得水目前还不是炊事班长的亲信,因此就没看出班长对这场架的态度;部队里连长和司务长还打架,实在让他吃惊;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按他乡下人的想法,自己和周围一群人只顾站着看热闹而不去劝架就失礼了。最早他觉得这种出风头的事应该由班长和老兵们去干,轮不到一个新兵,后来左看右看谁也没有劝架的意思,只好不揣深浅地站出来,把两位“首长”给挡住了。一抬头在林子边上瞅见指导员的身影,他高兴了,觉得这下好了,来了一位可以解决矛盾的“首长”,忙直着嗓子喊起来:

“指导员——你快来一下!这边都打起来了——”

梁鹏飞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看到。他躲不开了,只好走出来。

“出了什么事?!”他一边往涧底走,一边煞有介事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炊事班长和炊事兵是不想回答;程明和司务长则从这一声喊中听出指导员明知故问。程明浑身哆嗦得厉害:这个梁鹏飞,什么都看到了,却装着不知道,躲在林子里看炊事兵和司务长出我的丑!瞧他这声喊,多得意,多响亮,怕是想把全营的人都喊过来,瞧我挨揍!程明觉得自己今天早上是彻底“栽”了,炮击时让梁鹏飞和连部的兵们看到了他的恐惧,现在又让几乎全营的兵看到了司务长要打他他却无计可施!程明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红,脖子也涨成绛紫色,一把甩开于得水的手,不再理会司务长,转身循一条与梁鹏飞不同的路向坡上林子里走,一边回头气急败坏地喊:

“好!好!……我领导不了你们!谁能领导谁来领导!……司务长,咱俩的事没完了!”

他的话是冲着梁鹏飞说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司务长却没有听出来,又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冲他吼了一声:

“老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等着你哩!”

梁鹏飞下到涧底时程明已经走远了。他想自己必须不等连长走进林子就明确表一个态,让程明知道他并不像他那样小肚鸡肠。他的脸阴沉下来,高声训斥司务长和炊事兵:

“你们搞什么名堂?!……连长就不能批评你们几句?……你们还想动手打人,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司务长转过血红的眼睛,凶凶地看了他一下,让梁鹏飞心底打了个寒战,话也戛然而止。他忽然害怕起司务长来:这个老实人今天正在火头上,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他不怕程明,当然也不会怕他!司务长被怒火扭歪的嘴角可怕地动了几动,终于没有把涌到喉咙口的几句话骂出来:你他妈也不是好东西!他没有把话说出口的原因是:自己刚调到一个新连队,总不能同时跟两位主官都彻底搞僵啊!

梁鹏飞又简单地向炊事班长交代几句“抓紧时间把饭做好”之类的话,没有再看司务长一眼,就走回坡上林子里去了。今天涧底炊事班的马蜂窝是连长捅的,他犯不着跑来替别人挨蜇!

程明一回到连部掩蔽部就后悔了:今天早上他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事情确实不怪司务长,是他对司务长做得过分了!程明痛苦地想他哪儿是对司务长有意见,归根结底,充满了自己心间的不愉快还是由那个老问题引起的。“我不适合当这个步兵连长,我也不愿打仗,这场战争和我的实际生活风马牛不相及。”那些一直萦绕在心的思想又悄然浮上来了,“至少,让我和梁鹏飞一道打仗是不公道的,他和他们那样的人比我享受的国家的恩惠多得多,理应由他们来为国家打仗。”他还想到了:让他当这个步兵连长是别人的一个错误,但事到如今,他却因为这个错误不能不当九连的连长;昨天夜里,刘副团长又用“军事法庭”四个字堵死了他的退路,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凶险和绝望了。战争今天早上已经开始,他随时要带连队上战场,可他对于自己能否完成战斗任务仍旧没有一点把握。这场战争已把他逼上了一座悬崖,他形单影只,绝望无援,灵魂愤懑而悲凉。他必须认真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无论如何,目前这种精神状态是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再持续下去,他在连队就更没有一点威信了!更根本的问题是,不管你是胆怯还是英勇,你都不可能不带着这个连队去打仗了!

一种壮烈的感情第一次在程明心里升腾起来,让他的眼窝里涌满泪水。“……如果撇开老婆孩子不论,如果撇开同个人利益有关的一切不论,我程明即便不是一个合格的步兵连长,难道连一个勇敢的人也算不上吗?……说到底就是一个死,大伙一样上战场,炮弹和子弹也不会专打我自己,”他激烈地想道,忽然冲动地盼望敌人现在就打炮过来,或者副团长命令他们马上去攻打一个山头,“那时我就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让他们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胆小鬼!……”他这样想着,直到手指间的一支烟悄悄燃完,自己内心中一点什么东西坚定和硬朗起来。

梁鹏飞离开涧底后没有马上回连部。这个时候他特别不想见到程明。今天早上他并不为程明跟司务长发生冲突高兴。战争已经开始,拂晓我军炮击期间程明感觉到的恐惧在他心中也是存在的。司务长刚才居然要对连长动拳头,炊事班八九个兵干站着不动,末了靠一个满口河南土话的新兵拦住才没有打起来,此事固然再次证明程明缺少能力和威信,却也给他敲响了警钟:这儿是战场,兵不是那么好带的,他们和你一样处在生死未卜之际,闹不好什么情况都会发生。身为连队主官之一,他和程明的处境并无多大不同。连长是个不称职的连长,兵又对领导怀有潜在的敌对情绪,马上就要去打仗了,……想到这一切,他猛然觉得自己的实际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危险更可怕了!

他心情恶劣地在林子深处的草地上坐下来,想抽一支烟,烟盒却空了。他气愤地将空烟盒揉成一个纸团,远远地扔到林子外面去,那种在生活中一切盘算都错了的念头又袭上心来:他不是为了打仗下到九连,却上了战场;以为留下程明当连长,九连就不会有仗打,现在发觉那也是靠不住的。过去总以为自己聪明,却正是这种小聪明将自己送进了今天这样的境地!西南方向001号高地上下的枪声越来越激烈,战争正在进行,他们随时会被拉上战场,然而透过林间的空隙望出去,对面涧坡那茂密的森林上方,被朝霞染上了一派橘红色的天穹却依然高远、明净、安详,一团白得耀眼的蘑菇云一动不动地浮在半空中,似乎世界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就要死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静静地坐在草地上,仰望苍穹和云朵,它们却依然故我,无忧无虑,美丽闲适,他真受不了这个!

一直远远跟在他后面的号兵赵健悄悄走过来,无声地将自己的烟卷抽出一支递给他,梁鹏飞没有拒绝。他找出火柴点上烟,贪婪地吸上一大口,思绪也跟着流畅起来,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到这里来了。战斗行动可能马上开始,他对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认真思考,做出最后的决断。“……不,我不能死。我不是为了被子弹打穿身体、被地雷炸断腿、让炮弹皮削去半个脑袋,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个声音抖抖地在他心中清晰起来。“无论为了老婆孩子,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要活下去。”那个声音又说。“现在我已经置身战场,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要想办法活下去。”他并不清楚如何让自己“活下去”,但“活下去”三个字却有力地撼动了他的心,使他的精神从惶恐、焦灼、不知所措中走出,把握住一个明确的目标,人也变得又清醒又勇敢了,“人活着,世间的一切对你来说就存在着;你死了,一切也就消逝了。因此活着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到战后去考虑。……”

像程明一样,梁鹏飞也在这个清晨完成了自己精神上由软弱到坚强的过程。虽然具体走向大不相同,但对于双方以后的心理和行为却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梁鹏飞在这片林间的草地上坐下去时还是原来那个人,站起来时已是一位目标明确、内心坚定的新人了。

他们谁都没有再去关心一下涧底的炊事班。实际情况是:梁鹏飞走后炊事班的工作节奏并没有加快,反倒更加拖拉了。司务长一肚子怨气没地方发泄,干脆远远躺到林子边的斜坡上抽起烟来;炊事班长觉得今天早上最后还是外来的人受了欺负,心里琢磨着只有让连长和指导员饿上几顿,才会知道炊事兵不是好得罪的,就故意怠起工来;炊事兵们看班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都心领神会,磨磨蹭蹭,竟让几口灶相继熄了火;唯有刚才主动挺身劝架的于得水,心想指导员要大伙加快做饭的速度,就应当加快速度,前后左右乱跑,哪里都要帮一把。炊事班长既嫌他刚才拍连长马屁,没让那一架打成,又讨厌他现在的积极,想一想,就冲他喊了一声:

“于得水,你过来!”

于得水手里掂一把大铁勺,颠颠地跑到班长跟前,问:

“班长,啥事儿?”

“你小子很能干!大伙忙了一早上,都该歇歇了,你一个人照看这四口锅,把他们都换下来休息!”

“是!”

于得水答应一声,又颠颠地跑到每一口锅灶前传达班长的指示。大伙明白是班长故意整他,却乐于被换下来。于得水对挨整浑然不觉,他是干体力活长大的,从小就形成了一种观念:多干点活儿累不死人!小伙子还高兴地想:班长看得起我,让我一个人烧四口锅!

他忙得一塌糊涂,结果却很差。等梁鹏飞吸完赵健递给他的烟,走出林子,于得水在涧底已将一锅菜烧得焦烂,一锅饭煮煳了,另外两锅饭则因好几次熄火,迟迟没有煮熟。

于是在刘宗魁为各连规定的四十分钟内,九连就没吃上饭又因为炊事班在涧底拉开架势做饭给全连吃,战士们也没有接到应由连部发出的、可以吃自身携带的压缩干粮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