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警士,向余师长报告了戴县长他们突围的情况,顿时余程万心头涌起愁云:这不仅是说明,所有的通道和退路都被卡死了,而且戴九峰目前生死不明,他肩负牵引援军的任务看来也是很难完成了。
面对现实,余程万断定城区战肯定不可避免,为了确保常德核心作战,他下决心将金定洲的炮团调到常德城南,作为对沅江南岸的控制和对江面的封锁。针对沅江南岸及江面作战,他令师部又颁发命令:
“第169团守东门外左右码头(含)沿江之线;第171团守左右码头(不含)至电灯公司之线,针对由西陬市攻来的敌人,并防着敌人由桃源绕到沅江南岸的抄袭部队和隔江南站的援军呼应;第170团守电灯公司(不含)至洛路口间沿江之线,针对岗市来犯的敌人。”
由于沅江阻隔了守军的退路,也拦阻了国军增援部队的来路,所以守军作战必是置死地而后生的背水战无疑,余程万复又严令柴意新、杜鼎两团长,对沅江防务,必须确实用火力控制,不得有误。
布置停当,余程万想出去转转,这座古老的城池,也许不久就要面目全非了,他实在有些留恋和不忍。刚跨出中央银行原营业大厅的门口,一名参谋领着一个浑身泥浆的军士走过来,向他敬礼报告。
“这不是军邮员吗?”他一眼认出这名军士。“怎么?你送信出去又回来了吗?”他禁不住有些喜悦,因为军邮员能返城,必定会带来些友军的消息。
可是,军邮员的回答使他极其失望。
原来,军邮员带着一大包全师官兵,包括余程万的家信,渡江预备前往长沙发出,但事已晚矣,日军的先头部队已封锁了各个路口,他作了几番努力,想突破封锁线,但最终都以徒劳而作废。他没有办法,只好也退到南站找到情报站的孟学如中尉。在最后一刻,他随孟中尉的船退回了城里。
“我没能完成任务,请求师长处罚。”军邮员垂头惭愧地说。
“不怪你嘛!”余程万安慰道。
这个消息其实对余程万的打击很大,但他作为一师之长反倒很镇静,因为他知道他在这种时候万万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安情绪,否则将直接影响到军心的稳定。
他按原计划绕城走了一圈,所到之处都对防守部队作了简短的鼓动,鞭策部属努力达成任务,打退日军进攻。回到师指挥所,已是傍晚时分,他看到他的那张小桌子上放着他那封将寄而未能寄出的家书。
家书引起了他对处在遥远的春城昆明的妻子儿女的无限思念,一股温馨缱绻的感情在身体内部弥漫开来,全家人幸福地团聚在一起闲暇游逛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模糊了……
他点燃灯,铺开纸,拿起笔,想记叙些文字,以宣泄此时此刻的澎湃情感,但,一时又思绪纷纭,不知如何下笔。他思忖片刻,终想,既然家书无法寄出去,就当作是遗书留下来也好,里面记叙了很多战场上的情况,也可作战后的史实资料,或许还有些价值。想到这儿,他挥笔写道:
亲爱的阿瑗:
开战前,我给你写了封信,至今已有一个多礼拜的时间了,没有再写信。这自然是我太忙,没有工夫写信,也由于我在火线上指挥找不到一个地方写信,更由于,写出的信根本就寄不出去的缘故。非但是今天写的信寄不出去(如果你看到的话,也是隔了不知多少夜的旧信了),我刚才知道,就连一个多礼拜前寄的信也退回来了。但我还是要给你写信,给你写信不但是我在紧张的战斗中最好的消遣,让我觉得灵魂儿飞在你的左右,而且,我的信若能保存,也一定会有它的特殊价值。
首先我当告诉你的,是这常德外围战事发展的情形,先谈西线河洑那边,已是打了3天3夜,敌人除了大炮飞机,进攻的兵力,是3千多人。我们呢,只有1营人,那简直是十比一,我们的连排长跳出战壕去肉搏,用刺刀把逼近防线的敌人,杀死在地上。敌人是波状战,也是车轮战,来一波,又一波,去一轮,再换一轮。单是罗家冲,就这样打退敌人7次的冲锋。你要知道,我们的战士,是没有人换班的,打退敌人第一次冲锋的是他,打退敌人第七次冲锋的还是他们。敌人呢,走马换将,轮流上。战事演变到今天上午,守河洑的袁营长自强,和全营弟兄,实在已尽其所有的能力了。而敌人呢,后续部队还是不断地开到。我们为了对付敌人的波伏密集部队,曾调两尊迫击炮到河洑,用炮弹轰击这种波状部队,我还曾命令他们,在大树上架起鸟巢工事,用机枪俯瞰射击敌人的密集部队。这些办法都应当是有效的,但不仅是迫击炮的门数少,而且炮弹的数量也少,鸟巢工事呢,最好是用轻机枪,但我们的机枪在地面都不够使用,又怎能拿到树上去?只好用步枪代替,结果效果就差远了。我们完全是在惨淡经营。
自今天拂晓起,敌人调集了大小炮十七八门,用远距离射击,对了河洑核心猛轰,足轰了2个小时,河洑街市全部烧着,就是附近的树林,也都在屡次中弹之下,冒着烟焰。所有的工事,全轰着翻了个身。我在这里想补充一句的,就是今天在河洑出动的飞机,也增加到24架,它低飞轰炸过了,敌炮又根据轰炸的爆发点作目标射击。袁营长虽然带着弟兄,抵抗过两小时,可是弟兄们与阵地共亡者,已达十分之八。后来敌人再用波状密集部队进攻,袁营长带了残存弟兄三四十人,撤出防线,从侧面山坡上,对敌人来了个逆袭。他们大声喊杀,冲进敌人的阵中。这是袁营长亲口告诉我的,到了稳不住阵地的时候,他绝对不退,要带所有的生存弟兄来个自杀性的攻势。他真的这样去做了。
当他们冲进敌阵的时候,人像疯狂了一般,向前面冲过去,已来不及用枪,他们除了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一齐向敌人抛了去,就是拿了刺刀劈刺。敌人倚恃着他们优势的火力,对我寸寸逼迫,但到了优势火力用不上,而中国士兵又要拼命的场合,他们就只有后退。因为袁营长这一回自杀性的逆袭,打死敌人100多名,敌人后退两华里。然而我们自身,也阵亡了20多人。受伤的弟兄,如果是轻伤,就根本不理会,重伤的弟兄,料到他也回不了阵地了,也不愿负累别人来担架,各人把枪口对着自己,喊一声“虎贲万岁!”、“中华民族万岁!”就尽忠了。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放下笔来,起立致敬。我想,阿瑗,你如果看到这里,也应该起立致敬!这一场恶战,袁营的伤亡人数,增加到十分之九,只剩30多人了。壮烈呀壮烈!
再说北路,这里也分东西两路和正面,西路来的敌人已和正面来的敌人取得了联络,整个阵线是弧形的,大概由长安桥穿过竹根潭,到唐家铺,合计敌人的总数,是1万5千人,大小炮共有30多门。这里左地区,是我师170团第2营邓鸿钧营,右地区是169团第3营郭嘉章营,对敌人的比率,还是一比十。在今日下午,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分作5路,冲杀了七八次,我接到报告后就命令用山炮对付,军炮团的一门炮,实在值得歌颂,他们在北门外瞄准了波状日军发射,简直没有一颗炮弹是落空的,落地开花的炮弹打得敌兵和尘土一齐飞扬。
望着敌军血肉横飞,在堑壕作战的我军弟兄,他们忘了是弹火笼罩在头顶,每当一弹中的,会大声地叫起好来。日本军人勇猛是真的,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在这种惨重牺牲之下,也就把波状进攻暂时停止了。不过经敌炮两日的猛烈轰击,我们守军的防御工事,也完全毁坏。现邓营已转移到望城巷米铺市白马庙长安桥附近。第169团的郭营,为了与东路呼应,战线拉得较长,在八人岗二十里铺两处的警戒部队就各驻一个班,敌军在此,也用尽全力,每个小据点,都用几百人包围着打。由开始打到我执笔给你写信的时间,这郭营每个据点一班人,都冲杀在20小时以上。弟兄们死也不退,阵地让大炮毁完了,他们的血肉也就完了。一群英魂升在常德
天空,俯瞰着祖国的山河,留下了永久的光荣。
其次是东路的战事,由于第57师以外的一团人守德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局。这位团长,不战而退,带了他的部队,撤出了德山,退往南岸。于是这一线由石公庙新民桥一直的向后紧缩,缩到岩,又陷入敌手。现在是169团的副团长高子曰,在那里亲自指挥。
我还要说到一件更不幸的事,沅江在常德城南,流成一个倒写的英文字母V,我们的出路,在那V字包围中的一块河套里。援军将要来救常德,也就由那里来。在今天上午,西路的敌人,约700多,附炮2门,在V字左上角的甲街市渡过了沅江,进到东岸的蔡码头。东路德山那里,原有敌人1000多,渡过沅江,窜到V字右边一直下端的乌峰岭,两股敌人合流,同犯V字顶点的南站。就是说,我们的南路,已被敌人截断,这座城已在四面包围中了。有一星期之久,南岸始终没有枪声,我们愿意那里有声音,有了声音,就是援军到了。现在声音倒是有了,却是敌人的枪炮声。敌人四面八方,把钢铁烧成的火流,向这个斗大的城区灌注。我们在枪林弹雨里,在炮弹堆里,在火海里,但我们第57师不会害怕的,我们唯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
阿瑗,抗战6年多了,我们一直是以空间换时间,这个战略,观察世界大势,也许没有错。但时间难测,因为空间究竟是有限的。我们要自即日起,不轻易地放弃空间,而且为了将来写抗战史有更多的精彩之页,我们也就该多造几个光辉的圣地,让我们虎贲把武陵战为不屈之城罢!
阿瑗!我写到这里,我很是兴奋,我用不着再用什么儿女情长来安慰你,将来你看到这封信,你会很骄傲的。今天天气不好,刮着寒冷的西北风,风带着北面的枪炮声,刮过我的头顶,这一些杂乱猛烈而又惨厉的声音,经日不断,就像战神在我面前咆哮。炎黄子孙,为祖国而战斗,接受它这咆哮!
石坚书于民国32年11月25日
余程万写完信,吹熄了煤油灯,这时他觉得可能天已快亮了,因为有点点蒙蒙的亮光从外面曲里拐弯地映进来,他合上眼,打个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