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天津外围之敌的战斗落下帷幕的时候,当天津城完全裸露在数百门炮口下和30余万将士重围之中的时候,连城里的陈长捷也不敢否认,这座名城的易主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了。
尽管如此,解放军仍未放弃和平解放天津的希望,仍在为和平解放这座名城而努力。
天津警备司令部,陈长捷的办公室。
这里,已没有平时那阴森恐怖的寂静,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那些令人厌烦的告急,无情地撕扯着陈长捷的神经。
“城外西北地区被共军占领!”
“西门外的据点被攻下!”
“灰堆子附近的城防碉堡主阵地失守!”
他妈的,连灰堆子城防碉堡都失守了!这已经不是兵临城下,而是大军压城了。
陈长捷急了,陈长捷慌了。
我在前沿阵地上,不用望远镜,就能把城内敌人的碉堡看得清清楚楚。
陈长捷站起来,把握得紧紧的拳头举过头顶,叫:“给我派人到灰堆子去查看!”
灰堆子不能丢。丢了也得夺回来。
查看的人回来报告说,灰堆子的碉堡还是好好的。解放军只是逼近了城防线,并未突破。
“他妈个死×,什么突破,突破!纯粹是慌报军情,不攻自破。”
陈长捷破口大骂。
解放军继续向城防线逼近。
其实,谁又能说得清逼近与突破的区别何在?恐怕更多的人会这么认为:逼近比突破更带有危险性——解放军一直逼近到市中心,谁能说这不叫突破?
陈长捷下了命令:加强城防工事,挡住共军的逼近。
也许他自己也明白这是最后的挣扎了,所以,在命令的后面特地加了一句话:拼着命也要挡住共军!
军人最后的清醒往往要靠某种精神。
陈长捷和他的部下要拼了。
南运河拦坝加高了。
西门外泛滥地区的水又深了。
城内城外分片、分地区架设起了电网。
有的城防碉堡里还增加了火焰喷射器……
该满意了吧?不,陈长捷出现了逆反心理:越是这样拼命地加强城防工事,他越觉得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晃动。
从未有过的感觉,莫名其妙的感觉!
一个蒙蒙亮的凌晨,天边没有隐去的星星在静静地闪烁。西郊城防线外的一个土堆上,出现了一个解放军战士,他没带武器,精神抖擞,显得沉着、稳健,站在土堆上望了一会儿,便双手卷成喇叭状,朝对面大声喊话:
“蒋军兄弟们,我是解放军的通信员,给你们的陈司令带来了信件,极其重要的信件,我要亲手交给你们的长官。”
守敌在碉堡的望孔里望着,没有开枪。
通信员又喊了一遍。
过了好久,守军才派出一个人把通信员领走。此处归六十二军防守,通信员被领到了军部。
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的脸上没有笑容,看样子是个从来都不会笑的人。但也难见怒气,也许他从来都不发火。他就是这样的人:不笑不怒,不亢不卑,不冷不热,不阴不阳。林伟俦还兼任天津警备司令。他总是以双重身份出现的。此刻,他老远站定,打量着这个看来平平常常、却又很不一般的共军通信员。通信员立正,敬礼。林伟俦做了个请他坐下的手势,通信员点头表示谢意,却未落座,恭恭敬敬地拿出信,交了过去。
这是林彪、罗荣桓亲笔签名写给陈长捷、林伟俦,还有八十六军军长刘云瀚的信。
林伟俦接过信有几分紧张,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林伟俦读信——
陈长捷、林伟俦、刘云瀚将军:
我们即将开始天津战役了,郑洞国是榜样,将军如仿效将为人民立大功,如抵抗只能使自己遭受杀身之祸。希望你们在我们总攻之前,派代表来谈判,在任何地点都可以找到司令部,然后护送你们与我们商谈。
林彪
罗荣桓
郑洞国是东北“剿总”副总司令兼第一兵团司令官,曾指挥10万国民党军守长春,在东北野战军的军事围困、经济封锁和政治攻势下,于1948年10月21日凌晨,率兵团部机关和直属部队放下了武器,长春得以回到人民手中。
看罢信,林伟俦紧张的心情似乎减轻了不少,但却又似乎更加紧张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盯着落款处“林彪、罗荣桓”的名字。
他好像在梦里看见了一道穿过墙缝的光亮,又好像感觉到了一股冷风。
他不忍心看到秋天招手。成熟以后就要被收割。那镰刀太可怕了。
当林伟俦意识到屋里还站着一个不可小视的送信人时,他忙从梦幻般的沉思中清醒过来,示意通信员等候片刻。他仍然没有笑容。
林伟俦出去了。他找到刘云瀚,没有说话,只是把信递了过去。刘云瀚很傲慢,也许是忧愁吧。他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又递回给林伟俦。
两个人
陈长捷仿佛早就等待着这封信了,他几乎是双手接了过去。城防司令很贪婪,他先是很快地粗粗地把信溜了一遍,然后才从头至尾地细读。
陈长捷读罢信,用目光扫了自己手下的两位军长。林伟俦、刘云瀚的目光落在别处,似乎躲着陈长捷。唯有天津警备司令部副司令秋宗鼎静静地望着城防司令,全然是一副听候吩咐的样子。
陈长捷走到他面前,说:
“让建时来一趟!”
秋宗鼎立即给天津市长杜建时拨通了电话。
杜建时匆匆忙忙赶到。他进屋后,一一打量着先自己一步来的人。陈长捷、林伟俦、刘云瀚、秋宗鼎全都站着。他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落了一层霜,只是陈司令脸上的霜似乎比别人更厚几分。
“给,你也看看这封信。”
陈长捷一边说着,一边把信递了过去。杜建时很快地看完了信。他不好说什么,因为信不是写给他的。他也明白陈司令找他来,是要他圆圆场,助助兴。
五个人一齐沉默。从这沉闷的气氛中可以感觉到,云积在他们心头的忧郁是很深很重的。
沉默。
在浑浑的沉默中,一切都在变化、在运动。就连这屋里的五个人的心,在这沉默中也没有死去。他们是在忧虑,还是在绝望?
林伟俦的聪明就在于他始终没有忘记有个送信人还在等待着。在其他人不知所向的时候,他终于最先敲碎了这窒息人的沉默,提醒陈长捷说:
“司令,赶快定一下究竟要不要给共军复信,他们派来的通信员还在等着呢!”
陈长捷抬起眼皮,并没有看林伟俦,好像在有意冷淡这位军长的提醒。他一一扫视着其他几个人,然后慢慢地说:
“复信。给他们写封信。礼尚往来嘛!”
他并没有说明要谁去复信,只是不换眼地望着秋宗鼎。秋宗鼎心领神会,司令是让他执笔,于是,他很快找来了笔墨纸张。
陈长捷口述一句,秋宗鼎记下一句。出言必录,吐字必记,一封信很快就写成了。
秋宗鼎又一字一句给陈长捷读了一遍:
林彪、罗荣桓二将军:
武器是军人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军人的耻辱。如果共谋和平,请派代表进城商谈……
信写得简单明了,没有做一个字的修改,陈长捷就签了名。林伟俦、刘云瀚也跟着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伟俦回到自己的军部,通信员还在等侯着。他把信交给通信员,说:
“请你把它交林、罗将军,我们要说的话全在上面。”
其实,陈长捷是嘴头硬、心里软。他能把林、罗二将军的信不放在心上吗?
当夜,他一直考虑着那封回信,是不是有些措词不当?会不会招来什么麻烦的后果?
不出三日,陈长捷就违背了他回信上的内容,派出代表与解放军商谈。
1949年1月9日,在解放军的驻地大南河,刘亚楼接见了出城的代表毕鸣岐等四人,对他们说:
“为了保护天津这座工业城市,我军诚心诚意希望和平解决天津问题。只要你们自动放下武器,我军可以保证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及行动自由。否则,我们将按原计划攻城,并对首要分子严惩。现在,我当着你们四位的面重申:天津的守敌要在11日8时前放下武器。”
这位一向和蔼可亲的东北野战军参谋长,此刻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四位代表回城去了。他们的心情像他们的脚步一样沉重。
次日,他们第二次出城,要求宽延限期。
解放军以大局为重,准其推迟到12日18时前放下武器。
第三日,四位代表第三次出城,言称:陈长捷基本同意放下武器,但是,两位军长有些犹豫,要求携带轻武器回南方去。
解放军方面的代表当即予以驳回,要其认清时局,当机立断,放下武器,并两次告诉他们:我们说到做到,勿谓言之不预。为了表示仁至义尽,解放军又于当日通知来平津前线司令部谈判的傅作义的代表,要傅作义命令天津守敌于13日12时前开出城外,听候处理。否则14日攻城。
四位代表又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城了。
正在这时候,傅作义却通知陈长捷:
“只要坚定地守住,就有办法!”
这句凭空拣来的话,竟然奏了效,仿佛给陈长捷壮了胆,打了气,他发疯一般对他的部属们吼叫:
“我们要效仿斯大林格勒战术,逐屋抵抗,紧守三四个月!与天津共存亡,必要时把天津全部烧毁!”
陈长捷、林伟俦、刘云瀚等还发布战时军律,强迫部下卖命。
12日20时,毛泽东致电林彪、聂荣臻,指出:“天津之敌如能接受你们所提限时缴械之条件,你们即可不经攻击而占领天津,如该敌不能接受你们所提条件,则你们应于适当时间内攻占天津。”
13日12时,解放军限定时间已到,天津守敌没有丝毫要放下武器的表示。林彪当即向中央军委报告:天津敌未遵令向外开出,本日此刻止,亦无新的消息。由此看来,争取和平解决避免破坏的可能似乎不多。本晚24时止,如仍无争取此种可能的征候,则明日开始攻击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