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这个皇太子的日子委实不太好过。自春分以来,关外数十个郡四个月未曾下雨,就是历年雨水充沛物产丰富的东南数郡也仅仅下了一场雨,武德九年大旱之年已现出端倪。这几日山东道李世勣、王珪,河南道屈突通,东南道岑文本接连发来旱情告急文书,尚书省民部也呈来了头几个月全国税赋的表单,比武德八年同月份足足减了四成有余。齐王出征在即,兵部和礼部为了粮秣补给和仪仗规制等事忙乱得不可开交,而李元吉又一口咬定一切比照秦王出兵成例不得稍减,他也不愿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过于拂逆这个弟弟,也就件件照准。偏偏这个时候武德皇帝下敕,今年分发各道郡州县的地方官员无论品轶“一律由太子代朕接见勉慰”。而他年方三岁的小儿子巨鹿王李承义又染了痘疾,已连续十余日高热不退,尚药局的宫医来看过数次,均束手无策。他对这个幼子颇为钟爱,因此这阵子百务繁忙外加心绪烦乱,人整整瘦了一圈,面容也明显憔悴了下来。初三日,他整整阅看了三百余份各地的奏表军报,又陪着巨鹿王整整两个时辰,又接了武德皇帝要他次日清晨进宫觐见的圣敕,直到四日子时方才回寝宫歇息。又是纳闷又是烦躁,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朦胧入睡;睡了没两刻便被贴身内侍摇醒,他正欲发怒,听得是内宫张婕抒的贴身内侍,顿时没了睡意,急急换好衣服召来见面。

李建成皱着眉头听毕内侍的转述,心中疑云大起。他当然知道李世民所谓“昆明池伏兵”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但这么明显一戳即破的谎言,要驳斥起来自然不用费什么心思口舌。但一向聪明绝顶的秦王李世民怎么会自己做一个套子自己往里边跳呢?另外,王晊反叛的消息确实让他暗自惊心,此人官位虽不显赫,却历来是自己的亲信心腹,知晓的事情太多了,由他来指正自己,确实非常不利。他此刻担心的倒不是明日朝堂之上当着皇帝和众宰辅之面驳不倒王晊,而是王晊抖出自己平日里在东宫与文武臣僚终日商议的一些私秘事,以及自己交通内宫与皇帝妃嫔暗通款曲的内情。这个王晊虽说官小,但参与的事情却比魏徵还要多,真个对质起来,就算皇帝庇护自己,终归也不大好看。

他忍不住想将魏徵召进宫来商议一下对策,却又忍住了。深更半夜,魏徵又病体未愈,此刻召他进宫殊为不妥。且事情虽说不小,但一时间却还弄不清局面,就是彻夜召魏徵进宫,急切间恐怕他也商议不出什么主意来。左思右想,他自觉不得要领,心中更是烦闷,又走了困,活动了活动肩膀,他索性直奔显德殿,偏殿里还有十几份紧要奏章未曾批复。一边看着朦胧的月色一边信步,他的心情不禁轻松了些,想起前年杨文干事件,局面凶险百倍于今日;那一番几乎是个必死之局,而自己却凭借“诚孝”二字轻而易举地扳回了局面,也赢回了皇帝的心。想着想着,他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步伐也轻快起来……

……

潜入太极宫的行动极为顺利,李世民所率十二将二百亲兵于初四凌晨子时正牌自永安门出了西宫,转由西侧的安福门出了皇城,沿着城墙一路向北,经芳林门入西内苑,在常何亲自率领的一百北门禁军的接应下顺利进入了玄武门。一路之上虽说遇到了两起南卫巡兵阻拦盘问,却随即被身着亲王冠服的李世民斥退,在进芳林门之前还遇到了一起城防卫队,却是问也不问视若不见。到子时三刻,秦府兵马已经顺利开到了临湖殿。

劈落铜锁进入殿内,将殿内的灯盏点亮,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用电也似的目光将大殿内扫视了一遍,什么也不说,迈步便沿着梯子上了二楼。临湖殿虽多年不起用,然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均有专人扫庭净殿,地面梁栋倒也还算干净。上了二楼推开南北两面的窗子,李世民终于松了一口气,杨妃所言不差,这里确是监视玄武门和长生殿的最佳所在。他转身对跟上楼来的侯君集道:“就这样吧,你们快去布置,我和无忌稍事歇息,即刻赶往长生殿。”

侯君集应了一喏,转身下楼,却见一个亲兵点着火把正沿着楼梯上来,他立在楼梯口按剑厉声问道:“你上来做什么?”

那亲兵愣了一下,答道:“回禀将军,楼下的灯盏都已经点明,只剩下楼上的了!”

侯君集怒道:“你做事情怎么不用用脑子?楼上的灯一盏都不许点,楼下的灯也只留两盏,余者全都灭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动作!”

那亲兵惶恐应喏,转身下楼去了。

侯君集那边布置岗哨勘察地形,李世民却不理会,下得楼来召集了长孙无忌、秦叔宝、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六将,淡淡吩咐道:“点齐你们的兵,随我来!”,说罢再不多言,手按着腰间的宝剑迈大步出了大殿。众将急忙召唤所属士卒,在后面紧紧相随。

沿着北海池子往南行了约两百余步,远远地看到一队宫禁巡兵自甘露大殿南侧绕了过来,约摸有二十五人样子。长孙无忌毕竟是个文人,此时心中不禁一紧,却见李世民满不在乎地迎了上去,开口问道:“这里谁当值?”

一名留着大胡子的队副借着灯笼发出的光认出了是秦王,急忙快步跑了上来,跑到李世民面前立定,单膝下跪行军礼道:“末将丘祖德,给勤王殿下见礼!”

李世民扫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丘行恭那个远房的族弟吧?我们在洛阳见过面的。”

丘祖德抬起头来满脸惊异的神情:“殿下还记得末将?”

李世民笑道:“在我的中军帐站了两天班呢,岂能认不得?怎么,行恭荐你到禁军来当差也有两年半了吧?如今还是队副?”

那丘祖德脸上一红,讪讪道:“让殿下笑话了,是小人出息得浅薄了!”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罢了,自家兄弟,又是前方下来的汉子,若是有什么不如意,改日我和常敬两位统领打个招呼,你就到天策亲军补一个录事参军吧,总比领着这么几个人巡街出息一些。”

丘祖德大喜,大声道:“谢殿下!”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李世民身后的众兵将,问道:“这个时辰,殿下怎么进宫了?”

李世民口气随意地道:“这几日齐王就要出征了,突厥的细作刺客最近在长安出没颇多。本王身负十二卫和宫廷内卫之责,今夜当值巡宫。这是昨晚在两仪殿皇上亲自吩咐的,方才刚在你们的屯署与常将军和敬将军商议划定了警跸职责。喏,你们常大统领此刻正在临湖殿那边和我的骠骑将军侯君集商讨细务呢!你不归本王节制,详细情形,还是到那边去问他吧!”

丘祖德虽心中仍有疑惑,但秦王在唐军中威望极高,虽说他此时突然出现在宫禁之中颇显诡异,但没有禁军的顶头总管常何放行是万万进不来玄武门的,再者说昨日晚间皇帝在两仪殿召见秦王也是实情。他也就不再疑有他,说了声“是!末将告退”便起身要走。

“慢着!”李世民却叫住了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他不解地问道。

李世民皱着眉头看了长生殿一眼,问道:“长生殿那边,今晚是谁当值?”

丘祖德答道:“禀秦王殿下,皇上那边今夜是内廷侍卫副统领中郎将卫忠当值。”

李世民的脸色沉了下来:“现在是非常时候,还按照四十六个人的常例未免儿戏了点吧?”

丘祖德笑道:“殿下知道,长生殿那边不是禁军职责,末将也说不出什么。”

李世民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待明日我再和左右千牛卫府交待这个事情。”

丘祖德转身带着兵士去了,待其走远,李世民紧了紧身上的甲叶子,回头对几个亲信将领道:“四十六名内廷侍卫,由卫忠统领。他不是我提调过的兵,恐怕要准备硬闯了。这毕竟是皇上的寝宫,你们怕不怕?”

秦叔宝噗哧一笑:“大王,寝宫又如何?血肉堆里都去得,几十个人就能吓唬住弟兄们了?”

李世民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不再多说话,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众将也不迟疑,甩开步伐跟了上去。一百多亲兵鱼贯而行,直奔长生殿方向而去……

……

高士廉看着在自己面前列队的五百军兵,暗自皱起了眉头。事起仓促,秦王临机决定提前一天发动宫变,只是原本应于初四日返城集结待命的两千多人马便不能参战了。常何和敬君弘虽说都是内应,但毕竟不是秦府嫡系人马,高士廉所率部实际上是负责监视驻扎在西内苑的数千北衙禁军的。也正因此事过于紧要,李世民才会让他这个王妃的亲娘舅来担此重任,此刻也只有这些生死祸福均系于他一身的家里人才能得到这位秦王殿下的信任。只是西内苑的禁军有数千,而东宫齐府军也有数千,高士廉此刻所能动用的王府护军却仅仅五百之数,不管怎么使用,都略显捉襟见肘。

他毕竟是自隋末开始便跟随李氏父子纵横征战的老将了,略想了想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沉声吩咐左右道:“命掖庭更率张沭速来见我。”

不多时,负责掖庭宫刑罚囚监的掖庭更率令张沭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只见这位掖庭尉大人连帽子都没有带,发髻披散,身上胡乱罩了一件外袍,连钮子都扣错了位,显然是被人直接从被窝中揪起来的。他急匆匆赶到高士廉面前,哆哆嗦嗦跪下道:“下官见过高公!”

高士廉看了看他的狼狈相,不禁有些好笑,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致甫,这好早晚的,还叫你出来,着实对不住,然则事机紧急,等不得明日,不得已要劳烦你了!”

张沭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下官微末小吏,不敢说劳烦,高公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下官当尽犬马之劳。”

高士廉点了点头,问道:“掖庭之内,共有罪系囚奴多少人?”

张沭愣了一下,答道:“回禀高公,登记在册的罪奴共计两千一百四十七人,其中男一千七百八十九人……”

“好!”高士廉截住了他的话,一招手,叫来一名统军道:“你带上一百人,随着张大人到系所去,将这些罪囚都押了到这边来,记住,只押成年男子,妇孺老人不要。”

那统军干脆利索地答道:“末将领命!”

张沭满脸惶恐,大张着嘴想问,看着眼前的阵势却又不敢问,无奈之下只得在那统军及众军卒的逼视下缓缓挪动脚步,向后宫系所行去。

约摸过了两刻钟,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罪奴们在一百军卒的押解下排成四队走到了大殿前的广场之上。从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到四十余岁的壮年男子均有,约有九百余人。

高士廉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扫视了一眼众人,朗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要么是在府里宫里手脚不老实、要么是伺候主子不尽心,总归是犯了事,才被发遣到掖庭来做苦役。若是依着往常,你们便是累死累活累到吐血,此生也休想再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大约不认识我,我叫高俭,是秦王妃的舅舅,王府治中,朝廷的安阳郡公,今日奉秦王教谕,要领兵靖乱。我上了年纪了,心肠也慈,故此才召你们来。我已经命人打开了王府的武库,你们一人捡一件趁手的家伙拿上,随着老夫去靖乱。只要你们肯卖力气,待今日之事一过,老夫定然禀告秦王,索性赦免了你们,一律入府军籍,也谋个出身。若是有哪一个不卖力气的,老夫也不用禀告殿下,直接砍了就是!”

说罢,他笑眯眯地问道:“你们都愿意去么?不愿意去的,就站出来,老夫立时就让军卒送你们回苦囚牢去!”

众囚被莫名其妙地押来,都还没回过味来,兀自忡怔,见别人都未曾动,自然没有人肯率先站出来。高士廉笑眯眯地道:“好,今日之后,老夫必不负所言!”,说罢招过麾下统军吩咐道:“去库房取出刀枪分发给他们,甲胄不够,就凑或着罢!你手下的弟兄们分出去,一个弟兄带五个人,快去办吧……”

……

长生殿外的气氛剑拔弩张,负责今日长生殿宿卫的右千牛卫府中郎将卫忠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全副武装半夜三更直闯阙下。四十六名宫禁侍卫措不及防被突然之杀来的玄甲亲军转眼间放倒了三十余人。说起来内廷千牛侍卫也是各军中选拔来的格斗高手,然而成队攻杀毕竟不同于单打独斗,李世民所统帅的天策亲军府玄甲亲军是从跟随他难征北讨多年的数万玄甲精兵中选拔而来,都是在战场上厮杀了十余年的老兵,身上大多都挂着爵位。这批人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凶暴狠辣到了极处。他们人数又多,相互之间又配合搭档惯了,一上来便大开杀戒,还没等卫忠弄清楚这批人的来历,宿卫长生殿的卫士便只剩下他和身边的十余个人了。

卫忠手里握着长刀,心中一阵阵胆寒,他虽是功臣子弟,毕竟没真个上过战场,何曾见识过这般光景?知道武德皇帝就在殿内,他也想表现得硬气一些,却无论如何也稳不住拿刀的手。周围明晃晃的刀枪不断向前逼近,他心中大急,叫道:“何方贼人,竟敢夜闯宫阙刺杀皇上?难道不怕死么?”

站在他身旁的队正听得暗自皱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这位大爷居然还没闹清楚对方的来历,便在他耳边低声道:“将军,对方身上的铠甲头盔全都是黑色的,全长安除了秦王麾下的玄甲亲军,没有人做这等服饰……”

卫忠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说话,秦王李世民手中提着宝剑排开众人走了出来。他步伐稳健地走到卫忠面前,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道:“卫将军,本王要觐见父皇,你挡在这里,可是要离间我们父子亲情么?”

卫忠两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他再糊涂,也明白就这么放秦王入殿大大的不妥。但在李世民那看似平和儒雅的面容下,却散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威压。让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掉头鼠窜的欲望。

他稳了稳心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道:“原来是秦王殿下,不知殿下此刻入宫,还带了这么多人,究竟要干什么?”

他身边那队正暗暗叫苦,这位殿下带了这么多人全副武装来到皇帝寝宫,二话不说就动手杀人,不是明摆着来逼宫谋逆么,这位千牛卫中郎将大人此刻居然还好声好气地问人家是为什么来的,当真糊涂到家了。

李世民板起了面孔,森然道:“我要面君见驾,你闪开吧!”

不待卫忠说话,那队正挺身言道:“此处是长生殿,当今皇上寝宫,不比寻常门户。殿下要面君可以,但也得守规矩,需得在殿门口报名跪侯,待皇上传敕召见。且只能殿下一人进去,这些人须得留在殿外三十步以外等候……啊——”

话未说完,那队正便发出了一声惨叫,不敢至信地圆睁双眼瞧着透胸而入的宝剑,缓缓栽倒。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拔出宝剑,冷冷扫了被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卫忠一眼,淡淡说道:“朝中出了奸人,皇上被宵小蒙蔽。这些人既是和奸人一道蒙蔽圣听扰乱社稷,阻挠我们面君兵谏,便是我大唐上下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甫落,秦叔宝等众将率先抢了上来,身后跟着数十名杀红了眼的玄甲亲兵,一时间刀斧齐下,不过眨眼之间,守在大殿门口的十几名卫士便被砍杀殆尽。

长生殿前的台级上鲜血横流尸骸遍地,紫色的廊柱和白色的窗纱上,被侍卫的血溅出了片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