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谨赶到玄武门的时候,不禁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守卫城门的禁军都退到了城门洞里,并以常何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子,各持刀枪对外。数十名齐王府护军在车骑将军谢叔方的统领下正在缓缓向门洞里逼近。张公谨在宫城里,看不见外面的确实情形,但谢叔方那凶恶狰狞的表情却着实让他心惊。虽然不晓得哪里出了纰漏,但他本能地觉得情况不妙。他早年在东宫太子手下用事,与谢叔方多有来往,深知此人秉性沉郁果绝,是个极难缠的角色,此刻见他神色不善,立时醒悟到玄武门前局面不容乐观,若是不能当机立断关闭城门,整个态势恐有崩溃之虞。
齐王府在朝中的势力虽远远及不上东宫和天策府,却也在长安各衙署安插了许多细作内线。谢叔方的妻舅郎威,就在左金吾卫当差,此人昨夜恰好率城防卫队巡街,与李世民所率天策亲军碰了个正着。他官职卑微,自是不敢上前盘问,但却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本欲连夜到齐府报信,奈何他位份太低,深更半夜造访亲王府邸,他自知齐王根本不会见他。而谢叔方昨夜又不在城中,没有刘弘基的令箭他又出不了城,故此一直耽搁到清晨。说来也巧,他巡夜收队换值经过玄武门,恰好看见谢叔方率数十名护军守在门外,这才上前说话。谢叔方何等精明干练之人,闻言立时晓得大变在即,联系方才常何回禀太子的言语,他断定常何此人已经倒向秦王,因而一面迅速派人回齐府调兵,一边遣人赴长林门知会长林兵左右统领冯氏兄弟,自己则带着身边的护军直闯宫门。他心思极细密,虽只片刻光景,已然洞彻全局。他手上的兵虽说不多,但只要控制了宫门,在援军到来之后便可迅速入宫驰援。
自太子齐王入宫到此时不足三刻功夫,玄武门外的局面已然大变,右长林将军冯立率当值长林门的右长林一千一百人率先赶到,与谢叔方合兵一处,顿时控制了玄武门前的东西道路,守卫玄武门的常何立时陷入了极尴尬的境地。宫城内虽有驻军,奈何今夜是敬君弘当值,兵符令箭不在手上,他又不能擅离玄武门,虽有兵却不能调。敬君弘率领一支禁军在西内苑的驻地用毕了饭回转玄武门,却被长林军隔在南面,他手上不过三百余人,兵力不足,立时命人飞马回内苑增调援军,这么阴差阳错,常何被堵在玄武门内,虽是禁军统领却没有兵符令箭,敬君弘被隔在玄武门外,虽有兵符令箭却进不了宫城,局面委实让人哭笑不得。
张公谨皱了皱眉头,伸手取下长弓,在不过二十余步的距离上、朝着站在队列之前已经踏入门洞的谢叔方射去一箭。谢叔方眼疾手快,但距离太近难以挡隔,身子后仰避过了这一箭。抓住这个空档,张公谨大喝一声“闪开”便打马冲进了门洞,腰刀高高擎起,直冲着谢叔方冲了过去。常何与众军惊慌之余纷纷闪向两边,堪堪避过了飞起的马蹄子。借着马匹的冲劲,张公谨一刀劈下去,谢叔方两腿站在地上挥刀挡隔,却比不上张公谨天生神力又人借马势,噔噔噔连退数步方才站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张公谨回马附身一刀横削,顷刻间刀刃已至,离着谢叔方的脖子也就六存许的距离。此刻谢叔方也不顾狼狈,矮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向后滚出了四五步,这才拉开了和张公谨的距离,周围的士卒慑于其威势,都向后退了约三四步的距离。
张公谨两击不得手,却再不追击,拨转马头回到了门洞里,高声下令道:“速关城门!”
谢叔方一退出门洞,常何立时明了了他的用意,早已命身边的禁军卫士拔下了固定在地面上的门楔子,待张公谨一进门洞,立时推动紫漆铜扣的宫门,在“吱呀呀”的门轴转动声中,两扇尺许厚的大门缓缓合拢。
谢叔方眼见得情势不妙,心知一但玄武门关闭,太子和齐王的性命便交待了。情急之下大吼道:“冲进去,后退者斩!”
百余名士卒潮水般涌将上来,人挤人人挨人地叠在一处,犹如一个巨大的人肉冲车,狠狠砸在了两扇即将合拢的门页上。受此大力冲击,门内负责关门的士卒有几个被撞得飞了出去,本来只剩一人左右宽空隙的大门一下子被向里推了数存,空隙又渐渐拉大,有几个兵卒甚至从缝隙中涌了进来。
张公谨怒吼一声,几刀便砍翻了冲进来的齐府兵,从身边的禁军手中夺过一枝长矛,对着两扇门页的缝隙胡乱攮了几下,将五六个叠做一处的士卒刺了个对穿,随即跳下马来,运足了力气在其中一扇大门内侧狠狠一撞,只听厚重的大门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在门外叠做一处正往里挤的齐府兵最后两三排有几个人竟然被这股大力撞得直直飞了出去,而最前排的几个人此刻早已七孔流血,浑身五脏都移位了,便是这么一撞,齐府兵和长林兵向前拥挤的势子便缓了那么一缓。张公谨大喝一声,双手推动门页,缝隙再度变小。常何也拔出刀来叫道:“合不拢这扇大门,我们便都是个死,合拢了这扇大门,每人赏金百两!”
在性命之忧的威胁和百两黄金的重赏诱惑之下,十几名禁军合力齐心,玄武门终于在内外的齐声呐喊声中缓缓合拢……
待亲眼看着粗大的门闩落定,张公谨这才长出了一口大气,顿觉浑身脱力,站立不稳,只得倚着城墙大口喘息,抬头见常何以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知道他的心事,疲惫地笑道:“二獠已诛,大事底定,放心吧!”
至此常何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他与秦府诸将不同,秦王的成败生死无干他的身家禄位,做为玄武门守将,不管是太子还是齐王都不会轻视于他。因此此番虽说听服了马周的主意相助秦王故主,却始终难以自安,他心知一旦秦王落败事有不成自己立时死无葬身之地。此刻听得张公谨说出“二獠已诛”这四个字,他登时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张公谨道:“你快去西边调兵,虽说不是你当值,只要有你出面就行,这边我来防守,放心,没有攻城器械,谢叔方短时间内万难突破城防……”
……
武德皇帝这一惊吃得不浅,莫说是他,便是裴寂、萧瑀、封伦、杨恭仁、颜师古等人也都诧异万分,就连长孙无忌都万没想到,废太子立秦王,这句话最终竟然是从号称朝野第一慎重老成少语寡言的陈叔达的嘴里第一个说了出来。陈叔达此人为相多年,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节操高贵不谀不婪,持论公正不偏不倚,虽居庙堂之高,却从不轻言得失,除非皇帝垂询,他极少主动谏言。然而就是是这个人,此刻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东海池子上主动劝皇上废太子立秦王,若说他是见风驶舵的小人,矫情虚伪的伪君子,倒也说得通。长孙无忌却知道其人一直与秦王交好,虽是君子之交,却相与相宜;此人平日里也确对秦王的才干颇多嘉许,也说不上是临时依附。长孙无忌诧异归诧异,但有人最终将这个话题挑破,他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宇文士及心中也颇为诧异,本来,按照原定计划,今日带头上书劝谏的人实际上应该是他。只不过劝谏的内容更加离谱,按照房玄龄的主意,他要劝皇上当日便禅位于秦王。只是他也没料到现场气氛如此尴尬,别的辅臣均闷头不言语弄得他也不知该怎样开口,正自斟酌踌躇,没想到自己身边这个刚刚回门下省任事不到四天的老家伙居然抢先进言,却是劝皇上立秦王为太子。这一来他便不能再说请皇帝退位的话,他也是个机灵人,当即站起身来应道:“陛下,陈老相国所言,实乃谋国之言,臣与其所见略同,恳请陛下废不肖之储君,立秦王为太子!”
萧瑀站起道:“陛下,臣早持此议,陛下一直不允。若是陛下早年便从臣之所请,当无这许多事端变故了……”
他一张嘴,几位宰臣齐齐皱眉,就连长孙无忌也暗自憎厌,好好的话,偏偏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如此刺耳。若是平日朝廷政务也还罢了,武德皇帝熟知他的脾气禀性,也还能容得了他。今日之事何等重大,他此刻贸然说出这么几句不知轻重的话来,本来尊严自信就倍受打击的武德皇帝面子上哪里还挂的住?
果然,武德勃然大怒道:“萧瑀,满朝文武,只有你一个是有先见之明的事不是?你早就劝朕如此措置,看来是朕昏庸了,没有简纳你这个忠臣的本章。这才弄得如今臣失子逆举朝皆反!也罢,朕是个无道昏君,用不得你这等赤胆忠心的臣子,你回家养老去罢!”
萧瑀一肚子的话顿时被武德这番极不客气的言词堵了回去,他尴尬地站在那里,辩也不是,走也不是,堂堂帝国宰相,此刻却像个初入仕途的毛头小子般没了主意。
封伦清咳一声,开言道:“陛下息怒,陈公所言,乃是至理,如今大唐社稷不宁,非如此不足以抚平朝政安定人心。臣以为陛下应当机立断,立秦王为储,且明敕天下,将军政庶务,委决太子。以此为安定天下之本!”
武德皇帝冷笑着道:“朕英雄一世,什么时候被人家用刀子逼着做过事情?如今这等局面,朕便是委曲求全,又岂能塞了天下臣民悠悠之口?”
陈叔达坦然道:“陛下为天下之主,些许荣辱,又算得了什么?而今内政不清,北边不宁,非陛下睿断不能安定天下。陛下今日之断绝非迫不得已的免祸之举,乃是惠泽我大唐千秋万代的无量公德。”
武德用讥讽的目光看着陈叔达道:“朕如今这样做了,内政就清了?突厥就不会再进犯了?你陈子聪也是个持重守中之人,这等言语说将出来,难道不惧后世史笔如铁,说你一声‘小人’?”
陈叔达不慌不忙地对道:“陛下言重。陛下所求者,无非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人民富庶,宗室和睦父慈子孝,上下相安左右互济,陛下多年渴求而不可得之事,今日都有望得之。臣下迂腐,窃以为陛下与大唐社稷计,不敢沽名钓誉奢追身后直名!”
武德皇帝还欲说些什么,抬头却不禁吃了一惊,面色略显青白地看着岸边。
众辅臣此刻也不计较君前失仪,纷纷转头望去,却见远远的一队甲兵全副武装沿着湖岸的御道开了过来,领先一员大将身披铁甲手持长槊,身上兀自带着斑斑血痕,生得鼻直口阔脸色黢黑,满脸的络腮胡子,除了号称大唐第一勇将的尉迟敬德更有何人?”
尉迟敬德来到湖边,喊着口令率队伍驻足,远远地冲着长孙无忌打了个手势。长孙无忌一颗提到嗓子眼处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吩咐一声:“靠岸!”。龙舟上的军卒亲兵齐齐把浆划动,两艘龙舟缓缓靠岸。一时间,武德君臣的心都提了起来。
此时此刻,此人率兵出现在此地,便是愚钝如萧瑀者,也情知事情不妙。长孙无忌虽说负责软禁皇帝,毕竟是文官,又是外戚,万事不会太过无礼。然则这个尉迟恭乃是朝臣中有名的头号二百五,生于乱世数背其主,在朝中除了秦王谁也不认。现在派这么个混横的将军带着全副武装的军队来到君前,秦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却是谁也拿不准了。就连老练沉稳如陈叔达者,也不禁勃然变色。
待船靠岸,尉迟恭跨步便上了皇帝所在的龙舟,他身大力沉,又披着几十斤重的铁甲,手中的兵刃也颇有些份两,一上船便压得龙舟微微一晃,也让众人的心绪随之微微一晃。
陈叔达厉声喝道:“尉迟敬德,你来这里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尉迟恭满脸据傲不屑地扫视了皇帝和宰相们一眼,冲着武德皇帝一拱手,大大咧咧道:“陛下万岁,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望陛下和诸位相爷恕罪则个!”
陈叔达毫不假以颜色,沉声道:“没有问你这个,这是御前,没有明敕不能随意前来!我在问你,是谁让你来的?你来要做什么?”
尉迟恭依旧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这位相爷容禀,我是个粗人,平日里只晓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这朝廷上的礼数么却着实不大懂得。自是不晓得什么‘御前’不‘御前’!”
裴寂此刻忍不住发话道:“你没听清楚么,陈相问的是谁派你来的,你又来此做些什么!”
尉迟恭又冲着又惊又怒脸色灰白的武德皇帝拱了拱手,笑眯眯道:“末将糊涂,是这么回事。太子和齐王暗藏甲兵图谋不轨,欲行刺谋害秦王殿下,其罪滔天,现均已伏诛于玄武门内。秦王至孝,闻二贼有谋刺圣驾的勾当,特命末将率兵前来护驾!”
不过区区数语,在武德皇帝听来却不啻惊雷霹雳一般。他心中顿时掀起一股剜心剖肺般的剧痛,一时间五官移位五内俱焚。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娃儿竟然如此辣手,顷刻之间便将自己一奶同胞的骨肉兄弟诛杀在宫城之内。皇帝面目狰狞,两腮的肌肉不断抽动,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尉迟恭,泪水不受遏制地自眼眶中溢出,顺着面颊流下,心中翻来覆去转悠的只有一句话:“二郎,你也忒狠了吧!那是你的兄弟呀!”。武德此时但觉得这一夜来的事情如临梦境,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这一日经历的真实性了。
皇帝浑身肌肉紧绷,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蹦着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帝龙颜大怒,尉迟恭却丝毫不以为意,舔着嘴唇大声地道:“末将是说,太子和齐王都已经死了,秦王让末将来保护皇上!”
“建成……”武德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音都有些变调,他也不再顾及帝王威严,就那么坐在龙舟之上痛哭流涕,一面哭泣一面捶胸撕发,宛如癫狂一般。
尉迟恭却丝毫不理会,冷笑着道:“陛下不必如此伤心,两个无君无父无德无材的小人,去之可安天下。秦王除了他们,既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此刻秦王还在临湖殿等陛下的后命呢!”
“让他去死,朕再也不见他这个逆子了……”武德皇帝声嘶力竭地喊道,一时气竭,竟就这么生生气晕厥了过去。
萧瑀大怒,脸色苍白地指着尉迟恭道:“尉迟敬德,你如此冒犯主上,还有点臣子的样子吗?”
见尉迟恭似乎还要开口反唇相讥,陈叔达深知这么纠缠下去终归不是个事,板起面孔对尉迟恭道:“你去临湖殿传陛下口敕,太子建成,齐王元吉,骄奢淫逸素行不法,今又谋刺秦王危及朕躬,着即废为庶人交秦王治罪;着以天策上将、秦王、太尉、尚书令、中书令李世民为太子,入主东宫监国。自今而始,凡军国事,三省委诸太子,钦此!”
他说毕,回过身问站在身旁的裴寂道:“裴相以为如何?”
裴寂默然不语,他虽心中怨恨难平,确也知道陈叔达所言确是保存武德皇帝性命的唯一可行之计,踌躇半晌对尉迟恭道:“就依陈相所言去传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