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单
照着师长的榜样,龙出云也找了颗手榴弹掖在腰里,向门外跑去。刚好,参谋长皮宣猷满头是汗,从门外走了进来。
皮参谋长不等问话自己先说道:“不要紧了,街北头的敌人,已垮下去,孔营长打得真棒!”
龙出云说:“街口上那座碉堡,还在我们手里吗?”
皮宣猷道:“双忠街到法院街,还在我们手里,一直到大西门城门都在我们手里。刚才是文昌庙的敌人向南冲,已被我们打得退回原地去了。”
说完,皮参谋长示意他要去向师长报告,就进地下室去了。
皮宣猷除了向余程万汇报了刚才的战况,还带来几张日军散发的传单。“师长,你看。”他把一张白报纸油印的方块传单向余程万递过去。
余程万接过来放在煤油灯下看,这比日军11月28日散发的要简单,上面写道:
告57师将兵
一、第10军在黄土店以北被全部消灭,军长方先觉及其师长阵亡。
二、援救汝等各路渝军,完全绝望,57师将是歼灭在即。
三、无论渝军或57师将兵,活捉余程万赏50万元。
四、杀余程万将首级送来投降,赏30万元。
大日本军司令官
“大日本军司令官?”余程万看完后盯在这署名上自语,“这大日本军司令官我看可能不是横山勇,大概是那个116师团长岩永旺。”
“对,我估计也是他,只有他才这么蠢,想到用如此下流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皮宣猷轻蔑地望着传单说道。
12月2日对于岩永旺而言,似乎一切都成全了他美好的心意。
这天天气少有的晴朗,近半个月的阴霾,被一轮耀眼的冬日驱散得无影无踪。日子也吉利,12月2日,翻译官说,2就是双,而双字在中国是大吉大利的象征。岩永旺点着头,表示很赞赏这种说法,因为就在刚才,他接到了横山勇司令官转来的由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签署的嘉奖令,表扬他在常德城区战中取得的成绩。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前沿各部队纷纷向他口头或电话报告,国军已完全缩在西南隅顽抗,全部占领常德已唾手可得。
“哈哈哈哈哈!”
岩永旺笑得十分放肆,他觉得此刻唯一遗憾的就是身边没有一个支那美女做陪伴了,其他全都心满意足。
“进城!把指挥所开进城去!”岩永旺命令。他觉得战斗打到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第116师团指挥部也就是攻城指挥所,在警卫部队的掩护下来到常德城的东门口,正要进城,不料岩永旺却摆摆手叫队伍停下。他骑在高头洋马上,头东晃晃,西摇摇,有点不解地问:“这就是东门吗?”
“是,这就是东门。”部下回答。
“啊,完全被摧毁啦。”他似乎有点感慨。
岩永旺在战前见过常德六座城门的照片,都是日军的间谍偷拍的,他记得这道东城门迎着黎明和朝阳,有种雄鸡唱晓的气概,建筑照例是明代风格,古色古香、高大宽阔,既有军事标准,又有观赏价值,留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可眼下踪迹全无,只是一片废墟。
他跳下马背,足蹬大皮靴,爬到小山似的瓦砾堆上,用脚踢来踢去,寻找什么。
周围的日军军官不知道师团长阁下想的啥,又不敢问,于是都站在旁边陪着他。
岩永旺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原来是东城门的墙基。“过来过来,统统过来!”他招呼将佐们,“我们在这里拍张照片,留作纪念。”说着,他先戎装笔挺地站在了墙基的正中。
将佐们纷纷遵令走过去,站在岩永旺的左右排成两行。他们面露胜利者的笑容,得意地望着爬到半天中的冬日。
随军摄影师凑到跟前,“咔嚓,咔嚓”摁了几下快门。
“好,开路!”岩永旺尽兴了,朝城里挥了挥手。
日军指挥所的队伍正要继续进城,这时从城里,却走出一支抬担架的日军小队,挡住了他们的路。担架跑得很急,边上约有一个班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护卫。
担架经过岩永旺的身边,他喊停,问是谁负伤了?
士兵回答,是第109联队的代理联队长铃木少佐。
“铃木君?”一听说是自己师团的部属负伤,岩永旺不由得再次跳下马来。“铃木君受了什么伤?”他语气沉重地问。
“铃木少佐的腹部被敌人的枪弹贯穿了。”士兵立正答道。
“唔。”岩永旺望着铃木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庞,心想就在一小时前他们还通过电话,铃木还兴奋地向他报告战斗顺利进行的消息,可瞬间,一个生龙活虎的战将,就变得人事不省,躺着出城来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以致他都有些犹豫,现在把指挥所迁进城去,是不是过于仓促了点?
“嘿,你们联队的伤亡情况怎么样?”岩永旺又问这个士兵。
士兵有些不敢说,结结巴巴地道:“师团长阁下,我们联队、联队……”
“你把实话讲给我听,讲实话有赏!”岩永旺迫切地说。
“是,遵令!”士兵“啪”地立正,“报告师团长阁下,我们109联队,阵亡负伤的人员大约有一半之多,尤其是1号这天,敌人大概知道被歼即在眼前,抵抗非常猛烈,致使我军损失严重。”
“嗯。”岩永旺深深地点了点头。他记下了109联队这个士兵的名字后,就令他们赶快将铃木抬到后方医院去。望着担架队走远的背影,他在战马旁踱起步来。
踱了片刻,他停住了。他对指挥所的书记官说:“你的,马上再起草一份劝降书,叫中国的士兵投降。投降,再拿余程万的人头来,重重有赏!”
“哈依!”书记官立正,马上去捉刀了。
岩永旺嘴里骂着余程万的名字,一股仇恨油然而升,他的布上照一联队长死在57师手里不算,现在代理联队长铃木又被击成重伤,这在他116师团的作战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纪录。而且他仇恨的另一面还有惧怕,作为在国外作战的派遣军,最忌讳的是伤亡过多,哪怕是打了胜仗,伤亡多了也不光彩,所以余程万有毁了他前程的危险,想到这一点他简直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给点手段让鬼子看看”
要是现在就停止战斗,岩永旺肯定会求之不得,条件是只要国军第57师投降。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余程万绝对不会当降官。
余程万在中央银行的地下室里,拍着自己的脑袋摇头说:
“日本人给我估的这个价,只值30万元啊?不止!怎么这么少呢?至少日本人这次攻我余某人守的常德,已死了万把人,一个人值一万元,也要有一万万元,物质消耗还不算在内呢!”
皮宣猷一拍大腿:“就是!”
“这张传单嘛,”余程万藐视地又看了它一眼,“叫色厉内荏。也就是说岩永旺又急又怕了,才会出此下策对付我们。假如我和他易地以处,我决不笨到这样。”接着余程万慷慨激昂道:“抗战6年,以一个师守一座城,弹尽粮绝,房屋烧光,还战斗到第16个日子,多见吗?并不多见。他日本人飞机大炮毒气烈火,都动摇不了我余程万,现在弄这么一张豆腐干大的小纸片,就能捉得到我余程万,就能杀得掉我余程万吗?痴心妄想!从兵法上讲,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就是说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他岩永旺城都攻不下,还能攻得了我57师的心吗?世界上没有一颗脆弱的士心,可以坚守城池这么久的,常德攻不下,那就是说我们57师的心,既不是飞机大炮毒气火焰能够动摇的,也不是30万、50万的钞票可以收买的。我说这是下策,就下在这里,我讲岩永旺笨,也是笨在这里!他要撒传单,他就撒吧,起的只会是反效果。因为我们虎贲的士兵,全用自己的刀枪,用自己的血肉,给他们一个无情的回答的!”
余程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虽然内容不乏激动之辞,但他凭着对第57师官兵的了解,对他们作出的估计,是丝毫不差的。
12月2日下午4时,在大西门内的守军炮兵团长金定洲、营长何曾佩率领30多人,每人手中除了步枪或刀矛外,还有两枚手榴弹,向杨家牌坊一带的日军,作了一次猛烈的逆袭。
他们这30多人,原驻守在没有烧掉的观音庵里,出发之前,金团长把人马全召集在观音庵的殿外院子里,作了一个短短的训话。弟兄们成双行站立着,金团长把沾满了灰尘的军衣,收拾得整整齐齐,拦腰的皮带,束得紧紧绷绷,那样子不像是去冲锋,倒像是去赴会。一个军人到了最后之战时,是非常庄重的,如同对待一场神圣的生命仪式。他说:
“我们74军57师,由上海战事发生起从来没有让过敌人,浙江的掩护战,江西上高会战,上一次的长沙会战,都叫敌人吃过大亏。第57师博得‘虎贲’的代号,那不是偶然的,‘虎贲’的威风,敌人应该知道!常德这16个日夜的恶战,全世界都已传名,可以说我们由师长起到伙夫止,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敌人今天撒的传单,竟把我们当汉奸看待,这太蔑视我们了。他们打到现在,以为我们57师泄了气,笑话!打得只剩一个人,我们也不会泄气。你们诸位和我一块冲上去,立刻给点手段让鬼子看看。你们各人有两枚手榴弹,这手榴弹要逼近敌人,才拉开引线丢去,一个人至少拼他十个八个的,有没有这个胆子?”
“有!”弟兄们一齐吼叫回答。
“好,出发!”金定洲结束了训话。
金定洲命令副营长余云程带十几名弟兄,自己和营长何曾佩带了十几名,从观音庵分着前后两路出去。
从小西门冲来的这股日军,绕到观音庵北面,打算穿过庵院,倒袭大西门。他们用四五门迫击炮轰炸开路,掩护步兵向一排排废墟推进。
金团长、何营长这一路从庵的前门出去,窜越日军正在炮击的废墟,抄袭敌人的右翼。这段路程大约有四五十公尺,国军的弟兄,个个都是下山猛虎的模样,逢墙推墙,逢砖跳砖,一阵旋风似地攻到敌人面前。
五六十名日军,正聚合在几排残破民房的墙角下,提枪弯腰准备西窜。突然国军从侧面跳墙出来,仿佛天兵天将。国军大声喊杀,冲到一丈多路外时,才把手里的手榴弹摔过去。另外一边,余副营长带的十几个人,也大声喊着杀啊,直奔到敌人面前,几乎到了面对面的程度,才把手榴弹拉响丢过去。
日军没提防,被夹击在一片倒坍的房屋废墟上,没有任何可供掩蔽的东西。他们只有也豁出命来拚,一边拚,一边突围逃跑。只有四五分钟的工夫,瓦砾场变成了真正的坟场,满地都是血肉狼藉的日军尸体。
国军正要撤退,可迟了一步。一直跟在日军步兵后面的那几门迫击炮,见自己人被打光了,便立即向这儿开炮轰击。国军弟兄们和刚才的日军一样,也是找不到任何隐蔽的地方,顿时被炸得血肉横飞。结果损失极其惨重,何曾佩营长、余云程副营长和30名士兵,全都殉国。金定洲团长也受了伤,和仅剩的两名幸存弟兄退回到华晶玻璃厂。
这一次逆袭虽然代价很大,但作为对日军攻心战的一个答复,却是非常成功的。这答复就是虎贲的视死如归精神,虎贲的不屈不挠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