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金黄色的阳光,起初只露出一条边,但瞬间便像标枪扎在牢房的墙壁上,印出一个偌大的不规则方块。

余程万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首先发现的并不是从铁窗透进来的那束耀眼的光线,也不是在光晕的暗处摇曳的那盘蜘蛛网,而是天花板上一条乳白色的、蜷缩着的人形。他在琢磨,这是油画?还是雕塑?怎么会贴到天花板上去的呢?他一时竟百思不得其解。

看守打开牢门的铁锁,勤务兵端进一盆温水给余程万刷牙洗脸。因为他是国军中将,又不是犯国民党最敏感和痛恨的政治罪,所以尽管蹲了大牢,还给他保留了些相应的待遇。

热水升腾起汽雾,余程万接过毛巾仰头擦脸的刹那,他突然发现天花板上的那具人形在融化,化成冰凉的水珠滴下来,落在他头皮上。

“啊!”他轻轻呀了声,原来这是他夜晚蜷缩在铺上所散发的热气,冻结到天花板上凝成的人形,真是一种奇观。

这时余程万才觉得冷,冰到骨髓里的冷。他这个生长在亚热带海滨台山的老广,头一次体味到重庆那搅得周身寒彻的阴冷。当然,只要在屋里生上个火炉,也就会将寒气驱走,但他目前的处境,不可能让他接触火焰。

早饭端来了,有炸糕、辣酱,还有一小杯热奶。余程万狼吞虎咽全部送下肚后,这才觉得身上有了些畅动的血液。

“将军,俞主任来看您了。”勤务兵凑到他耳朵旁提醒。

“俞主任?”余程万一时没反应过来。与此同时,身穿笔挺的中将礼服、足蹬黑色发亮的皮靴、光头闪闪的俞济时已大步跨了进来,喊他:“石坚兄!”

“军座!”余程万脱口而出,马上下意识地立正。

俞济时摆摆手笑道:“见外,见外,叫我济时嘛。”他一笑嘴唇立刻短了一截,因为他自出娘胎时嘴上唇就带缺,后来经手术才弥合的。俞济时无字无号,亲切的喊法就“济时”二字。

但“济时”这两个字可不是随便喊的。俞济时在国民党是个显赫的人物,现就任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他1904年出生在浙江奉化,与蒋介石是同乡,有传说他是蒋的侄子,其实他是曾任黄埔军校军需部副主任、陆军上将俞飞鹏的侄子。俞济时黄埔一期毕业,与余程万是同窗好友。更重要的是,这位比余程万还小两岁的师弟,曾任第74军军长,而余程万则在他手下任第57师师长,实属老同学、老部下,这使他们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

“济时,没想到我们在此见面!”余程万苦笑。

早有卫士端来软椅,俞济时和余程万坐下来交谈。

“石坚兄,我在这个位子,杂务颇多,怪我一时疏忽,你来后我才知道。”俞济时解释,继而他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到校长那儿去说话。你这次在常德守孤城,反映都是不错的嘛,仗也打得蛮漂亮,我看到几个电报。说你怕死,我不相信!别人不知道,我俞济时还不知道你吗?”说着,俞济时有点冲动,两道浓眉挑起,目光炯炯逼人。

的确,余程万在俞济时手下有过出色表现,那是高安战役。

1939年4月上旬,日军板垣师团所部向江西高安进犯,由于战事突发,情况紧急,重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当即调动第74军所辖51、57、58三个师和第49军王铁汉一个师,统归当时的第74军军长俞济时指挥,直趋高安参战。4月8日,王耀武的51师、余程万的57师、廖龄奇的58师相继按时到达指定位置。俞济时率同参谋处长张庆鎏、作战科长林逖青等赴前线指挥所。高安城位于绵江北岸,指挥所设在城西郊的聂家村。俞察看了地形,考虑了三个师的作战特点,下令51师据守高安城,士兵连夜构筑工事,以备迎战。其他两师准备形成两只铁拳,各布左右翼。但部队尚未布防就绪,日军就赶到,并一鼓作气发起猛烈进攻。10日下午,黄梅时节的赣北下起了绵绵细雨,军部指挥所驻地已清晰地听到前线枪声,51师部队纷纷向高安城溃退。侧翼的余程万出于对俞济时的关心,不断地打电话询问情况。俞济时镇定地说他很安全,要余程万加强守卫。炮弹已在指挥所附近接二连三地炸响,俞济时身披雨衣,情绪紧张,下达转移命令后,顾不上吃晚饭,连夜兼程,冒雨过江,一口气跑到距高安城南三四十里的王村,余程万的师指挥部。

此时高安城已陷入敌手,军参谋长马君彦向俞济时建议改换57师攻城、51师和58师及王铁汉师作策应。俞济时否定了这一方案,他考虑,日军一般长驱深入,不会在城内呆久恋战,攻城的部队将不会很艰难,关键是挡住敌军出城冲击的部队要准备付出巨大的代价,只要挡住敌人的进攻,那么板垣师团主力将受重创,高安战役就必胜无疑,基于此考虑,阻击的部队才该是最强手,他选定了余程万师。而51师仍在正面主攻,58师牵制,王铁汉师封锁绵江南岸。

隆隆的枪炮声中,俞济时紧握余程万的手说:“全仰仗老兄了。石坚兄胜则胜,石坚兄败则败!”

“军座放心,石坚以死相战!”余程万“咔嚓”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果然,51师很快突入城内,日军一个联队撤出城区在飞机的掩护下,向余程万师的奉新方向杀来。余程万早就命令部队挖陷阱、埋地雷,阻止敌坦克战车等重兵器前进,并组织了层层机枪火力网和白刃格斗的步兵散线,用来对付敌人的梯次冲锋。敌人攻势凶猛,几倍于国军的火炮将阵地轰成了松土,飞机在空中投下烧夷弹燃起熊熊大火,熏得守军窒息,脸上像涂了黑炭。战斗进行下去,57师官兵伤亡众多,一个团长用哭腔打电话到师部请示撤退,余程万咬牙命令说:“打到你一个人,最后我去接替你,也要守住阵地!”放下电话,他不顾俞济时要他呆在指挥所的再三叮嘱,即赶赴前沿阵地亲自督战。这次战役,57师以2000余人伤亡的代价,会同其他部队在高安顶住了日军的攻势,以全歼敌一个联队的战绩,受到了战区和军委会的嘉奖,并在高安城东中山公园召开祝捷大会。

往事历历在目,余程万的英勇但不失儒雅的风格给俞济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相信余会是猥琐怕死的胆小鬼,但他又不理解蒋介石这个老校长怎么会对余程万这个黄埔一期学生动那么大的肝火,他没敢说,实际上蒋介石已下令要枪毙余程万。

“这样吧,”俞济时沉吟片刻,抱定要负责到底的态度说,“你写个申辩书,我代你交上去……”

余程万听罢摇摇头,连声说:“不不不,我不写申辩书。”“不写?为什么?”俞济时有些意外。

“我不申辩,我有罪!”余程万语气笃定,神态执拗地说。

就冲这点忠诚、耿直,余程万也是党国的精华。俞济时想。那种有功就抢,有过就推,狡诈冷酷、阴险毒辣的将领,他见得多了。他至今还后悔长沙警备司令酆悌死在他手里,而他没能帮忙挽回。事后他难过地说:“酆悌是个难得的将才哪!”

“不,你要写,你一定要写!”俞济时像下命令似的说,“就算你在常德最后两天过了江,可你毕竟坚守了16个昼夜,功大于过嘛!为什么不申辩!”

“我有罪,我不申辩!”余程万依然是这句话。

天寒地冻,监狱庭院里的几株腊梅开得十分茂盛,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喇叭声响,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停在花台前,车门开处,身材彪悍的王耀武将军迈了下来。

看守们迎上前向他敬礼。

王耀武奉军委会命令回渝述职,俞济时让他赶紧来看余程万,并做做这位死不开窍的老同学的工作。在路上,他知道余程万此番凶多吉少,不由得将头靠在车座上,微闭眼帘,思绪纷杂,感慨不已。他和余程万的交情,真可谓生死之交。

1941年3月14日,日军利用夜间分三路秘密转移集结。北路,第33师团1万4千余人,集结于干洲街附近;中路,第34师团除一部留守原阵地外,主力约2万人,集结于西山、万寿宫附近;南路,第20独立混战旅团8千余人,集结于厚田街附近。从战略意图上看,日军想控制战略要地南昌,削弱中国军队的进攻力量,而从战役企图看,其用意在于分路合击上高,扫荡赣江西岸物质,攻击中国第19集团军正面,实现“鄱阳扫荡战”的目的。

九战区副司令长官兼19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命令第70军李觉部为左翼诱击兵团,利用第一、第二两线阵地有利地形成逐次抵抗,诱敌深入后,适时转移,插入敌右侧背,截断日军后方交通。右翼,由划属罗卓英指挥的第三战区49军刘多荃部从赣江东岸秘密出击,与左翼友军配合,对敌施行外线反包围。正面,以74军王耀武,率李天霞第51师、余程万第57师、廖龄奇第58师为决战兵团。

高安战役后,俞济时升为第10集团军副总司令兼86军军长,由王耀武填他74军军长的空。初领全军,王有些不踏实,恐原来同属师长的弟兄们不买他的账。尤其是余程万,不仅在黄埔高他两期,岁数也比他大一岁,而且早就是中将军衔。余程万仿佛识破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说:“放开干吧,我保证听你调遣!”这使王耀武心里一阵感激和宽慰,只要老资格的余程万和我站在一起,谁还敢违命?

3月15日晨,北路长樱井指挥的日军第33师团轰响了上高会战的第一发炮弹。但随即就发现,他们钻进了中国军队早已准备好的密密匝匝的包围圈。

中路第34师团,是日军的主力,被王耀武率部阻击在上高东北泗水东岸的泗溪附近。20日起,日军以10余门大炮、30余架飞机集中轰击泗水西岸中国军队阵地。74军阵地只有57、58两师兵力,51师已奉命作机动深入日军侧翼,所以阵地防广兵单,这使王耀武非常忧虑。

22日晨起,被围日军集中万余兵力,凭借几十架飞机的掩护,向57师主阵地猛攻。余程万指挥官兵“拼死力拒,虽然血肉纷飞,伤亡惨重,仍不稍退。是日一日间全线敌我伤亡均在四千以上。”

为增强第一线兵力,赢得两翼靠近时间,争取增援部队,当日集团军司令部特务营奉命开赴74军阵地参战。

王耀武在电话里喊着余程万的名字说:“你的阵地不能破,让日军划开包围网,我就要拿脑袋去见总司令!”

“把我的发割去吧!”余程万也发狠地说。

23日,日军34师团主力约6000余众再次进攻聂家、下陂桥、徐楼一线74军主阵地,日军师团长大贺坐镇毕家指挥,志在必得上高。中国守军集中迫击炮轰击,日军受创严重。敌再以飞机十架对中方阵地低空扫射轰炸,掩护步兵猛冲,中国守军第74军官兵奋勇抗击,往返冲杀,下陂桥失而复得3次。入夜,敌倾全力再攻,中国官兵死伤枕藉,仍死力固守。24日晨,一度被日军占领的白茅山阵地又被中国军队克复。

同日上午,日本师团长大贺亲自督阵,并纠集南路池田残部3000余众,以求最后一逞。日军出动百余架飞机,反复狂炸57师下陂桥阵地和58师白茅山阵地,投弹多至1700余枚,阵地大部被毁,人马伤亡惨重,情况十分危急。

“余师长在哪里?”王耀武率军预备队冲到前沿,问师参谋主任龙出云。

龙出云指着硝烟弥漫的前方坡地说:师长带警卫排顶上去啦!

王耀武一挥手,军预备队怒吼着杀上前去,在短短的半小时内,先后7次与敌肉搏,毙敌2千余名。第74军将士舍身拼杀,为实施两翼对敌包围,争取了决定性的时间。中国军队右翼第70军张言传师由官桥指向日大贺师团部所在地毕家,唐伯寅师由杨公圩指向泗溪,第72军傅翼新15师亦展开于水口圩东南。至此完成了南北直径10华里,东西30华里的椭圆形包围圈。

25日,上高东北正面第74军与友军,全线出击。57余程万师经潘家桥向北进击,58师廖龄奇部、107师宋英仲部以官桥为目标猛击;105师王克俊部于官桥以东攻敌侧背;新15师傅翼部向江家洲以南,新14师陈良基部经棠浦转向东南,索敌猛攻,迅速聚歼顽敌。

“真他妈的棒!”王耀武用山东话高兴得击掌喊叫。

这时,一个副官接了电话跑来告诉他:“军座,57师报告,余师长中弹负伤!”

“啊?”王耀武陡然一惊,“快,去57师!”

卫士牵来坐骑,王耀武及随从飞身上马,向弹火纷飞中的前沿阵地奔驰而去。

炮弹在四周围炸开一洼洼深坑,子弹像蝗虫般乱钻,喊杀声不绝于耳,一拨拨红了眼的中国士兵端枪向日军群里猛扑。余程万被卫士扶着斜靠在一道土坎里,鲜血从他的脚跟“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白绷带及脚下的土地。

“石坚兄,伤势如何?”王耀武跳下马,向这儿跑来,边跑边急切地询问。

“佐民,你快去指挥部队,管我干啥?”余程万焦急地挣扎着要站起来。

“别动。”王耀武扶着他,“就是脚伤吗?其他没事吧?”

“流弹所致,无大碍。”余程万满不在乎地说,却又掩饰不住疼得龇牙咧嘴。

上高会战结束,中国军队击毙日军少将指挥官岩永、大佐联队长滨田,伤亡敌15000余人,军马2800余匹,击落飞机1架,俘日军百余人,缴获山炮、迫击炮10门及步枪千余支。何应钦称之为抗战以来“最精彩之战”。罗卓英称赞74军为“抗日铁军”。战后,74军被授军中最高奖品——飞虎旗,57师被命名为“虎贲”部队。

王耀武和余程万默默无语地坐在监狱牢房中。两人之间搁了盆炭火。

“石坚兄……”

“佐民……”

“你……你的脚还疼吗?”王耀武欲语又止。

“没事,阴雨天才疼。佐民,我知道你要说啥啦。我心领好意了。但我主意拿定,不申辩。”

“唉!”王耀武长叹口气,一拳砸在墙壁上。

余程万的同学清一色全是将官,不知是哪位同学的美意安排他的妻子邝瑗女士携儿女由昆明飞到重庆。

略施粉黛的妻子满脸愁容,她上一次见到丈夫还是第三次长沙会战后,在中日湘鄂双方稍微平静的时候,余程万到昆明家中小住了半月余。没料到近两年没有聚首,丈夫额眼遍是皱纹,胡子拉碴,好像是风烛残年的半老头。她伤感地想丈夫25岁就挂上少将军衔的那副英姿勃勃、威风凛凛的神气劲儿到哪里去了?丈夫那透露出坚定和乐观、常常给她带来安慰的微笑到哪里去了?但她不敢毫无遗漏地将自己的这些感情宣泄在丈夫面前,她掩饰地望着他,只是轻轻地喊了声:“石坚!”

在妻子身后,互相紧挨着的是余程万的二子一女,亲贤、亲民和畹芳。他们中间个子最高的已快赶上做父亲的了。“老豆!”他们齐声喊。

俞济时一个电话,监狱看守长在小餐厅殷勤地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让余程万一家团圆。

吃饭间,邝瑗悄声安慰丈夫说:“你在前线,我每天为你操心,现在安定了,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就好呀!”

余程万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情感寡淡地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邝瑗听他这么一说,眼圈红了。“你在常德打仗时,我每天看报,天天都有你和部队的消息,你立了战功,不是说你是英雄吗?怎么倒蹲牢成了罪人?”妻子小声怨道,“听王军长说,你应该向上峰申辩,而你倒不申辩……”

余程万扳过妻子的肩膀,语调沉缓地说:“小瑗,这次常德之役,我要有十条命,也本该命归黄泉的。之所以当死未死,是上帝推迟了日期。现在轮到了,就当我去了吧!”

“那我和孩子们以后靠谁?”邝瑗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

“你好自为之吧,带大儿女,以后对他们说,父亲无愧!”说罢,余程万站起,只身离桌而去。

自此余程万铁了心,谢绝一切亲朋好友、上司部下的探视,但等死期。

元月5日,天气奇冷。虽然余程万已享受了特殊待遇,在房里能不加限制地烤火,但他从铁窗望出去,阴沉的天空飘着飞舞的雪花,寒气还是不由自主地渗进骨缝里。

忽然,看守长来请他,说俞济时主任在外面等他出去说话。

他的血瞬间凝固了。怎么,就在今天结束生命吗?虽然他早已视死如归,但真正死神来临了,他才知道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深处地渴求生存、渴望生命。

他整了整军装,然后僵硬、机械地顺着走廊向外一步步走去。走廊笔直,连着尽头的一块明亮的日光。要死,也得像男子汉大丈夫那样威武不屈地死,可他现在却追着韩复榘、龙慕寒、廖龄奇的亡魂而去,岂不有辱自己的人格!有屈自己的黄埔军魂!这时他才觉得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那么执拗、倔强、高傲。但一切俱晚矣。

“济时,给我最后一根烟吧。”余程万向俞济时伸出手。

“哈哈!”俞济时披着大氅大笑,残缺的兔唇闪闪发亮,“石坚兄,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常德各界人士数百人签名为你请功的信和电报直接送到了委员长那里,委员长没退,看来凶少吉多呢!”

意外,太意外了!余程万被弄懵了,愣在那儿,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这是他常德会战以来第一次落泪。

霜天苍白,眺尽雪国,余程万长久伫立,泪眼模糊,仿佛又看见和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常德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