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后一次途中休息时到了九连的。这个连正停在一面林木繁茂的岭坡上。战士们或躺或坐,没有笑声,互相之间也无人交谈,看似平静的气氛里暗藏着某种沉重、压抑和不知所措的情绪,让刘宗魁一下就感觉到了。教导员陈国庆最先看到他,沿着那条发白的林间小路,由下而上迎过来,悄悄地说:
“该讲的都给干部们讲了。全连也再次进行了动员。武器装具也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倒是程连长和梁指导员之间有些意见。刚才梁指导员找我谈连长的事,说他独断专行,又是司务长出身,不懂军事,不少干部和战士对他指挥打仗有顾虑。”望了望他的眼睛,迟疑了一下,陈国庆还是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我看是他本人信不过程连长的指挥。”
刘宗魁脸色阴沉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挎着作战图囊、肩后背一支冲锋枪的矮个子军人就匆匆从坡下向他走过来。此人二十八九岁,四方脸,左腮一道伤疤斜斜的伸到颈部,一双鼓突的大眼因内心格外紧张和激动而显得过分明亮,双眉间清楚地凝聚着一股狂躁不安之气。他在刘宗魁面前站定,大口喘着粗气,委屈地、高声地说:
“副团长,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这儿又没有别人!”刘宗魁提高一点声调说,没有掩饰对程明的不满。周围林子里的战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们,听他和程明对话。九连连长此时还搞这类小动作,对全连的战斗情绪不会有好的影响。
但他还是迁就了这位满腹怨气的连长,往右侧人影稀寥的林间走了几步。他看到九连的干部们都立在坡下,朝他们这边望,却不跟着程明走上来。刘宗魁模糊地意识到,九连的问题可能比教导员讲的更为严重。
“副团长,我指挥不了这个连!”刚刚在林子里站定,程明就怒冲冲地说起来,“我不知道现在我能不能辞职!……我跟指导员没法配合!人家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伙夫!”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宗魁一向不喜欢这种弯弯绕式的谈话,虽然他想努力压住心头腾腾上蹿的火气,话一出口,还是既响亮又烦躁。
程明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并不因他的态度而有所改变;
“副团长,一个连总得有个头吧!要打仗了,总得有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指导员今天夜里还在鼓动班排骨干孤立我,这仗我还怎么打!”
刘宗魁气急中生出了几分惊讶: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打仗了,这个连的连长指导员还在争孰高孰低!
“你们两个人的分工不是很明确吗?”他说,“指导员主要负责战场思想政治工作,协助你指挥战斗,作战指挥上的事情统统由你拍板,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程明现在听出副团长话中的怒意了。刘宗魁不仅在批评他,还从心眼里鄙视他。他有点怯了,吞吞吐吐地说:
“对团里配给九连的干部我也有意见!只有一排长、二排长和我是本团的,原来互相也不熟悉。指导员是师里下来的,副连长是军里下来的,司务长和副指导员是B团调来的,他们都不是步兵出身。剩下一个三排长在A团当过步兵排长,又是跟他们江团长打架才调到我们团的,今年才十七岁,排里几个班长年龄都比他大!……你说我带这样一个连怎么打仗!”
“哪个三排长?……是不是那个上官峰?”刘宗魁问道,眉头拧了起来。他的部队里居然还有一个十七岁的排长,这个消息不能不让他吃惊,“他不是上过军校,今年二十二岁吗?”
程明意识到自己找到一个适合的话题了。“人家接受的是早期教育,”他不无讥讽地说,“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他十二岁就读完了高中课程,考军校时多报了五岁,十六岁毕业,排长都当了快一年了!”
“这件事你们怎么不早报告!”刘宗魁真的冒火了,怒冲冲地对着程明喊。甘罗十二为上卿是历史上的事儿,一想到明天的战斗中会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带兵冲山头,本来对这支队伍的战斗力就深感忧虑的他心绪就变得更恶劣了!
“早先我也不知道!”程明急忙为自己辩解。“我还是刚从八班副那儿听到的!”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副团长同他站在一个立场上了,自己终于找到理由,可以说出一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了,“副团长,有这样的排长,我不敢保证明天一定能够完成战斗任务!”
刘宗魁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程明今晚之所以要向他讲很多连里干部的坏话,真正的原因是他对指挥明天的战斗没有把握,心慌胆怯。战争还没开始,他已经有了失败情绪,要找理由自我怜悯和推卸责任了!这个连的指导员也够戗,此刻还不全心全意支持连长的工作,却反过来向营教导员散布对程明的不信任,他的作为其实也是另一种消极失败情绪和推卸责任的表现。再想到这个连竟然还有一位十七岁的排长(战前训练期间他见过上官峰几次,印象不深),一颗心就不由得为该连明天在战场上的命运灼痛似的抽紧了!
九连是不能打仗的!今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再次强化了他心中这种清醒的意念。除非万不得已,明天他不会让这个连参加任何战斗。但他还明白,事情并不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战场上的所有战斗——包括那些计划十分周密的进攻战和防御战——从根本上说都是遭遇战,明天这个营可能担负的任务又恰恰具有遭遇战性质,谁也不能保证九连不会仓促间奉命投入战斗。如果是那样,这个连就惨了!
“我看是不是这样,”陈国庆插进话来,主要对着程明,仍像惯常那样平静,“咱们现在抓紧时间开个干部会,统一一下思想,互相之间的意见暂时放下,大家团结一心把明天的战斗打好,有什么问题等战后再具体解决!”
“也只有这样了!”刘宗魁赶在程明之前粗声粗气地表态,同时第一次想道:陈国庆这个沉默寡言的书生,倒善于从乱麻团般的纠葛中找到最简单最关键的解决办法。
程明只好带着他们两人往坡下走,神情突然变得异常沮丧。
顺着那条发白的林间小路往下走,刘宗魁心中对自己要做什么事已经明确了:明天他只能尽量避免让九连参加战斗而不能保证其绝对不会参战,因此目前连里两名主官表现出的怯战和试图诿过于他人而为自己找退路的思想苗头是格外危险的。他必须现在就彻底消除他们的上述念头,让他们明白除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仗打好,之外没有任何退路!
一个高挑个儿、麻秆儿腰身的年轻人,立在一片林子边迎接他们。他有二十七八岁光景,周身显出一种与瘦削的体格不相称的轻巧与活力,一张清癯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点点褐色斑块的长条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是很相信自己的智力比旁人略胜一筹的。
这就是九连指导员梁鹏飞。他也像程明那样背一只作战图囊,又背一支士兵的冲锋枪。望着自上而下大步走来的刘宗魁和陈国庆,他的目光和态度是镇静的,不过那是一种做作的、努力掩饰着内心紧张情绪的镇静。远远地,他便冲刘宗魁恭敬地喊了一声:
“副团长——”
“马上通知全连干部到这儿开个短会。”还没有停住脚步,陈国庆就赶在刘宗魁之前,对梁鹏飞说。
连部通信员吴彬(一个十六七岁,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小战士,目前负责跟随连长行动)和号兵赵健(个头比吴彬高出一大截、年龄在二十岁上下,眼下被指派给指导员做通信兵)很快分头把干部们找来,围成一个圈站着。副团长、连长、指导员脸色都不好看,其中原因大家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气氛一开始就比较紧张。教导员陈国庆刚把开会的意图讲了一遍,梁鹏飞面部的几条肌肉便颤动起来:这个会分明是连长刚才单独和团营两级首长谈话的结果,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就动了动身子,抢先开口道:
“好吧,既然要统一思想,团营首长也都在这儿,我就先给连长提点意见——”
程明的嘴唇打起了哆嗦,沐浴在月光中的脸色煞白。方才他找副团长告指导员的状,无论哪一种目的都没有达到,现在梁鹏飞又首先向他发动攻击,他当然无法忍受也不愿意忍受。他马上激动地插上去,打断了梁鹏飞的话:
“你你你不要恶人先告状!我要先问问你,为什么到处说我的坏话——”
此前刘宗魁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怒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他发作起来,声色俱厉地打断了程明和梁鹏飞的争吵:
“你们俩想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拆台?!……今天我不是来让你们发扬民主的,我是来提醒你们,眼下这种精神状态是不行的!你们都是连的干部,排的干部,应该多想想怎样完成明天的作战任务!……今天我要对你们重申一下纪律:如果明天哪个排打不好,排长就准备上军事法庭!你们这个连没有完成任务,你连长指导员就准备上军事法庭,两个人谁也跑不掉!”
九连的干部们都低下头,静静地听他大发雷霆。刘宗魁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大战在即,临时调换这个连的干部已不可能。程明、梁鹏飞的争吵倒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能用这种方式严肃地给他们一番训斥。临阵怯战者无非是贪生怕死,贪生怕死者往往害怕战场纪律,包括军事法庭。作为上级指挥员,他目前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这些事情了,至于到了战场上他们究竟会如何表现,就不是他能够把握的了。不过他此刻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一番话会发生良好的效果:程明和梁鹏飞像他一样也是中国军人,一个中国军人起码应该懂得,你上了战场,除了誓死完成任务之外,不应有任何别的选择!
前面的队伍又动起来了。这个短会只能到此为止。至少他自己应当马上就走,剩下的工作由陈国庆去做。刘宗魁想到这里,就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又被人圈中那个大孩子模样的青年军官吸引住了——后者逆着月光站在程明身边,个头不算高,一米七○的样子,肩和胸还很单薄,头部和躯干相比稍大了些,帽檐下的暗影没能完全遮住他那张有着端正的五官的孩子气的圆脸,尤其是那双女孩子一样睫毛长长的眼睛。他感觉到副团长正在注视自己,下意识地逆着对方的目光抬起头,像每个他这种年龄的人在成年人面前那样不自觉地、有一点羞怯地微笑起来,而此刻从高空中水一样泼洒到他脸上、肩头和身上的月光,则整体地明亮地烘托出了残存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稚气。
一种模糊的痛楚的感觉让刘宗魁停住了脚步,问这个年轻的排长:
“你就是上官峰?”
“是的。”小伙子说,话语里保留着某些没有完全消退的清亮的童音。
“听说你只有十七岁?”
“谁告诉你的?”小伙子像个被大人戳穿了谎言的高中生一样惊慌起来,笑容从眉眼间淡开,脸色渐白,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副团长,谁说我才十七岁?”他争辩了一句,并不自信,“我都二十二岁了!”
“据说你十二岁就上了军校,”刘宗魁跳过他设下的篱笆,单刀直入地将问题提了出来,“十二岁你怎么能上军校呢?”
“我早长。十二岁我就像现在这么高了。”小伙子中圈套了,认真了,睁大眼睛盯着副团长,瞳孔里浮现出两片阴翳。“不是我自己要上军校,那一年高考我五个志愿填了四所地方院校,最后一个志愿填的才是陆军学校,没想到就被录取了。”
身边的队伍也开始运动了。刘宗魁忽然对自己的好奇心生出愤怒的自责:什么时候了,你还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再有一小时部队就要到达黑风涧,战斗打响前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向肖斌和曹茂然通报九连的情况,让他们心中有数;在保持无线电静默的前提下同A团指挥所沟通联系,派人去同342高地下的A团二营、距黑风涧不远的一个师医院野战包扎所和一个弹药保障点接上关系,等等。他还要抽时间再去七连和八连,详细地检查一遍战斗准备情况,从冲锋枪手榴弹炸药包直到开辟雷区用的“一条鞭”爆破带,都要绝对可靠,万无一失。明天的战斗就靠这两个连了,他是一位有战场经验的指挥员,明白战前的工作做得越细,战士们生命的牺牲就越是有可能减少。生命,还有胜利,他又想到这两件事了,现在他也只应该考虑这两件事情!
他离开了九连。这个夜晚的最后一段路他一直走在一道光秃秃的大岭脊上。月光随着子夜的来临越发皎洁,从岭脊两侧谷地里耸出来的、海浪一样起伏不定的林梢在月光下一半闪烁出墨绿的光辉,一半却处在沉沉的黑暗中。夜行军开始后有过的那点兴奋情绪并没有恢复,明天的战争在他的意识中又紧紧地成了一种沉重的、不得不如此的和令人厌恶的事物。他一直不愿意再想九连那个有着一张孩子脸的排长,然而由上官峰带给他的一点非常不舒服的、痛楚的和惊悸的感觉却老是在意识中存在着。刘宗魁只愿想自己的队伍,想明天的战事,脑瓜里却冷不丁地冒出了下面的思想: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如江涛,是天生的战争人才,因为他可以把战争本身单纯地看成某种事业和艺术,根本注意不到它的沉重与苦难的一面;第二类如他自己,本不是战争人才,却出自谋生的需要走进军营并逐渐学会了打仗,也成了战争人才,虽然他对战争是憎恶的;第三类如上官峰,天生就不是打仗的料,他身上具有的一切轻柔、脆弱、单纯、稚气等等特征都是同战争的沉重、威猛、暴烈、残酷相悖逆的。当初收他进军校的人无疑是做了一件错事,上官峰这样的小伙子不该来打仗,他只配去读大学,本科读完读硕士、博士,出国留学,一辈子钻到书本和实验室里探索原子的奥秘,或者坐上宇宙飞船,到太空中去研究天体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