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镇,是即墨城北的一个镇子,这个古老的镇子依山而据,此山名曰灵山。

不知是哪位有灵性的人给它起的名字,一个“灵”字把这座不大的山给点化活了。远远望去,这山倒极像一只仰着头,撅着尾,跪着腿,躬着背,正在吃奶的小羊羔。人杰地灵,活脱脱刻画出了这是块风水宝地。

这方水土自有战争以来,便是屯兵据守之地。

灵山所处的地理位置,可谓咽喉之地,它既是通往我胶东腹地莱阳的门户,又是青岛、崂山地区的一道天然屏障。

当时灵山守敌巧妙地利用山体和制高点,与山下集镇的民房构成核心阵地,隐蔽工事一层又一层,易守难攻像个铁桶。敌三十二军一个加强营驻守于此,敌人在灵山四周都做了布防,开辟了辐射状的野外阵地。

青(岛)即(墨)战役,我军首战所选的就是灵山。

军委并华东军区:

一、我大军南渡,南京大原及江南若干城镇相继克复,青岛之敌动摇恐慌,并已显出弃城逃窜征候。据悉:马日(21日)沧口敌机场停机全部南飞,驻青美军全离陆登舰,敌二○四师全部南撤。另悉:匪青党部梗日(23日)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二周内撤离青市。又青市舞女透露:美军将于有日(25日)离青。

二、现在青敌尚有五个多师,约计三万人左右,分驻即墨、城阳、青岛等地。有敌舰十一艘,计驱逐舰四、修理船三、巡洋舰一、母舰一、油船一、运输舰一。美海军已不驻陆地,水上来往数不详。

三、我为迫敌速走,是否可以对青岛敌发动威胁性的攻击。目前可集中十二个团作战,即三十二军全部六个团,胶东可抽调六个地方团,兵力可与敌相等。现敌分散守备,我集中进攻,在战术上处处能占优势,稳步前进。拔一点算一点,敌全撤,我便能迅速进入青岛,并能防敌破坏,是否有当请复示。

山东军区

卯有(4月25日)

这一份山东军区给中央军委并华东军区的电文,奏响了青(岛)即(墨)战役的前奏曲。

4月底,我三十二军,华东军区警备四旅,警备五旅一个团和另外三个警备团,其中包括方本壮率部起义的原国民党七五四团,奉中央军委命令,为发起青(岛)即(墨)战役开始集结。根据中央军委对这次战役“迫敌撤退,保全城市”的要求,我们采取“逐步压缩,迫敌早撤,于敌撤退之际,寻机歼其一部或大部”的作战方针,决定兵分三路,由北向南推进。

这次战役以三十二军司令部、政治部为前线指挥部。总指挥是许世友,这位在山东战斗了十六年的虎将,粗中有细,很会“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寻其弱点”。他非常注意敌军人员的构成、生活习惯、脾气秉性和士气状况,注意敌军主帅的派系,出身、作战特点、指挥水平等,掌握敌人的活动规律,重视敌军的侧翼、接合部、突出部、后方,特别是要在其移动中、撤退中、不备中、备而不充分中寻找或创造其弱点。济南战役时,就是从东、西两翼同时进击,像一把巨大的铁钳,把济南之敌紧紧钳住了。

济南战役结束后,连外国通讯社也惊呼说:“共军已强大到足以夺取长江以北的任何一个城市。”

而济南战役的直接指挥者,就是我们的许世友将军。

解放青岛,军委选定的总指挥又是许世友,可见这位虎将的虎威是何等地威震敌胆。

战役发动前,进行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开展了新式整军运动,进行了形势、任务和政策纪律教育。印发了《战前政治思想教育总结》等文件,教育部队认清解放青岛的重要意义,具备的胜利条件和存在的困难,树立必胜的信心。

政治部发布了战斗动员令,号召全体指战员,为坚决执行毛主席、朱总司令“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在青(岛)即(墨)战役中,发扬我军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坚决消灭敢于抵抗之敌,为解放青岛努力作战。

战前动员,激发了无比高昂的战斗士气,全体指战员立即掀起了请战高潮,决心书、挑战书,雪片一般飞报前线指挥部。各部队充分发扬军事民主,认真研究攻坚作战的经验,针对青岛城防的特点,专题研究了扫清青岛外围敌人据点,如何搞好炮兵协同作战等问题,发动大家积极出主意想办法。

当时部队中流传着这么一首“爬山调”:

一百里路走了九十九,

剩下一里还得向前走。

擦把汗,加把油,

爬过山顶胜利在前头。

这首“爬山调”,唱出了战士们的信心和决心。

革命就好比在爬山,解放青岛亦是在爬山,但爬这座山时,许多人需要付出鲜血和生命。

战争是力量的竞赛,也是智慧的竞赛。

5月3日。

解放军战士唱着“爬山调”前进我三路大军云集青(岛)即(墨)前线,根据作战方案,警备四旅和警备五旅一个团,为东路作战部队,将经即墨城东直插崂山;我三十二军九十四师为中路作战部队,将沿即墨城西北的烟青公路,直取青岛市;九十五师为西路作战部队,将沿胶济铁路西侧进攻青岛。

三路大军呈泰山压顶之势,直逼青岛守敌。

青(岛)即(墨)战役正式打响。

同是5月3日,青岛机场。

暮霭如纱,四野茫茫。

驻青岛的国民党军政要员,都早巳云集在停机坪上。

机场上弥漫着一种沉闷的空气。

看得出来,每一个人都在为这每况愈下的形势而忧心忡忡,青岛怕是保不住了,这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考虑的问题。灵山方面隐隐传来的炮声,更是给每个人脸上罩上了一层乌云,仿佛这即将从天上降下来的不是飞机,而是一种灾祸。

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一架银灰色的飞机冲上跑道,渐渐停稳。

久候在停机坪前的刘安棋等国民党青岛市军政要员,急忙涌向飞机舷梯前。

舱门打开。

少顷,蒋介石出现在舷梯上。

在夕阳余辉的斜照下,蒋介石的黑斗篷显得特别黑,手上戴的白手套又显得分外白。一阵微风吹过,那张开的黑色斗篷宛如老雕的大翅膀,遮住了天光,投下一片阴影。

官员们鹄立一旁,刘安祺肃然地站在前头,目迎着蒋介石步下舷梯。他曾听说过蒋介石的黑斗篷是希特勒赠送的,据说可以避弹,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其效?

身材修长,面庞清癯,一双深邃明亮的鹰眼令人望而生畏的蒋介石,一身戎装,肩扛五星上将军衔,胸佩一枚青天白日章,腰挂中正短剑,高筒马靴隐隐地发出光泽。这个人,一生最爱的就是军权,一直把黄埔作为骄傲的资本,可此刻,大半个中国已落进共产党的手中,供他指挥的军队也已经不多了。军界中,稍微敏感一点的将领都惶惶然,感觉到了那逼人而至的不祥预兆——党国的天下快完了。

蒋介石看上去比过去瘦削了许多,脸色也显得苍白。不过,他那突出的颧骨,高高的鼻子,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翘起的小胡子,以及马靴在机场洋灰地上踏出来的啪啪声响,这一切配合起来,反倒使他年轻了许多,看上去倒不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事实上他的思维和行动,也还是相当敏捷的。

他紧紧地闭着嘴唇,眼睛像深潭一样,射出一种黑沉沉的光束。

众官员凶吉未卜,一个个低下了头,不敢多言。

蒋介见状,竟出人意料地没有骂“娘希匹”,反而宽容而温和地说:“为什么一个个像死了娘老子一样,耷拉着个脑袋干啥呢?”

他深深地懂得,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军心。

刘安祺苦笑着声音发颤地说:“委座,共军开始进攻灵山。”

“什么时候?”

“今天。”

蒋介石朝刘安祺把手一摆,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蒋介石冷漠地伸出手来,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让迎接他的众官员们一一去握。握完后,在侍卫队长的引导下,径直朝那排小轿车走去,车门早已被卫兵打开。

蒋介石将斗篷往身上一裹,哈腰钻进了小轿车。

车队一溜烟似地离开了机场,气氛沉闷,不亚于急匆匆地前去奔丧。

太阳西沉,天光愈来愈暗了。

我人民解放军东路部队进军神速,首战灵山。

一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

冲锋号随之吹响,解放青岛之战的序幕正式拉开。

天似乎也被炮火轰塌了,榴弹炮、野炮、山炮、迫击炮万炮齐发。

天上的流云急促地飞逝了。

大地在剧烈地颤动,连人的脚都震得站不稳了,开始还可以看见灵山上的敌人影影绰绰,渐渐地,炮击的烟雾把整个灵山包裹起来了,真像是一只死羊给浸在沸水里。在经历了这样一顿轰击之后,敌人的许多防御工事给摧毁了,敌人给炸懵了。

这真应该感谢那张城防图,炸起来既准确又过瘾。

担任冲锋的部队,每支步枪都装上了刺刀,每颗手榴弹都揭开了盖。一路呐喊,一路厮杀。

犹如一股汹涌的潮水,脚跟着脚,正面的部队一股劲地往灵山压。冲锋的队伍龙卷风一般向前滚着,有人中弹倒下了,鲜血横洒,一路染成红色,许多人竟被它滑倒。爬起来后,又不颐一切地冲了上去。

曳光弹、信号弹一道道划过。

憋足了劲的战士们,仗打得十分勇猛,冲向敌阵如同出炉的千度钢水沸扬流泻。常言道:一夫拼命,十夫难敌。一支千军万马的铁军拼命,其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其壮烈场面也是无可比拟的。

无数战士的身影在火光中一掠而过,团长、营长、连长、排长跟士兵一样,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与散人近战。打下敌人一道堑壕,紧接着又扑向另一道堑壕;碰上敌人就拼杀,消灭了再往前插。忙坏了电话员,他们不停地收线架线。

电话随着战线的推移,不断地给指挥部报告着一个个喜讯。

警备四旅一部从灵山东北,迂回到灵山南面,对这道即墨城北部的屏障——灵山,形成南北夹击的局面,迫使守敌丢弃灵山阵地狼狈逃窜。

敌人跑了,逃命时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我军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追赶到林格庄,与从即墨城赶来接应灵山守敌的国民党三十二军七○四团和绥靖区军队一部相遇,一场恶仗就接上火了。

敌人像黄蜂一样涌过来,接着又像砍倒的高粱一排排倒下去,阵地就设在村外几百米远的开阔地上,只有临时挖的很浅的掩体和土坎作为依托。但是,敌人一到村边就攻不动了,村子里强大的火力网,几乎把所有的敌人消灭在开阔地上。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战,增援的敌人被我军歼灭。

警备四旅十二团二营担任截击灵山逃敌之任务,副营长王修山,率领四连英勇出击,直插逃敌腰部,当即把敌人斩为两段,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副教导员孙清平率领五、六两个连,随即跟上南北两路合击逃敌,而且很快形成两个包围圈,把逃敌压缩在公路两侧百余米的狭窄地带,一举消灭敌人四个连,杀伤、俘敌上校团副以下官兵四百余名,缴获重机枪两挺,轻机枪十几挺,冲锋枪三十余支,美式半自动步枪、步枪共三百余支,六○迫击炮两门,火箭筒一门,子弹几十万发。

还有一股零散之敌乘隙急逃营上据点,二排史副排长带一个班紧追敌人不舍,误入敌人据点内。史副排长和战士们激战一天一夜,粮尽弹绝,全部壮烈牺牲。他们打得非常英勇,死得非常壮烈。战士们有的用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有的用赤手去夺敌人打得火红的机枪筒,两手烧焦了还是死死握住不放。所有的烈士牺牲时都是面朝敌人,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表现了战士们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敌人被惊呆了,吓傻了,元气大伤。

首战灵山告捷。

刘安琪根据蒋介石的“保存有生力量,随时准备撤退”的作战方针,布置了以外围山区、城镇和交通干线为依托的纵深梯次配备的防御体系。

由沧口至即墨城关共设置了三道防线。

第一道防线是以即墨城为中心,沿马山、盟旺山、莲花山、四舍山、铁骑山等制高点,组成以支撑点相连接的防线。

第二道防线则西起城阳、流亭沿白沙河向东地带。

第三道防线设在沧口、李村之线。

这三道防线均由其主力防守。

具体部署是第五十军集中防守城阳至沧口方向;第三十二军集中防守灵山至即墨方向;独立旅防守鳌山卫地区;保安第一旅防守崂山区王哥庄至太清宫一带;第四独立旅配置在李村地区;第二○四师配置在沧口以南地区;青岛市区则由二○八师第九团、工兵第十七团、宪兵第十一团和保安部队等在美军第七舰队庇护下防守。保安第二旅配置在海西薛家岛地区,作为青岛左侧的防卫力量。海上则由海军第二军区所属舰队巡逻和防卫。

这样,敌人的打算是既可以牵制我军保存实力,又可以控制主要方向和内层重点以观变化,更为有利的是在美军的掩护下,随时都可以从海上撤退。

灵山的失守,使蒋介石如梦初醒。

蒋介石立即意识到:在中国这个棋盘上,毛泽东又耍了他一回,胜了他一筹。他比谁都心中有数,青岛完了。战争的态势已经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了,发生了根本的扭转。

其实,自从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呈“品”字形控制了北起黄河、南到长江、东自津浦、西至汉水的广大地区时,八方风雨就已汇集于三山(大别山、泰山、伏牛山)四水(江、河、淮、汉)之间。

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中原大势已定。

“娘希匹,一群饭桶!”

蒋介石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蒋介石此次来青岛,是同美国的麦克阿瑟一同飞抵青岛的,他在青岛紧急会晤了美军西太平洋舰队司令白吉尔,谋划美蒋军队撤留事宜。

灵山之战,是为他敲响的第一声丧钟。

宴会厅灯炬辉煌,铺着雪白台布的大圆桌上,摆着光洁晶莹的景德镇细瓷餐具和高脚玻璃杯,一桌丰盛的酒菜已摆放停当。只等着唱主角的蒋介石入座。

“委座,请!”

“立正——敬礼!”

青岛的军政大员们,一个个曲身弓腰,警卫们持枪敬礼。蒋介石冷冰冰默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答礼。

大伙把蒋介石送到餐桌的上首坐下,没什么寒暄,更无谈笑风生,因为战争所带来的紧张气氛,大家都绷紧着神经,在察颜观色窥视蒋介石的表情,生怕稍一不慎,会遭到不测。

由于心情烦躁,满桌的海鲜也提不起蒋介石的食欲,他沉重地拿起筷子,在冒着热腾腾蒸气的大火锅里搅了搅,又把筷子放下了。

全场黯然,大家都显得束手无措。看不到平时宴会那种敬酒挟菜的欢乐场面,听不到玻璃杯叮口当作响的欢愉笑声,大家赶紧都把筷子放下了,有的刚伸手捡起一只大虾或螃蟹,又连忙放回原处。老头子食不下咽,谁还敢忙着在吃上下工夫,满座都感到了不安。

蒋介石用餐巾擦擦瘦削的手,干脆站了起来,他离开席面,向靠窗处走去,大家谁也不敢做声,都呆呆地望着他。

蒋介石呆了一会一言未发,又回席坐下,老僧入定般默默望着大家。

他招招手,大伙重新归座。席间,他对青岛的国民党军政要员面授机宜,强调撤退时,强制青岛居民、工商企业、学校、工厂南迁。把搬不走的物资与市政建设加以破坏,给共产党留下一座“死城”。

这是一条十分歹毒的措施。

蒋介石在对付共产党人的政策上,从来就没有手软过。

遗憾的是,历史无情地证明,蒋介石的如意算盘,从来就没有如意过。

用餐完毕,蒋介石来到洗脸池前,用自来水冲洗他的假牙。

口腔里没有了牙齿,嘴巴就像破布袋一样的松垮,说话时就“扑扑”地往外漏风。蒋介石触景生情,心中不禁掠过一阵悲凉,想不到二十多年来惨淡经营起来的一切,竟被他的对手毛泽东折腾的,眼下就如同他这摘下假牙的口腔一样,四处漏风了。

戴上假牙后,他对身边的侍卫队长讲:“我们尽快离开青岛。”

他阴沉的脸上又浮上了一块乌云,久久不肯散去。

蒋介石走了,他临上飞机的舷梯时,心情是复杂的,到舱门口后,又回过头来留恋地看了青岛一眼,他知道,这一走,恐怕在有生之年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到青岛来了。

送行的大员们,也都各自心怀鬼胎,谁也没有去留意老头子上飞机前这一刻的复杂心情与悲凉情绪。

令老蒋沮丧的坏消息不断传来。

当他飞临青岛之日,首战灵山的炮声迎头给了他一闷棍,而江南人民解放军挺进的步伐也锐不可挡。

5月3日,也就是他到达青岛的日子,杭州解放了,这消息更加令他的心头一颤,败势已定,即使有回天之力也难以挽回了。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青岛,返回家乡溪口,这次与往次不同的是告别故乡,做逃离大陆的准备了。

他对外公外婆的墓地和少年时代游历过的四窗岩,都一一叩别,对溪口这个他出生之地就更是不胜依依了。

春已归去,落红满地。无穷的落寞空虚之感,老是飘荡在蒋介石的心头,使他无法自拔。

由于局势的紧张,溪口镇上来来往往的达官要人也减少多了,失却了昔日的繁华,呈现出一种凄凉之感。有的房子已空了起来。人去楼空,满地狼藉……

很难诉说蒋介石此刻的心情,他就像一个孤僻的老和尚,缓步来到丰镐房门前,先面对剡溪对岸的笔架山站立了一会,然后,又走进祖宅巡视了一周。

这丰镐房院落虽说不算太大,但造得很幽雅,院落之间都有月洞门相通,中间大厅与两边的厢房也有楼梯走廊连接。院子里都有石板铺砌,在浙东被称为“石板道地”。一进大门有两株龙爪树,院子也有几株桂花、银杏,显得分外幽静。蒋介石无言地望着大厅前那精工细镂的木雕楹廊。廊上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花卉、鸟兽,更使他感慨不已。

这祖宅是他发扬光大的象征,可如今似乎预示着他蒋家气数已尽,兵败如山倒,京都南京城都已陷落了,共军步步紧逼,已打到他的家门口了。他本来想借这祖宅的灵气护佑,可这祖宅此刻在他的眼里,也显得灰暗无光了。

他从青岛回来后,心情也十分灰暗,他十分清楚,青岛肯定完了。他也很不放心上海,总希望上海能多坚持些时候,让储存在上海的大量金银财富,全部都转移到台湾去。

“大陆看来是待不下去了,那就下海吧。”蒋介石在自言自语。

长江以北差不多已丢光了,眼看东南半壁也难保了。他梦想建立一个海上防线,计划南起台湾、澎湖、金门、马祖,中段包括大陈岛、一江山岛、舟山群岛,北连青岛、长山列岛,组成一条海上锁链来钳制大陆。此外,他还想让胡宗南、阎锡山从西北撤退进入四川,以便东西互相呼应,“反共复国”。他的策略是:“死守上海,建设台湾、闽粤,控制两广,开辟川滇。”

但梦想总归是梦想,梦境里的情景往往会被现实击得粉碎。

“父亲!”

蒋经国轻步走了进来,对蒋介石轻声说道:“上海战报:防守浦东洋泾镇之三十七军,已退到浦江以西,守高桥之六十二军和七十五军已被共军包围,高桥失守。”

蒋介石一听此战报,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蒋经国递上一张5月21日的《宁波日报》,报纸上刊登有5月20日张治中、邵力子、章士钊、李蒸、刘斐五人致李宗仁的电文全文。后面还注明:发自北京饭店。

这就是历史上罕见的笑话:南京国民党政府代表团,去北平同共产党谈判时,一去不返。

蒋介石接过儿子递来的报纸,斜靠在椅背上,映入眼底的是这样一段文字:“广州李代总统,何院长赐鉴:和谈破裂,为时一月。回忆黄代表季宽返京请示,曾托其转请政府相忍为国,接受‘国内和平协定。不幸未蒙采纳,重启战争。顷奉召南返,后以中共坚决挽留,并表示将俟新形势之展,尚可继续为和平努力。”

看到此,蒋介石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声“娘希匹”,什么中共坚决挽留?分明是他们自己愿意留下来的嘛,搞这些个障眼法干什么?我蒋某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骗得了我么?

骂归骂,这份电文还要看完,看看张治中他们几个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月以来,同人身在北京,心念南京,求为和平留一线希望。绝不愿轻动意气。故虽迭闻广播指为扣留,公布函体,漏删重要词句,均容忍而未置辩。今共军南渡,甫及一月,而东南形势日非,上海孤悬,岂可久守,武汉三镇既失,浙赣军事亦成卷箨之势。大势已去,人心所向,难期苦撑待变,终恐于事无补,徒苦人民,且祸国家。”

看到这里,蒋介石又骂开了:“娘希匹,汤恩伯在上海只要能再守上半个月就行了,半个月把银行里的金银财宝运完。金银珠宝是四大家族的财产,是必须抢运走的;而其他,能破坏的破坏,能炸毁的炸毁,我要留给共产党一座死城、废城。”

骂够了,再看电文:

“同人等默察数年来国共成败之得失原因,其主因在政治上而非在军事。盖中共积其二十余年之丰富经验,深得为民服务之道,而其严格批评与自我批评作风,又保证其上下一致贯彻其主张与政策,因而获得人民之合作与拥护。同人等与各方接触,目击耳闻,知中共对于维护国家独立,尊重人民生活自由,贯彻其城市政策,扶植民族工商业,确为有目共睹之事实,且亦符合国父革命之理想,决非吾觉过去政策及作风所可企及。”

看到这里,蒋介石的火陡地又上来了:“张文白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真应该把他碎尸万段才解恨。我当年待他不薄,可他刚端上中共的饭碗,就替中共做开了宣传,对党国进行瓦解,娘希匹。”

随手将报纸狠狠地丢在脚下。

蒋经国在一旁看到这阵势,急忙捡起报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国,你给我念念。”蒋介石又平静了下来,他的阴险狡诈和不可捉摸,正好又表现在这些地方。

“是,父亲!”

蒋经国手捧报纸,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念起来。

“自和平协定公布,党内多诋为条件太苛,类似迫降,致有‘宁可战亡,不可败降’之愤语。然平心而论,则八条固早为德公所承诺之商谈基础,六十四款只系实施八条之详细规定。如第一条战犯名单,完全不提,即为重大让步之例,并经口头约定,正式签署协定时,尚可酌加文字上之修正。同人之愚,以为革命大业,天下为公,己既不能,岂让能者!今日之事,倘政府昧与人心与大势,仍继续作决无前途之战争,则惟有仅存之残局于毁灭,增益其对民族历史所犯之罪愆。倘能平心静气,发挥高度理智,不因少数人意气权位之私,置大多数人民之生死祸福于不顾,则一转念间,祥和立现。例如近日上海之战,外围据点尽失,尚期凭四困之地,死守到底,则将毁灭此六百万人民之城市,如岂仁者之所应为,亦岂大势所可许。”

蒋介石听到这里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他明白张治中这封电文名义上是拍给李宗仁,实际上是给他看的,他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大吼一声:“别念了!”

蒋介石瘦削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孔也由白转红,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吩咐蒋经国道:“拿所有的上海战报来。”

不一会儿,蒋经国拿来一迭战报。

“你逐日念。”

蒋介石对儿子说。

“是!”

“5月12日,共军三野九、十兵团围攻上海外围,浏河、太仓、昆山、嘉定、平湖等外围据点均发生激战。

“14日,共军向我五十二军防守之狮子林、月湖、杨行、浏行一线全面进攻,战况激烈,共军损失惨重。上海工商界在国际饭店劳军,发给五十二军军长青天白日旗勋章一枚。

“16日,我守外围之五十二军、一二三军放弃阵地。

“17日,战况至为激烈。汤司令调整主阵地部署:浦东地区增加五十四军之一九八师,与原守军十二军、三十七军、五十军组成浦东兵团,由五十一军军长阙汉骞指挥;浦西地区由石觉直接指挥;七十五军守苏州河以南;五十四军(缺一九八师)担任真如、大场之守备;五十二军守吴淞要塞,一二三军及二十一军一部守江湾。

“20日,我守高桥之十二军受重创。

“21日,上海对外航空联络中断,吴淞口受威胁。

“22日,以交警总队接替七十五军苏州河阵地,以七十五军增强高桥方面之防御。

“23日,汤司令以五个团的兵力,在金家桥一带与共军反复冲杀,伤亡枕藉。共军攻入苏州河以南地区。”

“什么,共军已经攻占了苏州河以南地区?”

“父亲,千真万确。”

“上海完了。”蒋介石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不仅仅是上海完了,他整个在大陆的统治都完了。

5月25日早晨,蒋介石黯然神伤地来到了象山港。这次他真的要下海了,他这次走得匆忙而又狼狈,他换了便衣,如同一个小偷,尽量少让人认出他来。他的心情又一次沮丧到了极点,这一次离开家乡,余生中还能有返乡的日子吗?

他有种无颜面对祖先的感觉,好在这一带是荒凉的海边,倒没有人注意这位背运的总裁此刻的心境。

象山港地势险要,不愧是个天然优良军港,它像个布口袋一直伸进海湾,位于袋底的狮子港,两边是青山夹峙,像狮子一般护卫着这个军港。

象山港外是几个山崖岛屿,是港口的屏障。舰队停泊在港内,不光能避大的风浪,而且进可攻退可守,所以当年孙中山先生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在建国大纲里就有建设象山港的计划。

可是,今天,蒋介石却要从这里逃离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此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蒋介石乘坐的“太康”号军舰,早已停泊在港内,因此刻正是退潮时分,“太康”号吨位大,开不到岸边来,只好用帆船竹筏把他们一行人驳出去,转送到军舰上。

当蒋介石无精打采地乘上竹筏,惶惶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无可奈何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一阵悲凉涌上心头,他鼻子不禁一阵酸楚,眼睛发潮,禁不住落下几滴老泪。

就在蒋介石登上“太康”号军舰的同时,人民解放军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了宁波城。穿黄色军服的人民解放军二十二军战士,和穿灰色军服坚持四明山斗争的浙东游击纵队第二纵队的游击队员们,已经在甬江口的宁波市,在四明山区的各个县胜利会师了。蒋介石的老家——溪口,已经插上了红旗,那里的人民群众正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庆祝解放哩!

蒋介石伏在军舰的栏杆上,咬牙切齿地说:“我还要回来的!我一定要反攻大陆,一定要回来……”

被人民赶下海后,想再要回来,就没有说话那么容易了。

他一直到死,也再没有回来。

连他的儿子蒋经国,也一直到死再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