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黎明到来时,他又回到了后山,连长赵大发让他们集合的地方,这时他有了新的发现,山脚下多了十几座新坟。显然,连长他们到过了,在他离开后,他们来了。这十几座新坟可以证明,他们一定从战斗中撤出后带着这些烈士转移到这里,也有可能只是刚开始受的伤,走到这里后才牺牲了。他站在这十几座坟前,有些后悔,如果自己坚持等下去,说不定就能见到连长这些人,可是他回去了;但转念一想,他回去的也没错,他不能扔下那帮兄弟,想起长眠在战场的十四个兄弟,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他掩埋那些弟兄们时,他没有哭,和他们告别时他才哭出了声,两天前还有说有笑的那帮兄弟,永远地离开了他,阴阳相隔,从此就各走各的路了。王青贵是个老兵了,自从当兵到现在大小仗打过无数次了,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惨烈的战斗,一次战斗让他所有的弟兄都阵亡了。他不怕死,从当兵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自己死和别人死是两码事,一个人一分钟前还好好的,跟你有说有笑的,一发子弹飞来,这个人就没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心灵不能不受到震撼,那是用钝刀子在割你的肉哇。他现在的心里不是怕,而是疼。

他站在那里,茫然四顾,他说不清楚这里埋着的是谁,他只能用目光在坟头上掠过,每掠过一个坟头,那些熟悉的面容都要在他眼前闪过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后一个坟头上,那里压着一张纸,纸在微风中抖动着,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确切地说那是一个纸条。那上面写着一行字:同志们,往北走。任勤友

任勤友是一排长,这么说连长赵大发已经牺牲了,如果连长在的话,哪怕是他受伤了,这张纸条也应该是连长留下的。他握着那张纸条,这纸条果然是留给他的,他们三排在这之前一个人也没有撤出来。他把纸条揣在兜里,他不能把纸条上的秘密留给敌人,他要向北走,去追赶部队。

他站在那里,他要和弟兄们告别了。他举起了右手,泪水就涌了出来,哽着声音喃喃地说:弟兄们、连长,王青贵向你们告别了,等打完仗我再来看你们。说完,他转过头,甩掉一串眼泪,踩着初春的山岗,一步一步地向北走去。

途经一个村落时,他才想已经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了,水是喝过的,是山里的泉水。看到了人间烟火,他才感到了饥饿。于是他向村子里走去,他进村子有两个意思,一是弄点吃的,然后问一问大部队的去向。在村子外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的情况,就向村子里走过去,在一户院门虚掩的人家前,他停下了脚步。他冲里面喊:老乡,老乡。

过一会儿,一个拢着双手的汉子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显然汉子对他的装扮并不陌生,自然也没恐惧的意思,只是问:独立团的?

他点点头,汉子把门开大一些,让他走进去。汉子不等他说什么,就再次进屋,这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玉米饼子,塞到他手上说:早晨那会儿,暂三军的人马刚过去,独立团是不是吃了败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说不清楚两天前那场战斗是失败还是胜利。连长让他们坚守两个时辰,他们足足打了大半宿,不是不想撤,是没捞着机会撤,敌人一轮又一轮地进攻,他们怎么敢撤?如果说这也算胜利的话,那留在阵地上那些战士呢?他无法作答,就问:听没听到独立团的消息?

汉子摇摇头:没看见,只听说和暂三军打了一仗,没见人影。你是和队伍走散了吧?

他谢过汉子,拿了两个饼子出来了。他又走到了山上,在山头上,他狼吞虎咽地把饼子吃光了。这会儿他才感到累和困,两天了,他不仅没吃东西,连眼皮也没合过一下。暂三军的人来过了,独立团的人却没来,那大部队撤到哪去了呢?他还没想清楚,就迷糊过去了。

夜半时分,他醒了,是被冻醒的。初春的夜晚还是寒冷的,他的上身仍穿着过冬的棉衣,为了行军打仗方便,他们都没有穿棉裤,而是穿着夹裤。清醒过来的王青贵脑子已经清醒了。

这次暂三军对他们不依不饶的,看来独立团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独立团的任务就是拖住暂三军,不让蒋介石把部队调到关外去。这一年多来,他们一直和暂三军周旋着。以前也有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团长张乐天有把部队调到山西的打算,可后来还是坚持下来了。这次好像不同以往,前些天独立团和暂三军打了一场遭遇战,独立团死伤近半,野战医院一下子住满了人。野战医院归军分区管,原打算是想把野战医院调走的。军分区的大队人马已经开赴到山海关去了,这是上级的命令,独立团的人意识到,在东北要有一场大仗和恶仗了。那阵儿,正是辽沈战役打响的前夕,敌我双方都在调兵遣将。野战医院因为伤员过多,暂时没有走成,这回只能和独立团一起东躲西藏了。

王青贵坐在山头上,背靠着一棵树,他说不清独立团撤到哪儿去了。没有独立团的消息,他只能打听敌人的消息了,敌人在闻着风地追赶独立团,说不定追上敌人,离大部队也就不远了。事不宜迟,他说走就走。走之前,他检查了一下怀里的枪,枪是短枪,还有六发子弹。阻击战一战,他们不仅打光了人,还拼光了所有的弹药。有六发子弹,让他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他望一眼北斗星的方向,又踏上了寻找队伍的征程。

他知道,要想寻找到部队,他不能一味地在安静的地方转悠。暂三军现在在穷追不舍地猛打损兵折将的独立团,只有战斗的地方,才会有大部队的身影。追踪着部队,也在寻找着暂三军。

王青贵就这么走走停停,不时地打探着。第五天的时候,他来到了辛集村。刚开始他不知道这个村子叫辛集,知道辛集还是以后的事。那仍是一天的傍晚,太阳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到西边的山后了,他想找个老乡家休息一晚上,打听一下情况,明天天亮再走,这几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刚走进村口,看见一个老汉放羊回来,十几只羊和老汉一样地精瘦。他看见了老汉,老汉也看见了他,老汉怔了一下,他走上前,还没开口,老汉先说话了: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他惊喜地问:独立团来过了?

老汉答:上午你们不是在我家里讨过水么?

他立在老汉眼前,焦急又渴望地说:我在寻找队伍,独立团现在在哪儿?

老汉看了他几眼,似乎在琢磨他的真实身份,半晌老汉才说:独立团是昨天半夜来的,就扎在南山沟里。早晨到村里讨水,还在南山沟里吃了顿早饭,后来又慌慌张张地往西边去了,抬着上百号伤员。他们前脚刚走,暂三军的人就追过来了,好悬哟。

王青贵不想进村了,看来独立团离这里没多远,抬着那么多伤员,还有医院、后勤的全部家当,想必也不会走得太远。他要去追赶队伍,也许明天他就会追上了。这么想过,他放弃了进村休整的打算,谢过老汉,向西快步追去,他乎是在跑了。身后的老汉道:我估摸他们要进雁荡山了。他又一次转身冲老汉挥一下手。

一口气跑下去,前面黑乎乎的一片山影,那就是雁荡山了。雁荡山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以前独立大队休整时,曾来过雁荡山。这个夜晚,月明星稀,很适合赶路,因为队伍就在眼前,他的双腿就有了动力和方向。他正在走着,突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这是他离开辛集村一个时辰后发生的事。星星还没布满天空,似圆非圆的月亮悬在东天的一角。他狂乱的心和那枪声一样突突地跳着。他知道,自己的队伍就在枪响的方向,从枪声中判断,在前方不到二里路的地方,就是战场。他从腰间拔出了短枪,迂回着向前跑去。这会儿,他看清了交火的阵势,一个山头上有人在向下射击,山两边暂三军的队伍在向上爬。他看清了地形,从左后山的坡地上摸过去,这样他可以和自己的人会合,又能避开敌人。

当他爬到半山腰时,他几乎都能看到战友们的身影了,他甚至还听到了战友们一边射击,一边发出的吼声:打,狠狠地打——

他想来个百米冲刺,一下子跃到阵地上去,这时他发现有一队敌人悄悄地迂回到战友身后,向山头上摸了过来。伏击的战友们只一门心思射击正面的敌人,没想到他们的后面已经被敌人摸上来了。如果敌人得逞,只需一个冲锋,我方阵地就会被敌人冲击得七零八落。事不宜迟,他来不及细想,大喊了一声:敌人上来了——就连放了两枪,他看见一个敌人倒下了。敌人迅速向他射击,他靠着树的掩护向山下撤去。他的目的达到,战友们已经发现了身后的敌人,调转枪口向敌人射击。他们一定惊奇,在他们的身后怎么会出现援军。王青贵知道,他不能和敌人纠缠在一起,他和敌人一同处在山坡上,战友分不清敌我,那样是很危险的。他只能先撤下来,再寻找机会和战友们会合。

敌人被发现了,火力很快把他们压制下来,他们也在仓皇地后撤,这时敌人发现了王青贵。有几个敌人一边射击,一边追过来。子弹在他身前向后飞窜着。他又向后打了两枪,他数着自己射出的子弹,已经四发了,还有两发,枪里最后一定得留一粒给自己,他就是死也不能让敌人抓了俘虏。他正往前奔跑着,突然大腿一热,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前面就是一条深沟,他顺势滚到了沟里。他负伤了,右大腿上有热热的血在往外流。

敌人并没有追过来,他就一个人,目标并不大,敌人也许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身后的敌人又向独立团的阻击阵地摸去。王青贵有机会处理自己的伤口,他撕开衣服的一角,把伤口扎上。他躺在那里,听着不远处激烈的枪声,心里暗恨着自己,战友就在眼前,他现在却不能走到队伍中去。他懊悔万分,但是身不由己,因为失血,也因为疲累,那些枪声似乎变得遥远了。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密集的枪声又惊醒了,枪声似乎就在他的头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有人越过沟在往前奔跑。突围了,这是他的战友们,他打了个激灵,喊了声:同志,我在这儿——

枪声,奔跑的脚步声响成一片。他的呼喊太微弱了,没有人能听见的喊声。他恨自己受伤的腿,如果腿不受伤,他说什么也会追上去,和战友们一起突围,现在他不能拖累战友,战友们也没时间来救他。

他先是看到战友们一个个越过深沟,不一会儿,又看见敌人一窝蜂似地越过去。渐渐地,枪声远了,稀了。

他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他顺着沟底向前爬去。有几次他试着想站起来,结果都摔了下去,他只能往前爬。战友们远去了,他错失了和战友们重逢的机会。他要活下去,只有活着,他才有可能再去寻找战友。他艰难地向前爬着,月亮掠过他的头顶。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一黑,人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王青贵醒过来时,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确切地说他是被一老一少的说话声惊醒的。他看那老汉似乎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少的是个女孩,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咬着下唇,眉目清秀的样子。

老汉见他睁开眼睛,就说:你伤了,流了不少的血。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干得他说不出来话来。

老汉弯下身去,冲女孩说:快,把他扶起来。

女孩托着他的上半身,他坐了起来,双手却用不上劲儿。老汉和女孩合力把他扶到老汉的背上。老汉摇晃着站了起来,然后又冲女孩说:小兰,把羊赶回去,咱们走。

老汉驮着他,小兰赶着那十几只羊往回去,这时他才想起来,老汉就是昨晚见过的放羊老汉。

歇了几次,终于到了老汉家。他躺在炕上,腿上的血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渗着。小兰在烧水,老汉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他终于拿出一个纸包放在炕上,那是红药。打高桥的时候他也负伤了,他用过那种药。独立大队解放高桥,那是一场大战,那时他是班长,全班的战士最后也拼光了,只剩下一挺机枪一个人,向水塔冲去。水塔是高桥的制高点,上面插着敌人的旗子。那上面守了很多敌人,一个班的人就是攻打那个水塔时牺牲的。最后他一人一枪地冲了上去,把敌人的旗子扯下来,挂上了一面红旗,最后他扶着旗杆,坚持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地倒下去。那次他身受好几处伤,好在都不要命。他在野战医院休养了一个多月。他抱着旗杆的瞬间被战地记者拍了下来后,发在了报纸上,题目就叫《英雄的旗帜》。高桥战斗中他荣立一等功,出院后被任命为独立团的尖刀排长。

老汉让他把红药吃了下去,又在他的伤口上涂了些药。老汉这才抬起头长吁口气道:枪子飞了,要是留在身上那可就麻烦了。

枪伤是在大腿的内侧,子弹穿腿而出,伤了肉和筋脉。小兰为他煮了一碗粥,是小米粥,他坐不起来,也趴不下去,最后就是小兰一勺一勺地喂给他。他心里一热,眼睛就红了,有泪一点一滴地顺着眼角流出来。

老汉在埋头吸烟,深一口浅一口的。老汉见了他的泪光就说:小伙子,咱爷们儿也是个缘分,没啥。我那大小子也去当兵了,走了三年了,说是入关了,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此刻,王青贵理解了老汉一家人的感情,事后他才知道,他所的在小村子叫辛集村。昨晚那场战斗,村里人都听到了枪炮声。老汉姓吴,吴老汉一大早是特地把羊赶到那儿去的,结果就发现了他。

在以后日子里,老汉和小兰对他很好,白天老汉去放羊了,只有小兰侍候他,给他换药,做饭。他现在已经有力气坐起来了,没事的时候,小兰就和他说话。

小兰说:我哥也就是你这么大,他离开家那一年十九。

他看着小兰心里暖暖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他和娘相依为命。娘是他参军那一年死的,娘得了一种病,总是喘,一口口地倒气儿。有天夜里,娘终于喘不动了,就那么离开了他。娘没了,他成了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是小分队扩编让他当了兵。他从当兵到现在没回过老家,他的老家叫王家庄,一村子人大部分都姓王。家里没有牵挂,他回不回去也都是一样。

小兰这么对待他,让他想起了娘。他生病了,娘也是这么一口口地喂他。可娘还是去了,娘的喘病是爹死后得下的,他对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村后山上的那座坟头。每逢年节的,娘总是带他去给爹上坟,爹是在他两岁那年得一场急病去的。娘死后,他把娘埋在了爹的身边。

小兰和他说话,他也和小兰说话,他从小兰嘴里知道,小兰的娘也是几年前得病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爹,靠十几只羊和山边的薄地为生。哥哥当兵后,她一直在想念哥哥,她和爹经常站在村口的路上,向远处张望。她和爹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哥哥就会回来。

王青贵又想起,那天傍晚吴老汉在村口张望时的神情,他是在吴老汉的视线里一点点走近的。说不定最初的那一瞬,老汉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几天之后,他的伤渐渐好了一些,但他还是不能下地,只能靠在墙上向窗外张望。

小兰就说:你放心,队伍会来找你的。

他心里清楚,队伍里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只能自己去找队伍。

小兰有时坐在那儿和他一起望窗外,然后喃喃地说:我可想我哥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小兰这么说时,眼睛里就有了泪水。

他想安慰小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队伍上的事真是不好说。他想起阻击战,自己一个排,十四个兄弟都留在了那个山坡上。他现在又受伤,躺在这里,他能说什么呢?

晚上,吴老汉回来后,和他并躺在炕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部队上的事,通过王青贵对部队的描述,想象着自己的儿子。这种心情,王青贵能够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