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笔者去东北的北大荒,正值开春,正好是农场烧荒的时候,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宏伟而又悲壮的场面。几万公顷、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长满了生机盎然、随风摇曳的青草和绚丽多彩的达紫香花,然而一圈火放过去,从花草最干燥的黄昏,一直烧到第二天的黎明,它们便全成了枯焦萎缩的灰烬。在透出云层的阳光照射下,我被这残酷的变化惊呆了,烧荒给我带来的这种毁灭的暗示,使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我虽然没有见过常德焚城的场面,但我可以想象,当时古城可能就是像烧荒那样一点点被大火吞噬的。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想,其毁灭的悲壮,肯定比烧荒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概,这就是中华民族几百年来饱经沧桑的一个象征,这可以由历史学家们去考证。

破城后,担任攻城总指挥的日军第116师团岩永旺师团长,下达了两项命令,一是给国军第57师守军放生路;一是焚城。

对这两项命令的发布和实施,《昭和17、18年的中国派遣军》一书里记载:

“北门方面,11月28日,黑濑部队由北门方面冲入城内,但城内街道到处设有地堡,敌军继续顽强抵抗,加以敌机不断轰炸、扫射,战况无进展;各队遂避开街道,尽力逐次破坏房屋突进。但这种战法由于敌军利用设有枪眼的房屋节节抵抗,因而也未奏效,入夜仍在持续攻击。

“村川支队(即原中畑部队)为给敌让出退路向北门转移。因为第11军判断,常德之敌如此顽强抵抗,是因为四面已被包围,退路均被切断,故于28日指示第116师团,在一方为敌让出退路。

“第116师团决定在常德东南方(村川支队进攻正面)为敌让出退路,当天15时命令村川支队:‘应以一部确保东门附近,主力转移北门,由北门方面攻击城内之敌。’

“于是,支队饮泣责令第10中队确保东南城墙上的一角,其他正在沅江北岸攻击的部队,自当天夜半开始转移,经常德东南侧,29日晨由北门冲进城内。位于南岸的支队主力,掩护北岸部队转移后,截至29日晨,在常德东南2公里附近,利用民船和马匹渡过沅江,击溃所遇之敌,下午到达北门附近,即刻入城参加战斗。

“东门方面,正在攻击东门方面的土屋大队,29日黎明在重武器掩护下,终于击破城门附近地堡,继而冲入城内。但城门附近地堡内的守军仍在奋力抵抗。冲入城内后,与北门方面同样展开了鏖战。

“巷战,冲进城内后,黑濑部队向西南角、村川支队向南、土屋大队向西,各自竭力扩大战果。

“29日,各部队正扫荡城内时,奉岩永旺师团长命令‘烧毁常德市区,以期速决’。部队即刻执行此令,但因房屋多为坚固砖瓦或土墙,火不蔓延,仍不得不逐一爆破突进……”

因为此命令,岩永旺成为常德名城的千古罪人。

在兴街口街上,笔者给原中央银行旧址拍完照后,顺着街道徜徉,有一幢框木结构的吊脚楼,看上去年代非常久远,屋檐下,有个老倌在闭目养神。我凑上前问,老人家,您这幢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你说么子唦?老倌耳背,听不清我问的话。我再问,这幢楼是打常德会战前造的,还是打常德会战后造的?老倌听明白了,他对我的无知原谅地笑了笑,常德会战前的房子哪还会有唦?全烧光啦,这幢房子是以后盖的……

我还看到幢房子很有特点,它整个外形就像座小城堡,很宽高结实,中央开了道拱形大门。我琢磨这座内封闭式的楼房,年龄不会小了,我问坐在门口发呆的一位老妈妈,您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爱中华,她这么回答。我知道她的名字肯定不会是叫爱中华,但她的回答的确是如此发音的,我也只好如此按音记下。爱中华老妈妈,您今年多大年纪?她说她65岁。我点点头把话题又转到房子上来,问,您身背后的这幢楼,是什么时候建的?这幢楼?她想了想,回答我,是民国34年建的。那以前的房子呢?我刨根问底。全烧光了,民国32年,日本人打常德时烧的,什么都没得了!爱中华老妈妈说着,浑浊的老眼里冒出几丝余恨的光芒。哦——我站在老妈妈的面前,默不做声了。这画面一定很有意味,一老一少,老的坐着,少的立着,在略微朦胧的夕阳下相对无言,他们都在沉思过去的历史。

原中央银行厨工,直到1990年才退休的李晨原老师傅说得更加形象。他说他在战前跟随逃亡的人们流落到沅陵一带避难。12月上旬,都说占领常德的日本人已经跑掉了,他就搭了一条渔民的船顺着沅江自西向东漂下来。那天是中午上的船,到河洑已是深夜,再往前没多远就该是常德了。夜色并不是特别浓,好像还有些许淡淡的月光,但船划着划着,估计已到常德了,但竟然就怎么也找不见城市。渔民以为是划过头了,就掉头往回划,没有,再掉头往前,划了很久,还是没有。当时船上的人都懵了,像是陷入了迷津,划船的渔民更是惊恐万状,以为有鬼在作怪,丢掉桨橹想弃船逃跑。直到天渐渐地亮了,他们才看清楚,原来常德就在眼前。他们几过城边而寻不见城,是因为城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