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常德是在日军撤退到百里之外的澧水一线后成为事实的。国军第18军、第79军、第44军虎视眈眈地与日军对峙,尤如隔河相望的两群猛兽。打进城来的国军第58军、第72军、第74军终于轻松地在城里喝开了庆功酒。这是1943年距离岁末只有十几天的冰凉的冬天,一座古老繁华美丽的常德城毁灭在爆烈冷酷的战火之中,只有清幽的沅江水依然在遥远、稀薄的阳光照耀下没有变容地缓缓流淌。
将军带着一名参谋和四名卫士在废城瞎转。在没有完全美式化之前,他们穿的全是土黄色的棉军衣,勾破的地方露出白色的棉絮,他们肤色黯淡,唯有将军衣领上的两颗金星泛出微弱的光泽。
面对废墟,将军有些神经质,一言不发,磕磕绊绊地在瓦砾堆里行走。周围的人谁也不敢跟他说话,与他保持着距离。他们走到东门附近,先看到那三丈厚的城墙,垮得只剩下一条土堆,城门洞无影无踪。尚有几段没有垮的城墙,城面上千万个大小疤痕,像麻子一样。在城中心,全城如同广场,放眼可以看到任何一处旧城基,城里远远近近全是瓦砾堆。瓦砾堆不仅堆遍了每一所炸毁烧光了的屋基,就是每一条街巷,每一条马路,也全都让碎砖碎瓦湮没了。将军领头踏着乱砖,折向西走,这时太阳已经升高,阳光照着这庞大的瓦砾场,显示出惊人的画面。像一幅荒诞派油画,上上下下、横七竖八的砖头瓦片、横梁倒木,全是通红的、火红的,红得有些虚假,红得让人不忍目睹。
瓦砾堆上,不到三四尺路,就有一具面目狰狞可怖的尸体。有的是日军士兵,有的是自己弟兄。从面孔上已分辨不出,只有在衣服上辨认。到了上南门、双忠街一带,这里算是城里仅仅幸存的房屋区,纵横约摸20丈,有分不出界限的屋子若干幢,但都揭了房顶,零碎的木架,搭着几块残瓦,门窗户扇全已东倒西歪。将军轻轻自语了几句,似乎是说这里是肉搏最激烈的地方。的确,周围尸体重重叠叠,有的缺手,有的断脚,有的破了胸膛,有的碎了脑袋。有些尸体,已生了蛆,蛆在死人脸上钻着眼睛和鼻孔。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奇臭,在空气里扑人,只觉得肠胃熏得要往外翻。
由双忠街转弯到中央银行守城第57师司令部门口,将军停住了。这是全城最牢固的钢筋水泥结构房屋,也被烧毁成了一个烂壳子。大门口曾经发生过短兵相接的肉搏,围墙打得像马蜂窝,将军伸出手去抚摸,像是在抚摸少女柔嫩的肌肤。
再转到小西门,城墙原来有几人高,现在被炮火轰得像防汛的河堤。大西门还有余火,砖瓦堆里冒出袅袅青烟,几棵数人合抱不拢的古树,被打得剩成了秃树干,与几根被烧焦突兀站立的电线杆相配衬。在北门,将军不知是咳嗽还是干笑,发出几句声音。这里是日军最先破城的地方,城墙基的外面,有几百具日军未来得及运走的尸体,黑压压一片摊在烂泥地里。尸体全都腐烂,北风吹来,臭气熏得他们皱着眉头无法站立。确切地说,腐烂的尸体才真正象征着战争已经过去。
“师座,咱们回去吧。”参谋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提醒了一句,“王军长、鲁军长、傅军长和戴军长他们还在帐篷里等您呢。”参谋指的帐篷,是城西北角的几座特大号军用帐篷,那是城里的上风口,臭气稀少得多,将领们的帐篷全搭在那里。
“回去吧!”余程万仰头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重重地吐了口浊气。
“砰砰砰!”一瓶瓶由美国空军从驼峰航线运进的地道法国香槟被启开了瓶塞喷出了激动人心的白沫。玛瑙似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放射出夺目的光艳,奇异的酒香和脚下的泥土味混杂在一起,溢满了暖烘烘的帐篷。
王耀武举起酒杯,用浓重的山东话吆喝:“来来来,大家都举起杯!”他是第29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74军军长,在座的数他官阶最高,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是酒会主持人。响应他的提议,帐篷里围着桌子的第58军军长鲁道源中将、第72军军长傅翼中将、第74军58师师长张灵甫少将、新11师侯师长、新10师肖师长、常德县戴九峰县长以及名气很大的中央社战地记者文杰等都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咦,”王耀武突然发现余程万没有举杯,就说,“石坚兄,你在想什么心事呢?今天这杯酒,你最应该喝,你率师守城,劳苦功高,这第一杯酒,算俺们敬你石坚兄的!”
“对对对!”众人都附和着。
张灵甫把酒杯塞到余程万手中,敦促道:“快快,老学长,干杯了!”他们都是黄埔毕业生,余程万是黄埔一期,王耀武是黄埔三期,张灵甫是黄埔四期,所以余被称作老学长。
余程万的思绪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漫无边际地遨游。他是个标准的儒将,他的学历相当于现今的博士,读书造成的深邃,使他对生活的体验比别人要细腻、复杂几倍。半个多月空前绝后的血战,足以使一个人精神麻木甚至崩溃,也足以使一个人淡漠以致冷酷地看待这个人生世界。很难说他此刻在归纳什么,或者说担忧什么、希望什么、回忆什么,他所要说的话全都汇集在他深褐色的眼眸里,向周围交替投射出各种捉摸不透的目光。他把酒杯挤进紧闭的嘴唇里,然后迅速一饮而尽。
附庸风雅的战将鲁道源喜欢吟诗作词,他自我陶醉地念道:“动地惊天泣鬼神,军称长胜克名城。月明江畔朔风起……”
没等鲁道源念完,心急口快的张灵甫便挥箸大叫:“算啦算啦,快吃吧!”说罢,夹起一块卤汁淋漓的牛肉塞进嘴中嚼咽起来。
勤务兵临时给将军们搭的桌子上摆满了后方劳军团送来的鸡鸭鱼肉,以及美国罐头。将军们的吃相不比士兵们文雅到哪里去,一阵喉咙蠕动的风卷残云,桌上的酒菜便消灭了大半。站在一旁伫立不动的副官及时地一招手,勤务兵们又往桌上添牛排、鸡腿。
正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立正”的口令,卫士报告:“傅副总司令到!”
众人刚把埋在肉盆子里的头抬起来,滨湖警备区副总司令傅仲芳中将便挺着胖大的身躯,掀开帐篷的帘子,带着一股寒风走了进来。
“仲芳兄,你来晚了!”王耀武打招呼。傅仲芳名翼翰,字仲芳,以字行,所以喊他仲芳。其他人嘴里都塞满了酒和肉,只是含糊地和他应个声儿。
傅仲芳在国军里的威望不高,因为他尽打败仗。此次常德会战,他指挥的部队被日军打得到处逃窜,要找找不到,要寻寻不着。可是战斗一结束,他又神气活现地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而且你不得不承认,他的部队完好无损。这是他最得意也是旁人最懊恼的地方。
将军们对他的冷落,傅仲芳并不在意。他把白手套轻轻扯下,接过勤务兵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酒杯,稍稍抿了一口,向众人扫视了一圈,然后目光停留在余程万的脸上。
余程万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接住傅仲芳富有意味的瞥视,并向他报以等待的回望。
傅仲芳举起杯子道:“石坚兄,抓紧时间,多喝几杯吧。”
一听此话,众人全停住了。
“什么意思?”张灵甫阴森森地问。
“仲芳兄话里有话啊。”王耀武把酒杯轻轻一顿。
“仲芳兄是开玩笑吧?”傅翼想打圆场。
“不,”傅仲芳正色道,“各位长官,包括余师长,请多包涵。兄弟此次来,正是奉命要逮捕余师长,立即押往重庆的。”
“何故?”王耀武勃然变色,“难道就因为余师长最后在粮尽弹绝的情况下,渡江寻引援军之举?”
傅仲芳点点头:“这是您的解释,而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违抗死守命令,临阵脱逃。”
张灵甫跳起来,把酒杯朝地上猛力一摔,“叭”地一声炸开了紧张的空气,“饿(我)日你奶奶,拼死拼命,血战沙场,怎么的?反倒成罪人啦?!”他一急爆,陕西土腔也冒了出来。
按进城先后排位,鲁道源理当是光复常德的头号功臣。但守城的第57师名声已打出去叫响了,他第58军的功绩当然就黯淡了,现在看到余程万倒霉,他不禁掠过一丝快意。还有,第57师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余程万和王耀武、张灵甫等全是掌握实权的黄埔系,而他则是云南王龙云指挥棒下打出来的杂牌,虽然屡建战功,但总是升迁缓慢,有几次还差一点被嫡系挤掉位置,所以心里总存有难以遏制的嫉恨。但这次他也觉得抓余程万过火了,同为前方一线作战将领,他觉得有责任站出来说几句话。
“仲芳兄,你是不是搞错喽?我率部队打到沅江南岸的毛湾,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冲出城来给我们引路的石坚兄,我可以证实——”鲁道源指着余程万嘴角被毒气弹炸伤的创口说,“石坚兄冒着枪林弹雨,带伤战浴血奋战,并无脱逃之意嘛。不知仲芳兄来逮捕石坚兄是奉……”
傅仲芳无语。
身穿呢质长袍、头戴圆顶礼帽的常德县戴九峰县长,原本觉得自己在将军的圈子里不便插话的,此时不知怎么也斗胆凑到傅仲芳跟前,咳嗽几声以此壮胆,说道:“傅长官,我代表常德百姓,是要为余将军请功的,可这、这、这……”他不知道说什么才显得不失礼、不冒昧,手指都因过度的激动而剧烈的颤抖起来。
“弟兄们息怒,我余程万一人做事一人担!”一直在侧边,当事人却像旁观者无语的余程万突然打破缄默开口了。他清醒了,完全清醒了,如同一个酗酒过量的醉汉猛地被一盆冰凉的水浇在头上激醒了一般。在这之前,这场恶战对他来说始终没有结束,他对自己有怀疑、有委屈、有迷惘、有想摆脱却无法摆脱的期待,有时还有愤怒,一种缺乏对象而难以排遣的愤怒,混杂的感情像在他脚下拧上了轱辘,使他滑到浑沌的深渊中,嘿,现在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他焦灼的症结不就是这个难以预料而又在预料之中的结果吗?!它来了,它就冷笑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于是他恢复了理智,也恢复了自信,一个知书达理、久经沙场的将军的自信。
他洒脱地举起酒杯,拱手做抱拳状,道:“各位仁兄,让石坚最后再敬大家一杯酒,一切尽在无言中了。”说罢,他仰脖一饮而尽。
“请,余师长。”傅仲芳故作客套地向帐篷外摊开一只手。
余程万大踏步迎着凛冽的西北风向外走去。
等帐篷里的将军与地方官回过神来,想和余程万道个别说声珍重时,门外已没有他们的影子了。王耀武被告知余程万将乘火轮逆流而上前往重庆,而他率军里的将领们特意去送行时,却根本没有发现余程万在轮船上。问傅仲芳,回答说他也不知道,是军委会派专员来押解的。王耀武等人于是知道不便再深究下去了,能把黄埔一期的将领抓起来的还有谁呢?心里都清楚,可都不敢说了。
一条细窄狭长的公路绵延不绝地伸向远方。如果不是大雪覆盖,尽可以看到灰黄的沙土路面,以及道路两旁贫瘠的田地。雪是傍晚时分开始降落的,到次日黎明已将整个湘南平原铺上了雪白的绒被。前后两辆美式吉普,悄无声息地在雪地上奔驰,轧出两道深黑色的辙痕。它们从天晚开到日明,不分昼夜地向重庆方向赶路。
余程万裹着棉大衣端坐在后一辆车的后座,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陪着他。实际上他已经没有行动自由,但这两个宪兵出于对他的仰慕和尊敬,将几份在路上买的近日出版的报纸递给他看。映入他眼帘的,全是颂扬“虎贲”74军57师和他本人的通栏标题文章。还有配发他的各种戎装照,也在报上占着显著的位置。他移开目光,视线与耀眼的雪地相接触,感到有些晕眩。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被扣之时,国军第六、第九战区以及重庆大后方正掀起湘北战场常德会战宣传与劳军的高潮。虽然高潮的主角并没置身其中,但高潮的的热烈确实席卷了所有中国战区,席卷了英美强大的舆论机器,形成了世界性的震动。
50年后一个夏日的早晨,作为中国军队的作家,我推开湖南省图书馆特种藏书室的玻璃门,一叠沉甸甸的抗战时期《中央日报》、《大公报》放在我面前,我翻开它发黄残破的纸页,采撷到这一历史高潮的朵朵浪花。
英报赞扬常德大捷 认为中国饭碗之战
(中央社)伦敦23日来电,伦敦两大著名日报,今日刊登常德胜利消息,并特别强调我军英勇作战,使日军直驱西南之企图,终被遏阻,《新闻纪事报》以首页全栏篇幅,登载该报特派采访此日趋重要之中国前线消息之战地记者盖尔德所描写之常德剧战情形,其标题为“中国饭碗之战”,盖氏以长达四百字之报导,叙述常德战役之始末,结语谓,外国观察家,咸视常德之役,为中国重要之胜利。又伦敦《泰晤士报》社评,闻赞美我军克复常德,谓常德之胜利,殊令人兴奋,并云,常德除为粮食仓库外,且具有战略重要性,故无怪日军猛攻及中国军队之英勇抵抗。又谓,日军可能卷土重来,然以往诸役及常德之战已表示中国军事长官深知该区之重要性,遂固守此重要据点,庶其屹然无恙。
慰劳余师捐款 本报(中央日报)昨续收2千
(本报讯)慰劳第57师余程万师捐款,本报于昨日续收到三批。一,长沙明道乡第17保私立道文小学学生70元;二,一五合作社,乾元宫小贸,共捐300元;三,宁乡大战桥,湖南私立友红中学校全体员生1870元。教职员——谢仙桂100元……
中外记者赴前线参观战绩 美苏英法国武官同行
(中央社)中外记者20人,18日正午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派员乘专机飞桂林,转往常德参观战绩,美武官麦克聂、英武官甘柏尔、苏武官佛罗窖、法民族解放委员会驻渝军事代表团武官葛丁等同行。
《太阳报》谓常德胜利伟大
《芝加哥太阳报》著文评论中国常德战局称,中国军队克复常德之意义,远较战役本身价值为大,华军于该区猛烈之战役中,其非仅有关数百万人民之食米问题,亦助长一般之士气。此一战役,对中国而言,足证其士气之作战能力……
各地纷电祝捷并组慰劳团
将士为民建功 万民欢欣振奋
(中央社)重庆19日电。我军攻克常德捷音传来,市民除振奋欢欣之余,对英勇将士为国建功,倍增感激与关怀,劳军运动正积极展开,并纷组慰劳团,前往战地沅陵、常德、桃源等处劳军。
常德会战之激烈 可与沪战相辉映
(中央社23日电)此次湘鄂之战,由鄂西展至湘北之沅江流域,而演成常德之空前壮烈攻防战,战斗之激烈,几次达到最高潮。敌原拟一举而下常德,以为将来进窥我长沙作难备,但经我余程万师之壮烈抵抗,及空军之协力,使敌屡受重创,一挫再挫,呈退却之势。
陪都全体抗属 电慰前线将士
(中央社电)陪都全体抗属,顷电湘鄂前线将士致敬。略谓:“远闻捷音,毋任欢欣!请勿顾家室,希益坚强斗志,歼彼顽寇,还我河山,像能早赋凯歌,庶可共乐天伦。”
社论
常德大会战的胜利
我军将士在英明统帅指挥之下,奋不顾身,浴血搏斗,痛歼敌军过半,使敌寇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湘北三次会战以来,又尝到一次大会战中惨败的滋味……
西籍王德纯主教谈常德会战一瞥
(中央社常德20日电)此间天主堂西班牙籍主教王德纯,前以中立国人士关系,于敌犯常德时未动,对守军保卫常德作战情形,亲历目睹。王主教称:我等居华40年,平日所闻华军作战英勇壮烈情形,仅见报纸所载,此次常德守军作战,个个均够得上英雄豪杰,本人深感敬佩!
美报祝常德之捷 旅纽约侨胞献金劳军
(中央社纽约电)《先锋论坛报》今在社论中称,华军之常德战役,令人大感兴趣!我军英勇歼敌捷报传至纽约后,侨胞欢庆之余,特由纽约华侨救国会致电孔兼财长,电云:兹由中国银行汇上美金5140元,请即转交军委会分转前方将士。
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并不亚于眼前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吉普车屁股后面冒出一缕缕青烟,在雪地里钻行。车内,疲惫不堪的余程万将军脑袋歪在座位的靠背上,睡着了。宪兵递给他的那几份报纸,顺手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