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军炮击过的公路上硝烟散尽了。同志们扛来了担架。童川与通信员小黄已用水壶里的水,给牺牲了的驾驶员的脸擦拭干净。童川用白罩单轻轻给烈士盖上。像是怕碰醒了那永远闭上了眼睛的同志。

童川:“往哪儿送?”

“直接送烈士墓。”

“小黄,我们送送烈士……”

“噢——行。兴许越军打炮隔住了,咱们接的人不会来了。”小黄说话很机灵。

“她不该来。战场上没有女性。”

对,这是一位作家说的。江曼算不算女性?小黄没敢问。可是,“副营长,首长要问怎么办?”

“废什么话?咱们不是下了山,一直在等吗?走吧,走,送送烈士……”

他们把烈士抬上军绿色的面包车,谁也不再说话。车驶向县城附近的烈士墓。

烈士墓所在的短松岗,毗邻着小小的县城。花岗岩筑成了威严的大门,石阶从门口一直修上山顶。石阶两旁安息着的一九七九年作战牺牲的同志,都立了大理石墓碑,镌刻着他们的籍贯,部队番号和名字。他们永远是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了。从半坡向上是新坟,一抔黄土把前不久还活着的战友同生者隔开,烈士新坟前临时竖着木牌,墨迹犹新。再往上,是掘好了的墓坑,空着,它使每个来到此处的军人都清醒地认识“死”这个字是实实在在的。几乎每个墓前都有花圈,有的还有燃过的香烟、纸灰、糖果、倾尽了酒的瓶子,这是人们祭奠亡灵的痕迹。短松在风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烈士墓前有几个青年学生默默地数着墓碑。

五年前牺牲的一个烈士的墓前肃立着童川。

墓前有一束塑料花。这束花放在这里有些时日了。可见雨蚀过的痕迹。白的缎带上写着前来祭奠烈士的人的名字——江曼、林小林,字迹有些模糊。

墓碑上刻着七个字:林大林烈士之墓。

大理石碑上方,镶嵌着大林的遗像。

大林哪,大林!……童川默默地叫着亡友的名字,他的眼前又是那张严肃而生机勃勃的脸,又是那明亮的小眼睛在眨动,又是大林的声音在咆哮了啊……

五年了,五年前对越自卫还击战开始的那个拂晓,还像是昨儿发生的事……

“还有谁会游泳?”

这是副连长林大林第三次问他的连队了。

童川已经自报了两次会游泳,这次略略踟蹰了一下。

山凹里是拂晓前的安宁,安宁得使人感到要出什么事儿。

再有四十分钟,炮击就要开始,总攻就要开始了。

战争给了童川用鲜血洗刷耻辱的机会。他所在的北京军区要补一部分战士到前线来,童川写了血书要求参战。他终于如愿以偿,终于坐上了运兵的闷罐子车,终于踏上了滇越边境这片土地了。在这儿,童川甚至没来得及品味一下亚热带丛林地带空气的滋味,立刻就作为数字存在被分拨到连队。站在他们面前的九个连级干部,每个人分到的是“七”,或者是“八”。补来的战士队列,切割成若干小段,由陌生的连长接收。正是混沌沌的夕阳将沉未沉的时刻,晚雾悄悄从山谷里飘出来。童川的新首长,那连长正做自我介绍,旁边来领取“战斗力”的林大林认出了他。

童川躲避着那汉子挑衅的目光,可那目光却长驱直入他的心底,毫无收藏的意思。

林大林竟然走过来了!

听听他说什么?

“没想到吧,刚刚过了两个月,我们就在战场相逢了。”

什么意思?——冤家路窄?

童川没回答。

林大林对那连长说:“喂,老伙计,把这个兵给我吧,我给你换一个。”

“你们认识?”

“认——识!”

这话像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

“我们还是北京老乡呢!”

白白的脸一晃,大林回到自己的战士眼前了。有一个兵听令跑到这边来,童川也跑步到大林那儿去。

大林带着自己的人先自走了。

这是干什么?把嫉妒竟然召唤到战场上来了?这回可有你好瞧啦,他要给你个“玻璃小鞋儿”穿穿——在这生死场上。童川的心显然很沉重,那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攥了一下,收缩起来,立刻,血奔涌得快起来。反正是横了心,上了战场就没想到回去。连长大人会给个立功赎罪的机会的。会的,童川想。

补来的七个战士有六个报了姓名,林大林同六个人全握了握手。

轮到童川了。

大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扭脸儿,说:“赶紧认一认连排干部吧。”

现在,天将破拂。整个连队集结在出发地点,等待渡河。副连长林大林要选择一名“水兵”,和他一起率先泅渡,然后牵引橡皮舟,将全连渡到对岸,向对岸山上的敌阵地冲击。

“谁能泅渡?”大林第三次问。

“报告副连长,我能!我在北京业余体校训练过。”童川第三次回答,并增加了理由。

林大林的目光斜射在童川脸上了,既轻蔑,又不满,咆哮道:“问什么答什么。你叫唤什么?这不是自由市场。北京有什么了不起?业余体校有什么了不起?少啰嗦,问什么答什么,听见没有?”

“是。听见了。”

全连战士都感到吃惊,副连长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怎么咆哮如雷?也许是战前的焦躁?不,童川知道,这咆哮之中还夹杂着复杂的成分,痛苦的感情。找茬儿是因为本来就有矛盾。他没有同副连长争执,他能忍耐,忍耐是他的长处。连长过来了,同林大林嘀咕几句,林大林又咆哮道:

“童川,出列!”

出列。

林大林再没吭一声,扭头便脱了个赤条条。

童川也赶紧脱了军衣。

偏偏是战争把他跟他拴到一块儿了!

就在他们脱了军衣,也脱去一切牵挂和羁绊,准备向河边跑去的时候,团宣传股干事喊了一声,“大林!”林副连长回了一下头,照相机闪了一下,留下了历史性的一瞥。

童川没这个兴致,头也不回向河滩跑去。

到了河边,还是谁也不言语。童川刚要向河里跳,大林一把掐住他胳膊,把他抡回来。

“撒泡尿,擦擦身子,防止感冒。”大概他意识到刚才的狭隘。

“用不着。”

“少啰嗦。”

童川只得遵命。两个人各自用尿擦了擦身体,跳入二月寒凛凛的河里。他们似乎有意地保持了横向的距离,拉开了空档儿,水深约有一丈,水凉刺骨,最令人不安的是双臂划水的声音显得那么响,真是惊心动魄。他们终于游过去了,默不作声地拉动随身带来的橡皮舟牵引绳,默不作声地将连队牵引过了河。

最后一批战士即将登岸的时候,炮击开始了!半面天宇像烧红了的炉膛,炮声震耳欲聋。曼温河的涛声被淹没了,河水也似滚沸了,闪动着红的光波。硝烟味儿顷刻间就达到了饱和的程度。天地仿佛要翻了个儿,脚下的河滩,鹅卵石也在跳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使童川忘记了生与死的界限。往日生活中的任何艰辛和痛苦,都在这一刹那间变得微不足道,并被彻底斩断。剩下的只有冲锋陷阵的渴念。

开始的时候,战士们还用匕首插入河滩,试探敌人是否埋了地雷。炮击开始后,连队像潮水一般漫上岸去,向河边的高地发起了出其不意的冲击。

战斗,冲击。

冲击,战斗……

战场检验着,也在改变着人们之间的关系。在“死神”面前,战友们会紧紧拉起手来,若干生命结成一个生命去抵抗。同时,每一个战士对于“死亡”的蔑视,又是并肩战斗的伙伴生的支持力。往日生活中的矛盾、摩擦,甚至角逐,都在激战中遗忘和退避了。谁要想在这种时候去解释往昔的误会,会显得渺小和不合时宜。童川清楚地记得,在冲击曼温河对岸高地的时候,他们被越军暗堡里喷射出的火力压在半山坡,抬不起头来。林副连长组织了火力掩护,命令他们三个人在机枪子弹的缝隙中占领有利地形,用火箭筒摧毁敌人火力点。老兵都戏谑地说过:连首长手里有一本“生死簿”,首先给谁“光荣”的机会,让谁第一个去死,心里都有数儿。童川上去了。他这个犯过“过失杀人罪”的人,早横了心选择战死的结局来弥补过失了。他像“拼命三郎”,鲁莽地冲到一个地势略高之处,正待瞄准,却被林大林从上面扯下坡坎,连人带火箭筒都跌了下来,大林把他接住了。

林大林:“找死啊!”

童川:“我没想活着回去!”

就在这一刹那,大林把他又硬按下去,那态度好像是在发狠地教训他,粗鲁、蛮横。随即一发炮弹落在两人近处,弹片扫得丛林刷刷落叶折枝,土石砸了他们一身……在烟焰中抬起头的时候,童川才看到——他刚刚选择的射击位置完全暴露在敌火力之下,左边光秃秃没遮没拦,右边是坡坎,后面是铁丝网。他没有选择退路。

他没有立功。火力点是童川那个班的班长敲掉的——用生命作为代价。

战友的血使童川疯了。在夺取高地,冲到越军曾经盘踞的一座民房跟前的时候,和童川一块补来的战友在炮弹爆炸声中倒下了,童川冲过去,抱住那血人,战友没说一句话就死在他的怀里。他红眼了,拿起冲锋枪,毫无目的地向空无一人的民房射击,射击那门,那窗,那墙,那瓦。

林大林从侧翼上来攥住他发烫的、震荡着的枪。

枪声戛然而止。

整个部队在向纵深发展。

童川坐在一块石头上,

林大林也坐在一块石头上,

“童川,你觉得你很勇敢是吧?没准儿还自认为是个‘人物’呢。依我看,充其量不过是‘二百五’。想送死还不容易?有的是枪子儿——可这有什么意思?”

“我没想活着回去。”

“你的父亲母亲是送你来当兵,不是送终!”

“你错了,我从小就没爹没妈!”

“啊……”大林的目光柔和些了。

沉默。

大林扔过一根烟来。

抽烟。

大林:“你被判过刑?为什么?”

“枪走火。”

“噢……”

林大林第一次不怀怨愤与恶感地打量着童川,打量那张粗糙的长脸。然后又扭了头,低沉地说:

“为这个,她一直关照你?”

“不。坐牢以后,我切断了和她的来往。”

林大林再也不往下问了。他似有些愧疚,愧疚是因为在这个时候拉扯这些不该拉扯的事。他使劲往肺腑里吸烟,然后立了起来。

童川说:“副连长,我——希望赎罪,挣个烈士称号——你给我个机会吧。”

林大林:“我不愿意看到连队里任何人死。当然,该去死的时候,你我都不会犹豫——比方需要去滚雷,去堵枪眼,比方在可能被俘的时候,宁死也不当俘虏,给自己留一颗子弹还是办得到的——可是,童川,能活着,还是要活下去。咱们都有不少遗憾,本来可以保存自己,却带着遗憾死了,岂不更遗憾?活着至少可以让后方少一个来当兵打仗的人,多一个穿插、冲击的战士……别管死活,就是三个字——要值得。”

可是,他带着生活的遗憾,永远地长眠了……

童川在烈士墓前立了很久。

往事在脑海里闪回,又消逝。他明明知道这是烈士的“营地”,明明知道林大林已经牺牲,却清清晰晰地记得,那是泅渡曼温河后的第四天。连队在向纵深穿插途中打散了。在亚热带山岳丛林中作战,真像是陷入了“天门阵”。明堡暗道凡暴露了火力的已敲掉,可是密密的丛林和怪石崚嶒的山崖间,还有数不清的岩洞,土洞。大都藏着轻重武器和充足的弹药,敌人时出时没。“掏洞”的战斗艰巨、危险而又折磨人。战斗是零散的,也是异常残酷的,使人的精神总处于一种极度紧张——有点儿神经质的状态中。几番小的战斗之后,连队集中起来战斗力还不到三分之一。大家只知副连长林大林腿被地雷炸伤,包扎之后等待后送,可是人不见了。

童川去寻找林副连长。

老天阴沉着拧得出水来,辨不明方位,童川自己也迷路了。他看看自己就想象得出大林的情况有多么不妙。他已饿了两日,那张烟熏火燎、子弹擦伤的长脸已没模样儿,颧骨饿得显形了。铃铛似的眼睛倒是显明,可眼白处也全是血网。最难以忍受的是没有水喝。山岳丛林地的水潭全被越军撒了毒药。他虽然尚可在踉踉跄跄的奔走中吃芭蕉芯,砸碎了竹子吸竹肚里的湿气,可嘴唇还是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嘴里火燥燥地张不开,喉咙已起了血泡。他倒挂着冲锋枪,溅血的军衣不整,是个不折不扣“累兵”。童川这样犍牛似的体魄尚且不支,腿部负了重伤的林大林的状况,就不好想象了。

他在山里迷迷瞪瞪转了半日。

终于,在他从一座山上滚一阵,溜一阵,爬一阵,到山脚的时候,看到了大林染了血的军帽和两个没嚼完的芭蕉芯。顺着压倒了的草,拖平的焦土和血迹向前望去,童川惊骇了——

大林在干什么?

一百米以外的漫坡上,横着一辆苏制坦克,是越军的!那坦克已经被炸得焦黑,失去了战斗能力。林大林显然是饿得耐不住了,一路流着血爬近了坦克。老兵都知道,一般在坦克里总会藏有食品和水。不管被炸毁的坦克是敌我双方谁的,也不管敌我双方谁遇到这东西,宁肯冒险也要劫掠一番,总不会空手。林大林的手摸到那冰凉的履带铁齿了,他吃力地抓住履带把自己拖过去,拖到坦克侧后方,试图一点一点地使自己靠了履带的帮助立起来,爬上去。

就在这一刹那,从坦克下面伸出了一双毛茸茸的手和一顶盔式帽!

坦克下面竟然藏着越军!

显然,越军是在林大林转向坦克后侧时发现了他,等待着他。越军先看到的也一定是那条不管用的,缠着染血绷带的腿。越军的手一下子就拉住了林大林负伤的腿,打算把大林拖到坦克下面去。

童川看到的就是这惊人的情景。

他听到越军在哇哇叫唤,看到又一顶盔式帽从坦克下面钻了出来。林大林的身体摽在履带上,两手抓住铁齿,撑持着,撑持着,死也不放手,他那条受伤的腿被拖着,仅连着的皮肉和断骨被撕扯着,他痛苦万分,而更痛苦的是,他,林大林,就要可能成为俘虏了!越军拖他的目的也在于此。童川在这一刹那间张皇失措了——他如果暴露自己跑过这一百多米远去营救,越军会一面拖着大林跑,一面抵抗。他如果开枪,那么,越军藏在坦克底下,击毙的就可能是林大林!

“副连长!”

他失声地喊出了口!

林大林在这一刹那间转回了缠满绷带的头,可他的手仍抓住铁齿不放——这是他仅有的“抵抗”能力了。

“开枪——啊——!”

什么?他在喊叫什么?开枪?向谁开枪?

“向我——开——枪啊——!”

这咆哮声从大林的肺腑迸发出来,在山峦峡谷震荡。他不能当俘虏,这个意念是足以支持他勇敢地要求童川把枪弹射入自己胸膛的。除此之外,他失去了任何能力。在这一刹那,民族的传统的气节,全凝聚在一吼之中。当然,在他完全丧失抵抗能力的情况下,即或被俘,又没有辱国的行为,谁会怨恨他呢?可他不愿意被俘,他不能被敌人用绳子牵着,不能穿这身国防绿成为敌营里的阶下囚。不能!这一吼里也包孕着大林这一代人的性格和气质。他心甘情愿地、迫不及待地请求战友把自己杀死,这个结局比做俘虏要好得多。

可是,可是,童川怎么能把枪口对准副连长?他颤抖了。根本不需要回忆,他和他的副连长相对而站互相就明白彼此的关系——他是他的副连长,他曾视他为感情的“敌人”。他,童川,曾经给林大林带来遗憾与痛苦,他们之间的疙瘩还没有解开。童川又曾经因为枪走火打死过一个自己人,他还能第二次,在神志完全清醒,手中的枪完全是有意识的情况下,向副连长开枪吗?可是,这又毕竟是副连长给他的最后的命令啊!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副连长成为俘虏!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林大林半侧过来的脸,那脸的上部被绷带裹着,满是血糊,那双小眼睛迸发出命令和央求的光芒。副连长轮廓在童川的眼里划起了圆弧,摇晃不定。童川的眼睛模糊了,他的手在打战,平端着的冲锋枪口向下倾斜了,善于忍耐的战士忍耐到了极限,他的神经受不住这强烈的刺激,几乎晕了过去。

他的神经又在刹那间被震撼了——

“开——枪!”

这声音由强而弱,由全力迸发变为从牙缝间挤出,林大林支持不住了,他的手正从履带上滑下去,滑下去。

童川“啊——”地一声长长的嘶叫,满脸是泪,手中的冲锋枪鸣响了,不是朝着大林,而是向着天空射击。

“哒哒哒哒……”

两名越军被震慑住了。如果他们听懂了林大林的咆哮,是震慑于中国军队的气节;如果他们没听懂,则是突然感到自己在坦克底下是处于不利的地位,吓坏了。越军撒开了大林,大林瘫倒在坦克旁边。敌人从坦克底下遁出去,凭借坦克做掩体,向鸣枪的中国战士射击。他们本来是溃兵,现在不清楚对方又来了多少奇兵,且战且退,临了也没忘记向林大林补一枪。

枪声召唤了另外两个寻找大林的战士。

童川发疯似的向坦克近前冲击,冲锋枪不断地点射。可是,大都射击在坦克的钢甲上和天空,大地上了。

越军逃掉了。

林大林躺在血泊里,他的臂又中了一弹。

……

童川记得,他给副连长林大林包扎之后,从坦克里仅仅搜出了一筒酸辣菜罐头和两根咸鱼的刺。而压缩饼干和红烧肉罐头全被那两个越军在坦克底下餐了。大林在包扎之后还很清醒的,但因臂、腿、头部三处受伤,失血过多,连爬也不能爬了。童川把两根鱼刺均分三份,三人分了嚼,同时打开酸辣菜罐头,喂大林吃。鱼刺扎在干燥得起了燎泡的嘴里固然不好受,可是给负了重伤的副连长仅仅吃酸黄瓜,心里的滋味更难过!

大林摇头不吃:“你们吃吧!”

“我们吃了,你看——”童川拼力将鱼刺嚼碎,刺扎在腮上、牙床上,扎出血来,他嘎嘣嘎嘣咽下去。

“你们也吃一点罐头——完了,把我背回去。”

“是。副连长。”

“我真侥幸……可是你刚才不向我开枪是不对的。我活着,完全是侥幸。”

难道是不承认童川救了他?不,不是。

“吃点……快走吧。我想到咱们那边去。回去了,我就好了……”

童川懂得这话的意思——他想活着!童川听得见大林的喉咙咕噜响,他把酸黄瓜整吞了,他闭一会儿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上路了。大林趴在童川肩膀上,童川感到他呼出的气息微弱而灼热。大林在他耳边说:

“童川,打完了仗,我给你假。回去看看,你可要对她好哇……!”

她,当然指的是江曼。

这是大林对他说的最后的话。

从那以后,大林一直昏迷不醒。

“副连长!副连长!童川,副连长他……”

大林死了。死前就吞了一根酸黄瓜。

背着,他还是背着大林。无言地背着,向回走……

童川记得,他一直把大林背过了国境线,一直背到泅渡时走过的鹅卵石河滩。他去拉橡皮舟的时候,一阵晕眩,跌在水里了……

是,现在又走到曼温河边了。

他总算把大林背回来了。

他,童川,又向前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