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大捷的讯息传到长安,已经是五月初八的事情了。倒不是李靖和屈突通有意拖延,峡口大战之后,二人率部日夜兼程追击颉利,在夏州附近与突厥后军又小战一场,斩首五百。但颉利可汗主力毕竟破隘北还。直到野狼坡之役六天以后,柴绍派来的信使才带来了西线未发现突厥主力渡河迹象的军报,至此李靖和屈突通才确认颉利已经北还,这方着手拟就报捷的奏表。捷报传到南省,裴萧两位宰相弹冠相庆,联袂至两仪殿奏告武德皇帝。至此武德悬在北线的这颗心才算放了下来,当即决定次日在太极殿设中朝以贺,敕令太子诸王公柱国及所有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全部参与不得缺席。
太极殿内装饰一新,武德皇帝高居御座之上,笑吟吟俯视群臣道:“你们都说说吧,此番灵州大捷,有功将士当如何嘉奖?”
裴寂是领班的宰相,见皇帝问话,当即出班奏道:“陛下,依李靖、屈突通联衔奏表所议,此役灵州都督任城王兵陈灵夏,截断北寇归路,论功为第一;霍国公平阳君秦州都督柴绍,全歼入寇秦州之敌,斩一特勒三俟利发,功次之;蒋国公兵部尚书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右仆射屈突通及时率师驰援,致使颉利败退,功再次之;永康县公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璐州道行台尚书令李靖率部迟滞颉利军于灵州以南,功末之。”
武德皇帝微微一笑:“若是真的按他们奏表上排出的这个次序封赏,朕岂不是真的老糊涂了?太子,你说说看!”
站在左首第一位的监国皇太子李建成出班奏道:“儿臣以为,李靖率军与颉利苦战一日夜,始获大胜,应为头功;屈突通率部及时赶赴战场,最终导致颉利北逃,功次之,霍国公率部全歼颉利偏师,又陈兵于大河之东使北寇不能西窜,功再次之,任城王守御北边,纵敌入寇,其后又不能阻敌北窜,无功有罪,应予惩处。”
武德听得连连点头:“太子所陈,方是实在公允之言,中书省拟敕,李靖以功领南阳郡公,授尚书省兵部尚书,赏金百两,明光铠一副,回京就任;屈突通升任陕东道大行台左仆射,赏金百两;柴绍尚食奉御,赏金五十;道宗嘛……算了,朕的小叔叔,守卫边疆的郡王,数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番过就不罚了罢!”
说罢,他偏过头问站在右首第一位的秦王李世民道:“秦王以为呢?”
李世民缓步出班奏道:“论功赏爵,父皇措置至为妥当。不过儿臣以为,李靖遥领兵部尚书则可,回京就任似应暂缓!”
武德皇帝本以为他要为任城王李道宗鸣述不平,却不料李世民只字未提此事,却提出这么一个不尽情理的建议来,他皱起了眉头问道:“为何?”
李世民躬身答道:“颉利此来虽未竟功,然则国都以北道路郡县,其悉熟之。不出数月,其必倾巢南下,再犯边界,直取长安。李靖精于战阵熟知兵略,有他在灵怀原庆一带主持大局,或能为我朝集结兵马筹措缓急争得时机,待得北部边患销弥之际,再调其回京到省实任不迟。”
武德皇帝目光忽转凌厉,语气冰冷地问道:“你说颉利数月之内必然再次南下,有何依据?”
李世民不慌不忙地答道:“父皇是知兵的,此番颉利南下,只带数万人马,不克州郡不掠牛羊,殊为可疑。而其纵横于南北东西,所跨地域之广,亦是史无前例。儿臣年初曾遣十余名出身草原的斥侯远赴塞北打探消息,突厥各部落均在积蓄牛羊肉干及草料行具。突利与颉利二酋数月之间曾会晤多次,双方于今年二月互质一特勒,如此郑重其事,若说只为此番出动数万骑兵扰我边防,儿臣实难置信。故而儿臣以为,此番颉利南下,只是为了勘察道路探我虚实,为大军突入我北部边防直扑长安预做演练。”
武德皇帝静静地听着,顷刻间面上神色变了数变,待李世民说毕,他缓缓扫视了一眼众臣:“你们呢?你们是什么意见?”
众文武面面相觑,这个时候,谁都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说一句话或者说错一句话不是得罪皇帝就是得罪太子秦王。因此武德追问了两遍,竟无一个人出来说话。
李建成自方才李世民说话开始便在心中暗自计较。他和李世民虽是政敌,但对于李世民在军事战略方面的才具,他心中还是有数的。因此下他一边注意聆听李世民的奏对一边暗自盘算分辨,分辨李世民这番话究竟是切实可信还是危言耸听为了给自己离京带兵寻找借口。此时见无人说话,忽地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正欲出班奏明,却见台级下一个五品服色的官员站了出来,却是掌观天文稽定历数的司天台太史令傅奕。
傅奕跪下奏道:“陛下,今年元月初九,龟蛇双变,主北帝生异,夷君二度南来。秦王所言,与天象暗合,臣以为是!”
武德皇帝瞥了他一眼,笑道:“连太史公都如是说,你们呢?就没有什么想法?”
裴寂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出班奏道:“陛下,军国大事,以天象决之,臣窃以为不取。况秦王所言,多为揣测之言,未得实据,终归不能确信。颉利方在灵州之战中大伤元气,即便起兵南来,总要休整半年左右,数月之间,恐无力南行。”
他这话立时引发了军方重臣的反驳,率先站出来的是武德皇帝的堂弟淮安郡王李神通,他出班奏道:“老相国这话是不知兵者之言,凡军国大事,多是事先揣测预料,而后逐条定下应对之策,须知战机难得稍纵即逝,若等事已发生再行措置,恐怕我们这班文武早就做了阶下之囚了。”
赵王李孝恭虽说不愿意得罪裴寂,却也深以淮安王之言为然,在一旁略略颔首。
李世民恰于此时又说道:“父皇,灵州会战之前,屈突老帅曾给儿臣来了一封信函,详细述说了他与李靖蒲州军务会议详情,对于颉利此番率偏师扰我州军的目的,李靖所料与儿臣略同。”
武德皇帝淡淡笑了笑:“是啊,让你这么一说,朕也觉得这后背上凉飕飕的。若是颉利在三个月内当真再度南下,且率师十万以上,那么朝廷部署在京师以北的军队恐怕就真的不够用了。何况各路军马不相统属,指挥节度不便,局面似乎危殆得很呢!”
尚书右仆射萧瑀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敕命秦王以天策上将北上提调节度诸路军马,速将天纪、天节二军西调听秦王节制,以增强北方防务。另外并州都督李世勣麾下军马近十万,如今河东诸事已定,应命一偏将率五万兵至蒲州待命,以应缓急。尚书省臣与裴相不过多辛苦几日,继续为大军粮秣给养奔走劳碌一番罢了!”
武德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冷笑数声道:“萧瑀,你出主意倒是真会挑时候啊……”
他冷冷扫视了诸臣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此事再议!众卿还有何表,一一奏来!”
见皇帝发了脾气,众大臣的心都悬了起来,再不肯轻易发言。李世民也暗自叹息,萧瑀虽说维护自己一片苦心,但做官做得未免笨了些,这道谏言上得也确实不是时候。
萧瑀站在当中,不上不下,委实尴尬,此时退下也未免过于着痕迹,硬着头皮奏道:“陛下,臣又一事奏请陛下俯允……”
武德皱了皱眉头:“你还有何本?”
萧瑀道:“有僧人号玄奘,东都人士,欲请敕西行,往西域尊求遗法,望陛下俯允。”
武德皇帝一愕,似是万没想到萧瑀竟然奏出这么一本来,脱口问道:“这个玄奘,去西域尊求什么遗法?”
萧瑀答道:“沙门中传佛祖释迦牟尼原为西域一国之王子,修禅得道,尔后得证大神通。故而中原佛法经文,多传自西域,然则自汉以降,垂垂数百年矣,经历代转述战火荼毒,经藏多残缺不全者。故而玄奘请往西域一行,以证释门正朔。”
萧瑀本来就是南梁皇室后裔,历来尊崇佛教,其祖父梁武帝以帝王之尊三次剃度出家,可见其对释门之尊崇。立唐以来,为逐本正朔,唐廷公开明敕诏告天下,唐室乃道家鼻祖老子后裔,当得天下,是以奉道家为国教。然则内里无论是武德皇帝还是太子秦王政事堂诸相,均当此为一稳定人心的权宜之计,治国理政遵循的都是儒术,唯有这个萧瑀,在奉儒之余笃信释教,因其出身显贵,朝野倒也无人非议。
然而此番他公然在朝堂之上为一僧人请敕,却立时招来了异议。裴寂封伦等人虽觉匪夷所思,却不好公然对萧瑀大加驳斥,然而适才奏毕就退回班中的太史令傅奕却按捺不住胸中不满,跨步出班道:“陛下,微臣有本奏!”
武德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哦,傅卿但管奏来!”
傅奕侃侃言道:“自汉孝武皇帝以下,历朝均以孔学为经,儒家为本,本固则邦宁,邦宁则民安,民安则社稷兴焉。而今儒、道、释三教并立,亦非大事,然则承治理教化之责者,唯儒学耳。道家释门,使之流于民间不致生害,则可容之;若其蛊惑人心危害社稷,则应以太平邪教视之。臣以为,道家沙门各修庙宇自领香烟,朝廷暂可置之不理,然则切不可明敕为其张目。萧相贵为尚书宰辅,在朝堂之上为僧人请命,殊为不当!”
萧瑀闻言大窘,急急辨道:“陛下明鉴,佛家倡导人心向善因果报应,于世道人心大有裨益,怎可与张角等枭獍之辈同论?孔子乃圣人,佛祖亦圣人也,傅奕此议,非圣人者无法,臣以为应置严刑以明纲纪!”
武德含笑看了他一眼,嘴上却对傅奕说道:“傅卿,萧相问你话呢!”
傅奕恭恭敬敬地道:“圣人复周礼,礼本于事亲,终于奉上,此则忠孝之理著,臣子之行成。而佛逾城出家,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继体而悖所亲。萧相亦非出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臣闻非存者非亲,其萧相之谓矣。”
一番话说得萧瑀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呆了半晌方才切齿道:“小人好辩,徒逞口舌,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武德哈哈大笑:“今日中朝议事,但有所言,朕不加罪。太子,萧瑀和傅奕所言,你都听到了,你觉得呢?”
李建成含笑道:“儿臣素不近佛道,平日里也不觉得两教流于民间有什么大不了。圣人重治理、倡教化,与佛家道家根本精神并不相悖;三教并存数百年矣,也不见其为祸乱国。是以儿臣以为对于释道两门,可不用但不可不容,我朝方立,似不宜在此政上做大的更张。”
他的回答颇为滑头,虽说他对萧瑀笃敬沙门素来不以为然,然则此刻,却不好在这等枝节问题上公开让这位性情梗直颇为武德皇帝敬重的宰相下不来台,故而避重就轻,给萧瑀留了三分颜面。
武德皇帝细细想了想他的话,微微一笑,扭头道:“秦王以为呢?”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出班道:“太子言释道两教不能祸国乱政,儿臣不能苟同。萧相家祖便因崇奉佛学而荒殆朝政偏废社稷,最终遭破国之祸。这是很近的事情。世民以为,而今新朝方立,须得确立儒家治事之本的尊崇地位,使天下臣民得有所循。至于释道两教,太子云不可用却不可不容,儿臣深以为是,但容之亦应抑之,以免别有用心之人借机生事。”
武德皇帝眼睛亮了一下,笑道:“你能当众说实话,殊为难得!”
萧瑀素来被视为朝中头号秦王党羽,此番李世民却干脆地否决了他的意见,毫不因门户之分而妄顾是非,让武德皇帝颇为欣慰。虽说他心中也明白李世民并非事事如此公私分明,却也不禁出言褒奖。
他沉了沉,问道:“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置为好?”
李世民道:“事情似乎应该分两层,玄奘西行,不须请敕,朝廷也不宜开此先例,以免后世子孙效仿,这是一层;另外皇上应颁布明敕,对沙门道观之中的不法之徒予以抑制惩处,以公示朝廷容教却不纵教之宗旨。”
武德皇帝目不转睛地看了这个生得英武雄壮的儿子半晌,心中自有一番滋味,暗道若是兄弟能够同心用事,大唐鼎盛之日似已可见。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叫道:“杨恭仁!”
中书令杨恭仁出班跪倒:“臣在!”
武德皇帝斟酌着词句道:“你即刻回省拟敕,就这么写:诸僧、尼、道士、女冠等,有精勤练行,守戒律者,并令大寺、观居住,给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进戒行者,有阙不堪供养者,并令罢遣,各还桑梓,所司明为条式,勿依法教。违制之事,悉宜停断。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悉罢之。”
他说完俯身问道:“诏敕这么拟,门下省有异议否?”
侍中宇文士及出班道:“臣无异议!”
武德皇帝点了点头,对杨恭仁道:“去拟敕罢!”
……
中朝散了,李世民离了太极殿,乘舆穿过掖庭径自回到了承乾殿,一进大殿就见尉迟恭神色古怪地站在殿中等候,他这才记起自己上朝前命其前往房府杜府召房杜二人来西府议事。他一边解着朝服一边问道:“玄龄和克明来了?在哪里侯着呢?”
尉迟恭迟疑了一下,道:“末将无能,未能请来两位相公,请大王责罚!”
李世民一怔:“未能请来?”
他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又恢复了血色,咬着牙冷笑道:“你倒是真客气呀,还恭恭敬敬去‘请’?”
他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道:“你听清楚了,是我,大唐朝廷的天策上将秦王殿下召他们二人前来,这是违者立诛的煌煌王命,不是请他们来吃饭喝酒的请柬!”
尉迟恭苦着脸道:“殿下,两位相公跟末将说,陛下煌煌圣敕言犹在耳,不得复事大王,而今如私自前来拜谒,必然祸及全家,故而不敢奉教!”
李世民气得浑身颤抖:“他们想在这个时候背叛我?临事方抱佛脚,恐怕已经来不及了罢!”
尉迟恭劝道:“殿下息怒,两位相公说,私自召他们入府相见,不仅二公违敕当死,就是殿下,也是违背父皇敕旨,既是不忠也是不孝,大王素来爱惜名声,怎能一时糊涂,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几句话顿时让近乎暴跳的李世民冷静了下来,他呆立半晌,苦笑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两位相公果然用心良苦呀!”
房玄龄和杜如晦的心思,至此已是一览无余。不管是李世民召他们前来还是他们私自回府,都是违敕,然而二人的意思说得极为明白,若是李世民不在乎自己这位父皇的圣敕,他们也就可以不再在乎这道圣敕,或者说,若是李世民不再将自己的父亲武德皇帝说的话当作圣旨,他们自然也不再视当今皇帝为天下之主。这等用心微妙的言词,也亏这两位饱学之士能够想得出来。看来,对于自己的犹豫彷徨,这些属臣们已经快要失去耐性了。
李世民扭头问尉迟恭道:“敬德,你是不是也觉得玄龄和克明这么做是有道理的?是否也觉得他们做得对?”
尉迟恭眨了眨眼睛,说道:“殿下,恕末将直言,您若是还未曾拿定主意,就是强行将两位相公绑回府来,也不见得能有甚益处!”
李世民点了点头,忽的伸手从腰间取下了配刀,微笑着递给尉迟恭道:“敬德,辛苦你再跑一趟两位相公的府邸,就说是我说的,我不管他娘的什么圣敕明旨,也不管是谁不许他们两位再追随我,我从现在起就在承乾殿内立等,今日不等到他们我就不歇息,要他们务必奉教回府。他们不是说违抗了圣敕就是个死么?你拿着这柄腰刀前去,告诉他们,如若还不奉教,你即刻就要砍了他们的脑袋回府复命!”
尉迟恭眼睛一亮,接过腰刀追问道:“是就这么和两位相公说说呢还是真的如此处置?”
李世民站直了身躯,斩钉截铁地道:“这是两军阵前,帅者无戏言,若是他们闻言还不肯奉教回府,你就带他们的首级回来见我,否则,我就要你的脑袋……”