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密切地注意到,近日来,方先觉常常以“衡阳的前途到底怎么样”投问幕僚、部属。他总是在追问“你的看法是什么?”听到他人的议论或看法,他一言不发。只是有一次,他当着督战官蔡汝霖、高参彭克复、参谋长孙名玉和副官处长张广宽的面,实在是憋不住了,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样下去,第10军难免成瓮中之鳖吧!不过无论如何,我决当以死自誓!”

方先觉的曲衷是说,第10军坚守衡阳这个核心据点,众志成城,是为了吸引日军,以便于国军统帅部调动兵力,组织会战,粉碎日军一号作战计划打通大陆交通线的迷梦。但到如今,会战组织不起来,第10军岂不等于作茧自缚,自困围城之中吗?你说是可敬可佩呢,还是可怜可悲呢?是可歌可泣呢?还是可叹可惜呢!

紧急军事会议一触即发,终于有人用老一套办法打破了沉默,那就是继续给军委会发电说明目前的困境危局,说明理由,内无粮弹,外无援军,缺衣少食,这个仗还怎么打?即使是砍掉脑袋碗大的疤,拼掉一腔热血和这百十斤身躯,难道你又能保证衡阳城不破?这个仗是实在没有办法打下去了!

一旦有人开言,会场就仿佛开了锅一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起来。

有人怯怯地吐出:“突围?”

“现在还来得及吗?可怕已经为时已晚!”

“还来得及,全军还有近2000兵力,择敌薄弱一路,奋力一搏,也许还来得及。”

“可是没有上峰的命令,你敢走?”

“何必坐以待毙呢?”

“必须先呈报上峰批准!”

“战机稍纵即逝,待到上峰批准时,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不管如何,程序还得走,一定要呈报上去。”

大家反复研究着,每个人的心理都好似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结果,还是决定呈报上峰,说明理由,奉电再行突围。方先觉痛苦得说不出话来,黑着脸沉默着。有人以为军长已经默许了。孙鸣玉参谋长就伏在沙发上草拟电报稿,几位师长围着补充、修改。

这时,方先觉军长悄悄地默然退到里间。仿佛对众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神色凄惶得令人顿生悲悯之情。彭克复高参望着方军长的背影,悲切地说:“如果衡阳失陷了,国家的困难就更加沉重了,民族的前途也更加堪忧了!”

战区督战官蔡汝霖也被方先觉的黯然神态所感动,同情地说:“凭心而论,处在此等情况之下,第10军已经尽职尽责了,方军长又能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彭克复高参顺手拿起一本军委会下发的《常德会战检讨回忆录》。此书,最近为方先觉军长经常翻阅的材料。彭克复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大声念道:“常德会战余程万师长突围,在南岳军事会议上,委座是怎么说他的••••••”他故意停顿一下,以引起众人的注意,接着念道:“你如何当人家的长官啊,你怎么就忍心将你负伤的官兵们舍弃而私自出逃呢?!••••••”

余程万少将率领第57师守卫常德,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率领少数官兵突围。但当新11师重新攻入常德城时,发现城内尚有第57师所遗留的300多名伤病员。蒋介石的话就是在南岳军事会议上针对此事说的。这段话的确足以提醒方先觉放弃突围的打算。彭克复的话还未说完就陷入了惊愕之中,因为方先觉已经放声痛哭起来。

师长们惊诧而同情地围拢过去。方军为何哭泣呢?人们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参作比较的例子。常德突围,蒋委员长的训示犹在耳边,南岳会议中蒋校长那严峻的神色、苛斥的语调,方先觉记忆犹新。

彭克复知趣地适时而止,没有在读下去。下面那段话是:“我现在还没有亲自审问余程万,余程万师长必须叫军事法庭审判。不但要审判余程万,而且其他同时退却的官长,一律要按革命军连坐法来处治,决不宽待!”

好一阵痛哭后,方先觉哭声稍敛,抽泣着说:“突围?现在突围力量是有,可以突出去。但是我们走了,剩下这样多伤兵怎么办?敌人见了伤兵就杀,守常德的余程万可以不问伤兵,我方先觉不能,你们谁又能忍心丢下伤兵让敌人去杀?!再则,我们突围出去,即使委座不追究我们,全国同胞也原谅我们,可我们岂能忍心舍弃那8000多负伤官兵吗?没有他们,我们能守40多天吗?那可是8000多活生生的生命啊!8000多啊••••是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同艰苦,共患难这么多年的战友和兄弟呐!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丢下他们,以后活着的,哪个再愿意做你们的部下?!”说到这里,方先觉异常激动,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顿声凝噎。

“男耳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次是压抑已久的痛哭,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几位师长也深有同感,也失声痛哭起来,胸中的共同的伤感被触动了。

第3师师长周庆祥的眼泪如瀑布般奔流而下,其伤感的话语也汹涌而出:“我自出黄埔军校就进了第3师,20年了,从来没有打过如此惨烈的仗。这么苦的仗,我们为谁打?怎么丢在这里就没有人管呢?我们1万多人同日军数万人打了40多天,外边的十几万大军怎么就打不进来呢?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我不知道,救常德时我们一天一夜跑了150多里;现在外围的援军几十里地路转磨了十几天还过不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城里享福呢!在睡大觉哩!所幸还有督战官和友军暂54师的弟兄们和我们同艰苦,共患难。要不,谁来为我们证明呀!果如是,岂不冤哉枉哉!”

周庆祥这番话,道出了各位师长们的共同心声,一样的怨愁,一样的哀伤,一样的激愤,也同样触动了方先觉心中的块垒,但他却强挣着站起来:“常言道:不靠爹,不靠娘,不靠洋人靠自己。靠别人是不行的啦!还是蒋委员长训示得对,要自立自强,自己拼命救自己才行••••••”他又说不下去了,怆然之情又一次从胸中奔涌而出,不禁又一次大哭起来。

英雄的热泪,神鬼皆惊。方先觉坐下来顿足嚎啕,用拳掌擂头捶胸拍腿,犹如台风来临的海洋,怒涛翻滚,汹涌澎湃,卷带出对前途命运的茫然苦闷,裹挟着他坚守衡阳40多天的紧张、忧虑和焦灼,包含的杀敌卫国、壮志未酬却身陷围城的惆怅和愤懑,还有第10军万余将士上上下下豪气干云的恢弘气势,此时,全都化作一顿酣畅淋漓的痛哭和泉涌暴雨般的泪水••••••

这时的指挥所里人人被感动,个个被触发,门外的岗哨警卫,屋内的机要参谋,大家都在饮声缀泣,好一派哭声感天动地,指挥所成了一座“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愁城。

良久,方先觉首先感觉到自己作为军中主将,不应该如此失态。他首先止住哭:“哭也没有用的!”他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众人,大声喝道。他猛然站起身来,一把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

“决不突围,一定死守•••••从现在开始,你们每个师长身边只准留卫士4人,其余人员一律到前线作战。如果查出多留一人者,按公说是违抗命令,安私说你们对不起兄弟我•••••”至此,方先觉已经战胜了情感的惊涛骇浪,已经全然恢复了一军之长的威严与果敢,斩钉截铁,犹如平时发布命令一样。

“哪怕只剩一兵一弹,在也不准说突围的话。我方先觉决不私自逃走,必要时,大家都到军部来,要死我们死在一起;如要自杀,我先动手。要知道我自杀了,即使你们逃脱了,委座也决不会饶恕你们。相信今后,你们也难以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