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清晨,衡阳守军大部分抵抗已经逐渐停息。只有天马山、岳屏山阵地还有零星枪声。“喂,岩永君,城内情况如何?”横山勇问道。“报告司令官,我军已经夺战大部分城区。中国军第10军绝大部分已经放下武器,但一少部分仍在城内抵抗。我军正在扫荡中。”岩永汪报告道。

被迫放下武器的第10军官兵们欲哭无泪,悲痛万分。日军将他们当成一群群羔羊,托着枪,驱赶着他们去衡阳汽车西站集中。这时,中美联合空军的飞机出现在衡阳的上空。飞行员们默默地俯视着,被日军驱赶着的这一大群一大群的战友,着急而无奈地在空中盘旋着,久久地不忍离去。第10军被俘的官兵们脚踏着衡阳这块土地,心中充满酸楚和愤懑,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这是一块浸透了第10军官兵们鲜血的土地;这是一个洋溢着第10军将士们爱国悲歌的城市。然而,如今它却成了第10军壮志未酬的耻辱之地,成了长歌当哭的破碎之城。

零星的枪声仍然不断。有的战士不堪想日军放下武器,坚持战斗到最后一息;有的不想成为战俘而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或是想冒死逃跑而被日军残忍地杀害;有的见不可为,或举刀自杀,或饮弹自尽,或引爆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死者已矣,而生者在被赶向集中营的路上,目睹的尽是战友们暴露的忠骸和满城的断垣残壁。第10军忠勇的将士们和他们用鲜血和生命苦守47天的衡阳城,竟然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谁之罪?谁之罪啊!

日军大本营担任一号作战高级参谋的岛贯大佐提笔在日记里写道:“8月8日,一、上午8时攻克衡阳。二、力攻40余天,虽说时机已经成熟,却是一场竭尽全力的战斗。三、只晚了一天,敌机械化兵团就出现了,我军部队面对解围的帝君,多少有些动摇,战争的胜负,诚然在于最后的五分钟。如固守衡阳之敌誓死决一死战,或将出现‘英帕尔’的结局。”

这是日军高级军官对实情原委的原始记录;这也是一段弥足珍贵的反面材料,胜过多少史者多少的故纸搜寻。它又激起人们多么无比复杂的感慨叹息,耳边仿佛又响起方先觉的紧急哀告: “只要冲进来一个团,我自有办法!”如果真能冲进一个团两个团的生力军,战局又会怎么样发展呢?但是,没有,没有这冲进来的一个团,也就没有了那最后的五分钟。胜利,在那一刻与第10军失之交臂,与中国失之交臂了。“英帕尔”独自留在印度东部的群山峻岭之中,没有在中国掀起一号作战崩溃的洪流大波。但有一条使芸芸众生明白了,它足以平息后来者或多或少的争论与偏激;它足以使当时身居要职的封疆大吏、总部要员、智囊团的大大小小的诸葛们汗颜含羞。令人骄傲的是,一个方先觉、一个第10军,一个衡阳城,曾经使日军的一号作战险些折戟沉沙,大打折扣。这就难道还不够吗?

满怀最后希望的蒋介石在8月8日凌晨4时即起床默默地祷告,期盼第10军转危为安。10时许,航委会转来衡阳前线空军侦察报告:“衡阳城内已经不见人迹”。蒋先生已经知道:衡阳,陷落了。他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任何话也没有说,只是无力地靠在椅子背上,两只手安静地扶在椅把上。见此情景,蒋的机要秘书俞国华轻轻地带上门出去,挡住一切拜会到访与公事,悄悄地通知此时不要接进任何电话、报告。1小时过去了,2小时过去了……屏息静听,屋里没有一丝动静。俞国华轻轻将门开了一条缝,但见蒋介石还是那样坐在那里。这一天,蒋介石在日记里写道:“悲痛之切实为从来所未有也。”

从此,衡阳和方先觉的结局成为抗战史上的一块硬伤,成为欲说还休的复杂话题。它在中华民族的精神史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它带出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传说;它折射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第10军与方先觉处在那么一个十字路口上,弹尽援绝,众多的伤兵成为一个巨大的负担,从人道主义的角度,从人性的高度来看,方先觉能不放下武器吗?方先觉只能背负骂名,做个断头英雄都做不成,他成就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却要划上一个尴尬难堪的结局。即使是再杰出的任务,在这场灾难面前,也无法按自己的意志来塑造自己的本色形象。历史就这样怪异地将各种预料不到的因素和力量纠结到了一块,阴差阳错,鬼使神差,悄悄地改变的历史的运行轨迹,也无可逆转地改变了相关人们的命运。

其实,历史本来就是一个多面体,历史的论断就在人们阅读历史的感受之中。真正的历史也从来就不是那么泾渭分明。泾渭分明的历史令人置疑,有太多的斧凿和附加。可衡阳保卫战本来就是一段可歌可泣而又扑朔迷离、耐人咀嚼、况味良多的迷人故事……

抗战时期著名的重庆《扫荡报》曾在自己的社论中这样写道:“衡阳,这一度成为全世界注视中心的城市,在我们的抗战史中,曾占有辉煌之一页。提起衡阳,称得上家喻户晓,无人不知;在国外,这个城市与中国军队英勇善战的英名永远流传。”当然,给衡阳带来如此盛誉的,是方先觉将军率领的国民党第10军官兵为保卫衡阳而进行47天浴血奋战的英雄壮举。

1944年中秋节傍晚,天高气爽,片片黄叶不是随风飘落在衡阳城南郊天主教堂围墙外大草坪上。几个当地逃难回来的小孩子在玩耍着。这时,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国军高级军官,带着两个随从从教堂里出来散步,渐渐地走近他们。从他那左脸上的一道小伤疤,人们不难发现这就是国军第10军军长方先觉。“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方先觉很随和地问道。“我叫罗济。罗汉的罗,济公的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鼓足勇气答道。“哦,这么有意思的名字!你爸妈一定很有学问的。”方先觉一时来了兴趣。

可是,罗济一听此问,却沉默不语,禁不住潸然泪下。方先觉一时茫然,转而恍然大悟,知道问到对方的痛楚了。心中暗暗叫苦,后悔不迭,不该问,不该问呐!“他爸妈都给日本鬼子杀死了,房子也被鬼子给烧掉啦!”另一个男孩接话道。“哦……这么晚还不回家?住在哪里呀?”方先觉顿感惭愧地问道。“我随叔父和他们都挤住在教堂旁边,那栋烟草公司的仓库里!”罗济眼中闪着泪花说道。

“我能去你们那里看看吗?”方先觉轻轻地问道。“好啊!好啊!……”小家伙们又恢复了孩子气,不禁一边欢呼,一边抢着带路。

进得门来,随从忙向罗济的叔叔介绍:“这是我们方军长,特地来看望乡亲们。”“哦,是方将军呀,欢迎,欢迎,请坐,请上坐!”罗家叔叔忙起身让座。“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方先觉一边寒暄,一边语气低沉地说:“我对不起咱们衡阳的老乡们呐!没有守住衡阳,让乡亲们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啊……”他说这话时十分动情,眼圈都潮红了,很有一股负罪感。“快别这样说!方将军,您和您的第10军弟兄们都尽了力。怪不得你们啊!”罗家叔叔赶紧回礼道。“是啊,是啊,不能怪你们,怎么能怪你们呢?你们尽到力了!”众乡亲也忙附和道。

过不久,这时就见有一个身材高挑苗条、身穿红色金丝绒旗袍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经常陪着方将军出来散步。方先觉的随从悄悄地告诉邻居们这个女人是日本人为了拉拢方军长,特意给找的“如夫人”。10月间,邻居们又见方先觉换了行头:身穿崭新的黄呢军大衣,外披风衣,领章上缀有两颗闪闪发光的梅花形金色将星,腰里挂着一柄长长的指挥刀,脚蹬黄色长筒马靴,常骑在1匹高头东洋大马,4个卫兵荷枪实弹护卫着他,刹是威风,身边还多了个日本大尉“随行副官”——名为副官,实则监视。他们一行经常往返于天主堂和罗家祠——驻衡日军司令部之间。但也是上午去,中午回,下午不去。日本随从翘起大拇指说:“小孩,这个是你们中国的大太君!”原来他已经被迫接受了所谓的“先和军”——伪军的“大头领”了。

可是到了11月,小孩子们却再也没有见到这位“大太君”了。而且连原来驻扎在罗家湾一带的,已经发了枪的第10军官兵们又被收缴了武器,集中到了湘江中的一个叫“东洲岛”——也就是“衡阳八景”之一的“试看东洲桃浪暖”的东洲岛上去了。原来,日本人在这四面环水的孤岛上新设立了集中营,专门关押第10军的战俘们。原因是他们尊敬的方军长已经在军统和衡阳地方游击武装的帮助、接应下,逃离了虎穴。“你们的大太君,开路,开路的有!你们的,明白!”日本护卫兵连说带比划,悄悄地对中国小孩子们说。“哦,原来如此。我们的明白,大大的明白!”小孩子们一边说,一边哄堂大笑着四散开去。日本护卫兵莫名其妙,摇摇头,没趣地走回去。

原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囚禁后,日军渐渐地放松了警戒。被俘的第10军的高级将领们也有了偶尔见面的机会。住在欧家町天主教堂一栋楼的第3师师长周庆祥和军参谋长孙鸣玉两位将军,利用楼上楼下的便利和散步、喝茶的机会,详细制订了出逃的方案。要卫兵在外出寻找食物时,悄悄地买好了几套老百姓的衣服;利用刮风打雷的雨夜,将窗户玻璃打破,取下窗框作梯子;积存一些耐放的食物准备路上吃……

10月9日夜晚,电闪雷鸣,风狂雨骤。狂风闪电中的树影杂物摇曳,仿佛第10军被日军坑埋火焚的伤兵们的冤魂在招摇;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狂风的呼啸仿佛被日军杀戮的衡阳百姓在哭号。负责看守的日军士兵们惊恐地躲藏起来,只是为了应对上司的盘查,偶尔在值班室窗口露露头,扫一眼。

周庆祥和孙鸣玉两位将军早已约定晚上以熄灯为号,相约逃出魔窟。

晚上十时,各个房间先后熄灯。俄顷,周庆祥和孙鸣玉带着四个卫兵悄悄地将已经打破玻璃,弄松合页钉子的窗扇取了下来,几个人从窗户跳出后,小心翼翼地摸到围墙脚下,将从房间搬出凳子放到围墙脚下,再将窗扇放上去,恰成一个很好用的梯子。大家互相帮助,鱼贯而上,越墙而出。

天渐渐放亮,一行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呆鹰岭一个山脚下的一个农户家门口。这家人逃难未回,只有一个不肯走避的老者在家。

“老人家,我们是从衡阳城里逃出来的商人,劳烦您带带路,避开日本人,回湘西老家去!”

老农看看他们的样子,心中就有谱了:看他们器宇轩昂的,哪里是什么商人,肯定是落难的国军官兵。但也不马上点破,笑着满口应酬道:“好!好!几位肯定饿了,先吃点东西再走吧!”

几个人对视了一下,知道这里离城太近,不能久留。日军发现他们出逃,肯定会立即出城大搜捕的。

“谢谢啦!我们带有干粮,还得急着赶路,麻烦您现在就走,好吗?”

“那好!我们这就走!”老人将门一关,挂上一把大铜锁,转身就走。

紧赶慢赶,老人终于将几个领到演碧桥山中的一个姓邓的亲戚家中。这里,日本人很少来,几个人累坏了。于是就在邓家住下来。老乡很客气,将家中仅有老母鸡等好东西都奉献出来招待他们心中的好人、英雄,还硬是不肯收将军们给的伙食费。

第二天,邓家主人又将他们引领到渣江镇的一个姓屈的亲戚家中住下。

夜幕降临,几个人在老乡的腊肉、湖之酒等好吃好喝招呼下,酒醉饭饱,沉沉地睡去。不料,半夜时分,睡梦中,有人舞刀抡枪地闯了进来。因为毫无防备,还没来得及反抗,将他们团团围住,捆绑起来。

“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赶紧从实招来,有半点虚假,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一个汉子桌子一拍,盯着他们大声喝道。

“主任,跟他妈的少费口舌。砍了算龟!”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闷声闷气地叫道。

看他们不象日本人,大不了是土匪抢劫,将值钱的给他们就是,只要保住命,一切都好说。相信,只要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应该不会伤害爱国军人吧!豁出去了。

孙鸣玉参谋长咬了咬牙,不卑不坑地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守衡阳的国军第10军参谋长孙鸣玉,这位是第3师周庆祥师长。怎么样?要打要刮,你看着办吧!”

那位被称为主任的一听,赶紧满脸堆笑,连声称罪:“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虎威了!冒犯虎威了!”转身对手下厉声喝道:“还不快快给长官松绑?!”

那群人七手八脚地慌忙给孙鸣玉他们松了绑,脸上露出既羞愧又崇敬的复杂表情。

“鄙人是湖南民众自卫队第6指挥站的主任,愿意听长官指挥、派遣!”那主任连连点头哈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