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人应该永远记住岩永旺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因为是他,亲手将常德城一度从地图上抹平。1943年10月5日,一艘线条优美的日本武装汽艇拐出皖水,自东向西,沿着宽阔的长江逆流而上。江两岸的景色,呈扇形随着波涛汹涌的江水缓缓向后倒去,一望无际的鄂赣平原,在秋日碧透的天空下,仿佛沉睡之中的巨人,微微起伏的村庄、田野和树林,宛如它沉重的呼吸。

汽艇的马达声非常单调而且嘈杂,但溶化在水天一色的大自然气息中,却又显得那么微弱,仅仅是点缀而已。船过了小孤山、泊湖、大官湖,已是太阳爬起很高的时候,江面上蒸腾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由于过了这段经常有中国湖防游击队袭击的水路,加之天气格外晴朗,所以艇上的几名日军军官都从舱底跳出来,在舷边的栏杆旁踱步、瞭望。

只有一个舱门依然紧紧锁闭着,侍从毕恭毕敬地等候在门口,几次都想敲门报告船行所至的位置,但都犹豫着最后还是忍住不敢敲门。

门里面时而死一般静寂,时而爆发出一阵不加任何拘束的哈哈大笑,惹得门口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可谁都没有流露出一点除冷漠之外的特殊表情。

过了晌午时分,舱门内响起“窸窸窣窣”的着衣声。不一会,身套呢质中将军服的岩永旺走了出来,他问:“到哪里啦?”

旁边的军官“啪”地立正答道:“船已过鄂城,就将到汉口了。”他“哟西”答了一声,便迈步跨到船头去了。像道斑斓的影子,与岩永旺同房的妓女从侧门溜回到她自己的角落。

岩永旺仿佛还沉湎在刚才感情冲动的情绪中,他眯起那双细细的小眼睛,站在船头长久地注视着面前这条被剖开成“人”字的大江。侵入中国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像长江这样美、这样雄伟、这样凶猛的水流,它汹涌流淌,一泻如注,汇入海洋深陷之处消失无踪,就像大地倾斜了似的。

激流如此迅猛有力,可以把一切裹挟而走,不仅是那些死鸟、死狗和溺水的茅草植物、泥石岩沙,甚至一座村庄、一座城市都可以冲走,一切都被深藏在内部令人昏眩旋转的狂潮卷走,由此他产生了一种畏惧,他似乎看到了他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因而他对巨大的水脉产生了莫名的崇敬之情。

他在寄回国内的信件中坦露心迹道:“我喜欢女人喜欢水,因此我格外喜欢中国这块被我们日本人称为支那的土地。因为支那山清水秀,江河气度非凡,因为支那的女人品种繁多、丰腴美丽……”

正因为如此,这个从岛国登上大陆的日本将军,才会对中国产生如此执迷的渴求,如此强烈的征服欲。他发动和参与的每一次战斗,都被他认为是一种对美、对生命的痛苦追求。在追求中,他像一个单恋的偏执症患者,陷入不可自拔的疯狂状态。

“师团长阁下,再过1小时,就要到达汉口码头了。”第116师团参谋长山田卓尔大佐走到船头提醒岩永旺。

“嗯唔?”岩永旺好像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山田大佐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地提醒他。

“阁下,您不是说,要整理一下参加此次作战会议的资料,在会见横山勇将军之前,讨论一下的吗?”

“哦!”岩永旺彻底从无规则的情绪波澜中回到现实的理智之中,恢复了他作为军人,长期养成的严肃、冷酷的表情与姿态。

“汉口方面有没有电报?”岩永旺边向艇上的会议室走去,边问尾随他的山田。

“有,刚要向您报告,第11军司令部来电,说横山勇司令官将到码头迎接师团长阁下。”

“横山勇……”岩永旺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嗤笑。

无论如何,横山勇这个名字都赢不了岩永旺的尊敬。他获得第11军司令官这个职务,完全是凭运气,而不是靠他本人的指挥才能,岩永旺这么评价。一年半前,阿南将军由于第三次长沙会战被中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打得惨败,被迫辞职,由冢田攻大将接替他的职务。冢田攻曾任陆军部第三部部长,1937年任华中方面军参谋长,后又任南方军总参谋长,是日本陆军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他担任第11军司令官实在是众望所归。没想到武汉这座城市对于这员大将来说,竟然是生命劫数的终点站。1942年12月18日,冢田攻偕同高级参谋藤原武大佐等人,乘飞机从派遣军总司令部所在地南京起飞回往武汉。座机飞临安徽太湖上空,被驻扎在大别山区的国军第21集团军138师的高射炮营发现,立即装填炮弹,瞄准目标,一个排射,冢田攻大将的座机没有任何防备,尾舱被击中起火,拖着浓浓的黑烟,坠毁于太湖附近。飞机爆炸后燃烧,大将和机组、随行人员无一生还。当时,岩永旺还奉令派出116师团的搜索部队去查找大将一行的尸体,他连连感叹说:“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因为冢田攻任该司令官才仅仅半年工夫啊!

就在众多的师团长都在揣测这下该谁来接任已故的冢田攻时,突然春风得意的横山勇携带天皇的命令在武汉跨下了飞机的舷梯。是他?人们似乎并不太知道这个出身于工程师的将军的名字。虽然他已经过了50岁,论资历可以轮到他,但他在军界一连串的职务中,显然还没有担任过出生入死的作战主官,就凭这一点,他就得不到各军的司令官和师团长们的信任。那么军部为何要起用他呢?也许是他真有些本事,以前大家了解的不多,也许是他凑巧在东京,熟悉他的人在天皇及军部头脑的面前美言几句,就委以其重任。究竟行不行,众人拭目以待。

横山勇到第11军后打的第一仗就是鄂西会战。为了显示新司令官上任后的虎虎生气,横山勇大胆地将军指挥所设在了沙市前线。并且,他采用了与第11军过去不大相同的战术,严格而巧妙地隐蔽战略企图,以突然袭击手段,将国军第一线的主力部队“钳住”歼灭。

担任此次出击的日军为第3、第40两个师团和第17独立旅团。在同一时刻,第3师团从石首向安乡以西出击;第17旅团从藕池口向安乡以东出击,户田支队由华容向南县东南出击;钟谷支队配备舰艇,从洞庭湖秘密向三仙湖迂回。

国军第73军各部分别在重围中苦战抵抗,但敌我兵力悬殊,安乡落入日军手中之后,南县也被第40师团的小柴支队强渡九都大河后占领。眼看横山勇的第一炮就要打响。

没想到,天意也让横山勇活该碰上了对手,撞上了克星。正在云南和美军顾问一起组建和训练远征军的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远征军司令官的陈诚上将,闻讯鄂西告急,赶紧飞回重庆,再赶往恩施,帮助对该战区情况尚不熟悉的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制定反击方案。

当即,横山勇的钳形攻势就被陈诚识破。连夜,他电令前线各部迅速调整阵容:

1.令长江南岸第一线暴露于敌前之部队,立即向后收缩,避开敌强大钳形攻势,待敌深入至山岳地带后,再行截击反攻。

2.令原驻守桃源地区,拟为守备常德的王耀武第74军,王甲本第79军,火速调往石门地区,担任战区机动,相机侧击敌人。

3.令驻于万县地区的彭善第18军,火速赶赴宜昌以西,加强陪都门户石牌要塞的防务。

4.令宋肯堂第32军以一部兵力,前出都镇湾一带,加强清江南岸防务。

布置甫定,陈诚等稳坐钓鱼台。

公安地区守军第87军,在日军东西两头强大钳形攻势下,立即率领全军放弃阵地,向西南方转移。

数万日军来势凶猛,却在公安“钳”了个空,顿伤锐气。

陈诚决定在清江沿岸和石牌要塞一线与敌决战。日军第3师团、第13师团等部约4万人马,加上皇协军第29师等万余兵力,在遭到国军节节打击之后,先后占领了渔洋关、长阳地区,钻进山岳地带,到达决战地带。

机动部队国军第79军立即从石门北上,第10集团军从资丘南下,对温阳关日军夹击。而第32军和第86军,则从南北两个方向,对都镇湾地区的日军施以夹击。

另一路,宜昌日军第39师团和第34师团约2万多兵力,在横山勇一声令下,在长江北岸跳上密密麻麻的冲锋快艇,扑向南岸,威胁中国大后方的门户。

第六战区守军早已严阵以待,利用天下闻名的峡江天险,在阵地上与日军逐洞、逐壕对抗争夺,第39师团每推进一步,都付出惨重代价,收尸队不停地向江北岸运送弹痕累累的遗体。

石牌要塞的国军第18军11师、5师,凭险坚守,沉着应战。日军出动飞机轰炸,舰艇上的大炮也朝岸上国军阵地猛轰,继之步兵潮水般冲击,但要塞岿然不动。

终于,各路日军在遭到第六战区守军夹击、阻击之后,伤亡超过预想数目,士气低落,疲惫不堪,横山勇无奈,即令全线撤退。

清江方面,担任日军后退掩护的第13师团三个大队,在渔洋关以南磨市附近被国军第10集团军包围重创。

日军第13师团司令部及主力,另加第17独立旅团一个大队,在宜都城郊被国军第121师、第118师、第194师、第98师包围,经过殊死决战,亦受到重创。

各路日军落荒而逃,守军乘胜追击,至6月初,双方恢复了战前态势。此次会战日军第11军损失巨大:死伤万名以上;毙伤和失踪战马1300多匹;飞机被击落4架;汽车被击毁50辆,被击沉、击伤舟艇120多艘。

横山勇就任后的第一仗输得如此惨重,就连像岩永旺这样对他怀有疑虑的将军们都感到极其意外。不仅是他自己的面子,而且是大日本皇军的面子都被他丢尽了,这使他们受到深深的羞辱,因而他们更坚定了这样的看法:横山勇是日本军队的庸人。

这次常德会战,派遣军总司令部特调第13军的116师团支援第11军的横山勇作战,并且,畑俊六大将亲自交代,116师团将是此次作战的主力,由此岩永旺得出结论:横山勇的作战指挥能力已受到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怀疑,委派他去协助,则是希望他能够支撑此次会战的战场全局。为此他不能不感到既自豪,又责任重大。

“山田君,”岩永旺在汽艇的会议室里,对摊开一大桌作战构想资料的参谋长说,“我们到汉口后,要把我们的全部设想,统统对横山勇司令官说明,力使他产生的作战决心,能够指导整个战役的绝对战功。明白吗?”

“明白。”山田大佐回答。

“呜——”汽艇拉响致意的汽笛,放慢速度,缓缓向汉口码头靠拢。

为了表示对友军的尊重,横山勇中将率11军司令部高级官佐,列队在码头迎接岩永旺为首的13军116师团参加常德作战干部演习会的代表。

岩永旺向横山勇立正敬礼。

横山勇举手还礼。

就在这短促的接触中,岩永旺发现这位司令官的长相正符合他的想象,瘦弱矮小,唇上的两撇仁丹胡髭更增添了几分老相。但他的眼神里,却透露出一股格外震慑人的刚毅之气,这似乎太不像是一个平庸之辈所具有的神韵,岩永旺不由自主地收敛起自己的几许骄横。

从欢迎的队伍里忽然冲出一个矮胖子军官,兴奋地扬声喊道:“布上君!”

被称为布上君的瘦高个军官,刚从汽艇上走下来,听到有人喊他,忙举目搜索,正好也看到了矮胖子,马上面部激动地扭曲起来,边快乐地回应,边大叫:“中畑君!”跑了过来。

两人紧紧地拥抱。

他们一个是第116师团第109联队联队长布上照一大佐,一个是第3师团第6联队联队长中畑护一大佐。两人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27期步兵科的同窗好友,亲如兄弟。

“布上君,我们有几年没有见面啦?”中畑抹去一把眼角的泪花问。

“有4年多啦。真没想到,中畑君,咱们在武汉会见啦!”

两人互相抱着肩,使劲地摇晃,使劲地点头。战争时期,生死难卜,能够活着见面,真是又惊又喜。

“走,到我那里去吃正宗日本料理,有你最爱吃的生鱼片!”中畑拉着布上就走。

“太好啦!”

他们向各自的长官请了假,跳上了第6联队的“丰田”牌汽车,向汉口的湛家矶驻地驶去。

这两个大佐,将永远载入常德会战的史册,只不过在中国,他们被钉在耻辱柱上,而在日本,他们在靖国神社里被后人敬为英烈。

中畑护一,日本山口县人,1915年5月25日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后,同年12月25日被授予步兵下士官军衔,开始了他的军事生涯。1940年12月2日,他任熊本教导学校学生队队长,狂热地向日本青年灌输当时日本的五大主义:竞争主义、世界第一主义、军国主义、皇家中心主义、政治主义。

几十年后,中畑护一的孙子、日本作家中畑玉回忆他的祖父,在著作里写道:“……日本人具有共同的特征,但在我祖父生长的那个年代,明治皇和裕仁皇前期,日本人受天皇家族的影响非常大。

“我祖父向我的父亲经常讲述这样的故事:明治天皇把裕仁寄养在海军中将川村代义家,8岁的时候就送到一所特殊的学院,院长为陆军大将乃木希典伯爵,是个热恋武士道的人物。一次裕仁回皇宫,乃木送到门口,裕仁举手敬礼,乃木还军礼,但他发现裕仁的敬礼姿势有漏洞,于是就不把手放下来,待到裕仁纠正了动作才罢休,以此养成裕仁一丝不苟的军人性格。

“裕仁天皇12岁时即成为海军少尉,他不仅从早到晚身穿军服,而且思想及性格也都军人化了。那时日本的报纸、杂志几乎每天都登天皇、佐子的戎装照,以便在国民的心理中留下天皇是大元帅,军队是天皇的军队,是皇军的印象。使天皇日常生活军事化了,也就使日本全国军事化了。以至于战后,裕仁天皇身穿西装出现在国民面前,都使众人非常吃惊和陌生。

“我的祖父第一次见到裕仁天皇时,是他在浦和高中念书,裕仁从午后2时起,历时一个半小时未穿外套,冒着寒雨在皇宫前的二重桥临时搭设的检阅台上,检阅武装学生队伍。我祖父在通过主席台的队伍里流下了热泪,从那时起,他就决心做一个神圣的日本军人。

“满洲事变发生前不久,当时为陆军省军务局长的小矶国昭(原朝鲜总督,太平洋战争末期首相,在远东军事审判中被判终身监禁)曾说过,日本人喜欢战争,只要一开枪便会跟上来。我不同意那种说法:军部唆使愚昧无知的国民抱着进入大陆的幻想,高喊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王道乐土、新秩序的口号,齐心尽力支持战争,结果被拉上不可挽回的毁灭道路。

“对于国内资源缺少、人口过剩,并被当时发生的经济恐慌、农业歉收、就业困难等问题折磨的我国来说,当时军部要在亚洲大陆新地区获取资源、移居过剩人口,与日本人急于谋求利益的心理是不谋而合的,政府也是赞成的,而实现其政策的突破口则是战争。

“日本人不愚昧,他们接受战争这一选择,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民族的特征所决定的。她长期处于锁国状态,四周被大海包围,加以在国际环境中又很少受到磨炼,从而养成的只要自己的国家好并且好下去就可以的孤立的独善主义性格,至今仍然存在。受这种倾向的影响,由单一民族、单一文化、单一语言形成的这个国家,一旦有事就极容易团结、凝聚在一起走向集团主义。

“能否说,我祖父在中国流尽的最后一滴血,是体现了这种日本民族普遍的战争意志的精神呢……”

中畑玉在战后作出这些回忆与分析的时间,正好是常德会战20年祭的日子。

中畑护一的亡魂没想到20年后,自己的孙子会如此精辟地解剖他的行为:将时光倒溯到20年前,他正在与布上照一喝桂花酒。

布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他那张瘦脸红成一段烧透的铁棍似的,但他一点没有酒后吐真言的失态,这倒让中畑十分奇怪。

“布上君,你真好酒量,你怎么不醉呢?”

其实布上有满腹心思,但他不愿向中畑倾诉,因为说出来恐怕会有损于他大日本皇军军官的尊严,惹得中畑这样的朋友也鄙视他。

一个军人,应该把生命和心思全部投放在战场上,这才是光荣和体面的。对此,他一直是坚信不疑的。他的经历与中畑不同,他从士官学校一毕业,就在战斗部队度过了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1939年8月任独立守备第21大队大队长,1941年8月任第56师团司令部部附,后任第146联队补充队长,接着又调任109联队联队长,这就是他直线条的简单履历。几十年来,他的兴趣、爱好、欲望,以及所有的目光触及,全是战火纷飞的枪炮厮杀,刀光剑影,充斥了冷酷的血腥味。以至于长期如此枯燥、紧张、兴奋、恐惧的生活使他变得感情极其平定、麻木。严重到他偶尔回到国内平静的生活中表现出非常怪诞的行为,而他本人竟还丝毫未加察觉。

他妻子所在的村子仅剩了100多名妇女在家种田、抚养孩子,男人们都充军上前线了。几年的阴阳不协调,女人们的性饥渴可想而知。村里唯一的男人是断腿残废,性能力非常有限。但尽管如此,他的家里每天夜晚都闹翻了天,川流不息的女人们喘着粗气,直到把他萎缩的阴茎扯得鲜血淋漓才罢休离去。

就在此时,布上照一回到家里度两天半的假期。妻子和村里的女人们达成协议:一旦她满足了,便将男人让给她们享用。

夜晚,妻子用香草浸了浴水,洗完澡躺到榻榻米上,等待丈夫来掀她的被子,并粗暴地占有她、折磨她,反复地将她置于兴奋的周期之中。

然而,布上却呆滞地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抽烟。喊他,他仿佛没听见。妻子索性赤裸着胴体,走到丈夫身边,捏住他的手按在她丰满的乳房上。这双握惯了枪炮、还残留着硝烟味的粗手,不拒绝,也没感觉,就像抚摩在堑壕上的沙袋一样。

妻子失望了,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哭得整个村子的女人都妒忌地骂她:“真把她痛快死了呢!”

惶惑的布上瞪着妻子,他没意识到自己失常的行为,反而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仿佛是怪物。他抽回手,抡起巴掌便使劲抽妻子的耳光,抽得妻子昏厥过去,他便独自躺到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日军中像他这样被战争扭曲了人性的军官并不鲜见,布上默默地随着这庞大的武装机器转动着。直到前不久的一天,他才发觉自己像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过来一般。

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与美军较量的节节败退,部队大幅度减员,因此军部急需补充兵源,并计划从中国正面战场的精锐师团中,抽调部分军官前往日本本土及太平洋岛屿充实骨干。鉴于布上照一大佐丰富的统兵及作战经验,又长期在国外奔波沙场,辛苦疲劳,既是太平洋部队重新组建的需要,也是出于照顾的考虑,派遣军司令部决定调他返回国内任职。

“回家了,要我回家啦?”起初,这消息对他来说并未产生震动,就如同一次正常的调动一样。可他毕竟是人,有人的共同情感,回家、团圆、妻子儿女、熟悉的语言、熟悉的味道……这一切一切温馨的感觉符号变成一瓢瓢沸腾的热水,往他冰冷、麻木的周身顽强地泼洒着、滋润着、蔓延着。

终于,他恢复了正常人的情感、记忆、知觉,领悟到了这一消息对他产生的深刻意义,他喜悦地躲到驻地外的树林里大喊起来:

“我要回家啦!我要回家啦!”

但派遣军司令部又通知他,他还要站完最后一班岗才能返回国内,常德作战面临爆发,他所属的第116师团配属11军作战,他必须打完这一仗,而后启程。

“还有最后一仗,还有这最后的一仗。”

突然,这个在枪林弹雨里滚爬了数十年,枪前刀下残杀了成百上千的无辜生灵的刽子手,莫名地害怕起来。

多少次绝处逢生,多少次柳暗花明,多少次死神已经揪住了他的脖子,但又轻轻地把他放跑。在他身边倒下去的日军官兵如麻点地,可他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他庆幸有神明保佑,保佑他军人之魂永不消散。

不过这一次他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自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阴森森的幽灵在肃穆地审视他,在牢牢地跟随他,并使他从内心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虽然是最后一仗,但也许就是这最后一仗,让我无法逃脱。”他暗暗地自语。

但这不祥的预感,布上照一不敢对任何人说,包括面前这位最知心的朋友中畑护一。他深知日本人视怯懦、贪生为仇敌,哪怕是自己的生父或是亲兄弟,如果临阵畏惧,都会毫不迟疑地拔刀砍去。

再说,长久培植于他心里的日本皇军至尊至上的荣誉感,也使他鄙夷自己的阴暗私念。为天皇而战死在战场上是日本人的无尚光荣,勇敢地面临死亡,才算是真正的日本军人!

他把软塌塌的头抬起来,说:“中畑君,这次,我们是并肩作战,为了天皇陛下,为了我们大日本帝国,要好好干呀!”

“嗨依,一定要努力!”中畑也坚决地回答。

“我们大日本皇军所向无敌,永远第一!”布上伸出手去抓住中畑的肩,使劲地晃了晃。

“可不是吗,布上君说得太对了。我们要为天皇而战啊!”中畑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名参谋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报告说,离军部召开的常德作战干部演习会只有3个小时了,第116师团参谋长山田卓尔大佐打来电话,提醒布上照一大佐要准时赶到,不要耽误。

“什么?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们都十分惊愕。不知不觉,已到天亮时分,他们整整畅叙了一宿。可不是吗,他们站起来,推开窗户,东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

“两位联队长,请休息一会吧,开会时好有精力啊!”参谋殷勤地劝道。

“不啦,跑步去!布上君,去不去?”中畑挑战似的邀请布上。

布上欣然应允:“走啊,跑步去,这才是最有效的提神办法呢!”

俩人迎着晨曦向田野里跑去。

1943年10月6日早晨8时,第11军作战会议在汉口召开。

与会军官全部坐齐后,横山勇最后在左右侍从跟随下步入会场,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他的声音十分威严,开门见山地说:

“本次作战称为‘よ’号作战。为什么叫よ,你们估计得对,因为做为最高指挥官的我,姓氏的第一个平假名就是よ。”

对于横山勇来说,派遣军总司令部已经向他下达了作战命令,他没有任何退路,只有面对中国第九、六战区,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内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派遣军9月28日下达了以下命令:

一、第11军司令官于11月上旬发起此次作战,进攻常德附近,摧毁敌人的战力。

作战目的一经完成即恢复原来态势。关于其时机,另行下令。

二、第3飞行师团有侦察部队主力配合前项作战。

作战要领:

一、作战方针

进攻敌人政略、战略要冲常德附近,追索敌中央军,予以痛击,以促使敌之继续抗战企图逐步衰亡;同时牵制敌人向缅甸方面调动兵力,以策应南方军作战。

二、作战要领

1.第11军主力(加上由其它方面转调来的部队共35个步兵大队)由卢市及石首附近向前推进,击败各地之敌,攻占常德附近。

2.继而追索常德方向猬集反攻之敌,予以歼灭。

3.作战目的一经实现,即视当时敌在缅甸反攻等形势,适时开始返还,剿歼来敌,恢复原来态势。

三、增加兵力

由第13军调动第116师团主力。

参加作战的主要部队:

第11军司令官中将横山勇

参谋长少将小圆江邦雄

第3师团(代号“幸”,司令部于应山)

师团长中将山本三男

参谋长大佐福山宽邦

第13师团(代号“镜”,司令部于沙市)

师团长中将赤鹿理

参谋长大佐依知川庸治

第39师团(代号“藤”,司令部于当阳)

师团长中将澄田睐四郎

参谋长大佐浅海喜久雄

第68师团(代号“桧”,司令部于九江)

师团长中将佐久间为人

参谋长大佐原田贞三郎

第116师团(代号“岚”,司令部于安庆)

师团长中将岩永旺

参谋长大佐山田卓尔

佐佐木支队〔由第34师团(师团代号“椿”,司令部于南昌)调出〕

支队长,步兵第216联队长大佐佐佐木勘之亟

宫胁支队〔由独立混成第17旅团(旅团代号“峰”,司令部于咸宁)调出〕

支队长,独立步兵第88大队长中佐宫胁龟次郎

栖田支队〔由第65师团(师团代号“专”,司令部于徐州)调出〕

支队长,独立步兵第58大队长大佐栖田节

飞行第44战队(侦察,协同第11军)

战队长中佐福泽丈夫

毫无疑问,此次“よ”号作战对整个11军而言,充满了挑战性。它不仅危机四伏,困难重重,而且对手早已严阵以待。不少像岩永旺这样的将军,预料横山勇将会承受不起这样的重负。甚至有些对日本帝国和天皇怀有深厚责任感的指挥官,已向派遣军总司令部和日本军部提出对横山勇非常不利的建议。但是这些上级机关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对这些闲言碎语保持缄默态度。

其实,那些小瞧横山勇的人全错了。他们根本不了解横山勇作为军事指挥家的阴险、狡诈和耐心。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派遣军总司令部下达的那些作战命令和作战要领,虽然清楚和圆满,但非常不具体。实际上,具体的战略布置和战术应用还是要作战部队自己构想和实施。

正因为如此,所以担负主攻部队任务的岩永旺一下船到达住处就等待横山勇的会晤,以便商讨和拟定具体方案的方方面面。但横山勇似乎并没有要召见他的意思,而是想等第二天在会上一并谈清。岩永旺着急了,觉得这位司令官太迟钝了,便不顾三七二十一,直闯横山勇的寓所,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

他们俩面对面,盘腿坐在软垫上。岩永旺急不可耐地发言,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口气讲了3个多小时。

横山勇认真地倾听,专注地盯着岩永旺的嘴和脸,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岩永旺说完,他都没有插一言。

最后,待到岩永旺慷慨地掏出了肚里的全部货色,等着横山勇评价时,横山勇却只是客气地道了番谢意,然后礼貌地把他送出了大门。

愤怒的岩永旺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他得出这么一种感觉:横山勇要么是大智大勇,要么是蠢笨如牛。要知道他究竟属于哪一种,也只有看明天的作战会上,他向大家摊什么牌了。

没想到,横山勇不显山、不露水,在作战会上简洁明了地公布了自己的四阶段作战方案:

“第一阶段,第3师团、第13师团及佐佐木支队、栖田支队、宫胁支队于暖水街一线全面发动进攻,击破国军第79军防线,占领暖水街的西南地区;另以第116师团与第68师团向安乡方面前进,第116师团占领安乡、津市、澧县,第68师团占领南县及滨湖地带通往常德、汉寿间各要点;又以古贺支队占领渔洋关,佯攻江防军,户田支队于华容方面实行机动策应作战。

“第二阶段,以消灭第73军、74军为目标,第3师团、13师团和佐佐木支队,由石门方面进攻常德西南地区,第116师团由津(市)、澧(县)方面直攻常德,第68师团向常德以东汉寿一带进攻。

“第三阶段,在常德以南击退第九战区长沙方面增援部队。

“第四阶段,撤退至石门、王家厂一带击退追击部队,恢复战前态势。此外,以第39师团防守荆门、益阳、宜昌一带,以阻止中国策应部队的进击。”

公布完后,横山勇要求各部队指挥官集中1天时间演习,然后返回各自防地,在10月下旬分别开进到指定位置。进攻时间为11月2日。

完了。就这么简单。

表面看,这个作战方案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横山勇似乎也没有要造成惊人之举的主观愿望,各部队跟着他的指挥准确无误地执行就行了。但岩永旺认为没那么简单,也不应该那么简单。虽然他和其他师团长一样,一下子没看出这个部署的奥妙和名堂,可他凭感觉知道这内里的东西颇值一番玩味。

岩永旺回到住处,把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铺在地板上,然后他脱掉鞋子,手握红蓝铅笔,光脚爬上去,对照作战方案画简箭头。

画着画着,他一拳砸在地图上惊叫起来:

“啊!真是了不起啊,大手笔,简直是天才的构想之作!”

守在门外的卫兵以为师团长出了什么岔子,忙端枪冲进来。

岩永旺激动地叫道:“快!快把参谋长山田大佐请来!”

原来,岩永旺终于发现了横山勇的神机妙算。

作战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横山勇是有意采取与鄂西会战时完全相同的阵势,即沿长江岸边一线排开,以此造成中国军队以为日军要发动钳形攻势,歼灭他们第一线部队的错觉,认为日军是要报鄂西之战的一箭之仇。这样,国军为避开遭歼灭的攻势,必向鄂西方向退缩,同时,置大量机动部队于石门地区或鄂西山区,以图反包围。这正是国军自以为得意的计策,但这次就正好反入了日军的圈套。

第二阶段,横山勇发动初步进攻,除第68师团向南面三仙湖方向进攻外,其余各师团和支队全都向西南斜插攻击,力图在石门以北歼灭中国军队的主力。这一招也很毒辣,不仅造成日军向鄂西进攻的虚假态势,更重要的是吸引常德附近的国军北上。这样,即使日军不能在石门以北歼灭国军的机动兵团,也能将其北调,并将之向西压迫在鄂西山区内,插上双翅也不能救援常德。

第三阶段,日军除第39师团继续向鄂西压迫国军外,其余师团迅速挥师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占常德。横山勇考虑得也很周密,第13师团、第3师团、佐佐木支队向南大迂回,扫清常德西北、西南外围国军,并将国军援兵阻击于常德外围,而第68师团穿越洞庭湖水域后,也向常德东北、东南迂回,扫清外围中国军队,并将南来国军援兵屏蔽于外围。这样,就绝对保证第116师团攻占常德的成功。常德肯定是十只手指捏田螺——跑不掉了,因为常德此时已经是座孤城。

“妙!妙!”岩永旺赞不绝口地对赶来的山田大佐说,“横山勇司令官的这着棋,在中国的孙子兵法里,叫做调虎离山计!”

自此,岩永旺对横山勇肃然起敬,认为他并非等闲之辈。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个高明的军事指挥家,不仅要勇于承认自己的败,而且要善于利用自己的败,来达到自己的胜。这便是岩永旺心目中的横山勇的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