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巷的炮弹烟尘,渐渐的稀薄,在西北风吹过天空的时候,眼前也出现了一片阴暗的云天。因为这儿的房屋已彻底地被炸光和烧光了,所以日军再轰过来的炮弹,也就是涌起一股白烟而已,大火已无法燃烧,也没有东西可以供它燃烧。

柴团长和高副团长在泥鳅巷的碉堡里,得了片刻的轻松,便都坐在地上,双手抱起膝盖,想打个盹儿。就在这时,余师长的电话来了,命令柴团长立刻派一个班,由华严巷经圣公会,增援城西北角小西门内的四眼井。

柴团长接了命令,就赶去春申墓,他与驻守春申墓的吴连长商量好,叫一名排长马上带一个班向西北方向赶去。

援兵在路上奔跑之时,听到喊杀声机枪手榴弹声,在小西门那儿掀起了狂潮,他们这才知道西门口突然吃紧了。

11月30日,日军把进攻的重点指向大西门和小西门,重点的重点,又是小西门。因为日军侦察到第57师的指挥部设在中央银行内,而小西门到中央银行的所在地兴街口,至多是一华里,是一条最短的直径,严格地说,小西门就是师指挥部的外围,所以日军为了要一举击毁守军的神经中枢,不惜代价,向小西门发起了殊死的进攻。

大西门小西门这两道防线,巷战以来****始终坚守着,没有让日军冲过来。此刻在小西门第一线的部队,是第171团第1营第1连,连长邓学志带了赖大琼、赵相卿、赵登元三个排长,都爬到了城垣上监督作战。

自28日起,敌人不断地炮轰、飞机炸、波状部队冲锋,到了29日下午,日军的炮位分成了三层,第一层是平射炮,第二层是迫击炮,第三层是山炮,三层炮都以24小时不间断地射击,他们想把小西门正面的一段城墙轰平。轰到30日拂晓的时候,敌人又放起了毒气。好在国军有了准备,都把洒了尿的棉花拿出来捂嘴抵挡了过去。放过了毒气之后,日军七八百人,就组织了十几个波状部队,向轰毁了的城基冲锋。

第2连连长方宋瑶,见情势危急,便率领全连士兵在西门右面作侧面射击。方连长的全连士兵,也就剩下了30多个人,大家不顾工事破毁,全露身在土堆外面,把步枪排成纵队,对着敌人的冲锋队伍,轮番齐射。

第1连排长赵相卿在29日一天,就向敌人作了7次逆袭,战到30日清晨,全排只剩了5个人,而且全负了轻伤,赵排长本人实际上是负了重伤,一条胳膊已被打断,但他忍着剧痛,用顽强的毅力支撑着自己。这时敌人冲上来了。5名受伤弟兄,一点没有更多考虑,也没等下命令,各自拿着身上最后的一枚手榴弹,拉开引线,和敌人同归于尽了。赵排长身上有两颗手榴弹,他先对敌人密集处抛出一颗,然后再拿起一颗拔开引线,连人带弹,奔到敌人群里去爆炸。

尽管国军士兵打得极其勇猛,打得艰苦卓绝,但终于寡不敌众,日军100多人,踩着双方官兵的尸山血海,冲进了小西门,这股敌人一直顺着大街,向文昌庙攻来。

文昌庙是小西门内的一个十字街口,向南的马路直通中央银行,论距离,最多是一百三四十公尺,像日军冲小西门的速度,只要10分钟就可以冲到第57师的指挥部门口。

但所幸国军在兴街口的工事,重重叠叠,做得十分周密,在文昌庙十字街口,有一座石砌的碉堡,通到中央银行的街上,全是覆廊工事,这样直接障碍了敌人的冲锋路线。

可工事虽然尚算稳定,兵力却极其微薄。在文昌庙碉堡附近据守的,是第169团第3营的残部,一共只有24人,而且一部分是受过伤的,在敌人气势汹汹的进攻下,实在很难抵御。

于是在碉堡内的第3营营长孟继冬,一面急电师部告危,一面亲自操机枪射击,令弟兄们跳出碉堡去用手榴弹与敌人死拼。余师长接到孟继冬的报告,立刻电令第2连连长方宗瑶率所部,下城去抄袭敌人的右侧面,他放下电话,又跑到指挥部门外,火速调集师直属部队里的杂兵30余人,和炮兵团的一班人,交第1营副营长刘昆率领,从残破的民房里钻墙穿壁,再去抄袭敌人的左侧面。

吩咐完毕,余程万叫传令兵通知特务连排长朱煌堂,调一排人在师部大门口外集合。他自己裹上绑腿,提了一支短枪,走出师部来。来到门口,他见那一排人已是荷枪实弹,挺立在墙根下,成双行站成一列。这时,文昌庙那儿的枪声喊杀声,已如海啸般地涌过来。余师长迅速地检视了一番弟兄们的姿态说:

“我知道朱排长和你们平素对我、对57师都很忠勇,可军人的事业最后还是在战场上见分晓,现在敌人逼近了师部,正好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就看你们各自的本事了,好自为之吧!”

言毕,余程万将手一挥,自己在前面提着枪,向文昌庙奔去。朱排长和士兵们,看到余师长首先赴敌,大家都鼓起了勇气,争先恐后向前冲去。朱煌堂多一个心眼,他和两名卫士,紧紧地尾随余程万两旁,寸步不离。

到了文昌庙,敌人的子弹是像雨点般地向街心射来。余程万被朱排长用身子护着,跳进最前的一段散兵壕,匍匐前行,进入到碉堡里隐蔽。朱排长出来后把弟兄们分成两部散开,大喊一声“冲啊——”便沿着街两边的路基向前飞奔,士兵们有的边跑边抛手榴弹,有的边跑边开枪射击,向日军进行猛烈的逆袭。

同时,左侧面刘昆副营长带领的炮兵、伤兵、杂兵30多人,也从西观街民房里钻了出来,到达箭道巷。刘副营长率先一人在街道的障碍物下,三级跳远似的,一层一层地往前跳,逼到敌人的面前就摔手榴弹。

日军调两挺轻机枪,向箭道巷射击,刘昆营长的手臂中了一枪,但他还是伏守在障碍物下,狂呼:“弟兄们,杀呀!杀呀!”

跟在后面的40多名国军,冒着日军的弹雨,占领了箭道巷各散兵坑、障碍物、掩蔽所,开枪投弹,拼尽全力,把敌人向东扩展的势头挡住了。

这时,右侧面的方宗瑶连长,也从西墙北侧白果树那里钻出。这样国军就有三方面的力量了,他们齐声喊杀,接连向敌人发起两次冲锋,把在十字街口向东西南面扩展的敌人,统统逼到了文昌庙的中心地段。

说来也巧,恰好中美空军给57师空投子弹的8架飞机,从正北方向飞来,它们低低地绕着西北城盘旋。国军士兵抬起头来,看见机翼上有中华民国的徽记,便狂呼起来,呼声如潮,简直比枪炮声还响三分。中美空军的护航战斗机,也观察清楚了中日双方交战的态势,就分出两架来,折到小西门城外,对着日军进攻部队的后路,来回扫射了三次。

日军受此打击,伤亡重大,心里恐慌无比,就急忙向北撤退。

在城基上的刘昆副营长,抓住了这个良好的迁回机会,他留一部分弟兄在箭道巷向文昌庙中心射击,自己带了十几名士兵,从小西门城基朝突进城门来的敌人倒袭。日军被堵在一块狭窄的地方,受着四面的围攻,枪口不知对哪方射击才好,只得拼着命向城外突逃。但国军弟兄,知道师长也在前沿督战,都豁出性命往敌人人群里冲,尤其是拿着梭镖刀枪的杂兵,不接近敌人,无法施展自己的优势,当日军正在小西门口往外挤时,这些抄家伙的弟兄,一阵喊杀,各人追着一个敌人,一阵“乒里乓郎”的枪挑刀刺。一场混战,只见文昌庙到小西门这一小段街上,人像炸了窝的牛群般跑动,只10来分钟时间,遍地躺满了尸体。杀到最后,只剩了十几个敌人在倒塌的民房里乱窜,刘副营长便指挥弟兄们猛追,追一个杀一个,追不上的,就摔手榴弹炸,战斗结束时,攻进小西门的日军,全部被歼。

国军此役中缴获轻机枪6挺、三八式步枪27支、战刀7把,并有日军第116师团作战命令日记和地图一批。在文件上,记录这是第116师团的120联队。

据周询先生在《抗日时期常德会战》一书中介绍,日军第120联队联队长和尔其隆也在此战中被击毙,但从其他各种资料包括日本出版的阵亡将佐人名录来看,和尔可能并没有在常德会战中死亡。损失一名联队长,在日本军队看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他们不会不将此载入史册。但是,轮到我现在来写这段史实了,我也不敢肯定和尔其隆是常德会战的幸存者,因为我没有确凿的凭据,光说没记载,是不能下绝对判断的。和尔其隆到底死没死,或者说死在哪里,至今还是一个谜。

白色的弹烟还笼罩在十字街的天空,硫磺气味尚凝结着没有散开,文昌庙沸腾的声浪和颠动着的人群,却肃然地停息了。地面上横七竖八都是血染的人,人像倒乱的沙丁鱼罐头,尸体毫无秩序地摊开着。除了将近100名的敌人之外,其余还有四五十名国军官兵长眠在地上。

余程万师长提了一支亲手击毙了七八名敌人的步枪从碉堡里走出来,在战场上巡视。他看到刘昆副营长受伤,连长邓学志、方宗瑶负伤,排长赖大琼、赵相卿、赵登元阵亡;他看到小西门的城基,被炮火轰成了犬牙交错的大小土堆,街上左右的民房变成了无数层的短墙,墙里还缭绕着上升的白烟;他看到石板地面露出桌面大的弹坑,守军当街筑的障碍物,散得满街都是;尤其是他面前无数的尸体中间,仰的扑的,间杂了许多自己的弟兄,他们手还握着百年前作战的长矛,紫色的血块,洒在这些古老的兵器上,洒在地面上,洒在散兵壕弹坑上,他心里实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

可是当将帅的人,当着战场上士兵的面,是不能流露出半点悲观神色的,他收敛起情感,觉得应该对大家说几句鼓动的话,他想了想,朝望着他的官兵正色道:

“弟兄们,这一仗打得有声有色,你们很光荣!敌人既然冒犯了一次,就会冒犯第二次,我们必须作好准备,坚守岗位,和敌人拼到底,迎接友军入城。我在这里可以保证说,我的师司令部,还在这小西门内的中央银行,决不变更位置!你们只管执行命令作战下去,你们要知道,危险困难的时候,也就是你们为国家、为民族、为领袖立功的时候……”

余程万话未说完,所有的弟兄们就都举起枪或举起手臂,高声呐喊起来,以示响应。望着这群赴汤蹈火的士兵,余程万刚克制住的情感又在心里翻腾起来,他的眼眶湿润了,他感叹地想,我这还要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